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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發書店門口

  「啊啊,葉先生,我果然能夠在這裡遇見先生了!」
  一個九月深秋的下午,我在南涼路外灘附近,別發西書店裡消磨了兩小時以上的光陰,終於挾了一大包書滿載而歸的時候,才走下書店的階沿,就被人劈面用這兩句話將我攔住。
  我抬起頭來,在我面前站著的,是一位著黑色西服的二十幾歲的青年:蒼白的面孔,瘦削的兩頰,蓬亂的頭髮下閃著兩顆充血的眼睛,一望就知道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文藝質的青年。
  「啊啊,我知道先生是愛買書的人,所以才想到在這裡相候。雖然已經空等了四個整天的下午,但是終於給我等著了——請恕我冒昧,有一件事要拜託先生。」
  有一件事要拜託我?聽了這一句話,再對照著這個人的態度,我的靈敏的腦筋,立刻用經驗告訴我,這樣的人在路旁用這樣的話來拜託我,決沒有旁的事,總不外生活無法解決,有一篇寫好的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托我來介紹給什麼雜誌或書店出版,以便換幾塊錢可以買幾杯白水和麵包。因為用這樣的事來拜託我的人,大概都像當前的這位青年一樣,都是突如其來而又為我所素不相識。
  我當然不認識立在我面前的這位青年。
  「啊啊,我真是太荒唐了,請先生原諒我的冒昧罷。我因為終於能夠遇見先生,所以歡喜得有一點忘形,而竟忘記我是先生所不認識的人了。其實,先生真的不認識我嗎?」
  這句話問得我有點茫然了。我退後一步,向立在我面前的這位蒼白的青年再仔細的看了一眼。那青春還殘留著的消瘦的臉,那無心梳理的蓬亂的頭髮,完全是一個典型的時代青年,這樣的青年和我有一面之緣的很多,我實在無法記住每一個人的姓氏。
  「抱歉得很,我們或許是見過,但是此刻我記不起你貴姓了。」
  聽了我的話,一縷慘淡的笑容忽然從對面的人的瘦削的臉上散出。在這深秋蕭蕭的薄暮中,吹著黃浦江上送來的寒風,這一種笑容使得我不禁渾身起了一陣戰慄,我連忙將外套的領子翻起,將外套重行裹緊了一下。
  笑容漸漸的消去,他點了點頭說:
  「先生或許是不認識我了,然而我們確實是見過而且談過話的。」
  我將嘴唇咬了幾咬,眼望著從我身旁摩肩而過的往來的行人,然而我終記不起是否見過這個人。
  他看出了我的困難。
  「葉先生,這也難怪你,那已是三年以前的事了。先生還記得嗎,三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晚上,在新新酒樓的一家宴會中,有一個叫韓斐君的青年嗎?」
  「怎麼,你就是韓斐君嗎?」
  聽了他的話,像電影一樣,立刻從我腦中湧起了一幕久已忘去的往事。
   
