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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閉門思過

  從這次喝醉了酒之後,她有好幾天腳不出大門,真的閉門思過起來。每天由侍者燒飯給她吃,來的電話都回絕了,只穿了一件日常的衣服坐在家裡,晚上和我談談天,我走後她就睡了。
  這樣一來,保險公司的事算是辭掉了,人家大約也知道她已經有了改變生活的決心,便靜觀變化,也沒有誰來打擾她。
  從幾次的風波中,我看出她為人的缺點是自己太沒有把握,個性太弱,如果有人整天的在一起領導她,她是不致走上邪路去的。過去的幾次事情,也許一來是積習難除,二來我又不曾幫助她,由她一人在掙扎,當然要受了旁人的包圍了。
  現在她既然辭去了職務,而且斷絕了舊日的朋友,但是關在家裡是不行的。她為人不僅好動,好熱鬧,而且虛榮心很重,享樂奢華的習慣已養成,要收服她的心,這方面是必須使她滿足的。所謂穿藍布衫的話,不過是一時的刺激罷了,她決不是安於清貧生活的女性。
  當時我便決定,我要一面陪了她出去,使她在我的朋友當中熟悉起來;一面更要顧全她的生活,使她在虛榮方面得到滿足。
  這時,我父親的錢已經寄來了,朱先生的畫報那時雖然談得正起勁,但是我那時已經顧不得這許多,我的興趣已經有了更好的寄托。我將匯來的款子的一部分,用分期付款的辦法買了一部汽車,因為要和陳艷珠這樣的女性在一處,時常半夜回來,這是進出不可少的,而且也與我的體面有關。無疑的,陳艷珠舊朋友都在嫉妒我,打聽我的身世,我是不能讓人家說我寒酸的;雖然無力和人家斗富,這一點場面卻不能不顧到。
  我又買了許多衣料和裝飾用品送給她,向她表示,生活問題盡可不必顧到,這一點多餘的力量我是有的。
  「我勸你不必做事,總不會使你餓死。你放心,如果一個人不做事會餓死,我該早就餓死了。」
  「那麼,我給你做娘姨罷,你每天給我三頓飯吃。」
  「我連家都沒有,怎麼可以用娘姨呢?你還是給我先解決了這問題罷。」
  「可惜我前世不曾修得這種好福氣。」
  「可是我前世已經修得這種福氣了。」
  是的,若不是前世注定,我決不會遭遇這一切的。
  我那時每天陪了她在外面玩,什麼地方都帶了她一同去。就是在那時候,在她喝醉酒大約一星期左右,朱先生為辦畫報請客,我也帶了她去。就在那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見了仰戴已久的你。那晚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四十七、勝利的光榮

  在那時候,正是我們的黃金時代。我像一位戰勝的英雄一樣,無時不在誇耀著我的勝利品,所以那天晚上一見了你,我就連忙將陳艷珠介紹給你。你好像很淡漠,也許在暗笑我的狂熱罷?
  是的,我那時確是在狂熱之中。
  因為每天和她在一起,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指掌之中,沒有隱瞞的地方。她的每一件瑣碎的物件的來源我都知道,手提袋裡錢的數目我也知道,而往來的人又都是我的朋友,使我絲毫沒有懷疑嫉妒的餘地,我便安安泰泰的享受我的幸福。
  她那時也確是同樣的屏除了其他的雜念,決心拋開了過去的生活,將我當作了她的歸宿。因為我知道,在那時候,不僅我的物質方面能使她滿足,就是在其他方面,我也並不低於她過去所認識的其他朋友。好心的友人都為她高興,惡意的也只能嫉妒,因為要從我方面發現缺點來做攻擊的資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沒有一點能使她感到不滿足的。
  這時,她的許多男朋友,因為知道在她一方面已經無隙可乘,便盡量在我一方面來破壞。我接了許多匿名信,有的笑我將一個朝三暮四的浪漫女性當作了愛人,有的恐嚇我,叫我要即刻和她斷絕關係,否則以嚴厲手段對付。更有一位先生竟將陳艷珠從前寫給旁人的一封情書寄給我看,叫我不必得意,她此刻向我所說的話,早已向旁人說過一萬遍了。
  同時,幾張小報上更不斷的登載她的艷史,說她過去和旁人的關係。
  對於這一切,我都付之一笑;因為我知道,一半都是捏造的謠言,根本就不足信,其餘也許有的是事實,但那些以往的事,都與我無關,而且我也不應過問的。謠言愈是造得熱鬧,我愈是高興,因為這不僅證明了敵人的計窮,沒有反攻的力量,只能消極的破壞,而且更證明了我的勝利的光榮、戰鬥的艱難。
  在四面楚歌之中,我每晚挾了她出入舞場,侮辱著我的敵人。她更順從著我的心意,只偶爾向一兩個熟人點頭招呼,從來不離開我的身旁,單獨和一個男子講話。
  這樣不久後,你大約也曾聽見的,我的「小韓」的綽號,在舞場和交際場中便大大的流行起來。差不多一點熱鬧的地方,總有我們兩人的蹤跡出現。你如果是一位生疏一點的客人,跳舞場的僕歐便會指給你看,誰是夜明珠,誰是小韓。
  同時,我們兩人不久要正式結婚的消息,更在許多好事的人的口頭上傳遞著。
   
