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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則棟與佐佐木敦子


(節選)
葉永烈

             一 少年宮來了一位女客人

  1985年2月2日,我和鮑蕙蕎經過協商,在北京東城區政府辦理了離婚手續。我們從區政府出來後,在路口略含微笑地握手告別,預示今後每人都有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在我心目中,她永遠是善良、溫柔、仁慈、可愛的,我們珍惜曾經共同擁有過的那段幸福時光。我仰望雲天,臨風長舒一口氣,從此孤雁單飛吧!

  年邁八十的老母親,知道兒子是徹底回來了,她冒著隆冬的寒風,上街買回了白紙,為我糊門糊窗,又糊了床上靠牆的一面,我真不忍心她再替我張羅。我已45歲了,在她眼裡仍然把我當成小娃娃對待,顫抖著乾枯的雙手,給我拆洗縫製了被褥,把小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然而,年久失修而剝落的牆皮經常往床上掉,她又買了塑料布鋪在床上。

  冬去春來麻煩也來了,天上下雨屋裡也下。這舊房子的年齡比我大得多,想一想拿什麼修呢?我一個月工資和補助才100元,給母親30元,給孩子40元,還要養活一個吃次等飯、吸次等煙的我,哪兒還有錢修房子?我的《闖與創》一書出版後會有稿費,那時再精打細算,看夠不夠作些基本的維修。

  領導上滿足了我的要求。我被分配到北京市少年宮當乒乓球教練,心情很愉快。這裡的環境太熟悉了,給我一種遊子歸故里之感。我的輔導員莊正芳還在這裡執教,彈指30年,我又回到發跡起家的地方。領導和同志們歡迎我,關懷我。一個個毛頭孩子衝著我笑,信賴我,我的心頭蕩漾著一股溫暖的碧波。

  春去夏來,一天中午我睡在悶熱的小屋裡,剛進入夢鄉,忽然電話鈴響了,我拿起電話一聽:「則棟,你馬上來少年宮一趟,有朋友找你!」這是莊輔導員打來的電話。
  「什麼朋友啊,我不去行嗎?」

  「不行!你必須快點來,來了就知道了。」

  我急忙套件短袖運動衫,穿條短褲,腳下趿拉雙拖鞋,騎上自行車火速趕到少年宮。

  走進休息室一看,莊輔導員正和兩位女士談話。我心裡敲起了小鼓,兩位女士不認識,是不是記者來採訪?這些年我一見記者心裡就發慌。

  「這是莊則棟。」莊輔導員一揚手主動把我介紹給客人。我正在端詳,其中一位女士已主動和我握手。

  「我叫趙麗,是您混合雙打冠軍的球伴章寶娣老師的學生。」

  我「哦」了一聲。

  「你認識這位女士嗎?」莊輔導員頭一偏對我說。他見我一愣神,就微笑著提醒我:「你好好看一下,想一想再說。」我不好意思地又看了看這位微笑著略含羞澀的女客人,卻無法對準記憶的焦距,只好說「有點兒面熟,可是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她是一位日本朋友!」莊輔導員有些迫不及待地又提醒我。我驀然想起來了:原來是她!忙笑著說:「您是佐佐木敦子吧!太對不起,真不知道是您來看我。您瞧,我穿著拖鞋就來了,真不好意

  她一看我叫出了她的名字,臉上流露出異樣的神采,笑容滿面地點點頭又向我鞠了一個躬,卻沒說話。

  「您的記憶力真好。」趙麗搶先替她說。

  我請她們坐下又倒茶說:「十幾年沒見面了,真不敢認你了。第一次和您認識,是1971年9月在名古屋的籐久觀光旅館的大廳,我們一起照了相。第二次是我們去大阪新幹線的火車上,進行了交談,又拍了相片,相片刊登在《人民中國》雜誌上。您還給我寫了一封長達四頁的信,表達了您懷念中國,懷念老師、同學的深情,我回國後,在一些地方匯報31屆世乒賽時,還提到您,所以對您有深刻的印象。」

  這時,敦子女士微微一笑,靦腆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話軟聲潤地說:「您1972年11月又帶領中國青年乒乓球隊訪問日本時,我和一位同事去『新大古』飯店看望了您。您還把一個花籃送給我,回到公司時,我對同事們說見到了您,他們都很高興。我讓幾位女同事幫我把鮮花分插在許多花瓶裡,擺在公司一些顯眼的地方,讓公司的人與我同享日中友誼之花的芳香」

  「謝謝您!」我感動而感慨地說,「是啊!咱們有13年沒見了,今天重逢,我很高興也格外激動,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您什麼時候來中國的?在哪裡工作?」
  敦子女土含笑沒有回答,她從小提包裡取出兩張名片,遞給我和莊輔導員:「這是我第三次來中國常駐。過去,我從日本報紙上看過您的種種報道,也曾打聽過您的情況,但沒有人告訴我您的下落,多虧了趙麗小姐把我帶到這裡來。」

  我感激地對趙麗說:「謝謝你,現在還打球嗎?」

  「不打了,搞別的工作。」

  「你的章老師不但技術高超,還特別和藹可親。1957年我才17歲,第一次參加全國乒乓球錦標賽,她挑選我和她合作混合雙打。章老師比我大七歲,像大姐姐照顧小弟弟似的指導我,提醒我,鼓勵我,不要背包袱,放開手打。我們合作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取得了全國混合雙打冠軍,現在,想起來我都從心裡感激她,是她幫助我在通向冠軍的道路上邁出了很關鍵的一步!你有這樣的好老師很值得驕傲。」

  「您在乒乓界是我們的老前輩。章老師訓練我們時,經常談到您的技術和風格,要我們好好向您學習。」趙麗有禮貌地謙遜地談著,敦子女士靜靜地聽著。

  我怕冷落了主要的客人,關切地問敦子女上:「您的家裡人都好嗎?」

  敦子女士沒有回答我,只是臉上掠過一絲紅雲,但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趙麗急忙用手輕輕地捅了我一下低聲說:「您可真是,人家還沒結婚呢!」嗔責的聲音雖然很低,幾個人卻都聽見了,咯咯地笑起來,都在笑我這個心直口快的冒失鬼。

  我雖然也笑著,卻很尷尬,歉意地說:「對不起,真對不起!」

  她一低頭,寬厚地莞爾一笑。莊輔導員馬上解圍,話鋒轉親切地說:「你們常駐北京有時會悶的,以後想打乒乓球可以來這裡,來之前先打個電話。」

  「謝謝您!」敦子欠了欠身子回答道。

  我手裡拿著敦子的名片,歉意地說:「您送給我們名片,我卻沒有名片送您,很對不起,給您寫個我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吧。這些天我家正在修房子,亂七八糟像逃難似的,實在沒法請您去,等過一段修好房子再請您到家裡來做客。」

  「以後我一定到您家裡去看看。」她接過我寫著地址和電話的紙條,裝進了她的小提包,順手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禮品盒子送給了我。

  「謝謝您的禮物。中國有句古語叫『禮尚往來』,今天我沒帶禮物,再過幾個月我們奮鬥幾年寫的一本《闖與創》的書即將出版,到時一定送給您。」

  「我等待著您送給我珍貴禮物。」

  「她工作忙,今天特意來看您,見了您的面非常高興,我們現在就告辭了。」趙麗有禮貌地說。

  我和莊輔導員一直送她們到門口,目送著她們。敦子女士不時地扭回頭和我多次揮手告別,直到她們隱沒在人群中……
               二 她帶給我一把聖火

  深夜我在沉寂的斗室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心裡很不平靜。近十年來,我的人生道路崎嶇坎坷,背著生活的重負,赤裸著雙腳吃力地跋涉著。我品嚐著人生的苦、辣、鹹、酸,領悟著人生陰、晴、圓、缺的風光。現在,我是一塊炭,只能發點熱而沒有光,誰碰上我,會沾上黑。在這塊土地上,有誰不怕沾上「黑」呢!然而,敦子女士是日本人,13年未見並沒有忘記我,卻在關心著我,打聽我的下落。今天終於找到了我。我從心裡加倍地感激。

  今天,敦子女士的話很少,卻不時投來同情、憐憫的目光,分手時戀戀不捨的情韻,激起我心湖中的漣漪。這幾年在我那寂寞、乾涸的心田裡,多麼希望有一場滋潤的春雨啊!一顆孤獨的心,多麼希望遇上理解我、幫助我的知己啊!我想到哪兒去了,人家也許是出於對老朋友的禮貌和尊敬罷了。

  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第二天到少年宮上班,好像這裡的一切都激起我的無窮思念,因為這裡曾給我帶來好運。

  我在少年宮遇上的人,都是給我帶來好運,助我一臂之力的善良人。眼下,敦子在少年宮出現,她那格外閃亮含情的目光,她那善良穩重的神態,大方樸素的美德,也許會給我帶來後半生的幸運。少年宮是個吉祥如意的地方啊!

  下班時間快到了,我帶翅膀的心沒有收回,老是朝窗外望,總希望像昨日一樣,敦子女士會突然來到少年宮門口。過了十來分鐘,我收回目光,苦苦一笑,覺得自己太幼稚了,掉進了暗戀的黑洞,說不定人家根本就沒有此心,完全是自己自作多情吧!

  可是,我總覺得趙麗像個紅娘,是個牽線搭橋的人物,我覺得她來到少年宮,是個吉星高照的徵兆。

  今天,趙麗在少年宮的出現,在我孤獨、痛苦的時刻,她帶著敦子小姐突然降臨,這跟當年章寶娣突然要我跟她配混雙一樣,會不會是福音呢?當年幸運是奪取冠軍,今天的幸運會不會是奪取異國愛情皇冠上的明珠呢?這顆明珠會不會就是日本的小姐敦子呢?

  別看我是結過婚,已經45歲的中年人了,而且愛情在心靈中已經熄滅較長時間,可是趙麗小姐帶著敦子在少年宮降臨之後,好像天邊送來一把聖火,突然把我冰冷的心熔化了,重新點起愛情火焰。生活的希望曙光就在窗前,五彩繽紛……

  下班的路上,我腦子裡想的是敦子,一會兒是她的微笑,一會兒是她嫻靜的神態,一會兒又是她含情的秋波,總之她那可愛的俊秀身影佔據了我的心靈。心情喜悅而又迷茫,我邊騎車邊想著,騎到地安門十字路口竟闖了紅燈……

  天啊!敦子終於來電話了

  到家裡,心中有股按捺不住的燥熱,想給敦子女士打電話拿出她的名片一看又有些遲疑,她那裡是外國公司的辦事處,我打電話也許不妥。此刻,我多麼盼望她能給我打個電話啊!這個時候她在忙什麼?會想到我嗎?昨天分手時,趙麗悄悄地告訴我:「敦子工作很忙,我們約了好幾次,今天她是請假出來的,對您的情況很關心。」

  「是啊,十幾年未見面的老朋友,還能不關心!」我抑制著感情說。

  我努力回憶著昨天見面時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手裡捏著她的名片,幻想著敦子快點來電話。

  這一段家庭氣氛又活躍了,妹妹和妹夫經過千辛萬苦,由新疆調回了北京。我家的私房,在北京市政府的直接關懷下,落實了政策,西屋的最後一家房客搬走了。他們夫婦和外甥女住了進去,老母親也得到我們的照顧,生活舒服多了,我也有地方吃飯了。

  突然電話鈴響了,我的心一下子跳動得很厲害,忽地彈了起來,拿起電話,對方說:「是則棟嗎?」我一聽不是敦子女士的聲音,是幫我修房的朋友,頓時全身就像漏了氣的車胎,心中淌起一股失望的苦流,吸了一口氣答道:「是我!」。

  「明天,張師傅先領著幾個工人到您家看一看工程,核計一下,後天再動工。」

  「好!謝謝您。請你們早點動工吧,不然雨季到了不好辦,需要的材料您和秦師傅說一聲,趕緊運來,否則要停工待料。」

  「我已經和秦師傅說了,沒問題,您放心。」

  剛放下電話,點了一支煙,鈴鈴……電話又響了。我一個箭步抓起電話,機子裡卻傳來了很粗的男人聲音,我的心又涼了。

  「莊教練,今晚上給您拉材料,可能要晚一些,因為白天大卡車不准進城。」

  「秦師傅,謝謝您!今晚上我不出去,在家等著。」說完道謝話後,心裡有點兒掃興,今天怎麼了,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這時妹妹叫我吃飯,我坐在飯桌上,對大外甥女說「今天,你耳朵要尖一點兒,聽著我屋裡的電話鈴響就告訴我。」

  大外甥女愉快地答應著。小外甥女卻打開了電視機,這個音量和平時差不多,我卻感到聲音格外響,站起來把音量調得很小,她頭一歪說:「舅舅,聲音太小了,我都聽不見了。」

  「你是乖孩子,舅舅今天等著重要的電話,你忍耐一會兒,原諒舅舅。」

  「要聽話,咱們今天吃飯別講話!」妹妹通情達理地說。我高興地看著兩個孩子,急急忙忙扒了幾口飯就回到我屋子裡。

  人間的事情總是難如人願,盼望著的不來,來的又不是盼望著的。我隨手拿起一本書翻閱著,這些年我看書都是聚精會神,今天卻不能專心致志地看進去,眼睛不時地飄向電話,電話卻默默地臥著,比我安穩多了。

  時針已指向九點,這麼晚了,幻想的電話畢竟是幻想,心頭湧上一股自作多情的失落感。我想運送材料的汽車該來了,準備出門看一看,正往起站,突然電話鈴響了,我估計是老秦的電話,告訴我車到準備卸料。拿起電話一聽是位女的,聲音清晰地問道:「是莊老師嗎?」「是我。您是哪一位?」

  「我是趙麗呀!敦子女士要我打電話問一問您,明天下午有沒有時間,在她的住處新僑飯店請吃飯,這是盛情難卻,您來好嗎?」

  「啊!是這樣。趙麗,接到邀請自然很高興,很感謝,讓人家破費合適嗎?」

  「莊老師,你們是老朋友了,就別客氣了。我看就這麼定了!」

  我抑制著激動的心情,平靜地說:「恭敬不如從命,明天下午下班後我就去。」

  「新僑飯店,一樓108室。」

  「謝謝!我一定去,明天見。」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想,這次故友相見莫非友情發芽了?我原以為愛情的羽翼已經折斷。自從幾家小報披露了我和鮑蕙蕎離異的消息後,來信忽然多了起來,有朋友介紹的,有「毛遂自薦」的,有「單刀直入」的,也有來單位找我的。我看了信後,感到愛是生活的太陽,尤其在逆境中,能得到女性真摯的愛,我深深地被感動。我看到了她們高尚的人格,純潔的心靈和價值。我永遠把她們的愛刻在我的心中,但我不能採取行動,封建勢力的殘餘在這塊土地上還存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有罪,株連九族的現象也時有發生,我能不考慮這問題嗎?儘管有不少來信,可我幾乎沒有回過信。今天,像有一股靈感似的,如同抓住了神秘果,我的心如同在咆哮的海浪裡翻滾著。我急著送走長夜,迎來明天的曙光。
              三 日本姑娘迷人的一笑

  第二天下午下班後,我興奮地趕到了新僑飯店,氣喘吁吁地在108房門前停住步,稍稍歇息,然後叩響房門。

  「請進!」

  我一推推門敦子和趙麗由沙發上站了起來,趙麗埋怨地說:「您怎麼來得這麼晚!我們等您半天啦!」

  「對不起,我剛下班,路上人多車多。」

  這時敦子女士從另一間房裡走出來,笑吟吟地雙手捧著毛巾,遞給我說:「請坐!」又客氣地問道:「莊先生,您喝茶還是喝冷飲呢?」

  我擦著頭上的汗忙應道:「冷飲吧!」我聆聽屋裡放著的鄧麗君小姐美妙悅耳的歌曲,瀏覽著房間裡的擺設及日本小工藝品。

  「冷飲中加點酒嗎?」敦子問我。

  「不用,我不會喝酒。」

  「啤酒呢?」

  「啤酒也不會喝。我當運動員時,是不允許抽煙喝酒的,到現在和酒仍沒有緣分,卻吸上了煙。」

  敦子女士馬上從抽屜裡拿出日本七星牌香煙,遞到我面前。我感謝地笑著看了她一眼。

  「趙麗,你怎麼和敦子女士認識的?」我問道。

  「通過一位朋友介紹認識的,他對我像大姐姐似的,所以我有時就來這裡玩。」

  敦子女士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道:「聽說前幾年您一直在山西工作?」

  「是的,我是一九八0年十月六日結束審查被送往山西的。初到山西舉目無親,周圍的人們沒有歧視,沒有落井下石,對我卻很關心。政治上嚴格要求我,生活上照顧我,訓練上信任我。許多人以誠相待,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中華民族固有的善良美德,看到了對人的尊重,看到了希望。鷹飛得再高,還是要回到大地,現在的我,不是又回到大地了嗎!」

  敦子女士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我的談論,暗暗地打量著我,彷彿要看穿我的五臟六腑似的,然而她卻撫慰般地說:「文化革命中的錯誤,我們都能理解,如果你今天還在上面,可能我都不敢去找你,你下來了,我很願意去看你。」

  「謝謝你!」我感謝地說,「值得慶幸的是,『四人幫』下了台,我逐步地清醒些,我搞政治是歷史的誤會,知識上的狹隘、生活上的局限和幼稚,簡直是盲人騎瞎馬,能不摔得頭破血流嗎?現在好了,我調到教育戰線搞我熟悉的技術工作。搞技術工作也不能完全脫離政治。老師對孩子們的影響很大,在傳授技術的同時,要教育孩子們愛祖國、愛人民……這也是政治。否則老師的錯誤會在孩子們身上繁殖、生長、開花、結果。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說是嗎?」

  「是的,日本對教育非常重視。」

  「敦子女士,您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日本的教育經驗?」我誠懇地說,「對我初來教育戰線也是一次學習。」

  「這個,我不敢當,我只能簡單地談一點兒。日本在戰前對教育工作就很重視,現在比過去搞的更好,孩子不論貧富,必須上學,這是法律規定的。全民的義務教育普及程度必須在初中以上,日本基本上已掃除了文盲。大學畢業生在日本的比例也很高,連幼稚園的老師,也必須是大專畢業,經過國家統一考試,取得合格證的才能擔任。」

