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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雪白的直升飛機,機身上漆著巨大的紅十字,正在中國西北部的大沙漠上空匆匆飛行。 飛機離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機艙裡,人們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神情嚴峻。 除了響著發動機單調的轟鳴聲外,人們沉默不語。 半球形的舷窗玻璃像金魚眼般凸出在艙外,一位姑娘伸長脖子,正透過玻璃細細地觀看著腳下的大地。 沙漠,無邊無涯的沙漠,有的看上去像木紋,有的像一大張平整的砂紙。 盛夏的烈日噴射著明亮的光芒,在沙漠上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移動著的黑點——直升飛機的影子。 姑娘那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一直望著窗外。 她長得很豐滿,高高的胸脯象徵著充滿活力的青春。 她的臉色紅潤,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顯得十分自信。 白帽下,露出一綹棕黃色的燙髮。 此刻,她雙眉緊蹙,無心欣賞窗外的沙漠景象,而在那裡搜尋什麼。 突然,姑娘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大叫起來:「在那裡! 在那裡!」 也就在這時,坐在機艙左邊的另幾個人,也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 姑娘發現了什麼? 在直升飛機左前方,那淺黃色的沙漠上有一團醒目的紅白相間的東西,旁邊,斜臥著一隻黑褐色的錐形物體。 直升飛機朝左前方飛去,姑娘又大聲說道:「是降落傘! 是『銀星號』!」 「銀星號」飛船是中國發射的,它在太空中作了漫長的遨遊之後,濺落在大沙漠上。 飛船中載有一名宇航員。 不知什麼原因,在歸途中,宇航員與地面站失去了聯繫。 這意味著他發生了意外。 直升飛機降落在離「銀星號」飛船一百多公尺的地方。 降落時,螺旋槳像巨大的風扇,攪起彌天黃沙,弄得天昏地暗。 機艙裡開放著冷氣。 當艙門一開,一股炙人的熱浪立即撲面而來。 人們戴上墨鏡,在鬆軟的沙漠上一腳低、一腳高地奔跑著。 每踩下一腳,都立即揚起一股塵沙。 走在最前面的是宇航救護隊隊長。 他來到指令艙前,十分熟練地打開了艙門。 這時,姑娘和幾位救護隊員都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他們朝裡一瞧,一股刺鼻的蒜臭味直竄腦門。 宇航員穿著宇航服,歪著身子,斜躺在指令艙的角落裡。 頭盔、宇航椅都已經碎裂。 顯然,宇航員早已不幸地被死神奪去了生命。 隊長爬進艙裡。 當他的腳一踩進去,幾乎驚叫起來:地板變得像沙漠似的軟綿綿,一腳下去就踏出一個深深的凹坑,揚起一股細塵! 艙裡零亂不堪。 隊長隨手拿起宇航椅的座墊,誰知就像豆腐似的鬆散,裂成許多碎屑從手中掉了下去。 隊長走向宇航員,他的手一碰宇航服,竟然馬上碰破一個大洞。 要知道,宇航服是用十多層堅牢的合成纖維做成的,如今卻變得像草紙做成似的! 「腐蝕! 腐蝕! 遭到了極為嚴重的腐蝕!」 隊長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他退向艙門,正好踩在姑娘的腳上。 原來,姑娘也爬進艙裡,忍著奇臭,蹲在地上拾取碎屑,裝入樣品瓶……二無線電波把來自大沙漠的令人震驚的信息,迅速地傳遞到中國宇航中心的總指揮部。 「『銀星』號內部遭到嚴重的腐蝕,原因不明。 宇航員早已遇難。」 這短短的電文,像一顆猛烈的炸彈,在總指揮部爆炸了。 是啊,自從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人類第一次征服太空以來,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是啊,中國的宇宙飛船曾多次訪問各個星球,也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總指揮部立即召開了緊急會議。 