四十八、搬家

  是的,在那時候,我們確是在談到婚姻問題了。我寫信回家去,探問父親的口氣。我說我在上海認識了一位女朋友,人品和學識都很好,家裡是世家,她自己在社會上很有名譽,固然目前還談不到婚姻問題,但我頗屬意於她,請家裡將盧家的親事暫緩提起,必要時我或者自己回港一次。
  我不能不這樣寫,因為父親如果知道她過去的歷史,無疑的要反對的。父親平素對於我雖很寬放,但他卻是一位個性堅強的老人,所以我必須瞞去關於她的一切。
  聖誕節的時候,我正式請了一次客,記得那晚也曾請了你,可是你卻不曾賞光。請帖上是我們兩人署名,表面上借口是冬至的慶祝,實際上就是我們兩人的訂婚酒。
  我請的是在上海的同鄉同學,以及在交際場中認識的朋友;她請的多是女朋友,有些歌舞明星電影明星,還有些舞女,其餘都是些音樂家、新聞記者以及一般的男朋友。
  那晚的亞東酒樓倒是一個難得有的盛會,可惜你不曾來。
  這事的第二天,有一家小報記載這件事,說陳艷珠的交際手腕真好,在一個宴會裡,周旋於七個情人之間,而使得大家不致演全武行,個個都敷衍周到,真是可佩服的女性。
  誰是那七個情人,在那晚的客人中,我始終不曾猜出,我只好付之一笑。
  過了聖誕節,我便搬出了華安公寓,搬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大公寓裡,陳艷珠也搬了。我一共租了三間房子,當中隔了一間客室,陳艷珠和我各住各一間。雖然是分開著,但實際上是同居了。
  那年的新年正下大雪。利用新年的空閒,我們冒雪乘了火車到杭州去看梅花。你該記得,我的日記上曾記過做夢同她到杭州去的事,哪知後來真的實現了。我們住在新新旅館,幾乎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們。在陌生而清新的環境裡,我們像小孩子一樣的暢快玩了三天。天晴了,但是積雪未溶,湖上和山嶺上都印了我們一雙快樂的足跡。
  經過了這樣幾天過渡的時期,回到上海後,我們便正式住進了新搬的公寓裡。最初還顧著彼此的面子,怕朋友們取笑,總是各人睡在自己的房裡,或是天亮時大家偷偷的溜開,但我給朋友不意碰見了一兩次,便也率性不避嫌疑了。
  除了不曾經過合法的手續而外,誰都承認我們是一對,是事實上的夫婦,我們也直認不諱;所缺欠的手續,我只待春天到了,向家中取得同意,正式在上海或香港舉行。
   
四十九、小家庭

  幸虧那時所要辦的畫報並不曾實現,否則我也無心過問此事,而且連那所承認的一部份股本也都花在陳艷珠身上,無法再繳納了。
  因為在認識陳艷珠的起初,並不曾花得什麼錢,但是在過年前後連了搬家以及其他的費用,算起來可不少了。住到一起以後,每天在外面應酬,每晚舞場戲院的費用,雖然有時有朋友在一起,但大都總是我會鈔,於是父親匯來的三千塊錢,很快的便用光了。
  錢雖然用了一點,但精神上卻是愉快的。那時認識陳艷珠已經將近兩個月,從第一天起,便在猜忌懷疑中生活,時時在矛盾著,時時在苦悶著,沒有一天太平過,這從我的日記上,你當可以看出;但是從那以後,住到一起以後,我才開始真正的過上了安樂沉醉的生活。
  因為差不多總要到天亮才回家,所以每天起身很遲。那時除了車伕以外,我們又雇了一個女僕,所以很像一個小家庭,雖然傭人對於我們稱呼仍是「陳小姐」。照例的,起身化妝完畢之後,吃了一些點心,已經是下午,我們不是看電影,便是在家裡打牌。吃了晚飯,照例是上跳舞場,一直到天亮回來。
  我那時很少出去拜訪朋友,只有幾個每天在一起的熟識朋友來玩。她更從來不單獨出去,來看她的男朋友更少,有的差不多也都是我所認識的。
  雖然她表面看來是一個只知奢華享樂,不知稼穡艱難的女性,但是實際上她卻是很珍惜物力,很會處理家務的人。就在每天在家那短少的時間內,她也能督率女僕整理房間,招呼來客,而且更能製出很精巧的揚式點心。
  我那時在幻想,我自己的目力並不差,即使除去了她那種使人無可非議的外表之外,就是主婦治家的常識她也具備,將來決不會遭人議論,說我自己尋了一個只知浪費,不知理家的妻子。
  我曾對她說:
  「我最初以為你是一位除了跳舞以外,什麼都不懂的小姐哩!」
  「你太小看我了,只有你才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哩!你知道煮飯嗎?你知道一條生魚買回來,怎樣變成一碗熟的菜嗎?我跳舞,不過是我高興跳;我不高興了,就是在家裡坐一個月也不想念的。我能晚上穿了銀絲的晚禮服在跳舞場裡跳舞,早上穿了藍布衫到小菜場買菜,你以為我只知浪費嗎?你還不知道我有時窮到所有的錢都用光了,但是提了空的錢袋,仍舊很華貴的坐在舞場裡。你不妨試試看,一個月不出大門,看誰先說腳癢。」
   