  「真了不起!戰後日本在經濟上非常困難,可是短短的幾十年,日本一躍成為世界經濟大國,因素很多,但人類靈魂的基礎工程——教育,日本始終抓得很緊,抓得極有成效。另外一點進行科學研究,這是擺脫人類愚昧、貧窮的重要手段。這些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啊!」

  這時,敦子又給我和趙麗送上一杯淡綠色的、冒著幽幽清香的日本茶,我用眼神致了謝意,換個話題問道:「您在中國的工作和生活是怎麼安排的?」

  「工作的時間和中國是一致的,晚上有時要加班,還要接待從日本來的同事和客人,有時到外地出差,晚上沒事情時就看看電視、聽聽音樂,想活動一下身體時,到麗都飯店打打保齡球。下次,我請你們去打保齡球好嗎?」

  我和趙麗愉快地點著頭。敦子女士看了一下表,說:「我們到餐廳邊吃邊談好嗎?」

  在日本餐廳門口,經理錢明先生一眼認出了我,他握著我的手熱情地說:「你比過去胖了,看你精神很好,沒怎麼變樣我很高興。你過去留給大家的印象很好,人們對你都很關心,經常談到你,歡迎你常到這裡來。」

  「謝謝您!以後還可能來,望您多多關照。」我客氣地說。進了餐廳,我們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落座後不久,服務員根據敦子女士的要求送上三份高級盒飯。敦子女士客氣地招呼我們用餐,趙麗卻納悶兒地問我:「這裡您常來嗎?他們怎麼認識您?」

  「有近十年沒來這裡了,過去常來,比賽時曾住在這裡,還有認識我的人。」

  敦子女士問道:「莊先生,您能吃生魚片嗎?」

  「能吃。」

  敦子女士趁我們沒動筷子,把她盒飯裡的生魚片和蝦不停地往我盒裡夾。我不好意思,忙客氣地阻攔說:「都給了我,你夠吃嗎?」

  「男性應當多吃。」敦子女士鼓勵說,「這個桌子小,只能放三份,您若不夠吃我再給您要一份。」

  「謝謝。當運動員時吃得多,現在當業餘教練,運動量少多了,吃得比過去少,但喜歡吃肉,這是過去養成的習慣。」

  趙麗問敦子:「你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吃素一些的,魚、肉也吃一點兒。」

  「趙麗,在飲食結構上,敦子小姐比我們吃的科學。」

  「莊先生,你現在不是胖而是壯,應當多吃點。」敦子鼓勵道。

  「我現在已經比過去胖了,一方面加強運動,一方面在飲食上要控制。」

  「這樣生活太艱苦。」趙麗道。

  「小趙,苦與甜是推動人生前進的兩個車輪,一個車輪是不好前進的。如果一個人不付出苦的代價,你很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比如人胖一點是可愛的,再胖一點也是可喜的,再胖一點就可笑了,還往下胖就可悲了,如果再往下胖,大家也不說他,更不笑他,都可憐他了。」

  「如果這個人再胖下去怎麼辦?」趙麗俏皮地問。

  「索性胖到底也有辦法了!肚子下面裝上個小輪子,不就半自動化了!」

  她倆笑得彎著腰,捂著臉,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四 敦子是在中國長大的

  「你來這裡生活上習慣嗎?中國這些年變化大嗎?」從餐廳回到敦子的房間,我好奇地問她。

  「生活上一點兒沒問題。這些年中國變化很大,給我們各方面帶來了便利。高樓大廈像雨後春筍般矗立起來,寬敞的街道,美麗的立交橋,給北京的城市建設增添了光彩和效益。人們的服裝也不單調了,五顏六色的,款式也很漂亮。市場的供應比過去豐富,花樣品種也多了,給人的感覺有了一股新鮮的、生氣勃勃的氣息。過去來中國,只能吃中餐或西餐,現在北京有好幾家日本餐館了,這對我們日本人很方便。出租汽車、長途電話等服務性行業也發展較快。總之感到北京在發展,中國在發展。莊先生,您感受如何呢?」

  我低下頭,想了一下說:「過去私下和外國人往來是不允許的,現在,咱們能在一起聚會,這是很大的進步。上個月我去深圳特區講學,感觸頗深。過去破爛不堪的小鎮子,只經歷了幾年工夫,就發展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凡去過深圳的人,大都讚歎不已。物質上的成果反映精神方面的成就,說明改革開放是深受群眾歡迎的。敦子小姐,你去過深圳嗎?」

  「還沒有。」

  「到過中國什麼地方?」

  「廣州、上海、濟南、大連、昆明、大津……我出生在瀋陽,在哈爾濱住過一段時間,新中國誕生後,全家隨父親到了河西走廊的張掖地區,在那裡生活了十幾年。」

  我驚訝地插話道:「為什麼搬到張掖地區呢?」

  「我父親是從事獸醫研究工作的。」

  「哦!張掖地區我去過,那裡生活環境很艱苦,你們習慣嗎?」

  敦子小姐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是在甘肅上的小學,中學,直到高中畢業。三年自然災害也是在那裡度過的。農忙時,我和同學們幫助農民秋收、春播,幫助他們整地、施肥。有時還幫他們推磨,我個子小,老師和同學幹活時都照顧我,可是我不甘心落後,努力搶著幹。老師和同學們經常表揚我。五十年代中期,我父親向中方提出回國的請求,中方的領導說,我們缺少您這樣的人才,您干幾年再回去。到了五十年代末,我父親又向中方提出回國的要求,中方領導仍然繼續挽留。一九六二年,我父親不幸患直腸癌在蘭州病逝,一九六七年夏,母親領著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離開了中國回到了日本的老家島根縣。經過幾年的艱苦奮鬥,我們六個兄弟姐妹,五人到了東京,在那裡工作、生活。一九七八年伊籐萬公司派我常駐中國後,我還利用假期,自費專程去張掖看望老師和同學們。

  一九八0年,當時蘭州已經是開放城市,我和茂弟弟到蘭州為公司辦事,其實是利用這個機會去看我曾經工作過的第一毛紡廠。高中畢業時,有兩個工作崗位供我挑選,一是到銀行當職員,二是到毛紡廠當工人。我說:「工人階級光榮,我要當工人階級!」於是我進了蘭州第一毛紡廠。

  我那時是熱血青年,要求進步,跟組長姚素萍很要好。姚素萍是預備黨員。廠裡召開共青團代表大會,還讓我做列席代表參加。廠裡第一批發《毛主席語錄》紅寶書,就有我的名字。後來,一場「文化大革命」浪潮席捲到工廠,姚素萍成了保皇派。有次對立面展開大辯論,把姚素萍圍在中間,推過來推過去,伸手還打了她。我在旁邊看到這個場面,嚇得腿發抖,不知怎麼辦好。我有些不服,就幫姚素萍貼大字報,還簽了名。那時我幾乎忘記自己是外國人。這下惹下大麻煩,當時規定外國人是不准參加「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就說我是特務、間諜,弄到公安部門,對那張大字報又是拍照,又是調查,還到北京公安部,要求承認我是特嫌。

  事情鬧大了,日本外務省要求我們全家回日本,不久全家人回到了祖國。後來聽說姚素萍受到不公正的審查,可是姚素萍的父母都是老革命,祖宗三代也查不出名堂,因此姚素萍一直沒有被關起來。但她也被折騰得夠嗆。我心裡不安,有些內疚,這次來蘭州,無論如何要見見姚素萍。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當姚素萍說起跟外國人有牽連致使原先跟她戀愛的那位解放軍軍官不得不與她含淚分手,我的淚水也幾乎流了出來。跟姚素萍分手後,我一個人帶著對故鄉故友的情懷,冒著寒冷,興致勃勃地登上了西去的列車。本來晚上十點到達張掖,誰知列車晚點了,第二天凌晨二點才到站。天漆黑,北風呼呼號叫,我心裡有些不安。白天同學們在電話裡約好的,都要來接站,可列車晚點四個來小時。當我剛剛邁出車門,同學們都興奮地叫喊起來:「敦子!敦子!我們歡迎你!」十多位過去要好的老師和同學,個個凍得臉蛋兒紅撲撲的,都迎了上來.我們久別重逢,抱成一團兒,一個個眼淚汪汪的,我含著熱淚說:「我做夢都想見到你們啊!」

  我住在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畢業都在一個班裡的好朋友海英家裡。她家房子寬敞,我倆像親姐妹一樣。從婚姻談到事業,從日本談到中國,從公司生活又談到高中時做代數、幾何的難題。我們一聊就是半宿。同學們紛紛跟我相約,一定要我這個日本來的遠方客人到自己家裡吃頓飯,表表老同學的心意。盛情難卻,於是到同學家吃飯成了我緊張而又歡樂的事情。

  到張掖的第二天,我跑到小時候注過的地方,在日本我做夢都想回到這個舊居,因為這裡終究是我生長的地方。記得冬天時,門口有片蘆葦沼澤地,結了厚厚的冰,哥哥弟弟都穿著冰鞋,從容地往前滑,我害怕,但又很想玩,於是就在凳子後面推,常常凳子滑得快,我跟不上,咕咚摔在冰面上。大家玩得可開心了。可是,原來的蘆葦沼澤地不見了,窪地被填平、四周蓋起房子,舊居不見了。然而,那些童年美好的東西,無法在腦海中消失。

  我的工作很忙,在張掖只有三天時間,還要為公司談一個項目。第三天的早晨下起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同學們約好在那座塔邊照像,海英專門為我準備了中國姑娘的服裝,還有棉衣棉褲,生怕我凍著。天上飛著鵝毛大雪,地上積雪一尺多厚,許多同學住得較遠,我以為他們不會來了。可是,當我來到塔下時,同學們一個個雪人似的早早來了,還有班主任、校長。我一看這情景,眼圈不禁紅了。這張照片多麼珍貴啊!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同學們來到海英家裡聚會,做了一些菜,買了一些啤酒飲料,大家歡聚一堂為我送行,給我贈詩,寫留言,闊了大半宿。

  「回國已經四年了,但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想中國的事。中國是我生長的地方,那裡有著我的朋友、同學、老師,有我上過的學校,有我半生的歷史,我愛中國……」敦子小姐最後說。這時,敦子小姐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起來。

             五 一分希望生出三分幻想

  我們輕鬆地漫談著,吃著水果、聽著音樂。時光過得真快,已經到了晚上十點鐘了,我和趙麗只好向敦子小組告辭。她戀戀不捨微笑著對我們說:「下次,咱們一起去打保齡球好嗎?」

  「好!你定時間,我通知莊老師。」趙麗主動地高興說。我看著敦子小姐,並點頭表示同意。握手後,她送我們到房間門口,又目送我們在走廊的盡頭。在拐彎前,我回頭看見她還在向我們揮手告別。

  出了新僑飯店,趙麗很坦率地對我說:「敦子平時講話很少,這是我和她認識以來第一次見她這麼健談。」我默不作聲地聽著,問道:「你們過去在一起時都談起什麼?」

  「一般都是生活上的瑣碎事。她幾次張羅著要找您。」

  「你怎麼願意和外國人交朋友呢?」

  「我啊,主要目的是想請她幫忙,幫我去日本。」

  「你和敦子小姐談過這問題嗎?」

  「還沒有,關係還沒到那個份兒上。莊老師您的面子大,幫我說說好嗎?」

  「今天,我才第二次和她在京見面,過去也交情不深,現在和人家談這麼大的問題不感到太唐突嗎?即使深交,也要看人家願意不願意,萬不能勉強。」趙麗見我說的有理,又懇切地說:「莊老師,現在不忙說,過一段在適當的時機您幫我說句話好嗎?」

  「你這麼年輕,為什麼想到國外去呢?」我反問道。

  「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到外面闖闖吧!在這裡有點憋得慌。」我們邊走邊說,來到了公共汽車站,在這裡我和趙麗愉悅地分手,乘不同線路的汽車各自回家。「你下來了,我倒很願意去看看你。」敦子小姐說的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是一顆心敲打著另一顆心,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往往會激起別人同樣的情感。而愛情是兩顆心撞擊的火花。敦子小姐在與我談話中那睿智的目光,深情的一笑,含蓄的話語,使我神醉,撲朔迷離。初期的愛情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彼此能見到,握握手,談幾句話,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

              六 偶然遇到個「紅娘 」

  中國有句古語,叫「千里姻緣一線牽」,我跟莊先生的戀愛的確有點意外,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切都在悄悄中發生,默默中發展。

  趙麗小姐才二十來歲,是個大學生,有次她問我:「敦子,你會打乒乓球嗎?」

  「會點兒,有這個愛好。」

  「我小時候進過乒乓球隊。」

  我問趙麗:「報紙上說,莊則棟又回少年宮當教練,他是個為中國爭光的偉大人物,我們日本冠軍隊,就是被他打得一敗塗地,至今翻不過身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是的,莊則棟這三個字,在中國、在世界是個非常響亮的名字,我小時候就知道,我的教練章寶娣訓練我們時,經常用莊則棟小時候訓練如何刻苦、如何頑強、如何巧練來啟發教育我們。我們的章教練,在五十年代和莊則棟配混合雙打,曾獲得過全國冠軍。」

  「莊則棟這個人很不錯,當了冠軍不翹尾巴,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時,他也挺著腰桿活過來了,可惜他和妻子離了婚,是單身漢。」

  「他球藝這麼高,為什麼不進國家隊當教練?」

  他下放到山西二年多,把近二十年來上不去的山西隊帶上來,把國家女隊打得落花流水,這本來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回到北京,他離開了體育界,到北京市少年宮去培養小孩兒。」「莊先生在我們日本人眼裡,是一位偉大而又神秘的人物,我們全家人一談到他就翹大拇指,可崇拜他了。」

  「過去,你見過莊先生嗎?」

  「一九七一年,見過兩次面,那時我二十七歲,莊先生和中國乒乓球隊來到日本,參加第三十一屆世乒賽,這是『文革』中第一個訪日的代表團,也是我回國四年第一個聽說來訪的中國代表團,我很想見到從第二故鄉來的親人。我兩次坐夜車趕到名古屋,第一次正趕上比賽剛開始,我被拒見,第二次莊則棟代表中國乒乓球隊出來見我,交談有十分鐘就分手了。第二天,中國乒乓球隊從名古屋去大阪,我也正好從名古屋站上車,經大阪回島根縣。我們在火車上相遇了。一九七二年十一月,莊先生率領中國青年乒乓球隊訪問日本,在東京我曾去飯店看過他,以後十幾年再也沒見過。」

  「你想見見莊先生嗎?」趙麗問我。

  「行!看看這位落難的世界冠軍吧!我坦白地告訴你,當年我心裡可矛盾了,他為中國人爭來了世界冠軍,舉國歡騰。我們那個中學都為他歡呼,同學們都流淚了,我也很高興。可我是日本人,莊先生把我們日本隊打敗了,我心裡也難過,最後我還是跟同學們一起歡呼跳躍。因為我終究出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嘛!我的血液中流動的感情,愛中國的成分比愛日本還要多。」

  大概過了兩個月,突然趙麗來了電話,她說:「敦子,我跟少年宮聯繫好了,他們說莊先生有空,你看能去嗎?」

  我趕快放下電話,向我們公司所長請假,所長說:「行,快點回來!」

  就這樣,我和趙麗來到了少年宮。那個時候說實在的,我對莊先生根本沒有什麼戀愛念頭,純屬尊敬、敬仰,也懷著一顆同情心。總覺得他是個為中華民族作出過貢獻的人,如此冷落他有點兒不公正。我從小學到中學,後來又在日本伊籐萬公司工作,一直是反對跟外國人談情說愛的。涉外婚姻,民族感情難以跨越,而且要比跟本國公民戀愛麻煩多。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愛情這東西的力量太大、太神聖,連我自己也不能戰勝。

               七 同情心萌發著愛情

  少年宮見面之後,只要一閒下來,總是替莊先生擔心生活的不幸。我是個老姑娘,已經四十歲了,深知單身的寂寞和苦惱。莊先生是結過婚的人,有妻子兒女,一下子妻離子散,變成孤單一個人生活,是很痛苦的事情。

  因此,當時我有一種想法,或許我跟他交朋友,作些安慰,跟他一塊玩玩,能減少他一點苦惱,給他的生活增添點樂趣,所以我約他到飯店裡見見面,聊聊天,吃吃飯。

  兩次接觸之後,我發現他沒有一蹶不振,而講到他的專業,仍然雙目有神,放光溢彩,並且知識淵博,這是難得的。不知不覺我想起十四年前,在日本名古屋的那次相見,那時的莊先生是多麼神氣、而又平易近人……

  今天說起來,好像是有緣分,沒想到,少年宮第一次相見,他竟能叫出我的名字,這使我感到吃驚,一下子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到了第二次吃飯時,他風趣,健談,對人生充滿樂觀,並沒有跌倒之後的灰心喪氣,很有男子漢的風度。我更加對他敬仰。

  我那時這樣做,僅僅想成為他一個普通朋友,不敢有非分之想。我這日本姑娘對他關心、同情,跟他接近,莊先生心裡會怎麼想。看來我的想法又落後於現實了,朋友之間太疏遠,就不夠朋友,而男女朋友之間一發展就容易越過朋友的限度。特別是莊先生本來就是我所崇拜的人,我是不可能只把他當朋友而一點也不去愛他。

  也許,我的舉動和同情,點燃了莊先生愛情的火焰,他對女人冷卻了的那顆心,像春天的竹筍一樣,哪怕有巨石壓著,也要破凍土鑽出地皮,迎接著春天明媚的陽光、滋潤的雨水。他暗暗地開始向我傳遞信息,那時我還不知道戀愛已在身邊發生,只是有一種感覺,莊先生在我面前出現時,我心情格外開朗,時間也過得格外快,而且下次還想見到他。

  再說趙麗是個熱心的年輕姑娘,她發現我是個老姑娘沒有結婚,也知道莊先生離婚了沒再結婚,我們年歲相當,而且見面之後談得很投機。她是旁觀者清,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我和莊先生是合適的一對。因此,趙麗無形中在做紅娘,熱心地為我倆牽線搭橋,她問我:「要不要約莊先生出來玩玩?」