二、新新酒樓

  三年前的冬天,在聖誕節將到的時候,有一位廣州來的文字之交的朋友,說是要創辦一種畫報,和那時正在流行起來的《良友》對抗,在新新酒樓請客。因為是相識的原故,我也忝為被邀的之一。記得那晚到的人好像很雜,從商人、失意的政客以至電影明星都有,而且其中還夾了許多沒有職業的(卻不是失業的)青年紳士。據主人的介紹,這些都是熱心文化的先生。其實,大約就是這位朋友要辦的畫報的經濟後盾罷了。
  在許多的賓客之中,主人特地介紹了一位青年紳士給我,說是剛從南方到上海來不久,是我的小說的愛讀者,希望能認識我一下。
  「韓先生可說是你的崇拜者。可惜他不是小姐,否則早已愛上了你哩!」
  朋友們的這種戲謔,雖是受慣了,可是當了一位陌生人的面前便這樣取笑,真使我禁不住竟有點臉紅了起來,我連忙寒暄了幾句,急於將話題岔開了,問道:
  「韓先生對於文藝很有興趣嗎?」
  「只是喜歡空閒的時候讀讀小說,說不上文藝的興趣。」
  「以前在哪裡讀過書的?」
  「在廣州的中山大學讀過,在香港大學也讀過一年。不過漸漸覺得學識不一定要從課本上求得,而且我又無庸騙一張文憑混飯吃,所以近年索性不讀書,做無業遊民了。」
  我說:「客氣客氣。在這時代,青年人原是該從社會上和人群中去求知識的。」
  這樣說著的時候,我發現對方的人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隻很大的鑽戒,映了燈光閃閃的發亮,這才明白他說不願讀書,做無業遊民,只不過是風雅的議論而已。
  他又說,他來到上海不久,此刻正住在跑馬廳的華安大廈,聽說朱先生有意辦畫報,自己便也想盡一點力。此外,他又對於電影事業很有興趣……這樣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突然興奮的說道:
  「葉先生,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說著,便向人叢中擠了過去。
  我跟了他望過去,看見他從人叢中拖了一個人出來,出我意外,竟是一位女性,而且竟是正被那時小報上當作話題的歌舞明星陳艷珠。我雖然不認識,可是照片卻早已見過了。
  韓斐君笑嘻嘻的拉了陳艷珠的手,興奮的走過來說道:
  「葉先生,我給你介紹一位大名鼎鼎的小姐,歌舞皇后陳艷珠小姐。陳小姐是著名的夜明珠,愈是晚上愈漂亮,你看,該是名不虛傳吧?」
  我向來對於被當作新聞中心的女性,在宴會中是不敢多接近的,因為要免除日後許多無謂的謠傳,尤其像陳艷珠這樣的女性,自己既會寫兩篇文章,更會大膽的將自己的私生活當作宣傳的資料,我是更怕接近的。我要認識她,我早可以認識了,用不著這晚才來介紹的。
  可是韓斐君既然很高興的來介紹了,我也只好敷衍了幾句。聽她的口氣,好像正預備放棄歌舞生活從事電影去。我心裡暗笑,韓斐君剛剛說的對於電影事業有興趣的話,原來是從她那裡受來的影響。
   
三、滄海桑田

  冬夜裡酒樓的空氣是溫暖的。便是在這煙酒的融和的空氣之中,我才認識了韓斐君,他那時確實可說得上是一位瀟灑漂亮的青年紳士。在剪裁合適的夜禮服上,他的人品是像他的顏面一樣的發著耀人的光輝。雖然我看出他略帶一點有錢的公子哥兒滿不在乎的氣份,不想和他過於接近,可是由於他的慇勤,那一晚終於說了很多的話。
  宴會散後,已經是十一點多鐘了,他說還早,邀我到他的寓所去喝咖啡;我說夜裡還要寫一篇文章,他便說用他的車子送我回去。我推辭不掉,便只好和他一同走了下來,同行的還有陳艷珠和一位朋友張君。路過大滬跳舞場的時候,陳艷珠忽然說要去跳舞,韓斐君好像很為難的樣子,請我也下去坐坐,我說今夜實在有事,不能奉陪了,便一個人坐了他的車子回到滬西的寓所。
  下車的時候,塞了一塊錢在車伕的手裡,我隨意的問了一句:
  「你們少爺和陳小姐時常在一起嗎?」
  車伕狡獪的一笑:
  「每天一起,認識已經有半個月了。」
  其實,這種情形是不問也可以看得出的。對於陳艷珠那樣的女子,像韓斐君這樣的青年公子階級正是適合的對象。可以如意的揮霍,而在交際場中出現的時候,也不像吊在一位中年商人或老年紳土的手上而辱沒了自己。同時,對於韓斐君,我知道那時的陳艷珠也是最適合的追求對像;那時的陳艷珠風頭正健,而且又沒有家庭和其他的束縛。這樣,雙方都恰合所需要的條件,接近是意中事,其餘不過是這種戀愛遊戲之前應有的序幕而已。
  大約那時是因了「一二八」過後不久,一切的元氣都未恢復,朋友所要辦的那個畫報,在請了一次客之後,便無聲無嗅,始終沒有下文,韓斐君雖然又見過一次,可是那時他好像追求陳艷珠正在熱中,不僅不曾提及畫報的事,連文藝也無心過問了。
  這樣之後,也許是各人的環境不同,便不曾再有機會見過面,雖然陳艷珠的消息和起居常可以從小報上見到,但是關於韓斐君的一切,卻連這個人在不在上海的事,我都不十分清楚了。
  這樣,想不到隔了三年,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見了他,而且竟改變到這樣。假如他自己不說是韓斐君,我真看不出眼前這蒼白瘦削的青年,竟是三年前那風流瀟灑的美少年了。
  經他一說,我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怎樣,你就是韓斐君嗎?怎樣改變到這樣的呢?」
  他冷笑了一笑:
  「我就是三年前的韓斐君。葉先生,說來話長。滄海也會變桑田的。正是因為變到這樣,我才想到要來麻煩你的。葉先生,我們三年不見了。」
  「是的,三年不見了。」我說,我這才伸了手去和他握手。
  從沙遜大廈削下的黃浦江的寒風,在這深秋薄暮的街上實在有點逼人。我打了一個寒噤,握住他冰冷瘦削的手,連忙說:
  「站在這裡太冷了,我們到那面沙利文去談罷。」
   