五十、父親的信

  大約就在這時候,我在上海的這種生活情形,漸漸的傳到香港,香港的幾張小報也轉載著上海的消息。大約我父親也看見了這種記載,在他給我的信上,便向我說,聽說我在上海結交了許多不好的朋友,女朋友很多,任意揮霍,叫我不可如此,無論所傳確與不確。又叫我春間最好回香港來,華南的商業情形日壞一日,叫我回來共同襄理事業。
  你大約還不知道,我們在香港有一家輪船公司,有幾隻汽船專駛澳門香港以及華南一帶商埠,都是貨船。那時因為受了幾家大公司跌價競爭的影響,營業日壞一日,父親所焦急的,大約就是這事。
  我本來正預備寫信給家裡,用了另一個借口再要一點錢,這樣一來,當然掩飾還來不及,哪裡能再開口要錢。好在我在上海還有幾個朋友,更有幾位父執輩的大資本家,通融一點錢還不成問題,所以雖然錢漸漸用完了,我並不焦急,我只待再過一段時間回香港去,將一切問題一併解決。
  這時的陳艷珠並不知道我私人方面的這種情形,就是一般的朋友也絕不知道,所以我那時仍是一個闊公子的氣份!在外面活動,陳艷珠雖然並不浪費,而且從未不得我的同意就自己添一件衣服,但是因為整天是生活在那一種金迷紙醉的場合中,所以每月支出的數目仍是驚人。
  我已經說過,關於經濟方面,可以暫時不生問題,但是關於陳艷珠和我本身的問題,那時卻頗使我憂慮,因為照父親信上的口氣看起來,他如果知道將來的媳婦就是這目前謠言的中心,他無疑是要反對的。而關於她的歷史,雖然目前還可以隱瞞,但是香港的小報上既然也這樣轉載,早遲總有一天,父親會完全知道的。
  我當時曾決定,我當然要盡力不使父親對於她發生反感,但是弄到無可磋商的地步,我寧可不回家去,自己獨立生活,我不能放棄她的。
  我能那樣的屈服嗎?我能那樣的沒有勇氣嗎?當時我那樣想,我寧可脫離家庭,我不能為舊禮教所屈服的。
  我將這種意見,微微的露一點給她聽,但是她的意見卻和我恰恰相反,她說:
  「我並不是一個要爭名義的人,只要你真心的愛我,我並不計較我的地位的。況且,我更可以自己生活,我決不會連累你。你不必為了我向家裡淘氣。那算什麼呢,好像我是妖精迷住了你一樣,你家裡會格外瞧不起我了。」
  當時聽了她的話,我只有益發感激她,覺得她為我是真的可以犧牲了一切。
   