  我說:「行,今天晚上到麗都飯店打保齡球吧!」

  趙麗笑笑,她就給莊先生撥電話。我們第三次的約會又開始了。

              八 我總是惦記著他

  那天傍晚,涼風徐徐,我叫來一輛出租車,帶著趙麗小姐,去莊先生的家接他。

  莊先生住在東城一條繁華大街路西的胡同內。這裡屬於北京古老的四合院的保護區,一排排槐樹、榆樹,一座座略顯斑駁的院門,很有古城特色,胡同口還堆滿西瓜、西紅柿。

  我們的車子停在胡同口。趙麗帶著我,去找莊先生的門牌號碼,誰知一下車莊先生就迎了上來,他早就在那裡等我倆了。莊先生有禮貌地跟我們握手之後,就主動邀請說:「既然來到我家門口,就認認門吧!」

  我們推開房門,趙麗驚訝地說:「啊!這屋子真大,有多少平方米?」「這是間客廳,有四十平方米。我的客人多,有地方坐嘛。」趙麗和莊先生走到另一個門,看到裡面還有房子,我站在那裡沒有去看,有些不好意思,我問趙麗:「裡面還有幾間房?」

  「兩間臥室,一間洗手間。」莊先生沒有主動讓我們進去看,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對我說:「敦子小姐,等房子建好了,你們再來看好嗎?」

  莊先生講此話時,他的目光傳遞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在這瞬間,我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房子是我住的,這裡的女主人是我!」這念頭閃過後,我又暗暗罵自己「瞎想!真不害羞!」臉也感到一陣灼熱。

  「建好房子,孩子住哪裡?」趙麗問他。

  「他們不在這裡住,和鮑蕙蕎住在一起。」

  我怕司機等得不耐煩,趕緊對莊先生和趙麗說;「司機還要送我們去打保齡球,咱們走吧!」

  麗都飯店坐落在北京的東北郊,是座新建的合資豪華飯店,供外國人食宿和娛樂,價格昂貴,只收外匯券。那時我是單身,工資也算豐厚,每月都要來玩上幾次。當時我聽趙麗小姐說過,莊先生每月工資只有七十五元,玩一次保齡球合人民幣二百多元,他是不敢問津這種高消費場所的。在門口我付錢買好票,請他們進去。莊先生一看要花那麼多錢,又是我掏錢,他的表情很不自在,心中一定不是滋味。我心裡也明白,這種場合女士出錢,男子漢心中總是內疚的。我非常理解他的處境。

  他苦笑了一下對我說:「我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過去只在電影、電視上見過打保齡球,現在總算真的要打了。」

  莊先生畢竟是運動員出身,對球性的適應比一般人要快,第一個球就碰倒六個瓶子。他越打越好,滿堂紅越來越多。我心裡佩服他的聰明。每當他打出好球,我就為他鼓掌。我看他玩得很開心,心裡格外高興。每當我打出好球時,莊先生也為我喝彩鼓掌。

  打完球後,我又請他們到球場旁邊的休息室喝咖啡。

  我們在這幾次交往中,相互的心靠得更近了,當時我不知道這樣做實際上已經在播種愛情,同情心中萌芽著愛情。而且我也奇怪地發現,在莊先生面前,我變得年輕了似的,話格外多,心情也很愉悅,而且離開莊先生之後,總是惦記著他。

  愛情啊,你真的就這樣不期而至了嗎?

  到皇家公園去

  由趙麗約我們幾次相聚後,敦子這把聖火,使我的心在燃燒,我總是在思念著她。老實說,我也想過,她是個日本姑娘,我是政治上跌了跟頭的名人,這樣的感情發展下去又會是什麼結果呢?在此之前,我也曾在雜誌上讀過這類報道,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有個別勇敢的同胞,突破過去的禁令與外國人戀愛,雖然受到許多挫折、磨難,但最後還是成功了。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真羨慕他們。現在我已經是無官一身輕的平民百姓了,跟一個普通日本姑娘戀愛,有何不可呢?

  雖然幾次約會趙麗小姐都在場,但我感覺她是在有意地撮合我和敦子。敦子是穩重的姑娘,由趙麗陪著顯得多麼自然,多麼親切!我想這一切都是敦子精心安排的,使我對她又增添幾分敬重,對趙麗的話也格外注意。

  第一次趙麗對我悄悄說:「敦子是費了好多周折才找到您的。」

  第二次趙麗又對我暗示:「這是我和她認識以來第一次見她那麼健談。」

  第三次趙麗在敦子打保齡球時又對我說:「莊老師您雖然第一次打保齡球,敦子稱讚您打得好,比她技術還好。今後她有了對手,還要再約您打保齡球呢!」

  趙麗的話的確很重要,敦子對我的感情在升溫,我對敦子的愛戀也天天在增長。我一邊在家抓緊修房工作,一邊盼望著十月初我們說好的郊遊。

  十月二日的早晨,秋高氣爽,日麗風清,我們三人乘車來到了頤和園。

  我邊走邊給她們介紹說:「這裡原是一座規模宏偉的皇家園林。清朝末期,慈禧太后把建海軍的經費挪用了,修建了供她享樂的園林。」

  「為什麼叫頤和園呢?」敦子好奇地問。

  「這裡原名叫清漪園。慈禧太后挪用了建海軍的經費進行了重建、擴建。太監李蓮英為了迎合慈禧渴望長壽的心意,特此把園名改成頤和園。意思是讓慈禧在這裡保全元氣、長命百歲。慈禧高興極了。」

  「您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趙麗不禁問道。

  「過去,我常陪外賓來這裡遊覽,講解員給外賓介紹時,我很留意地聽,所以還記得一些。」

  我們邊走邊談來到了觀賞頤和園全景的最佳地點之一的「知春亭」。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有什麼典故?」趙麗問我。

  「知春亭小島位於昆明湖的東岸,遍植桃柳,每當春季來臨,這裡桃花綻紅,柳絲吐綠,最早向人們報告春訊。我國有『見柳而知春』之說,故該亭以此意而命名。」

  我們站在亭中馳目縱覽,寬闊的昆明湖,壯麗的萬壽山,挺秀的玉泉山寶塔和西山的群峰等,盡收眼簾。近、中、遠景層次分明,宛如在畫中游,令人心曠神怡。

  「拍幾張照片好嗎?」我提議道。

  「贊成!莊老師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拍照,要多拍幾張好的。」

  「我來給你們拍攝。」敦子熱情地說。

  「咱們輪流。」我補充道。

  趙麗為我和敦子拍的照片,由於我們情緒很高,玩興正濃,表情顯得很自然。不少朋友看過這張照片後稱讚說,莊先生丰采不減當年,敦子小姐在你身旁,笑的那麼甜蜜,又有靦腆之感,真是可愛、真有緣分。這張照片是我家照片中的上乘,至今掛在我的書房中,永遠激勵我嚮往美好的生活,並永遠記住我們美好、真摯的初戀。

           九 我與前妻鮑蕙蕎平和地分手(上)

  我們沿著山路繼續往東走,不久來到了園中之園的諧趣園。這裡迴廊曲折,藕荷繞湖,景色清幽。

  我和敦子被一個像門似的景物所吸引,走到近前往裡看。趙麗小姐偷偷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一按快門道:

  「這張照片洗出來,好像你們倆人外出歸來回家似的。」

  敦子小姐聽後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在想,什麼時候我能有個家,天天能回家多好啊!

  「莊老師,這一時期有些雜誌、小報刊登您與妻子離婚的事,我們也不知情,您能否給我們講一講?」

  「這話說來就長了……」

  敦子小姐可能感到在愉快的氣氛中提這樣的問題不諧調,對趙麗說:「這使莊先生多為難啊!」

  「這倒沒什麼,今天咱們痛快地玩,以後和你們談好嗎?」

  「莊老師,您的經歷、經驗對我們都是很寶貴的借鑒,我喜歡聽您談話。但今天不談,您不介意吧!」

  「讓莊先生談這件事,心裡是不好受的,以後這事也別談為好。」敦子勸慰道。

  「沒關係,人生總是苦樂並行,閃光的人生只有九個字就能概括:跌倒了,爬起來,走下去。和你們談也是我人生的一次小結。」

  「好!莊老師,聽您談話並不是聽新聞,您能從困境與低谷中走出來,比從坦途中走過來的人,體會更深刻,腳板更結實,意志更堅強。我們更佩服您。敦子,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同意!下一周的晚上,在我屋裡,咱們盡情地談,請莊先生主講!」

  我跟鮑蕙蕎也有過初戀的美好時光。一九五九年秋,我倆是在維也納舉行的第七屆世界青年聯歡節上認識的。那時我們都住在奧共黨校裡,每天吃飯時總是聽到有人彈鋼琴,旋律優美動聽,後來我發現是中國代表團中的一位姑娘在彈奏,她和殷承宗一起來維也納參加國際鋼琴比賽。當時,我還弄不清她叫什麼名字,見面時只是微笑而過。在回國的途中,我才知道她姓鮑,鋼琴彈得好。後來,她在埃涅斯庫國際鋼琴比賽中獲獎,這是一九六一年夏秋的事,我也剛好第一次獲得世界乒乓球男子團體和單打的冠軍。

  她家住在王府井附近,上下班路過王府井南口的中國照像館時,她總有意無意地看見櫥窗中擺放著我放大的微笑的彩色半身照片。照片上的我微笑著面對著她。

  一九六二年的春節,在北京市委舉行的春節聯歡晚會上,彭真同志及市委領導要觀看國家乒乓球隊名將的表演,結果我與鮑蕙蕎邂逅。她看完我們的表演後,就跟朋友們跳舞去了。我不會跳舞,就去玩遊戲,得了一輛玩具小汽車。晚會快要結束時,我見到鮑蕙蕎,就把玩具小汽車送給了她。那時我是無意的,萬萬沒有想到,愛神就把我倆拴到了一起。不久,她給我寫來一封信,就這樣一來一往,我們有了感情,開始了戀愛。

  我倆都是業務上的尖子,那個年代對我們尖子來說,信仰是動力,道德是準繩,價值是進取,奮鬥是頌歌。我一心撲在乒乓球事業上,每屆比賽要拿更多的冠軍,為國爭光,為親手打碎「東亞病夫」恥辱的招牌而努力。她非常理解我事業上的艱難,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和巨大的勞動,要耗去大部分的業餘時間;我也理解她在鋼琴事業上若取得出色的成績,也要和我一樣,做出許多犧牲。因此我倆極少有花前月下的美好時光,總是互相鼓勵,以事業為重,相愛三四年連結婚的事都不曾想過。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成了「保皇派」,講了些反對「文化大革命」的話,被說成是黑尖子、修正主義苗子,受到群眾的批判、鬥爭。世界比賽也不讓參加了,整天寫檢查,有時去農村參加勞動,根本不能去練習乒乓球。這時,我的心情很灰暗,為國爭光的想法已經枯萎,年紀已經二十七歲,是否能結婚呢?

  在一次我們去農村參加勞動回來後,我見到了鮑蕙蕎,她的心情和我一樣,鋼琴被批判成大、洋、古,許多國外名曲、作品不能練習,更不能演出,又怎能參加國際比賽為國爭光呢?她同情地瞅著我,我走到她跟前,悄悄地對她鄭重地說:

  「蕙蕎,過去咱們不結婚是為了事業,現在咱們的事業在哪裡,全讓革命!給沖了,再這樣拖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你還比我大十幾天,快二十八歲了,咱們就結婚吧!」

  她淚花閃閃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在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人人都在提心吊膽、審時度勢、規行矩步地安排自己的清貧生活,小有平靜就是很好的天時了,事情都要選擇這種時刻來急辦。路漫漫、黑茫茫,誰也保不住一夜之間又會降臨什麼樣的災和禍。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日,正是北京最陰冷的三九天,在中央音樂學院一間十六平方米的宿舍裡,我們結了婚。按理說,世界冠軍和女鋼琴家的金玉良緣應該是美滿、幸福和歡慶的。但那個時候卻是陰森和恐怖灑滿人間,每個人就像落地的一片枯葉,被大風揚起,又被拋到洶湧的海浪中沉浮著,哪有真正的歡樂?

  新婚不久,五月十二日「中央」來了個「通知」,內容是:

  「國家體委是叛徒劉少奇,夥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賀龍、劉仁、榮高棠等人,完全按照蘇修的辦法炮製起來的,長期脫離黨的領導,脫離無產階級政治,鑽進了不少壞人,成了獨立王國。」

  當天晚上,體委來了一些人,把我抓走,還抄了我的家。他們讓我交待的「罪行」是,如何反對黨的三面紅旗的,骨子裡是如何反對毛主席、共產黨的。我被剃成陰陽頭,被毆打和游鬥。甚至有的人竟揚言,要打斷我的右手,看我還怎麼拿世界冠軍!

  沒過幾日,鮑蕙蕎也被她們學校的「革命派」抓了起來,要她與我劃清界限,揭發、交待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那時,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可她始終對審查的人說:「我瞭解他,他可能說錯話,但他絕不反對毛主席、共產黨!」

  ……

  在敦子小姐的房間裡,我開始回憶起和鮑蕙蕎的往事。敦子小姐入神地聽著,卻突然打斷我的話:

  「鮑蕙蕎是正直的人,她在很困難的情況下能維護你,真不容易,她的命也夠苦的。」

  「聽你介紹,鮑蕙蕎真是好人,真是值得同情的人,為什麼後來你們又分手了呢?」趙麗迫不及待地問道,「如果您願意繼續說,我們特別願意聽,這裡面不光有故事,更有做人的學問。」

  「是啊!我常在回首往事,儘管往事不堪回首。我覺得孔夫子說了不少有道理的話,溫故而知新,正確和錯誤、成功與失敗,表面上看是故事的現象,透過現象能悟出一些道理,增長一些知識。我就是因為缺少這方面的知識,在極關鍵的時刻走錯了路,而這一步幾乎毀滅了我的一生。後來,我才悟到:人在漫長的一生中,有著千步萬步,而在緊要關頭卻只有一兩步,也許一步登天,也許一失足成千古恨。天下是沒有賣後悔藥的。因而人的一生時時事事要謹慎、珍重。」

  講到這裡,她倆似乎不那麼明白,因為她們沒有完全經歷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沒有那種感受。我想,應當用更易接受的語言,讓她倆瞭解我的沉浮。

           十 我與鮑蕙蕎平和地分手(下)

  在我被抓和挨批鬥的三個多月中,受盡了污辱,背上背了個「現行反革命」的牌子。從香港歸來的,我的教練傅其芳和戰友容國團,由於受不了政治上的污辱,相繼自殺身亡。我之所以沒有走上絕路,是因為始終不忘鮑蕙蕎悄悄對我說過的話:「你一定要頂住,萬不能有別的什麼想法,你要想到我和未出世的孩子……」我苦挨苦熬,到了九六八年秋,國家體委被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接管委員會接管後,我才被放了出來,但整天學習政治,早上向毛主席像請示,晚上向毛主席像匯報,仍然不許打球。

  一九六九年秋,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以後,似乎有段平靜時期。周恩來總理過問我的事情,並親自安排我來人民大會堂參加慶祝活動。周總理一進入宴會廳,炯炯有神的目光就在搜尋,一眼看見了我,快步向我走來。我激動地快步向周總理迎去,當我和周總理的手握到一起時,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的感情向外湧,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這時,我只說了一句話,「敬愛的總理,我非常想念您,非常感激您。」周總理很理解我和其他些尖子運動員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親切地對我和圍上來的體委其他同志們說:「過幾日,我要觀看你們的體育表演。」周總理機智的關懷,從此使我們各個項目恢復了訓練。在首都體育館,周總理觀看了乒乓球、體操、跳高等項目的匯報表演,鼓勵我們好好學習、刻苦訓練,為祖國體育事業立新功。在周總理直接的親切關懷下,我們這些尖子的日子才愈來愈好過,訓練的勁頭也愈來愈足。

  一九七一年春,將要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毛主席、周總理從國際鬥爭和外交鬥爭的需要,支持中國乒乓球隊赴日參賽。這是「文化大革命」中我國第一次參加世界性體育比賽。我榮幸地做為主力隊員參加了比賽,並與戰友們一起奪得了團體世界冠軍。

  在男子單打比賽中,我遇上了柬埔寨朗諾集團的球員柯武,為了支持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我棄權了。

  在日期間,我遵循毛主席、周總理提出的「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方針,主動和美國乒乓球運動員來往,搞了乒乓外交,打開了中美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受到了周總理的表揚。

  這些政治活動,都是與小小的乒乓球緊密相連的。一九七三年以後,我身不由己地逐漸脫離了幾十年所熟悉的乒乓業務,步入了我極不擅長的、陌生而複雜的仕途,當上了中共十大的代表、中央委員、國家體委黨組的副組長,後來又當了國家體委主任、黨組組長。江青一夥為了篡奪黨和國家的領導權,也要拉起他們的隊伍,對我格外關心。我是官大能力低,見江青能在政治上「幫助」我,真有些受寵若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的妻子鮑蕙蕎雖然在一九七○年被江青從農場調到中央樂團,開始也感激她,後來漸漸看到了一些人對江青不滿的情緒,便再提醒我,要跟江青一夥保持距離,靠得太近是危險的。她要我去找周總理,我告訴她,總理身體不大好,不要過多麻煩他。即使這樣,當周總理病重時,泰國體協的領導人送給我八十隻燕窩,我給總理送去了。

  然而,當時的政治鬥爭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鮑蕙蕎千方百計要把我拖到她的安全島上來;我認為跟毛主席身邊的人最安全,想把她拉到我的安全島上來。從這個時候起,我們開始有了分歧、矛盾,感情上逐漸地產生裂縫。

  我認為她是「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的不幸也就從這兩句話產生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已經嘗夠了苦頭,害怕政治的折磨,她對政治不再感興趣,已傷透了心。我「登天」之後,自以為站得高,看得遠,也敢於和她抗命。就像拔河比賽一樣,我們相持著,各執一方。