四、沙利文

  辦公時間剛過了不久。沙利文裡正坐滿了從寫字間裡散出來的顧客,空氣中充滿了奶油和咖啡的香氣,融融洩洩,完全消除了外面秋暮肅殺的情調。在最裡面的一個座位裡,我和韓斐君對面坐下了。
  他始終沉默著不曾再開口。在柔軟的燈光下,望著從咖啡杯的熱氣中,時顯時隱的他的陰慘的臉,我急於要將這靜默打破了。
  「斐君,我想我們不妨免除客套,不必稱先生罷——幾年不見你,一向都在上海嗎?」
  他說:
  「時間當然是在上海的居多,不過其中也走了許多地方,可說是到過天堂,也到過地獄;到過地獄裡的天堂,也到過天堂裡的地獄了。最近卻是剛從香港來。我一來便想尋你,打聽你的住址,可是四馬路的幾家書店好像都不知道你的住處,我沒有辦法,便想到你向來是喜歡買西書的,決定在幾家書店的門口等等你。在中美圖書公司門口走了兩個下午不曾見你,今天在別發門口雖然已經是第四次,可是終於給我等著了。」
  我想接著就問,你等我究竟有什麼事呢?可是看見他自己並不提起,便也不好問,只說了一句:
  「其實,你只要寫封信寄到幾家熟悉的書店請他們轉交,我大約總可收到的。」
  「我因為急於要見到你,」他說,「便不曾想到這上面去。其實,我盡可在信裡向你——」
  說到這裡,他忽然搖一搖頭,停住了。從緊咬的嘴唇上,我看見他是在忍著一陣突然襲來的戰慄,我連忙說:
  「你的身體好像不很好。喝一口熱咖啡,我們且慢慢的談罷。」
  他歎了一口氣:
  「一切事情都是夢一樣的。想不到有些事情我在當時可以做,現在聯想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安慰他說:
  「人生本來是這樣不斷的矛盾,不斷的掙扎結成的,青年可貴的地方便在能從這裡面忍受而堅持下去。」
  他點點頭說:
  「你的話是不錯的,但是有些事情確實使我無法忍受了。我情願死,情願入地獄。但是像這樣活著而忍受自己的過去卻是太殘酷了。正是因了這個原故,我才想到要來麻煩你。我們雖然說不上是朋友,但是一位文學家是瞭解人類一切細微的感情的人。也許從你面前,我能暫釋我的重負吧?」
  我說:
  「在可能的範圍內,我當然要為你盡力。只是,你要我做什麼事呢?你在這幾年內究竟遭遇了些什麼呢?你一點還不曾告訴過我哩!」
  他說:「我見你的目的本來是想和你談談的,可是也許是因了身體衰弱,神經混亂的關係,有許多話此刻反而無從說起了。」
  我只得重新倒了一杯咖咖給他,安慰他說:
  「好在沒有什麼事情,你且喝點咖啡,安靜一下,我們慢慢的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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