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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戰士

作者:葉靈鳳

  我不相信這是春天。
  低的,低的,這是一塊已經低得要壓到我的頭上的一塊灰布。我不相信這上面曾經有過金紅的太陽,我不相信這上面曾經有過鏡子樣的月亮。不會有這些。這都是夢中的事,這都是幸福的人騙著不幸的人的話。你相信麼?你相信這下面會有一片油綠的草地,青的溪水旁邊有一株粉紅的桃花,花下有一位青年的男子正在抱著——什麼?我不相信。我沒有勇氣能再寫下去。
  灰色的布上更滴下絲絲的細雨。這是春雨。這縱然不像春天,然而她終是春天。春天!春天!我要走過來在你的小嘴唇上緊緊的咬你一口。
  細細的雨絲穿過油亮的樹枝。枝上有兩張去冬的殘葉,新芽已經飽飽的像眼淚一樣的在枝上綴著。這是轉瞬就要展開綠的葉兒的,這裡面醞釀著無限的希望。希望?什麼是希望?人間還有這樣的事嗎?我放下了窗簾不敢再想到這一切。
  已三星期不見小萍,青草蓬勃的冒雨從地下往上鑽出。我是一隻瓶水十日不曾換了的憔悴的花。
  憔悴的花,希望有新鮮的水。
  水在哪裡?換水的人在哪裡?
  「走了麼?」
  「雖是不願,但不能不走。」
  「幾時回來?」
  「我希望是不走。至於回來,那要在兩星期之後。」
  「春天是消逝得很快的哩!」
  「在我的心中,你的春天始終是明媚的。」
  「明媚的春光照耀著一對相戀的人兒。」
  「你覺得定了的決心是不會動搖的麼?」
  「你覺得定了的決心是會動搖的麼?」
  「我要不走了。」
  「我不相信,定了的決心是不會動搖的。」
  「我要不回來了。」
  微微的一陣風,野地裡的一支孤立的玫瑰花不由自主的顫了起來。
  ——不知道厭倦的人是沒有審擇性的人,這樣的人是沒有個性的,是不配有他自己的。我們不能穿一件衣服十天不換,同樣,我們不能愛了一個女子,便死心不再去愛旁的第二個。愛是不滅的,但這並沒有說你的愛人是不滅的。女性是一朵容易憔悴的花;我們要做聰明人,我們不要在這朵花憔悴了之後才將她棄去。這樣要使人說你是殘忍,聰明人是要得了他的好處而同時又不使人看出他的壞處的。所以,我們所要的固然是要好的東西,但不要的東西你也不必在她不好了之後才不要,含蓄始終是一件美德。
  我並不覺得莎菲不好,但我知道我終會有要覺得她的不好的一天。我不是不聰明的人,我只好這樣做。
  莎菲真以為我離開她是為了有事。她真以為我一定兩星期之後可以從上野回來。莎菲,怎這樣的不聰明?你得盡了我一切,我得盡了你的一切,我們為什麼還要相並著不散?等著未來的厭棄嗎?等著不快的悲劇嗎?莎菲,我愛你,但我更愛我的自己,我不得不走了。殺人有時是應該的事;同樣,騙人有時也並不是不應該的事。
  露西還在捉著她的舊夢不放,現在莎菲又要步她的後塵了。我真詫異為什麼她們都是這樣的不聰明。
  偶然的有了這個世界,偶然的有了我們的人,偶然的有了一切。什麼時候有的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毀滅我們更不知道。一切都不值得認真。我們又何必定要防旁人的心碎?
  到上野去訪紫君。她是一朵鮮鮮艷艷的花,我要來享樂我的自己……
  這真不像是春天。始終是陰沉著,始終是下著細細的雨,始終看不見你光明的太陽。太陽躲到哪裡去了?難道小萍竟將光明也從我這裡帶走了嗎?