  終於,「嘩啦」一下子,我站的一方敗了,全國人民沸騰歡呼起來。她卻在勝利中痛苦地沉默著。而我,被政治鬥爭的突變驚呆了,嚇昏了,迷茫了,我被隔離審查,被免去一切職務,再次由「天上」掉到地下黑暗的小屋裡,與世間一切美好愉快的東西、輕鬆享受的東西割裂開來。除了一支筆供我用來寫交待和檢查外,還能做的就是早盼太陽、夜數星星。我多麼渴望見到家裡的人。兒子小飆學習好嗎?這是個在胎裡就受「文化大革命」折磨的孩子。女兒斕斕非常可愛,她長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睫毛長長的,還往上翹著,看人時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剛會叫我爸爸,還不到一週歲我就被迫離開了她。我的老母親經得起打擊嗎?父親和她相伴近四十年,年初卻撒手而去,母親纏過小腳本來走路就蹣跚,年歲已七十,行動更不方便。妹妹一家又遠在新疆,誰來照顧這個孤老太太啊?!家裡沒有廁所,一次她摔倒在街上的廁所門口,多虧鄰居的幫忙,才把昏迷過去的老母親救醒送回家中。作為兒子不能侍奉老母,還讓老人家為我牽腸掛肚,烏鴉尚能反哺獨我不能!我懷念著一家親人,我對不住他們,又見不到他們。

  我抬頭看見牆壁上掛的毛主席像,卻又聯想到沒有文化,只有愛子之心的老母親。我清楚地記得,在我第一次挨批鬥的那些日子裡,母親突然拖住我,把我拉到裡屋內,哆嗦著手,掀起一塊布簾讓我看。原來她一直悄悄地供著兩尊雕像,一尊是釋迦牟尼,一尊是毛主席。我不由得一驚,她卻釋然虔誠地說:「你別怕!沒人知道,他倆我都供著,沒人的時候我就點蠟燭叩頭,因為沒有燒的香賣。你別不信,靈著呢!」我埋怨地勸道:「您別兩個一起供,讓人家知道了又是事!」「他們誰也不知道,靈著呢!媽這是替你消災免難,保你平安!」我由不得心裡在苦笑,靈著呢,果然很靈,我又坐到了囚室中,這次一坐竟坐了四年。

  「鮑蕙蕎不能來看您嗎?」趙麗小姐關切地問道。

  「我是被監護審查,幾乎完全是與世隔絕,妻子是不能來看我的。」

  「能通信嗎?」

  「自由通信不行。每次她給我送東西、衣服、食品、香煙等物品時,附有一封短信,我給她寫收條順便附幾句話,這些文字的東西,專案組的人都要進行檢查。」

  「那時,您有和鮑離婚的想法嗎?」

  「沒有。」

  「她呢?」

  「也沒有。」

  敦子姑娘非常注意聽著我和趙麗小姐的對話,她不多言不多語。

  「趙麗小姐,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粉碎『四人幫』以後,我還沒有被隔離審查,鮑曾對我誠懇地說:『你要有思想準備,接受黨和人民的審查。你得意時我真想離開你;可是,在你困難時,我不會離開你。老人和孩子我會照顧,他們的生活費我會每月按時送去,今後你被關起來,需要送什麼東西,我來給你送……』」

  「鮑蕙蕎真是個不錯的人啊!」敦子由衷地發出了同情的讚歎。

  「由於鮑受我政治上的牽連,在粉碎『四人幫』以後較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團沒有安排她演出。到了一九八○年夏秋之際,她通過專案組給我封短信,說在七月十六日下午四點整,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放她的鋼琴獨奏。得知這個消息我高興異常。在八十年代初,經專案組同意,鮑給我帶來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我用這架收音機,按時仔細地聽完了她的鋼琴獨奏,感慨萬千,懷著深情寫了一首不成文的詞《鷓鴣天》送她:

  月滿則虧分久合,
  滄桑陵谷路陂陀,
  維城遘陌聞音雅,
  布市傳書春姓遮。
  覿面稀,伴琴玲,
  氍毹波湧弦騰凝,
  仳離浪靜百花謖,
  囹圄恆聽初戀聲。

  「您能簡單地給我們解釋一下嗎?」趙麗輕聲地問。

  「月一圓就要缺,日一正就要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事物的發展規律。人的一生是坎坷不平的。我和鮑最初相逢在維也納,但相遇如同路人,那時她正值芳齡,清純活潑,楚楚動人,她的琴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九六一年,鮑在布加勒斯特獲獎,當時駐羅馬尼亞大使許建國,在我們中國乒乓球隊訪羅時,要我給鮑帶一封信,我沒讓大使在信上寫我的名字。後來我們在北京相遇相愛了,但為了彼此的事業見面很稀少,見面時她有時還要練琴。六十年代中期,文藝界江青已經開始插手,波濤光湧,許多好的作品不能演出,『文化大革命』中更甚,一九七六年我們夫妻分離後,文藝界呈現出繁榮的景象。我在被關著的地方,憂傷地聽著我們初戀時她曾給我彈的鋼琴曲。」

  「那時你們的感情還是很好的,相互思念著。」趙麗小姐說。

  「是的,我隔離審查這幾年,一直在思念著她,也想念著家裡人。一九七八年,鮑寫信告我,她的父親去世,我寫了一首《漁家傲》的詞,悼念我的岳父:

  磊落光明志氣豪,
  謙虛謹慎語奢少,
  赤膽忠心德智高,
  重擔挑,畢生精力為民勞。
  誠懇待人善誘導,
  扶傷救死勝思邈。
  父去英靈上九霄。
  托蕙蕎,忍悲慰母育斕飆。

  「我內心一直在感激她,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驚嚇比我厲害。我總覺得對不起她。為什麼後來我們感情上產生了裂痕,最後分手呢?其實這裡面並沒有什麼秘密,完全是誤會,天大的誤會!」我不禁陷入那痛苦的回憶中。

  聽完鮑蕙蕎的鋼琴獨奏廣播沒多久,一天,我正在看書,體委專案組的人突然進來對我說:「你愛人來看你了,給你們二十分鐘的見面時間。」

  一聽到日夜想念、為我吃了不少苦頭的蕙蕎跑了這麼遠的路,到這個地方來看我,我心裡不知是驚還是喜。快四年未見了,這話從何談起?又有多少話兒要說!可是只給吝嗇的二十分鐘,這是關心?還是……不知為什麼,我的氣一下子冒上來了,但我壓住火,對專案組的人說:「快四年沒有和妻子見面了,見面只給二十分鐘的時間是不是太短了?!能否多給些時間?」

  「不行!這次見面是你愛人多次要求、領導關懷你,才讓你們見面二十分鐘。」

  這時,我已經不冷靜了:「二十分鐘能談什麼?這樣短的見面更難受,還不如不見!我希望你們考慮我的意見,增加到兩個小時,否則我不見!」

  「時間是不能增加的,你不見就不見。」說完專案組的人走了。

  這時,一直站在門外負責監護任務的解放軍領導走了進來,溫和地對我說:「剛才你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你應當冷靜點兒,別著急,我再和他們談談去。」

  過了好一會兒時間,專案組的人進來對我說:「我們和軍隊的同志進行了商量,又請示了體委領導,同意你們相見兩個小時,但你要掌握分寸,不要談政治問題。」

  「這點兒我曉得。」

  經過近四年的分離,我和鮑蕙蕎在北京衛戍區的一個小房間裡單獨見面了。這時,我的餘氣還未消,對她經過艱難曲折而爭取來的探視,我沒有報以親熱的擁抱,卻以冷靜的目光打量著她,好似要看穿她來訪的真實目的和對我的態度。相反,她一進來就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我,並詢問我的生活和身體情況,我用簡單的語言回答了她:「都好。」

  此時,一種不可遏制、莫名的氣在升騰。我,就是這樣的奇怪,又不可理解。我在想,為什麼你要多次地求專案組的人來見我?我希望我們的見面是自由的,在這個地方見面,是人生非常悲傷的地點!非常悲傷的時間!為了這悲傷、痛苦的會見,還要求他們。感情是美好的東西,但它實際上是最難通融的東西。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看我?」我懷著很複雜的心情埋怨地問。

  「我想見你,我要鼓勵你!你為什麼不見我?」

  「開始他們只給二十分鐘的見面時間,我很生氣,我要求延長到兩個小時,否則不見。」

  「為了這次見面,你知道我費了多麼大的周折,這四年我等啊,等啊!等來的卻是埋怨,等來的卻是一盆冷水澆頭,看來我們的緣分結束了。」她傷心地哭了,誤會已經產生。

  又過了兩個多月,專案組的人來到我的囚室說:「審查到此告一段落,今天你可以回家了,但一個月後,你要到山西太原去工作。」

  「是把我調到那裡?」

  「不!是臨時的。」

  「我的政治結論是什麼?」

  「結論還不能做,拖段時間有好處,可以更準確,免得有反覆!」

  「審查四年了,還不能做結論,要拖到何時啊?」

  「也快了,你先去山西!」

  「沒有結論我怎麼工作呢?」

  「他們那邊給你安排臨時性的工作。再說你都可以回家了,問題的性質你自己可以猜到嘛!」

  這樣,我離開了囚禁的地方,四年後第一次見到街道上燦爛的陽光,可以在馬路上自由地行走。北京街頭的廣告牌、霓虹燈,一切都感到新鮮,感到陌生,好像我是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人。走到家的胡同口,老街坊見到我並沒有歧視,一驚之後馬上熱情打招呼。離家門愈近,我的心跳得愈厲害,思想上愈來愈緊張。我已預感到進家後會發生什麼情況,但也抱著幻想不希望馬上發生。然而,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年邁高齡的老岳母、孩子們、保姆見我歸來很高興,迎上來問寒問暖;鮑蕙蕎在屋裡沒出來,她的誤會沒有因我的歸來而解除。既然誤會是我造成的,現在有了充分自由交談的時間,應該由我主動爭取來挽回。我一方面主動幫助家裡做家務事,一方面有時間就談,談不下去拖一段時間,等雙方冷靜下來再談。由於誤會無法解除,儘管我們之間談話是心平氣和的,和好的希望卻破滅了。

  「我的心已經涼了。」

  「還能熱起來嗎?」

  「金鞋雖好,我穿不合適還能穿嗎?」

  「『楓葉經霜久,依然戀故枝。』為了兩個孩子,我們還是湊合過吧!」

  「緣分已斷,在一起何宜?過去我們好好的愛,現在我們好好的分手,我們的心中仍保持對方可貴的美。不能成為夫妻還可以成為友人嘛!兩個孩子永遠屬於我們的。」

  「我衷心地祝福你,在今後的生活道路中,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祝願我們今後各自生活得比過去安靜、幸福!兩個孩子你要多照看,我會關心他們的,他們是我的骨肉。」

  從我們產生誤會到分手,前後經歷了四年多,彼此之間進行了坦率、真誠的交談,也進一步地進行了瞭解和容忍,但終究我們還是分手了。總結這十幾年,我棄業從政是歷史的誤會,和鮑的離異是天大的誤會。一個人不能分辨是非是愚蠢,一個不能分辨是非善惡的人而有才能,這才能就會變成他的幫兇。另外,人的思想和感情是相當複雜的。說兩個人能相互瞭解,實在並不容易,尤其男人瞭解女人則更難。

  「莊先生,您對自己的確有了深刻的認識,我感覺,您已經改過,我們要慷慨地忘記您的過去,把您當成可依賴的忠實朋友,幫助您重建生活的勇氣和信心,好嗎?」敦子小組聽完我的回憶後鼓勵地說道。

  「謝謝你!通過這些年的反思,我確實認清了自己,為自己找到正確的目標,走出一條路,充分發揮自己的業務特長,這也可以算是一條成功之路。」我真誠地說。

  「莊老師,您的苦難也是您的經驗、財富,因而您將比別人更瞭解人生。」趙麗小姐感慨地說,「您今後還有什麼打算呢?」

  「我記得有一首詩是這樣說的:『如果無法成為山間的松林/就做各地的灌木吧/如果不能成為灌木/就做小草吧/使街道更加青翠美麗/如果不能成為林蔭大道/那就做窄窄的小路吧/若是無法成為太陽/就做一顆星星吧/只要你能發出光澤。』我很喜歡它,因為它說出了我要說的話。」

              十一 難忘的中秋之夜

  轉眼又快到中秋佳節了。誰將伴我過這個團圓節?

  我鼓足勇氣,冒昧地給敦子打了個電話,這是我和她在北京交往了三個多月後,第一次單獨約她,心裡有些怦怦然。邀請她在陰曆八月十五的晚上去北海公園賞月。

  她欣然答應了,我禁不住心頭小鹿亂撞般地喜悅。我希望她騎自行車來,她又愉快地答應了。

  八月十五那天傍晚,六點左右她準時到達了北海公園的前門,我心頭又一喜,和玉人幽會能不愉悅嗎?幽會,這是多麼甜蜜、幸福的字眼。我見她騎的是一輛小輪子的自行車,從新僑飯店騎到北海,對她來說並不輕鬆啊。

  天色將近黃昏,我倆並肩在公園裡漫步走著。公園裡一雙雙、一對對的情侶手挽手、肩靠肩,彼此依偎著,從我們身旁走過。我的心頭一緊,我已經是半老頭子的人嘍,現在也列入熱戀的行列,般配嗎?我和敦子默默地踱著步。

  我跟敦子在北京相聚的三個月中,每次趙麗小姐都在場。今天,是我和敦子小姐單獨約會的第一次。在花前月下,我是多麼希望敦子在愛情方面,能往前邁上一步。我雖然是個急性的人,考慮到我的處境,她是外國人,相逢的時間也不算長,直坦坦地向她吐露,太難啟齒。可是,她既然單身來約會,對我是信任和喜愛的。聽人說過,上帝放進男人心中的是愛和追求的勇氣,放進女人心中的是怕和推卻的阻力。

  我們默默地走著,過去有趙麗在場,話兒說不完,然而今天我們倆人在一起,有點冷場。

  我們在小路上走著,一輪明月在薄如絲絹的雲中穿行,好像是大海上的航船。我們走到一叢叢樹中,突然停住了腳步,發現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擁抱接吻,我跟敦子都有點不好意思,心裡怦怦跳,我倆趕快改變萬向,朝湖邊走去。

  「我真佩服這一對的勇敢!」

  「他們是年輕人嘛!」

  「我們這個歲數的人,會有這種美好的生活嗎?」

  「我想只要莊先生去追求,去奮鬥,總不會拒之門外吧!」敦子看了我一眼,她有些羞答答。我真想抱住她吻一下,但我克制住自己,人家還沒有正式承認我是她的戀人,僅僅是朋友,何況她又是外國人,我不能太魯莽了。欲速則不達,反而要出洋相。

  我們肩並肩地走著,這時候我才覺得漫步著的腿似乎也有些累了,恰好也到了臨湖的「雙虹榭」,選擇了一個靠近欄杆的茶座坐了下來,我從提包裡取出月餅、汽水、肉腸,對敦子笑著說:「咱們邊吃邊談吧!」

  敦子剝開一塊月餅紙遞給我說:「你吃點兒吧!大概也餓了吧!」

  我環視了一下茶座周圍,一對對情人們,嘁嘁地談笑著,我對敦子說:「今天很開心,不覺得餓。」我接過她遞給我的月餅咬了一口,繼續說道:「今天的月夜多麼好,我們相遇在北京多麼偶然,相約在北海公園又多麼愉快。我們中國人形容朋友相識有一句俗話,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與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相遇一樣。這種形容對我們還不夠,我們的相遇簡直像兩顆流星在天空相撞一樣,你說呢?」

  「是的,我們的相遇是太難了,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更難。」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對敦子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和好友鈕琛合著的《闖與創》一書,今天已經出版問世了,這本書的誕生是經歷了一番曲折過程的,是一個『難產兒』,後來在黨中央的直接關懷下,終於生了出來,我送給你一本。」我從手提包中取了出來,雙手捧著遞給了敦子,我說:「在扉頁上已給你簽了名。」

  敦子小姐雙手接過了書。我在扉頁上寫著:佐佐木敦子女士惠存,這是我的處女作,送給第一位外國摯友,敬希批評雅正。乙丑年中秋,莊則棟贈。

  敦子小姐邊翻閱邊感動地對我說:「謝謝,謝謝,這個禮物太珍貴了,我真高興,衷心地祝賀你們的著作問世,回去後好好拜讀。」

  敦子笑著,甜甜地笑著,細嫩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書,嘴裡邊輕輕念著《闖與創》的書名。我深深感歎地對她說:「我在山西雖然工作、生活得不錯,可是總有一種背井離鄉、拋兒別女、夫妻不得團聚的淒涼感。後來我終於回北京了,遊子歸來、家人團聚又能妻小廝守了。可是,真沒法子,回京不久,我的家庭終於破碎了,本來淒涼的心境,又加上一層孤獨,從感情上講猶如雪上加霜……」

  這時,我看到敦子的眼圈有點紅,淚水在眼裡滾動著,她從提包裡拿出手絹兒,在眼睛上擦拭著,然後又戴上了眼鏡,深情地看了看我,低沉而語氣緊湊地說:「假如,今後你在生活的道路上再次遇到挫折、艱險,你不會孤立的,我永遠是你忠實、可信賴的朋友。」

  她凝重地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這時候我多麼想說:「敦子,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時敦子也深情地看著我,她好像要說什麼,可是她欲言又止了。我估計她,想讓我向她求愛,又怕我向她求愛。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句話此時此刻說出來最恰當,也最符合此情此景。但是,我鼓了半天勁,僅平淡地說了一句:「我真感謝你!」

  我明明看著敦子在期望著我的勇敢,讓我這個懦夫給降溫了,心中流過一種自責,坐失良機般的遺憾。

  我又看了一眼敦子,在月光下,她是那麼風韻典雅,那麼端莊秀麗,又那麼溫柔善良。月亮在冉冉升起,我問她:「你知道外國的愛情之神是誰嗎?」

  「丘比特。」

  「中國的愛情之神又是誰呢?」

  「月下老人。」敦子從容、瀟灑地答道。

  月光下的敦子給我一種柔媚感。

               十二 我們第一次擁抱

  1985年10月下旬的一天,敦子打電話告訴我,她哥哥來北京出差,希望我晚上去新僑飯店見見面。我愉快地答應了。憑我的感覺,估計要談我倆的事情,敦子肯定已和她哥哥講了這件事。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時敲響了敦子的房門。推門一看,只有敦子一個人在等著我,她抱歉地說:「哥哥的工作很忙,請你等一下,一會兒他就來。」