五十一、醫生的話

  韓斐君的話,說到這裡,大約是感到了相當的疲倦,略為停頓了一下。就在這時候,恰巧醫生照例走進來檢驗病人,看見我們好像對坐著談話的模樣,便說:
  「韓先生,你的熱剛退,最好是少說話,少用腦筋,多養息幾天。」
  他看了看護婦的檢溫器,便搖搖頭:
  「我說你不能多說話,你果然又有熱了。」
  病後的韓斐君,說了那許多話,而且所說的又是自身經過的痛苦,當然要感到相當的刺激,這早在我預料之中的。不過那時我實不能阻止他不說,這一來是我的好奇心切,二來他既然高興說出來,我想還是讓他將心中鬱悶吐盡的爽快一點了。
  現在醫生既然勸阻他多說話,我當然也就不再問下去,而且乘此安慰他一兩句。醫生走出來的時候,我也乘便向他告辭了。
  在走廊裡,我順便問著醫生:
  「韓先生沒有什麼緊要嗎?」
  「緊要雖然沒有什麼緊要,不過他的身體太弱,這樣繼續發熱下去,是最容易誘發其他的變化的。你不要以為他精神很好,病狀的變動是很快的,所以我不許他多說話,便是這個道理。」
  我說,今天幸虧醫生來了,不然,他還要繼續向我談下去哩!我又不便阻止他說。
  「他和你談些什麼呢?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我說都是關於他私人的事。
  「病人好像很有心事的模樣。你先生和他很熟悉嗎?他家裡有人在上海嗎?」
  「他為了一個女人的事,年來受了一點刺激,所以精神不好,身體也壞了。我雖然認識他很久,但並不怎樣熟悉,這一次他從香港到上海來不久,聽說上海也有不少朋友,還有一家親戚在愚園路。」
  「昨天來的那個是他的孩子嗎?」醫生問。
  「是的。」
  「那麼,他的夫人呢?」醫生接著問。
  這真使我很難回答。我只好說:
  「聽說離婚了,聽說他這次到上海來,就為了要解決這問題。」
  醫生聽了我的話,不覺點點頭說:
  「原來這樣,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神經上像受過重大的刺激一樣,他的心臟衰弱極了。」
  我問醫生說:「並不礙事嗎?」
  「目前當然並不礙事,只要養息就行,但是一旦有了變化起來是說不定的。」
  醫生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向我說:
  「葉先生,你可否將你府上的地址或電話給我,以便病人有什麼事情時可以和你商量,可以嗎?」
  我說:「可以可以。」隨即將自己的住址和電話抄了給他。
   
五十二、母親

  從醫院出來,我便順道到韓斐君所住的大東旅館裡,看看他的孩子。我心想,像那樣一個可愛的孩子,偏偏父母又有這樣的糾紛,這孩子可說從小就遭受不幸了。陳艷珠既然和韓斐君分離了,做母親的人怎樣忍心居然不要孩子呢?未免太沒有骨肉的感情了,也許是陳艷珠的年歲太輕,只愛享樂,不願累贅,所以將孩子給了韓斐君的吧?
  因為在一般的離婚事件上,要使母親和自己的孩子分離,歸父親去撫養,時常是最困難而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旅館裡,敲門的時候,我聽見房裡有人談話的聲音,我心想大約是韓斐君的親戚來看孩子的。但聽了我的敲門,談話雖然中止了,卻不見有人開門,只是在門後很謹慎的問著,問我是誰,來找誰的。
  我聽出是在醫院裡帶孩子的奶娘的聲音,便說:
  「是我,奶娘,是昨天在醫院裡的葉先生,我來看看韓先生的孩子的。」
  門後好像又有誰低聲的商量了一下,才見奶媽將房門開了一道縫,伸出一個頭來。她認得是我,但是好像仍舊很懷疑的模樣。
  我覺得很奇怪,便說孩子好嗎,我剛才從醫院裡來。你不認識嗎,我就是昨天的葉先生。
  「哦哦,原來是葉先生,請進來罷。」
  說這話的卻不是奶媽,而是躲在奶媽身後的另一個人。奶媽將房門開了,我做夢也想不到的,站在房裡的不是別人,竟是陳艷珠自己。
  我雖然吃驚不小,但是剛才為什麼那樣仔細盤問,不肯開門的原因,我明白了。她也許是偷偷來的,不願人知道她來看韓斐君。
  許久不見她,但風姿並不減當年,而且和時常散見各處的照片差不多,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並不怎樣修飾。我心想,也許是因為來看韓斐君的原故吧?
  我是認識她的,我們雖然見過幾次,但我料想她大約總不會認識我了。我說:
  「原來是陳小姐,許久不見了,陳小姐也許不認識我了。」
  「說起來我倒是認識的,不過葉先生的大作是拜讀許久了。葉先生,昨晚我聽見一位朋友說,你問我的住址,是嗎?」
  想不到那位朋友的嘴竟是這樣快的,我當時倒很窘迫,只好說:
  「只是偶然問起,並沒有什麼要事。」
  「不是韓先生托你打聽嗎?」
  我連忙鄭重否認。我說:「韓先生雖然和我談起陳小姐,但絕對沒有托我探聽住址的事。」
  「實際上也沒有關係。」她說,「請講來坐坐。我因為知道他在醫院裡,所以才來看看小孩子。但是我不想見他,免得大家又提起許多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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