  寂靜的四周,深垂的窗幔,黃的燈光,黑的天空,澀的情懷,苦的相思,我終日終夜只是沉沉的在等待著。等待中的光陰是這樣的緩慢,我真覺得兩星期的光陰好像是兩年一樣。若不是春天還留看未去,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計算是沒有錯誤。
  誰說春天去了?桃花未開,燕子未來,我的小萍還不曾再回到我的懷中哩!
  昨夜夢見小萍睡在我枕上。我們擁抱著。兩星期不見了,是要如何的撫愛,我不好意思在這裡寫下。
  我問他會不會不愛我,他不回答,只是抱著我吻了一下。
  今早醒來,天晴了,滿房的太陽。藍的天空吹著醉人的暖風。我一醒來就像被小萍吻看樣的好過。是的,春天來了,什麼東西都在戀愛著。
  母親買了一技桃花來放在我的瓶裡。霞色的花瓣,嫩綠的葉子。我看了桃花,我又往鏡中看看我自己,我並不嫉妒她。我知道在小萍的眼中,我一定比桃花更要嬌艷。我看看鏡中的我,映了桃花,我止不住也要對了鏡中的我發出了愛情,我抱著鏡子吻了一下。
  此時假若有小萍在我的旁邊,我能倒在他的懷中,我將我的嘴送上去給他吻,那將是怎樣的快樂呀!
  春天!春天!我知道若不是因了有小萍在愛著我,你決不會平白的跑到人間來的。
  ——明日擬偕著紫君回去,經了七次的失敗,她的嘴唇終於靠過了我的嘴唇,我的肉體終於擁過了她的肉體,這是怎樣可誇耀的事,最後的勝利終是我的!
  莎菲不知是怎樣?可憐的人兒大約還在做著相思的好夢哩!這樣也能與戀愛周旋嗎?眼淚,心痛,絕望,悲哀,自殺……
  即是碰見了她也不怕什麼,我自有我的本領,我能使紫君不知道我以前曾愛過莎菲,我能使莎菲不知道我此刻又愛了紫君。
  將這一些溫柔的人兒在掌上顛倒著,我要做愛神國裡的拿破侖。
  一瓶的桃花都開得滿滿盛盛的,這是兩星期後的又一個星期另四天了,小萍只來過了兩封信。怎麼到今天還不見回來?病了嗎?我知道,艷的春光中,誰都要受不起相恩的磨折的。
  昨夜的夢中,我夢見瓶裡的桃花謝了。醒來明月滿窗,我心裡止不住嚇得亂跳。曇雲易散,圓月不常,這難道是什麼不好的預兆麼?
  起來後見桃花仍是同我一樣的嬌艷,我才嘲笑我自己的多疑。
  母親說好好的天氣,不該在家裡悶坐,叫我到公園裡去走走。我是向小萍發過誓一人獨自決不去公園的,但逃不過母親的勸勉,我悄悄的將小萍的照像放在懷裡一同去。
  春風啊,你不要向我譏笑,我並不是孤獨的人哩!
  寫不出這春光的可愛。在太陽下,一株小草好像也在做著他愛的好夢。我坐在臨溪的一張椅上,踏著軟綿的草地,後面的叢樹中雀兒在嘹亮的噪著。天上的雲影在地上飛過,飛過草地,渡過小溪,一直爬到了叢樹的那一面。愛啊,這是白衣的天使,她是秉了我的使命來向你安慰的。何日才回來呢?告訴她吧。
  浴在沉媚的春光中,我覺得醉了,我覺得我好像在處女的夢中。
  「有兩年不曾到此地了。」
  「在兩年前的今天,我就已經在愛著你。」
  「你得到了你的酬報麼?」
  「我享受著我的酬報。」
  「萍,你在這裡曾經愛過旁的人麼?」
  「除了你以外,哪個女性值得我的愛?」
  「有人說你是多情的哩!」
  「假若不多情,怎能維持住兩年的對你的片面的愛?」
  笑的聲音。
  「有人說你在愛著一位女文學家。是麼?」
  「誰?莎菲麼?她若值得我的愛,世上每個女性都要值得我的愛了。」
  「萍!」
  「什麼?」
  「我愛你!」
  這是什麼?是在夢中麼?這是真有的事麼?