  我抬眼端詳著敦子,想在她的神情上搜索點兒懸念,隱約覺得她很興奮,給我一種喜藏眉頭的印象,我的心似乎也踏實了一點,她又笑瞇瞇地給我端來了茶。

  我也不敢問她,卻扯開思路說:「沒有關係,我知道你們工作的節奏很緊張,我去日本訪問時,看到早上上班的人,走路都很快,很匆忙。」

  敦子說:「是啊,哥哥一下飛機就到飯店,到了飯店就開始工作,吃飯時還要當翻譯,談判後,緊接著要翻譯文件,每天工作到深夜。」

  我說:「我們兩國應當在競爭中攜起手來,走向更高的境界。」敦子點了點頭,我卻接著說:「你看咱倆不是已經攜起手來了嗎?」

  她撲哧一笑。這時聽到了敲門聲,敦子開了門,就叫道:「哥哥,莊先生已經來了,正在等您。」隨著聲音,一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的個子比我高些,神采奕奕中,略帶些疲倦,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深含機智。我們之間本來是素昧平生,他卻像突然見到了多年的老友似的,熱情地把手伸給了我,接著自我介紹說:「你好!我叫佐佐木hong,見了你我非常高興請坐。」說著,上身略往前彎,右手瀟灑的一揚,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有教養,禮貌、熱情、落落大方。

  我也高興地說:「我不用自我介紹了吧,敦子和我早就盼望著你來呢。」

  敦子突然說:「對不起,我還有點兒事,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向我們微微一鞠躬,轉身走了。

  hong兄對我開門見山地說:「過去,我們都是你的崇拜者,這次我來北京,妹妹告訴我,你們已經相處了一個階段,她對你很理解,也很愛你,我不知道你的感覺如何?」

  此刻,我的內心很不平靜,我壓住心頭的衝動,直說道:「敦子是個好姑娘,我也非常地愛她,我願意和她結為夫妻,白頭偕老。不過,擺在我倆愛情道路上的困難還可能很多,儘管如此,為了我倆的愛情,我願意走一條坎坷的路。」

  hong兄見我情真意切地答應了和敦子的婚事,看得出來,hong兄的表情也在興奮中帶著一些憂慮。他說:「你和敦子相愛,我很高興,我們全家人都很高興,但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會不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

  我覺得他的話說得令人感激,中肯而體貼人,他使我暗生敬意,我說:「我想,現在我是個普通的中國公民,做著普通的工作,近十年來也沒參與什麼政治活動,這些年我國實行對外開放的政策,允許中國人和外國人通婚,這是有法律保障的。不過,我的情況又有些特殊,也許會有麻煩,真遇到麻煩時,我想要想盡辦法去克服它。」

  hong兄又問道:「你現在能出國訪問嗎?」

  「看來暫時還不行,1984年末,日本乒乓球界的老前輩田舛彥介先生,曾給北京市少年宮發來邀請信,請我訪日,指導日本少年乒乓選手,領導上婉言謝絕了。」

  我正傷懷地談著,敦子輕輕地推開房門,坐到我旁邊的沙發上,聽我們漫談。

  hong兄說:「我們一家人一直對中國懷有深厚的感情,父親在中國病逝,臨終前曾對我們說:『你們都生在中國,長在中國,以後你們不能做對不起中國的事情,我回不了祖國了,但我希望你們都回去。』這次來北京,敦子把你們的事對我講了,我很贊成,你看我妹妹有多高興。」

  他邊說邊笑,邊朝敦子望去,敦子含笑地望著我,她沒有講話,但她的眼神似乎在期待著我。

  我說:「我從心裡感激你們一家人對我的信任,我永遠也不會辜負敦子對我真摯的愛,請伯父的在天之靈放心。但因為我歷史上的問題,也許上面暫時不會同意,此點請你們能理解和諒解,也希望我們共同努力爭取。中國有句俗語:『事在人為』。」

  hong兄思索著說:「聽說北京有涉外婚姻咨詢處,你可以去打聽一下,我看有三種可能性,如果上邊同意,你們就可以辦結婚手續。婚後上邊允許你去日本,這是上策,去日本住一段再回中國住一段,兩邊的老人都可以照顧。如果不批准你去日本,只好讓敦子兩邊跑了。萬一連你們結婚也不同意怎麼辦?」

  「有這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很大。」我說。

  「那就只好讓敦子加入中國籍和你完婚。你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需要有一個家啊。現在,中、日兩國的關係很好,有這個大前提,雖有困難,但我看希望還是很大的。」

  聽了hong兄親切、懇切、透徹分析的感人講話,我幸福而又有些茫然的心緒有了歸宿,充滿憂患而又矛盾的心境似乎也踏實了,我對hong兄說:「既然我和敦子真誠地相愛,我將愛到底,我能去日本也罷,不能去日本也罷,這不是主要的!如果讓愛情附屬於其他的條件,是不純潔的,是可悲的。」我又側過身來,對著敦子說:「如果以後我不能去日本,把你留在中國,你能吃得消嗎?你後悔嗎?」

  敦子凝重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卻堅定地說:「哥哥已經代表我表達了我的心,今後你能不能去日本都沒什麼關係,我只願意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怕苦,也能吃苦,只要你不嫌棄我,我願意為你做出永恆的奉獻和犧牲!我覺得東京和北京都是好地方,但對我來說,最好的地方就是在你身旁,因為跟著心愛的人,到處是天堂。」

  hong兄見我們都開誠佈公地把事情說透了,又對我說:「敦子一個人在北京,我們也不放心,今後有你陪著她,我們全家就放心了,有什麼困難,請你和敦子講,我們全家都會幫助的。從現在起,敦子就拜託你了。」

  我深深地點了一下頭說:「謝謝你們的信任,感謝你們給我的幸福。近一二日我去涉外婚姻咨詢處打聽一下,有什麼情況,再及時告訴你們,我們再研究下一步怎麼辦。」

  hong兄點了一下頭說:「很好!我今天很高興,一切事情都拜託你了。實在對不起,我還要去開會,所以必須離開了,太遺憾了,以後我們再見。」hong兄說完拿起衣服和我握手告別了。

  屋子裡只剩下了我和敦子,她默默地站立在沙發旁注視著我,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敦子!」鼓起點勇氣,拉住了她的手。她的小手是那麼白嫩、纖柔,她羞怯地垂著頭,卻沒有躲開。我拉著她一起坐到了沙發上,輕輕地撫摸著她那軟玉般的手,身體貼得那麼近,我感覺到了她呼吸的熱流和心的跳蕩聲,嗅到了她黑亮的頭髮上散發的幽幽清香。我望著她那黑亮的眼睛頻頻地放射著神采,白暫的臉此刻卻像玫瑰花一樣那麼醉紅,雙唇微微綻開,嬌艷紅嫩多麼迷人。我不禁心旌搖蕩,胸腔裡奔突著熾烈的熱浪,我一側身就緊緊地擁抱住了她,她也緊緊地把兩隻玉臂摟著我的脖子,我們熱烈地吻著,久旱干苗似的,終於得到甘露。這是一次純真的愛情洗禮,我願把這朵愛情之花延續到生活的最後一瞬。

  我倆都非常激動,感情的突然飛躍跌進了美妙、甜蜜的酒池子裡,醉意朦朧,我懷裡是一位多麼純潔的姑娘。

  我對敦子說:「親愛的,我倆永不分離,我屬於你,我永遠忠於你。」她幸福地微笑著,笑得那麼甜蜜,那麼醉人。

  她收住笑容說:「你要當日本女婿,你得跟我每天學一點兒日語好嗎?」

  「不!我不想學日語!」

  「為什麼?」

  「如果以後我去了日本,又學好了日語,就把你的位置給佔了,要是我不會日語,我到日本的任何地方,你都陪伴著我,你給我當翻譯,別人也哄不了我,我們不是形影不離總在一起嗎?而我也飛不了啊。」

  敦子笑著說:「你學會了日語,飛了也沒關係,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人,應當去找一個更好的,我願意甘當你的跳板!」

  我一下冷起臉來說:「下一次不許開這樣的玩笑。」

  她抬起了頭,眼裡滾動著淚花,痛苦地一下撲到我的懷裡。我茫然不知所措,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痛苦呢?

  敦子輕輕地抽泣著,眼淚在她臉上往下掉著,她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就又撲到我的懷裡,身子顫抖又嗚咽著。

  她越發抽泣著,語不成句了,斷斷續續地說:「我真對不起你,我……我……我不能……為你……生兒育女了。」

  「為什麼?」我茫然地問著。

  「前幾年,我……患了……子宮腫瘤,做了……子宮切除手術。」

  「啊,原來是這樣。」我如釋重負接著又說:「親愛的,這不是你的過錯,而是你的不幸,你已經受了沉重的打擊和痛苦的折磨,我沒有在你傷口上撒鹽的權利,只有同情你,為你分擔憂愁的義務。」

  敦子聽了我的安慰話,心裡平靜了些,說:「我們結婚了,卻沒有愛情的結晶,這是多麼遺憾的事情!這是多麼對不起你啊!」

  「敦子,我非常理解你愛我的心,我們都希望能有愛的果實。一個女性不能生育,是很痛苦的,是一生的一件憾事,我只有對你更同情,更愛。」

  敦子又說:「要是早幾年我們相遇多好啊,我還能為你生孩子。」

  我又寬慰地說:「中國的人口太多了,過剩要成災啊!這也是命運給我們安排的,你知道嗎,有了孩子,他也會分走我們之間的一部分愛,你說是嗎?」

  敦子酸楚地笑了一下,又撲到我的懷裡,我緊緊地擁抱著她。

  這一天,可以說是我們的愛情進入成熟的標誌。

             十三 一對比翼鳥共築愛窩

  北京市民政局涉外婚姻咨詢處的兩位小姐明確地告訴我,我和敦子小姐的婚姻完全符合中國的法律,並告明我倆該如何辦理結婚手續。

  第三天晚上,我去新僑飯店,把敦子接到正在施工中的家裡。我的心情異常喜悅和興奮,我對她說:「敦子,這就是咱們的家!」

  她舉目環顧了一下說:「現在看來還不像家的樣子,但我很喜歡,只要有塊地方,有了你我就滿足了。」

  我陪著敦子來到客廳北邊的廳,推開門是一個長六米,寬一米二的走廊,走廊的北邊有兩個門,我向敦子介紹說:「對著魚缸西邊的門裡是咱們的臥室,東邊的一間是客房,走廊的東頭是盥洗室。」

  敦子看了裡邊的三間房子後說:「這裡面的房子還很大。」

  「等都修好了,咱們的房子就可愛了、迷人了、美麗了、溫暖了,真的是咱倆的小愛窩了。」

  儘管正在裝修的房子還雜七雜八,四壁空蕩,可在我和敦子的心目中,它很快會變成五光十色溫馨宜人的家。

  「莊先生,我過去吃過苦,而且能吃苦,你可不要把我看成是外國的嬌小姐,我是來自中國西北黃土高坡的普通的勞動婦女。你現在的條件我認為已經很好了,你的臥室雖然亂一點,但很乾淨,我喜歡……」

  她喃喃細語聲,卻像一隻毛毛蟲在我心坎上爬,不禁心旌酥酥癢癢。頓時,我覺得心臟跳得很憋人,心神有些恍惚,又有些口乾舌燥,聲音顫抖地說:「親愛的敦子,今天晚上你就別走了,我們,我們住在一起吧!」

  她白暫的臉上頓時浮上了淡淡的一層紅暈,微微地點了點頭,我一下子把她抱到懷裡,我貪婪、瘋狂而又甜蜜地吻著她的雙唇,她也醉意朦朧地順從著。我如癡、如醉、如夢幻般產生著一種奇異、美妙的感覺。我吻她,似乎才發現似的,她身材不高卻體態勻稱;紅潤細膩的臉龐上,泛著虹一樣的光彩;一雙明亮的眸子,溫柔而深情,蕩漾著智慧、善良、理解;微微張開的淡紅雙唇,像燃燒著灼人的燭火;豐滿的胸脯,像蘊藏著無限的生機和力量。美麗、端莊、嫵媚、典雅,她簡直是一朵散發著芬芳的牡丹花。我陶醉了。

  這一天,我太珍惜了,我和敦子在我們普通、簡陋的「巢」裡度過了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甜蜜之夜,結下了我們永生的良緣。

               十四 結婚申請遇麻煩

  我看著莊先生日夜奮鬥,把我們家的建設進程加快了。這位當年馳騁乒壇的猛將,整天一身泥塵在當小工,既要指揮別人,自己又要帶頭干。說實在的,我心疼他,我真怕把他累垮了,千方百計讓他吃好點兒,保證他的營養。

  我聽莊先生到涉外婚姻咨詢處談的情況後,心裡非常高興,我衷心地祝願我們的婚事能順順利利地辦成。

  莊先生對我說:「你快回日本,把結婚所需要的材料、證明等辦好,你回來之後,我們的小愛窩又有了較大的變化。」

  我說:「這個星期我就回日本,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當時公司裡正好要我回日本辦事,我向公司所長請了幾天假,說明我要辦理結婚所需的材料和證明。所長一聽高興地說:「恭喜你了!」

  到了東京,哥哥和嫂子一見我滿面春風,就猜到十有八九是回來辦手續的。嫂子笑瞇瞇地說:「我們的敦子這回可要當新娘子了!」

  我微微點頭,暗暗高興。第二天我就趕到島根縣江津市的老家。媽媽一見我那麼開心,她就問:「莊先生對你好嗎?」

  「好極了,可疼我了。」

  「你可少在莊先生面前撒嬌,他是名人,事情多,你要多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好好照顧他!」

  「媽媽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像你對爸爸那樣去關心照顧好莊先生。」

  「莊先生結婚後,能來日本住嗎?」

  「我想可以吧!」

  我把這次回來準備辦結婚手續所需要的材料、證明等事跟媽媽說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就到江津市去了。一路上秋高氣爽、海碧天青,一切都像我的心情一樣的美。我也曾經想過,嫁給莊先生之後,主要生活在中國,日本故鄉可能來的機會就少了。望著群山,望著美麗的藍天和大海,心裡也有點兒依依不捨。但我一想到莊先生,這些惜別之情很快就被愛情戰勝了。

  所需的證明和材料都辦得非常順利,前後一星期,我就告別媽媽,乘飛機回北京了。我的心已經屬於莊先生,走到哪裡都想念著他。

  當天晚上,我來到莊先生的家,按響了門鈴。他開門一看是我,立即喜出望外,把門關好,一把就把我抱在懷裡。我們心醉神迷地擁抱在一起,兩張顫抖灼熱的嘴唇重合在一起,一星期的分別就好像幾年似的,我倆都在激情奔湧,恨不得把全部的愛與思念之情,一下子通過吻傳給對方。

  「你那邊的一切手續真的都齊備了?」他半信半疑地問著。

  「很順利,你看!」我從文件包裡拿出了材料。他一張張地仔細看著,我在一旁給他解釋。他好像得到寶貝似的說:「敦子,我真幸福,我們有護身符了!」

  第二天晚上,莊先生來到新僑飯店我的房間,那時我還沒有下班。當我進門看到他時,他笑得不自然,我馬上覺察到可能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從你的臉上看出,好像有事。」

  「敦子,事情並不像想的那樣……」

  「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莊先生今天一早到了市少年宮之後,就來到領導的辦公室。領導客氣地問著:「莊教練,你有事嗎?」

  「有重要的事我才來麻煩您的。」

  「什麼重要的事啊?」

  「您知道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今天是來開準備結婚的證明。」

  「你要跟誰結婚?」

  「日本的佐佐木敦子小姐!」

  這下子領導的臉上頓時出現了難色,也有些緊張。

  「哎呀!莊教練,這事我們可不敢作主呀!」

  「前幾天,我去過北京市涉外婚姻咨詢處,她們說我們的婚姻完全合乎中國的法律,我根據她們的指點,來您處開證明,難道您對部下生活上的問題也作不了主?」

  「莊教練,希望你理解,你是個特殊人物,有關你的一些事情我們不敢自作主張,要向上級請示。」

  莊先生一聽涼了半截,可又能說什麼呢?他很理解少年宮領導這種穩健的做法。

  莊先生講完這件事,我心裡好像壓上了千斤巨石,沒有想到事情會遇麻煩。但我馬上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給莊先生潑冷水,他會受不了的。我鼓勵他說:「好事多磨嘛!咱們安心等上級的批示。」

  他無可奈何地說:「生活上的問題,不批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

  我安慰他:「這是手續問題,辦手續需要時間,我們按我們的計劃進行,不要受這件事的影響。」

  我這麼一說,莊先生眉頭展開了,情緒好些了,我給他弄了些吃的,邊吃邊談起家裡裝修的事情。

  過了數日,少年宮的領導告知莊先生,少年宮也派人去了涉外婚煙咨詢處,瞭解到的情況與莊先生所述完全一致。少年宮的領導對他誠摯地說:「莊教練,我們少年宮領導都支持你們的婚事,都很同情你們,但此事我們必須向上級寫報告,上級批准了,你們就辦!」

  現在的莊先生是北京市普通的市民,過去的事早已結束,時過境遷,今年已經四十五歲,年初剛剛離婚,年末要結婚,這都是一個公民基本的權利,只要努力爭取怎能不成功呢?特別是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成功的把握會更高。

  我們一面期待上面的對婚事的批復,一面抓緊時間整修房子。希望上面一批准,我們的小愛窩也修好了,豈不是雙喜臨門。不料,半個月後的一天莊先生從少年宮回來之後,氣呼呼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那對濃眉像老鷹似的飛到額頭,目光中燃燒著痛苦的怒火。

  「出什麼事了?」我輕輕地問著。

  「不同意。說我是掌握國家機密的人,不能跟外國人結婚。」

  我一聽,心裡像壓了千斤石,幾乎喘不過氣來,問道:「你如何對他們說的?」

  「我說我不是搞政治出身的,我一直是當運動員、教練員。是『文革』的浪潮後期把我推上了當官的位子,只任兩年多就下來了,我能掌握什麼國家機密?少年宮的領導同情地說:『上邊說你掌握國家機密,我們也不好辦,請你諒解吧!』我感到他們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他們有難處,我很理解他們。」

  「下步怎麼辦?」我問。

  莊先生說:「好事多磨,我向黨中央寫申請結婚的報告。」

  「能行嗎?」「我那本《闖與創》的書出版不是有這種情況嗎?有的人就是不同意,後來給中央寫了報告不是批了嗎!」

  莊先生這麼一說,我心裡舒暢了一些,我也覺得中央會批准的,我還擔心莊先生由此產生灰心喪氣的情緒。

  「莊先生,事不宜遲,我們寫請示報告吧!」

  於是我們通宵達旦地寫了起來,並把我生在中國、長在中國的歷史都附上了。

             十五 照片帶來美好的回憶

  我們的小愛窩已經走向「正規」,越來越美,我們設計的傢具,已經一件件運進屋裡,我和敦子的愛也日益深厚、充實。我們抱著莫大的希望,相信領導上會批准我們的結婚報告,只是個時間問題。

  我倆都已四十多歲,跟年輕人不同,大自然留給我們的美好時光不多了,我和敦子衝破了偏見和阻力,我們住在了一起,我們都有獨立生活的能力,我們是特殊情況下的「先斬後奏」。

  我看著這個舒適的愛窩,有時心裡喜過則感到羞愧。因為舉目之下,幾乎都是敦子的心血錢築成的。不過,我也為即將娶上日本的媳婦而感到驕傲!

  北京市民都忙著準備過年,家家開始採購年貨。為了迎接我和敦子第一個共同的春節,我們研究著買哪些過年的東西,並加緊室內的佈置。

  敦子看著兩邊空蕩蕩的牆上提議道:「你應當把過去有歷史紀念意義的照片掛在客廳的南牆。」

  「你幫我選吧!」

  那天晚上,我倆開始整理照片。我的照片很多,其中有一些是和毛主席、劉主席、周總理、朱委員長、賀龍、陳毅等國家領導人接見體育界運動員時的合影照片。

  能見到毛主席和劉主席等國家領導人,是托容國團的福。他於一九五九年四月,在西德的多特蒙德舉行的第二十五屆世乒賽中,第一個為我國獲得了男子單打的世界冠軍。他們回國不久,毛主席、劉主席、朱委員長等在中南海接見了部分乒乓球隊的隊員以及田徑、游泳等項目的優秀運動員,當時,我榮幸地參加了,還和領袖們握手,合影留念。回來後我在日記上寫道:「一定要用毛主席他老人家握過的手,去為毛主席爭光!」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六屆世乒賽在北京舉行時,周總理、彭真、鄧小平、賀龍、李富春、陸定一、郭沫若、羅瑞卿、沈鈞儒等都出席了開幕式。一些重大的國際比賽毛主席很少出席,但他非常關心這屆比賽的情況。中、日團體決賽時,毛主席也沒有親臨賽場,而是在家中看電視,他深知在那天災與人禍交織的年月,中國乒乓球隊戰勝日本乒乓球隊奪取世界冠軍的深遠意義。當中、日團體賽進行到二比二平局,第五場我出戰荻村伊智朗時,毛主席在電視機前對著我高喊:「我的小祖宗,你快給我拿下來吧!」我沒有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二比0就勝了荻村。

  在翻閱照片中,我又拿出了一張很珍貴的照片。這是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二十六屆世乒賽閉幕後的深夜,鄧小平同志及其他國家領導人,在人大會堂設宴,祝賀、招待中國乒乓球隊全體人員及大會的工作人員。宴會前,把我父母也請到了人大會堂,並在「江山如此多嬌」的巨幅國畫前,鄧小平、彭真、賀龍、董必武、李富春、李先念、羅瑞卿、陸定一同志與我和我父母合影留念,給了我家無上的榮光。

  我們球隊每次出國參加世乒賽前,周總理都要率領政治局部分或大部分成員,為乒乓球隊的出征送行或餞行。一九六三年三月,我們將要去捷克的布拉格,參加在那裡舉行的的第二十七屆世乒賽。臨出發前,周總理在中南海的武成殿為我們錢行,陳毅和賀龍副總理也參加了宴會。周總理還特意請來中國駐捷克斯洛伐克大使仲曦東,介紹給我們乒乓球隊全體。周總理說:「這位仲大使,今後就是你們的後勤部長,後勤方面的事由他全權負責。如果不習慣吃外國飯,可由使館的廚師做中國飯,廚師不夠還可以從國內派。」

  「有!有!我們全力以赴。這次世乒賽用的球台,我們也購了幾張,擺在使館裡,我們那裡就是你們的訓練基地。」仲大使熱情地說。

  陳毅同志說:「現在國際形勢很好,我將要陪劉主席訪問印度尼西亞,今天,我特地趕來為你們送行。如果你們打勝了,回來時我就不請你們吃飯了;如果你們打敗了,我去機場接你們,給你們獻花,還請你們吃飯。」

  賀龍副總理說:「你們打勝了,我來請你們。」

  周總理風趣地說:「我先請你們吧!今天,我是按照國家招待內賓的標準四菜一湯請你們吃飯。我們國家現在還很困難,雖然經濟情況有所好轉,但我們還要處處節約。今天的宴請由我工資開銷,但糧票你們要交啊!大家不介意吧!我們吃飯的地方是武成殿,古代將軍出征要走安定門,打了勝仗從德勝門進,打了敗仗不能走德勝門。打了勝仗以後,皇帝要慶賀賜御宴,才能到武成殿吃飯。你們即將出征,我請你們先在這裡吃飯,算是對你們勝利的預祝吧!」

  周總理停頓了一下兒,又接著說:「對你們的比賽,我提出四點要求:一友誼重於比賽;二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三勝不驕,敗不餒;四此行必勝必成!」說完總理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向大家巡視一圈,宴會廳裡頓時寂靜得鴉雀無聲,人人如空谷之松。

  一九六三年四月,第二十七屆世乒賽我們又拿了三項冠軍:男子團體、男子單打、男子雙打。接著我們訪問了英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西德等國。

  勝利的消息早傳到神州大地,消息猶如春風送暖,暖到人間,也暖到毛澤東主席的心裡。

  六月下旬我們從歐洲歸來,賀龍、榮高棠陪同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見了我們乒乓球隊全體隊員。這是我第三次被毛主席接見,也是第三次給毛主席表演打乒乓球。最後一場表演賽是我和張燮林,我拉一兩下就重板扣殺,張燮林左右奔跑著,飄飄然後彩蝶飛舞般把險球一一救了回來,有時我低手連續起板七八次,張把我重板扣殺的球又低低送了過來。毛主席被這些精彩的球所吸引,不時地鼓掌,笑出了聲音。

  毛主席一生中,曾三次接見中國乒乓球隊,接見時和大家一一握手,看表演、合影留念,沒有和運動員交談過。這次接見,是毛主席最後一次接見我們。我和張燮林給毛主席打完表演後,毛主席在榮高棠的陪同下和我握手時,他笑瞇瞇地親切地叫了我一聲:「小莊!」毛主席的聲音不大,音調細而高,飛入我的耳朵裡,我的心隨著咚地響了一下。這是我一生第一次面對面地聽到毛主席的聲音,使我終身不忘。吳小明也聽到毛主席叫我,他激動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聲音,毛主席叫你的名字,你太幸福了!」

  接見後,毛主席又興趣盎然地走到獎盃前,俯下身子,正面審視著,又側過臉來端詳著,滿意地笑了。

  和毛主席合影時,其他的運動員都換了便服,我和張燮林是表演賽最後一場,來不及換衣服,所以和毛主席的合影我倆穿的是運動服。

  兼任國家體委主任的賀龍副總理,對我們取得的成績非常高興,他對我們說:「我許了願得還願啊!」不久,他在四川飯店擺了酒宴,還把陳毅副總理請來。席間陳老總幽默地說:「你們又為中國人民爭了光,我先舉杯祝賀你們!本來說好,你們輸了回來我請客,可是你們賀老總和我有言在先,現在果然你們打贏了,那只好由他請客了。」說得我們都笑了起來。「今天你們打勝了我很高興,所以來參加你們的慶功宴。你們比賽的時候,我雖然陪著劉主席訪問印度尼西亞,可是心裡總是惦念著你們的比賽。我是完全相信你們一定會勝利的!」「二十六屆世乒賽你們打得不錯,拿了三項冠軍,二十七屆在國外比賽也拿了三項冠軍,也是進步,我心裡很高興,今天給你們慶功。」賀老總接著語氣一沉,對傅其芳教練說:「老傅啊!二十八屆的冠軍杯子,可是要比這次多啊!」

  後來領導上派容國團擔任女隊的教練。容國團運用集體的智慧,大膽啟用新手,大出奇兵,在二十八屆世乒賽中,我們中國隊共拿了五項冠軍。

              十六 棒打鴛鴦的通知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一日,我跟公司的同事們來到地處東華門的北京市公安局外事處,辦理常駐的簽證延長手續。

  幾個同事在前面很快辦完了手續,輪到我了。我走到那個中年男子的前面,把護照遞了上去。他一看是我的名字,揚起濃眉又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佐佐木敦子女士,您的簽證上邊沒有批下來,今天不能辦。」說完又禮貌地對我微笑。

  我的心咯登地震了一下,好像一塊千斤巨石壓到我的心口上,我吃力地問道:「什麼時候可以批下來?」

  「很抱歉,我們不知道。您的護照可以放在這裡,過些天您再來問,」對方回答。

  我驚愕了,幾乎要哭出來,但我克制住自己。根據我從事外貿活動的多年經驗,這意味可能被拒簽。我將會被迫離開中國,離開北京,離開我心愛的莊先生,還有那個剛剛奮鬥建起來的小愛窩,我的心能不碎嗎?

  同伴們一聽我沒有辦成,都互相交換眼色,似乎也悟到了內因,又都不願意說出來。在這種場合唯一能做的,是擁著我安慰說:「先回去吧!過幾天再來看看結果,也許他們忙,沒來得及給你簽。」

  我急匆匆地來到家裡,莊先生一看我臉色不對頭,馬上不安地問著:「怎麼,有什麼事嗎?!」

  我再也憋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好像天要塌下來,地要崩裂,我直言相告說:「他們不給我辦延續簽證!」

  莊先生一聽,臉變得雪白,趕緊擁著我安慰說:「別著急,過幾天再問問去。」

  「莊先生,我們不能坐等,我們要摸清情況,要爭取啊!」

  「好,好!我們分頭去瞭解情況。」

  這種事情本身就很複雜,頭緒也很多,到底事情出在哪個關鍵人物身上,哪個掌握我們的生死簿,我們該去找誰,簡直是老虎吞天,無從下嘴啊!我和莊先生開始瞎忙乎,他跑中國方面的,到北京市政府、市委、市公安局請人幫忙,想弄個究竟。這時,他找不到領導,哪一級的領導都不見他,見到下面的一些人,回答是:「不知道,不清楚,我們是奉命行事。」我找日本公司方面,想請有關人士疏通關係,請求延長簽證,但四處奔走,跑斷筋骨,仍然弄不到一點兒消息,急得我倆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十二月十三日,我再次走進市公安局外事處,心頭「咚咚」跳得格外厲害,弄不清降臨在我頭上的是禍還是福。

  我小心翼翼地問著那個中年男子:「我的簽證上面批下來了嗎?」

  那個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拿過一個文件似的東西,像背課文似的對我說:「佐佐木敦子女士,這是你的護照,本月十七日到期,我們不再續簽!」

  天哪,幾天之內必須離開中國,離開我心愛的莊先生,我腦子轟一下要炸了,我一股怒火沖上心頭,不顧一切地大聲喊著:「為什麼?」

  「我想,你比我們更清楚!」那個中年人只動了動眉毛,壓著嗓子說。

  我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心像被撕成碎塊了。我隱忍著痛苦,眼前這些具體辦事的人員是沒有權力更改的,一切都是上面佈置下來的。留給我的只有女人的天性——軟弱的哭泣。

  我到了家裡,一頭就撲進莊先生懷裡,痛苦地哭了起來。莊先生看到我如此沮喪、悲痛,他一切都明白了,臉像霜打的,木雞似的呆在那裡。

  「我四十歲以後才找到了愛情,找到了你,告別了國土,告別了家鄉,告別了母親和兄弟姐妹,忍痛割愛地離開娘家,誰知道婆家卻不接收,趕我走……」我有些忍耐不住,痛苦地搖撼著莊先生,悲憤地對他說:「你多麼可憐呀!是我害了你!你可以多次拿到世界冠軍,卻得不到我奉上的真摯的愛情!……」

  莊先生的心早碎了,兩眶含著痛苦的淚水,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他知道此時的任何安慰話語,都顯得軟弱無力和毫無用處,他一隻胳膊摟著我,一隻手替我擦淚,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安慰道:「敦子,你就哭吧!放聲地哭吧!可能這樣會好受些。中國的事情太複雜,好事總是多磨難,事情總有個過程。我想,我們真誠的愛情可能被上面誤解,當真誠被別人誤解時,最好的解釋是:再真誠。」

  莊先生這麼一說,我開始冷靜下來,我知道我這樣衝動,會給莊先生帶來更多的痛苦。我已經是莊先生的人了,我愛中國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莊先生,我申請加入中國籍,這總可以放心了吧!」我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莊先生一聽愣了,他不安地說:「這可是大事,是不是你跟家裡人商量一下,然後再決定也不遲。」

  「來不及商量,我自己決定。」

  「再說,入國籍是很複雜的,三五天難批下來,要申請,要待批,有一連串手續,現在只有幾天了,來不及了。」

  「讓上面瞭解我的決心很重要!我愛中國!我的大半生是在中國度過的,現在咱們就寫,事不宜遲。」我哭著拉起莊先生的手,兩人坐在寫字檯邊,一邊流著淚,一邊寫入中國籍的申請,我說:「一定要在我離開之前送上去!」

              十七 淚血澆心的思念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三點五十分,敦子揮淚飛回了東瀛,送別歸來的我,歡樂和團聚已成為過眼浮雲,今朝只剩下我孤雁哀鳴了。

  此刻,我全身無力覺得更癱軟了,哀歎自己再一次以喜劇的形式扮演著悲劇的角色。我的心彷彿被活生生地撕了下來,隨著敦子到日本,剩下來的是痛苦。

  一個激靈,又使我想到,我們呈遞的入籍申請將開始層層旅遊,帶著我們的焦慮和期望,緩緩地經受著研究、傳遞。又有一絲憂慮悠悠地掠過心間,擔心著節外生枝,擔心著上帝又要我再扮演一次悲劇的角色。

親愛的敦子:

  你好!你走後的當天晚上接到了茂弟弟的電話,告知你已平安到達東京,16日晚又接到你我別後30個小時的電話,

  1986年12月15日,對我們來說是個悲慘的日子,我在日曆上的這一天重重地劃了一條道子,我們相愛一年半沒有分離過,而且感情越來越深,這次離別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人可以暫別,但用心血澆灌的愛情之花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我知道你走的前幾日強忍著巨大的悲哀,把能為我做的事情都做了,卻沒有帶走你的一樣東西。這是你怕我心裡難過,我也急盼著你早日歸來團圓。

  你哥哥代表全家把你托付給我,我一定要把你照顧好,不負你冰清玉潔的一顆心,也絕不辜負你全家的重托。請你相信時間,我們一定會重逢,那時候起,我們將相濡以沫,相親相愛,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這幾日我痛定思痛後又活了過來,到處去跑,瞭解情況,打通門路,為你早日回來做準備工作。首先我向少年宮的領導反映,他們對我說:「莊教練,決敦子的入籍問題和你們的婚姻問題,我們實在愛莫能助,你還是向上級去反映吧!」

  此後,我找了北京市教育局副局長,東城區政府副區長,前中國駐日本國大使宋之光和夫人李清。他們對我和你的婚姻很關心,很同情,對你果斷地申請加入中國籍與我完婚很支持,認為這是正當的要求,上面很有希望批。

  敦子,我們的目標也更明確了,要向高層反映!對任何事情要理解,不要怨嗟;要積極爭取,不要等待。抽時間經常往中國駐日本大使館跑跑,五次、十次地向大使館提出申請,不要氣餒,哪怕事情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希望,你千萬不要認為沒有希望,希望就是希望,無所謂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

  最近,我又把咱們的申請,送給了曾做過我們代表團團長的××同志,請她再送給哥哥萬里副總理。我還去了外交部,把我們的申請轉交給吳學謙部長。我還到習仲勳副委員長家,接待我的是曹秘書,我和他談了以後,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反映的和匯報上來的報告情況不一樣。」12月底,×××女士打電話告我,萬里副總理27日接見了她們,×女士如實地匯報了我的情況。

  第二天上午,我就給萬里副總理的秘書打了電話,請他向副總理轉達我們的呈請。總之,等待是痛苦的,對我們未來我又是充滿信心的。儘管困難橫亙在我們面前,請相信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樣晶瑩透亮。

  最近,我找了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看了這本書,我認為我們的婚姻是合法的,暫時被阻也只是短期的。這本書讓茂弟弟帶給你。

  ……

  敦子,沒和你商量就給你起了中國名字。這些日子,驀地一下「夢櫻」二字脫口而出,我又開始咀嚼和品嚐著你名字的味道。人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對你是白日思,夜裡夢,伸手去抓卻是空!本想和你攜手登玉樓,共作千年醉,卻不料今日棒打鴛鴦,天各一方,你揮淚去了,我孤燈只影,人去室空,翹首東望,與誰話淒涼?!今日駕鶴去,何日君再來?誰人知我,蟾宮悲夢!