  我轉到叢樹那裡,小萍正與紫君並坐在一張椅上,並肩的緊坐在一張椅上。
  「小萍!」
  「啊啊,陳女士麼?想不到在此地會見。」
  「小萍!」
  「這位是黃女士,這位是陳女士。我昨天剛到此地……」
  「小萍……」
  「今天還有點小事,我想明天晚上來看你——你還在此地坐一刻麼?我們要走了。」
  ——出人不意的遇見了莎菲。她是說過一人決不來公園的,不知怎又有這意外的一次。若不是我,今天會要有很窘的事情出現了,我嘲笑女性的懦弱。
  這是極簡易的事:我明晚要對莎菲說這是我的堂妹,是家裡特地伴來監視我的行動的,我所以故意裝作淡淡。此次在家所以遲遲不能出來,也正是因了這個原故——我敢說莎菲立刻就要抱著我吻一下。紫君,她更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她並且不知道這就是莎菲,可笑!
  哪個女性能逃出我的手掌?
  我要寫什麼?我已決定了我的計劃,我一切都不必寫。只是,這是一件意外的事,我決想不到小萍是這樣的人,他是這樣的對我。
  我並不怨恨愛神,我仍是愛她的,我所恨的是侮辱了她的那個卑劣的男性。明媚的春光,嬌艷的桃花,我的愛,我的青春。我們不要再做夢了,我們該醒了。我們受了侮辱,我要來報復,你們也來同我一同去復仇吧。
  我要做懦弱的女性中的惟一的強者,我要做愛的戰士。
  瓶裡的桃花都謝了,紅顏薄命麼?但這能算什麼,春天立刻又要再來的。
  「在家裡三星期的光陰,真使我相思死了。」
  「昨月所見的那一位是誰?」
  「就是她,我真拗不過家裡的假慈悲。」
  「我還以為是你的新情人哩!」
  「你相信我能撇下你再愛旁的人麼?」
  (好媚的聲調!怎麼不向紫群說去?)
  「晚飯後我們一同看電影去,有那老地方,今夜可以不必回來了。」
  「三星期的分別真像三年一樣,可憐我在家裡連寫信的機會都被監視了。」
  「再吃了這杯酒吧。」
  「我夠了。」
  「為了我的原故,再吃下這一杯。」
  「你的吩咐就是聖旨——怎麼怪難吃的。」
  「這大約是吃得太多了的原故,我不再叫你吃了。」
  「頭昏得厲害。咦!你看,那邊牆上有兩個人走路,那裡有一隻船。一朵花,那裡又有一朵花!……」
  「我扶你先去睡吧。」
  「我情願死在你的懷裡。——我不要那個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將那一棵樹也拿開……」
  「好好的睡,我立刻就來。」
  想不到我的手兒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
  我拭乾我手上的血後,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只嫩白的手居然能有這樣的勇氣。
  為什麼不能!我的愛受了侮辱,我要報復,我要為我自己報復,我要為我的愛報復。一個處女她能大膽的第一次擁了她的愛人來親吻,她為什麼就不能在恨的時候大膽的殺死她所恨的人?
  這不僅是恨,這是正義,這是愛的尊嚴,我是愛的戰士。
  你起來吧,你這多能的男性,你再起來向我們來獻媚吧。我永世的愛你,除了你以外我不會再愛旁的人……為什麼不再講了?為什麼不再動了?你害怕麼?不要怕,女性是懦弱的,哪個能逃脫你的掌握。快起來,你的愛人已三月不曾換了,那邊有很多在等著你愛的女性哩!快起來……怎麼不動了?哈哈,你也有今天麼?你這多能的男性也有今天麼?你也會死在女性的手下麼?哈哈,我好榮耀,我好快樂!我得了我的報復,我為我的同性建了不朽的功勳!誰說女性是懦弱的?誰說愛是可以侮辱的?
  你這張狡猾的臉,我要再戳你一刀……
                一九二八年四月五日,於聽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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