                     你的夫則棟
                  一九八六年十月卅日於家中

親愛的敦子妻:

  你好!非常的想念你,必須要有實際行動,去跑,去找!但救世主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儘管我們無力回天,但總是存在一種可能性,可「借力回天」!借梯找救世主。

  我在海關工作的好友李××是個熱心腸的人他得知你被迫回國的悲痛心情,非常同情我們的際遇,在交談中他提醒我說:「有些事情北京市不大好辦的不妨到外地試一試!」

  「北京市都辦不了,到外地能有希望?」我不解地問。

  「天津市市長李瑞環同志你和他熟嗎?」

  「不大熟,彼此都知道。」

  「李市長平易近人,專為老百姓辦實事,深得天津市人民的尊敬和愛戴,你可以找找他。如果你願意去,明天一早我要送一些省市的海關領導去天津開會,你順便搭車前往。把他們送到天津後,我陪你一起去找李市長,咱們有車辦事也方便,你辦完事後再拉你回來。」

  我和××驅車來到天津市政府,走進接待室,我向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後,工作人員對我客氣地說:「莊教練,您這次來的不湊巧,正趕上今天李市長陪同黃華同志和北京來的幾位部長。您明天來可以嗎?」

  「今天我還必須趕回北京去,我給李市長留封短信,您幫助我轉交行嗎?」

  「可以,可以。」

  「謝謝您!」××在一旁等候,我在接待室給李市長寫了一個來拜見而未遇的短條,並把過去給鄧小平主席和一些中央領導同志的短信秒了一遍,交給了工作人員。

  信的內容如下:

尊敬的李瑞環市長:

  您好,我本不願意打擾您,但實在無法,請您在百忙之中過問一下我的個人問題,我將感激不盡。

  我叫莊則棟,在「文革」後期犯了嚴重政治錯誤。76—80年被隔離審查4年,在中央的關懷下,1980年9月解除監護,同年10月去山西,在山西工作近三年,1984年8月分配到北京市少年宮任乒乓球教練工作。1985年2月和鮑蕙蕎離婚。

  1985年夏季,在北京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日本姑娘佐佐木敦子相遇。她是我16年前在日本結識的友人。她生在中國,長在中國,父親為了中國的建設1962年病逝在中國。1967年,母親領著她們兄妹6人回到了陌生的祖國——日本。從1978年她開始常駐中國,在伊籐萬公司任職。她熱愛中國,她同情我、鼓勵我,後來我們相愛了,到目前我們相愛一年半了。我給上級打報告要求結婚,回答是:「你掌握國家機密,不同意結婚。」但,我們真摯地相愛著,感情非常深。我已十幾年不參政,是個時過境遷之人。今年,我已47歲,佐佐木敦子43歲(未婚),時間催人老,佐佐木敦子已徵求家裡人的同意,願意加入中國國籍,放棄日本國籍,來華定居和我完婚。根據中國國籍法規定,她完全符合條件。請領導批准,允許我們組織家庭。順致敬意!

                        莊則棟拜呈
                      1987年2月27日於天津

  我和××都有一些乘興而去,卻悵然而歸之感。

  不料,回京後的第三天,我的師弟吳×從天津來家看我,寒暄後他說:「李市長昨天見了我,並要我給你捎話,你給李市長的信他看了。他說你的要求是合理的,一定盡力幫忙!」我一聽幾乎要流下眼淚,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市長,替老百姓辦事如此負責,只有三天就有回音,這給了我極大的精神撫慰,給我帶來了生活的希望,我萬分感激!我想,你聽到這振奮人心的消息必定和我一樣的心情,讓我們在充滿希冀中而焦急地等待吧!

  祝春安!

                         你的夫則棟
                        1987年2月28日晚

              十八 懇求加入中國籍

  我回到日本,在痛苦中擦乾眼淚,絕望中鼓足勇氣,為了跟莊先生在北京團聚,為了我們後半生的幸福,我盡最大的力量,開始尋找「上帝」,要用我的真摯的愛情來感動「上帝」,讓我加入中國籍,讓我跟莊先生結婚。

  給大使館的信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日本大使館

大使閣下:

  您好!

  在您百忙中打擾您,實在感到過意不去,我懇求您能幫助我這弱女子加入中國國籍。

  ……

  當然,我不是很輕率地向莊先生表達愛慕之情要求結婚的。首先徵得我哥哥(1962年,我48歲的父親病逝於蘭州,從此21歲的哥哥,承擔起了嚴父的責任)的同意,才正式向莊先生表白了自己的感情,並去了北京市民政局涉外婚姻咨詢處瞭解到我們結婚是合法的。這樣,我才根據他們的指點和要求,辦理了與莊先生結婚所需要的一切手續。但後來,莊先生卻被「掌握國家機密」為理由,未獲批准。此後,我們多次給中央領導寫信,要求恩准我們結婚,但沒有得到正式的答覆。經過一年多的反覆思考,我決心放棄日本國籍,加入中國國籍與莊先生結為夫妻定居中國。

  元旦時,我去鄉下看望年邁8旬的母親時,她毅然鼓勵我立刻加入中國籍,速回莊先生身邊,力爭做個賢妻,並讓我與她老人家到父親的墓碑前進行訣別。母親如此堅強的態度更加堅定了我加入中國籍的決心。

  我請求中國政府審查我的歷史和為人,批准我加入中國國籍,重返中國與莊先生結婚和定居中國,為四化建設貢獻餘生力量。

  此致敬禮!

                       佐佐木敦子
                     1987年元月15日於東京

  給鄧小平主任的信

尊敬的鄧小平主任:

  您好!

  今天是第三次打擾您,寫信懇求您的恩感,請允許我加入中國籍與莊則棟先生結婚,安居中國共度晚年,我願意拋棄日本較舒適的生活,投奔到孤零零的、需要照顧的莊則棟先生和他80歲的老母親那裡。

  有些人會擔心我過不慣中國的生活,但請您放心,我在西北的河西走廊長大,熬過了六○年三年的自然災害。當年我和甘肅人民一道吃過樹皮、野菜,也與牛、馬共飲過積存在小池子裡的雨水,比起這些苦難的日子,現在可算是天堂了。何況能和莊先生在一起生活,互相照顧,因此希望能批准我們的結婚申請。我堅信一切困難會克服的。我過去的40年幾乎是聽天由命的,等待著由上帝來安排人生和伴侶,但在前年十月份,我第一次拿出勇氣和真誠的感情選擇了我的終身伴侶,我很珍惜它,不願意受到妨礙。正如一位日本歌唱家所唱的:「雖被禁止,也仍想相會,被一根看不見的紅線相接著,愛情如生命,僅屬兩人,任何人也無法破壞兩人之愛,為了與您相見,將衝破黑夜奔向您方」

  我記得在高中的政治課中學過,當一個人若能承認錯誤、改正錯誤,則仍然是好同志。請您批准我們結婚,我們將是守法的誠實公民。我渴望著您的佳音。

  謹祝安康長壽!
                         佐佐木敦子
                       1987年2月16日呈上

  給王震會長的信

尊敬的中日友協王震會長:

  您好!

  我再次打擾您老人家,表示抱歉。

  我已多次寫信給上級領導及公安部門,要求批准我加入中國籍,同莊則棟先生結婚,定居中國共度晚年,但至今沒有得到任何答覆,我該怎麼辦?我用什麼行動才能得到中國政府的信賴呢?渴望指教。我和莊則棟先生的結婚純屬我們的愛情,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政治雜念,歡迎審查。

  我父親為協助建設新中國的大西北,艱苦奮鬥十幾年,最後逝世於中國,而我也勤勤懇懇地為中日友好貿易苦幹了十五年,就得不到應有的報償嗎?

  我懇請能得到格外的照顧,如果我婚後不安居中國而三心二意,我願意接受懲罰。

  謹祝安康長壽!

                         佐佐木敦子
                        1987年2月16日呈上

              十九 盼這一天盡快到來

最親愛的則棟夫:您好!

  您不斷地從電話和信件中向我吹風,我們的苦戀就要結束,不久我將能回到北京,回到您的身邊。但願「上帝」的仁慈是真的,能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概這個好消息像一副高級補藥,我的精神變得輕快了,臉色也春回大地。而且一家人隨著我情緒的變化大家都有了春意。我日夜焦急地等待著大使館的正式通知,把苦苦追尋的夢變成現實。可是,時間太煎熬人了,每天都將是十年百年的漫長。哥嫂弟妹們深深理解我的心情,為了使我能把時間的煎熬變成愉快的假日,他們建議我到媽媽家去度假,我很贊成。

  ……8月2日晚聽到您傳來的特大喜訊,我興奮得一連兩天沒睡好覺,任我翻來覆去,睡神總不降臨。我焦急地每天屈指數日子,但總覺得表針走得比以前慢了。

  您的生日要到了,我想贈您紀念品,不知您想要什麼?缺什麼?能告訴我嗎?這是考驗您對妻子是否老實,坦白!

  這次隆弟弟經過北京去廣西出差,機會難得,你們已兩年沒見了,好好談談吧!

  托弟弟帶去的碗是媽媽的心意,請收藏好,待將來過年過節或結婚紀念日時我們再使用。

  我焦急而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待著我們重逢的一天!盼望這一天盡快到來!吻您!

                    您的愛妻敦子、夢櫻
                     1987年8月18日

             二十 草擬婚禮客人的名單

最親愛的敦子妻:您好!

  越是在幸福即將來臨的時候,我們的日子越難熬,越是接近勝利的時刻,困難也越大。但,我完全相信你能主宰自己,控制自己的情感,尤其在我們身處逆境時心能定,腳能穩,理智能清醒而又下決心能實現自己的目標才是一個強有力的人,回顧這8個多月的分離時光,我們都經受了嚴峻的痛苦的考驗。這段歲月比八十年還難熬,可是,你多麼堅強!我的夢櫻是一位極重情而又有毅力和膽識的人,我能不珍愛嗎!

  現在,我著手做你回來的準備工作,我們的新居又做了一番新的修飾,紅喜字的剪紙貼到了幾乎所有的顯眼處。我想了幾點原則性的意見,根據這幾點意見我好草擬參加我們婚禮的客人名單,現徵求一下你的意見。中國的婚禮不像日本那麼複雜,是否你應入鄉隨俗呢?我想,我們能舉行這不平凡的婚禮,太有意義了!應該是氣氛隆重而歡悅,雅氣而精緻,樸素而簡單,規模不大而充滿家庭色彩。接信後望告!

  信寫到這裡接到隆弟弟的電話,他說要到家裡來看看,看看姐姐生活過的地方。為了歡迎他的到來,我給他寫了一張心情愉快的書法贈送他。

                     您最親愛的則棟夫
                     1987年8月21日

            二十一 十二月才能領到中國護照

最親愛的則棟夫:您好!

  8月底,我在焦急的等待中,接到了中國大使館的第一次通知,要我第二天去使館面談。

  第二天,我懷著喜悅激動的心情,來到了中國大使館。大使館領事部的張大林先生在會客廳接見了我並說:「有關你和莊先生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經中國政府研究,准許你們結婚,但是有兩個條件:(1)莊先生今後不能出國;(2)你必須加入中國國籍。中國法律規定:公民不能有雙重國籍,你要加入中國國籍就必須放棄日本國籍。有關國籍的問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希望你回去後好好慎重考慮!」

  「這問題沒有必要再考慮!一年前我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我立刻答道。

  「既然這樣,我們就給你發申請加入中國國籍的表格,你回去後另外寫一份個人簡歷,準備好二寸的照片,填寫後交回使館。這材料由我們的信使轉給國內,國內審查、批准後,再由信使轉到使館,再通知你,這樣往返需要兩個月,請你不要著急。」

  我拿回表格,當天晚上開夜車,就把所需要的資料都填寫完畢,第二天就送交大使館。

  約半個月過去了,沒想到張大林先生來電話又約我去使館面談。我以為是中國政府提早審批完我的材料、發給我護照,早日來中國,我真是喜出望外,興沖沖地第三次來到使館。

  張大林先生一見我就說:「請你再寫一份聲明,你為了和莊先生結婚,是你自願放棄日本國籍。加入中國國籍。通過日本公證處,證明這份『聲明』是你親筆所寫後,再交給我。」我又一一都照辦了。

  所以,不出意外我估計領到中國護照,回到您身邊,辦理結婚手續,也得12月份了。我利用這段時間學烹飪,辦理辭職、賣房、托運等事項,回家看望媽……您要耐心啊! 祝好!

                       您的愛妻夢櫻
                      1987年9月11日

             二十二 殷切等待你的歸來

最親愛的敦子妻,我的夢櫻:你好!

  珍函收到勿念!我的心中非常高興,非常甜蜜!我們得到的將是團圓和幸福;我們失掉的則是後怕和痛苦。我們即將團圓,百年之後雙雙入土也覺得是冥福無涯,我們的心願是雙方兩不負,此情此意將雋永無比。如果沒有團圓,將是人活著而愛情的心死了,這不是無窮的遺憾伴終身嗎?!

  有時候我也冷靜地想,我們之間的磁力是什麼?錢?名?出國?秀?……一時意?一時歡?一時羨?覺得都不是,卻是一種情,長在心上又生了根的情。它不怕天高,它不怕海深,它不負天,它不負人,如同青山不老,江水長存,石在有火,人在有情,情潮如浪,永吻崖岸,思之落淚,淚如佳釀!

  家中一切依舊,你給我留下來的好作風,天天在堅持,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盼你!等你!接你!吻你!

                     你最親愛的則棟夫
                     1987年9月29日

               二十二 媽媽同意了

  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正式通知後,我很快就按照他們的要求填寫好了加入中國國籍的申請表,同時也辦理了脫離日籍的手續。在辦手續過程中,我為脫離日本籍難過地流出了眼淚,但為了我和莊先生真摯的愛情,我可以犧牲一切。

  九月下旬,我向公司領導面呈了辭職報告,按照公司的規定,提出辭職必須提前三個月,但由於我的情況特殊,三天前才提出來。

  想到不久就要離開家鄉,飛往魂牽夢繞、日夜思念的莊先生身邊,心中就有幸福感。可是,和莊先生離別近一年的事,一直沒有告訴年邁的媽媽。媽媽畢竟七十八歲的高齡了,我怕媽媽知道不准我去跟莊先生結婚,她會經不起這個沉重的打擊。她雖然幾次問我:「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去中國出差?」都被我以「工作需要」,「沒有出差中國的任務」而矇混過關。

  現在,我和莊先生的婚事有了結果,不久要喜結良緣。我應當把這大喜事告訴在老家時刻惦念我的媽媽。

  我迫不及待地簡單打點了一下行裝,回到了媽媽身邊。媽媽一看到我滿面春風的樣子就高興地說:「遇到什麼好事,這麼使你高興!前幾次你回來,我總感到你有心事。」

  「媽媽,有好消息告訴您!最近,中國政府終於批准我和莊先生的婚事,很快我要去中國了。」

  「我說你這麼高興呢!」

  「不過還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媽媽敏感地問道。

  「一,莊先生不能出國。二,我必須放棄日本國籍,加入中國國籍,定居北京。」

  「讓你放棄日本國籍!這是為什麼?」媽媽感到突然,很不理解地問。

  「確切的理由我也搞不清楚。」

  媽媽沉思了一會兒,平靜地問:「這件事你和哥哥商量沒有啊?」

  「商量過了,哥哥也認為目前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媽媽低下了頭,用更低的聲音說道:「既然哥哥贊成你加入中國國籍和莊先生完婚,我也就不多說了。」

  「媽媽!你同意了!」

  我看到媽媽的眼角掛著淚花,不由得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媽媽!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和您商量:我和莊先生、哥哥初步研究,在舉行婚禮的時候,請媽媽和哥哥代表新娘一方的親屬出席,如您同意的話,還要盡快申請辦理護照。」

  「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我就去吧!」

  媽媽答應後,我非常高興。我又幫助媽媽做大掃除,經過幾天的打掃整理,媽媽家到處乾乾淨淨。

             二十三 我領到了中國護照

  在媽媽家平靜、愉快度過了美好的兩個月。十一月下旬,中國大使館又通知我,中國政府已批准我加入中國國籍,十二月一日去使館領取我的護照。

  我把這令人興奮的消息告訴了媽媽,並說:「我們該啟程赴東京了。」

  十一月三十日,我們離開了江津,乘火車赴東京,住在哥哥的家中。

  第二天上午,我準時來到了中國大使館,領取了中國護照。我終於拿到了進入國門、走向莊先生身邊的通行證。

  哥哥是個心細又對我關懷備至的人,他看了我的中國護照說:「你最好再去日本出入國管理局一趟,要一個再入日本國的簽證,這有利於你隨時都可以回日本。媽媽年事已高,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能立刻趕到。否則,不辦這個簽證,按正常來日本探親,辦手續需要二十天至一個月。」

  我照哥哥的吩咐,很快來到了日本出入國管理局。辦事人員介紹我去咨詢處,剛好值班的是位負責人,我就把我的情況向他直截了當地做了介紹。

  他看著我非常難過的樣子,關懷地說:「我理解你的處境,更知道你的難處,這樣辦吧!第一,現在,我就給你發永居日本國的許可證。第二,再發給你入日本國的簽證。有了這兩件東西,你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回來後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聽了後,只是拚命地用手帕壓住淚腺,不斷地鞠躬向他表示深深的謝意!

            二十四 聚雅酒樓的典雅婚禮

  媽媽在北京建國飯店休息了一天多,精神好轉了,她對我說:「這次來北京,我要看看五星紅旗。」我和莊先生很理解媽媽的心意,一起乘車來到天安門廣場。下車後,我們漫步向矗立在廣場上的旗桿走去,媽媽看到飄揚在旗桿頂端的五星紅旗,深情地說:「來北京看五星紅旗,這是我多年的宿願。在日本,只有駐東京的中國大使館有活動請我們去,才能見到五星紅旗,每當我看到這面紅旗,心中總是非常親切和激動,五星紅旗是新中國充滿信心的象徵,我們一家曾與新中國同甘共苦過,艱難歲月建立起來的情感是純潔、高尚的,是終身難以忘懷的。你們的父親……」說到這裡,她的眼睛被淚水浸濕了,模糊了,她處在回憶往昔的情景中。

  媽媽心境平靜後,我們在廣場的中央,以四面的景物為背景,拍攝了不少照片,媽媽精神很好,久久不願離去。

  媽媽第二個心願,是到我們家並看望莊先生年邁、被病痛折磨的母親。兩位老人一見面,就像多年未見的朋友,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相互問好,相互祝福。由於婆婆耳聾,在語言表達上比較困難,但婆婆對我的稱讚,對媽媽的問侯,充分表達了兩國人民之間真摯、純潔的感情。妹妹一家為我們的聚會包了餃子,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度過了難忘的一個晚上。

  回到飯店後,媽媽對我們說:「這幾日你們總是陪伴著我,你們結婚的手續和儀式準備得怎麼樣?」

  莊先生坦然地說:「媽媽,您在休息時,我們就已辦好了結婚的手續。這次敦子來北京定居是中央批的,我們到公安局、派出所、街道辦事處辦手續一路綠燈。結婚的儀式,您來之前我早已安排好,不然我和敦子這幾日無法陪您啊!」

  「這我就放心了。如果明天有時間,我還想去頤和園看看,再去友誼商店買些東西。」

  「一定滿足您的願望。」莊先生高興地說。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莊先生和我在北京聚雅酒樓別開生面地舉行了婚禮。那一天,有的朋友向莊先生建議:「像你們這樣來之不易、動人的婚禮,又是經中央批准的,應當大張旗鼓,辦得有氣勢……」

  聽了後,我也想,是啊!一個人一生中舉辦婚禮是件大事,誰不想把婚事辦得更熱鬧、更有氣魄。可是,我聽莊先生對朋友平靜真誠地說:「我們結婚不是給人看的,我們不願意過分張揚,我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大河的性格深沉而平靜,可能小溪喜歡喧嘩吧!」

  哥哥下午從東京趕到北京,晚上在我的陪同下,與媽媽一起提前來到聚雅酒樓。來賓們陸續到了,有前中國駐日本國大使宋之光和夫人李清,有著名作家老捨的夫人胡xie青和女兒舒立,周恩來總理的侄女周秉宜,香港的朋友彭華女士,江蘇美術家分會主席亞明,國家體委莊先生的老戰友張燮林和老大姐鄭鳳榮,北京市乒協主席、莊先生的教練王錫添,北京市少年宮主任劉濤,輔導員莊正芳,陝西咸陽廣播電視設備廠的馬新廠長,他是熱情支持全國少年宮系統「如意杯」乒乓球比賽的企業家,以及莊先生的親朋好友總共七十多人。莊先生在山西的好友鈕琛和黃克毅也要來,由於身體不適和道路遙遠被莊先生擋了駕。

  晚七點十五分,來賓落座後,由太原電視台莊先生的摯友靳大力先生擔任婚禮的司儀。他首先向來賓高聲宣佈:「現在,莊則棟和佐佐木敦子的結婚典禮開始。新娘佐佐木敦子,經中國政府批准已正式成為中國國籍的北京市居民了,他們的婚戀,真是千載難逢,經過千辛萬苦,千山萬水,又經過千錘百煉,終於迎來了這來之不易的一天。我代表新郎、新娘向前來參加婚禮的所有來賓表示熱烈的歡迎!對新郎新娘結為並蒂蓮,表示最熱烈的祝賀!」

  宴會開始後,大家邊吃、邊喝、邊笑、邊談一陣子後,在一片歡迎的掌聲中,前中國駐日本大使宋之光先生講話:「小莊的情況我比較熟悉,他們的戀愛我和李清也知道一些,今天參加他們的婚禮,我非常高興。這一對戀人可稱得上是堅貞不渝,儘管經歷了艱難曲折,愈遠愈深,愈久愈濃,這點兒精神實在難得。今後,他們的愛情之舟就要駛進寧靜、幸福的港灣,既要有忠誠的帆,又要有理解和信任的舵,才能使生活過得更加美滿、甜蜜。我衷心地祝福他們!」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證婚人宋大使的講話是我們的婚姻的高度概括,講得精彩。

              二十五 有情人終成眷屬

  辦完我們婚禮的第二天,敦子的哥哥和母親返回了日本。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敦子,有時候敦子就站在我眼前,我卻彷彿在夢中,眨了眨眼又確認是醒著的。繼而一想也是事出有因,這是我一年多來夢寐以求的事情,歷盡千難萬難成為現實時,又有一股餘悸在心頭。於是想,千求萬求求到手,今生今世不分離。

  我們形影不離,我卻又滋生出一股新鮮感、陌生感。屈指而計,這幾十年來我總是單槍匹馬地奔馳。前期是我搞運動,摒除一切地運動在球場;後期則是政治在運動著我,運動使我昏頭昏腦以至渾渾噩噩,愛情和家庭常是稍縱即逝,家庭和愛情看到的是一朵鮮花,得到的是一片枯葉,家庭生活幾乎成了點綴品。而現在我倆卻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她對我噓寒問暖,衣服幫我挑選購買,飯給我做,我能不新鮮、陌生而又喜悅嗎?話雖如此,事情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們的老夫子曾有一句名言:「民以食為天。」這是大實話,也是一句最大的話,這句話像個網一樣,籠罩住人類。

  開始,我想讓敦子嘗嘗北京的風味小吃,我們到東華門的夜市上去吃炒疙瘩、蘭州牛肉麵、釀皮子、魚圓湯、鹵煮火燒、炒肝……沒想到敦子對釀皮子極感興趣,這是一種西北風味的食品,後來竟然和小攤主熟了,小攤主給敦子調的醋、蒜、辣子格外多,敦子吃著、笑著,吃得格外可口香濃。

  風味小吃嘗了,吃得很開心,但這不是長遠之計哪,要自力更生地解決日久天長的吃飯問題。經我倆商定,菜由我買,飯由敦子做。

  過去,我極少買菜,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經常是買的多,買錯了,新鮮和不新鮮的分不清。後來我虛心向營業員和小攤主求教,才知道頂花帶刺的黃瓜是新鮮的,自然長紅和捂紅的西紅柿不一樣,糠與不糠的蘿蔔重量不同。

  敦子也是經歷了一番實踐的。她在日本時,為了以後能給我做出好吃的飯菜,專門到明治屋料理學校學習了兩個月烹調技術,學會了做一些日餐、西餐、中國菜、點心等等。可是輪到實際操作時,我看她簡直像個初次登台的演員,小心翼翼地想著、顧忌著,一會兒又翻看這菜譜,一會兒顯得那麼遲疑,一會兒又那麼忙亂。終於做成了,但做得太多,她硬塞著讓我吃,總怕我餓著。飯菜做得很可口,很快就發現我圓了一圈。

  我們婚後的第一個春節來臨之際,敦子突然發燒關節酸痛,我馬上陪敦子去協和醫院。經大夫確診是急性腸胃炎,給了藥並要一天打兩針青黴素。大夫說:「不要著急,幾天後就會好的。」我們放了心,然後去打針。我家離協和醫院較遠,天天來這裡打針不方便,我對敦子說:「晚上那一針就在離我們家附近的第六醫院打好嗎?」

  「可以。」敦子無力地答道。

  晚上九點,我陪敦子來到第六醫院打針室,護士一看我們陌生的面孔,問道:「你們登記了嗎?」

  我把情況向他們講了,護士聽後忙說:「不行!不行!協和醫院的病人來這裡打針,我們這裡沒這規定。」

  敦子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對我說:「咱們走吧!還是去協和醫院打吧!」

  這時,我把護士請到門外,低聲地說:「我是莊則棟,來打針的是我夫人,請您幫幫忙。」

  護士馬上改口客氣地說:「您怎麼不早說,過去我們都是您的崇拜者,您是名人,我們應當幫忙。請您夫人過來打針吧!針費免了!為你們盡義務我高興。」我和敦子被護士的坦率與真誠所感動。

  我們家附近商店的售貨員,見我和敦子來買東西,總是報以微笑說:「歡迎你來中國定居,你來買東西,我們的服務態度都會好,而且特殊照顧你。」

  敦子同樣報以微笑說:「謝謝!」

  敦子知道我的工資低,每次我去買菜由她報菜名:芹菜、菠菜、黃瓜、西紅柿、大白菜、搾菜、豬肉,等等。名貴的魚、對蝦、螃蟹等她從不讓我買。有時我違反她的「指示」,買回一點兒高級的蝦仁和魚類,還要挨批評。

  開始我到自由市場買菜時,小攤主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可是,我見到一些老大爺、老大娘買菜時常常討價還價,我也向他們學習,再買菜時也討價還價,嘗到了買東西的學問和歡樂。

  我們單位的一些同志和不少朋友經常關心地問我:「敦子來中國生活上習慣嗎?在家裡喜歡吃些什麼?」

  我總是爽快地回答:「非常習慣。她生長在中國,三年自然災害時,她們一家生活在甘肅省河西走廊的張掖地區。現在比那時的生活強多了,怎麼會不習慣呢?!我們在家最喜歡吃炸醬麵、餃子。總之,大眾化的飯菜我們最喜歡吃。」

  婚後不久,天津市長李瑞環同志在家中熱情地接見了我和敦子。李市長親切地對敦子說:「你加入中國國籍來北京定居,我們表示熱烈歡迎!對你們的婚姻也表示熱烈祝賀!」

  我和敦子受到李市長的親切接見感到非常光榮,對李市長給過我們的支持幫助,並最後經鄧小平主席親自批准我們的婚姻。我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敦子激動地對李市長說:「感謝二字無法表達我對您、對鄧小平主席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但我仍情不自禁地向您、向鄧小平主席說聲『我謝謝您』!」

  李市長親切地對敦子說:「你的要求正當、合理,我們怎能不支持!」

  中午,李市長設宴用精心安排的中、日合餐款待我們。席間,李市長親切地詢問敦子工作、生活、家庭等狀況,敦子一一作答。

  午飯後我和李市長一起打乒乓球。李市長也是打兩面攻打法的,他說:「我對你的兩面攻打法很讚賞,現代的乒乓打法,靠單面攻是很難取勝的,一定要搞兩面攻,橫直板都要搞兩面攻。我開始打乒乓球學的就是兩面攻,我認為:『兩面開攻,八面威風。』當然,其他各種打法也不能丟,也要創新、發展。」

  我打乒乓球、研究乒乓球多年,聽到李市長對乒乓球今後發展方向的精闢、精彩的論述使我肅然起敬。分別時我們戀戀不捨,敦子激動地對李市長說:「我們夫妻熱愛您、感謝您,我們從心裡尊敬您!」李市長送我們到門口,我們乘車踏上了歸途。

  我們平凡、寧靜的生活中,社會活動也是不少的。一次在宴會上,沈醉老見到我和敦子非常高興,他對敦子誠摯地說:「你來中國在物質方面趕不上日本,但在精神上你會得到許多的安慰和歡樂。」

  是的,我們婚後,一直生活在同胞們熱情的關懷中,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更能領略到廣大中國人民勤勞、善良、純樸的心和聰明才智。生活在前進中的祖國懷抱裡,我們是多麼幸福啊!

            二十六 我終於獲得出國自由

  我母親突患腦血栓不幸於一九九一年春去世,終年八十四歲。

  母親的逝世,使敦子更想念在日本島根縣鄉下瘦弱而孤單的八十二歲的老母。她對我憂傷地說:「我現在幾乎每天都夢見多病的媽媽,她臉色蒼白髮青,喘著氣,顫抖著雙手,招呼我們趕緊去看看她。你能不能給中央打報告,請求恩准我們一起赴日本探親。」

  此時我心情非常矛盾,一起去日本看望年邁體弱、風燭殘年的老母是人之常情,可是上面對我有規定不許我出國。

  天緣巧合!這時我收到兩封來自日本的信。一封是世界乒聯主席荻村伊智朗先生,告訴我在日本千葉舉行第四十一屆世乒賽時,我與鈕琛合著的《闖與創》一書的日文版,將首次在日本發行。

  另一封信,是三十多年的朋友、日本蝴蝶公司社長田舛彥介先生,邀我訪日慶祝蝴蝶公司成立四十五週年紀念大會,並觀看四十一屆世乒賽。

  兩封來信使我們異常高興。我對敦子充滿信心地說:「現在給中央寫信時機好,理由充足,並以人格擔保,出去後絕不做對不起祖國、人民的事,我看大有希望。」

  敦子不放心地說:「你從公事的角度寫,我從家庭的實際情況出發給上面寫可以不可以?」

  「那當然太好了!」

  「這次給哪位中央首長寫呢?」

  我想了想猶豫地說:「出《闖與創》一書是上書萬里副總理,他批准後出版的。我們結婚是上書李瑞環同志,經鄧小平主席親自批准才成功的。出國問題不要再麻煩以上的中央首長……」

  「那給誰寫呢?」敦子急切地問。

  我又考慮了好久,才用徵詢的語氣對敦子說:「批准出國是要擔更大風險的,現在我要把心掏出來讓上面放心。要寫,直接給江澤民總書記。」

  敦子同意說:「咱們現在就起草。」

  現將兩封信的全文錄下:

江澤民總書記:

  我叫佐佐木敦子,打擾您甚忙的工作,深覺不安,但有一事求於解決,只好冒昧地寫這封請願書乞求恩准,我和莊則棟一起去日本探親。

  自1987年,中國政府批准我和莊則棟結婚來中國定居,受各界人士的關心和愛護,生活得很美滿幸福。我衷心感謝中國政府。但我作為炎黃子孫,不能孝敬自己的母親感到難過和憂心忡忡。

  我母親今年82歲,身患著高血壓、動脈硬化、白內障、腦瘤等疾病,每天都去醫院治療吃藥。去年5月,母親硬向醫院多要了兩星期的藥,強忍著暈火車、汽車、飛機的痛苦,從日本島根縣,千里迢迢來北京看望二女婿。一到女婿家就臥床一星期,緩過來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看五星紅旗。媽媽說:「五星紅旗是代表新中國,而你們的父親,就是應新中國政府的要求,作為援華專家留用於中國直至病逝。」

  我們陪她到天安門前,仰望五星紅旗時,她激動地哭了。媽媽在北京只逗留了兩個星期,啟程回國時憂鬱地說:「據我的身體看,今後再來中國是不大可能了,所以希望你們倆今後經常回來,看望我和九泉之下的父親。」我聽到這話,真是心裡直流血。天下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兒女,誰沒有老的時候,理應是少的照顧孝敬老的,但是我們卻反而讓年邁多病的媽媽,拚著老命千辛萬苦來看我們。當老人提出唯一希望,作為兒女的我們又不能給予滿足,真是天大的遺憾、痛苦和內疚。

  「每逢佳節倍思親」,真正表達了我們這樣人的感情。

  懇請您恩誰我們探親吧,我們願以人格做保證:一定按期返回中國。

  此致敬禮!

                    佐佐木敦子
                   1991年3月15日

江澤民總書記:

  首先,我和佐佐木敦子向您致意!

  我們向您呈上請假赴日本探親的報告,現將理由和保證向您匯報。

  一、理由:

  1.在中央和北京市政府的關懷下,我們婚後感情愈益彌堅。敦子把半生積蓄拿出來修了新房,作為我們終老的歸宿。最近,我母親剛剛病逝,敦子82歲多病的老母知道此事後,提出一個老人的願望,希望我們夫妻能在她活著的時候,雙雙走趟日本,看望一下老人家和家裡人。

  2.世界乒聯主席獲村伊智朗先生來信說:1991年4月在日本舉行的第41屆世乒賽時,我的《闖與創》一書日文版首次在日本發行。與此同時,日本乒協的領導人,日本蝴蝶公司(專門生產乒乓球器材)成立45週年的慶典,特邀我和夫人參加,並參觀41屆世乒賽。

  二、保證:

  1.我們只申請1—2月的探親假,屆時保證返回。我已向中央在婚前保證不出國定居。現在,我已50多歲,絕不食言。

  2.過去,我多次出國比賽、訪問、參加外事活動,從未犯過錯誤……這幾年,還有今後,日本的親屬夏季都要來京度假,我們要接待他們。

  3.我是運動員出身,打了幾十年乒乓球,習慣於搞業務。我沒有政治才能,現已15年不參政,今後也不參政……這些年,我一直搞業務活動,受到各方面的支持和鼓勵,我非常高興。因為,一個人的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是幸福的。如果領導上批准我和敦子去日本探親,我保證既不介入政治,更不會去做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事情。日本人民邀請我,因為我是中國人,一個人如果不熱愛自己的祖國,他就不屬於人類,怎能得到日本人民的信任和尊敬呢?在我有生之年,我願通過乒乓球的業務交流,為中、日兩國人民和運動員之間的友誼做點有益的工作。

  恭呈報告,懇盼批准。

                    莊則棟 1991年3月15日

  很快,中央就批准了我們的要求。有關單位辦理我們的出國手續,全開綠燈。出國前北京市委一位負責同志接見了我。我向那位同志匯報了出國的打算:探親、訪友、交流球技理論等等。

  那位同志對我說:「莊則棟同志,你和敦子給中央的信我們都看了,寫的很好,很感人。我們完全相信你,有什麼困難你提出來,我們能解決的一定幫助你解決,讓你高高興興地去日本探親、訪友。」

  我當即表示:「感謝中央,感謝市委領導對我們的關心,我們沒有什麼困難。到日本後,我們以中、日友誼為原則,言行都要符合這個原則。訪日結束我會按期回國。」

  出國的前一天,北京市教育局正、副局長陶西平和湯世雄,及少年宮的領導設宴為我們送行,使我們深受感動。

  我和敦子的訪日和探親訪友獲得了圓滿成功,我們按期歸國,受到了領導和同志們的稱讚。有的同志開玩笑地問我:「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我笑著說:「這一輩子我只吃慣了中國飯菜,別處的飯再好吃,咱們沒這個命!吃不習慣啊!」

  此後,我又和敦子先後訪問了瑞典、美國、新加坡、加拿大、香港等國家和地區,與當地的乒乓球教練員、運動員交流球技,增進友誼。每當訪問一結束,我都和敦子按時返回,因為我們心中不僅時時惦念著那個用心血營造出來的溫馨小屋——我們的家,而且總難以忘懷中華大地——我們的國家。如果一個人把小家和大家忘記了,或者棄之不顧,那麼他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

  如今,我和敦子一直住在北京,過著普通市民淡泊寧靜而又美滿幸福的生活。也許在一些人看來不起眼兒,但我,心足矣。只有經歷了海洋狂風巨浪的顛簸,才能真正體會出平靜港灣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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