腐蝕? 腐蝕? 嚴重腐蝕? 特別是「內部遭到嚴重腐蝕」,令人百思不解。 宇航材料專家手持電文,兩道濃眉幾乎擰在一起,自言自語道:「跟『銀星』號一樣的飛船,不知道在太空中飛行過多少次,從來沒有發生『內部遭到嚴重腐蝕』的呀!」 儘管原因不明,總指揮部仍然作出了決定:宇航救護隊立即返航——因為宇航員已經遇難。 隊長把「銀星」號指令艙的艙門重新關上,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直升飛機,準備讓全隊返航。 這時,姑娘卻突然要隊長把返航時間推遲半小時。 「請允許我用半小時時間,把腐蝕的原因查一下。」 飛機的艙門敞開著。 姑娘悶在火爐般的機艙裡,正在用顯微鏡觀察著從「銀星」號上取到的樣品。 隊長虎彪彪地站在旁邊,用急切的目光注視著姑娘的一舉一動。 姑娘叫李麗,大學微生物專業的畢業生。 她瞇著一隻眼,睜著一隻眼,屏氣斂息地專心觀察著。 一刻鐘過去了,駕駛員跳上了座位,準備起飛。 「怎麼樣?」 隊長又問道。 「再給我五分鐘。」 李麗連頭也不抬,答道。 五分鐘終於過去了,李麗霍地站了起來。 她的臉色非常嚴肅,一字一頓地說道:「韓隊長,我們不能返航!」 「為什麼?」 「你看看。」 隊長蹲了下來,把眼睛湊近顯微鏡的目鏡,在他的視野中,驀地出現了許許多多呈「X」形的鮮黃色的小東西,在不停地蠕動著。 「這是什麼?」 「這……連我也無法說清楚。」 李麗說道,「這是一種地球上沒有見過的微生物,可能是從太空中帶來的。 據我推測,『銀星』號就是被它腐蝕掉的。 這是一種腐蝕力非常強的微生物。 如果確實是這樣,我們就不能返航——因為我們的救護隊員,我們的飛機,都沾染了它。 我們飛到哪裡,就會把它帶到哪裡,把那裡的一切都毀滅!」 隊長沒有馬上答話,他又把眼睛湊近目鏡。 過了一會兒,他猛然抬頭,對已經坐在那裡作起飛準備的駕駛員大聲說道:「推遲起飛!」 隊長召開了全隊緊急會議。 李麗的話,使隊員們都感到意外。 「隊長同志……」駕駛員說道,「李麗同志的意見,我同意。 如果確實是從太空來了一種可怕的微生物,我的飛機絕不能帶著它到處飛行,污染祖國,污染地球。 不過,現在正是中午。 根據我的經驗,在沙漠裡,幾乎每天中午三點鐘之後都要起風,到了傍晚便飛沙走石。 這裡一馬平川,無遮無擋,狂風會摧毀飛機!」 「即使明知飛機被摧毀,我們也不能動身返航!」 隊長剛說完,就覺得渾身發冷。 在熱浪滾滾的沙漠上,這位關東大漢居然冷得發抖,上下牙齒廝打起來。 「隊長可能感染了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蝕菌!」 李麗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正當李麗打算彎腰扶起隊長,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也在發抖! 頓時,李麗一點也不覺得熱,一股寒氣從腳底竄向腦門。 李麗深知自己也受了感染。 她推開了扶救她的隊員,趕緊從衣袋裡掏出筆記本,用顫抖的手寫下這樣的話:總指揮部,請立即轉告杜微老師,我在「銀星」號內查出來自太空的烈性腐蝕菌,鮮黃色,X形,從未見過。 全隊受感染,無法返回。 請不要組織營救,以防烈性腐蝕菌擴散。 李麗寫完,吃力地撕下筆記,抖抖索索地遞給發報員。 此刻,她已精疲力竭,倒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燙。 就在發報員發報的時候,李麗猛然間又記起什麼,咬緊牙關掙扎起來,在筆記本上補寫了一行字:烈性腐蝕菌似乎不能腐蝕飛船外殼——金屬鈦。 李麗寫畢,像蝦似的蜷曲著身體,即使用雙手緊抱腦袋,依然冷得全身直打寒顫。 發報員的手也開始發抖。 他意識到,生命已經非常有限。 他伸手拿起李麗補充的幾句話,準確無誤地發了出去,剛發完,已經沒有氣力接收總指揮部的回電了。 無線電波在沙漠上空嘶啞地呼叫著,然而,救護隊員一個個倒在沙漠上,蜷曲著,顫抖著,沒人理會遠方的呼喚。 漸漸起風了。 風越來越大,裹挾著沙粒漫天飛舞。 一陣狂風襲來,吹斷了直升飛機的螺旋槳。 緊接著,勢頭更大的一陣狂風,猛地推倒了直升飛機……三就在李麗生死攸關的時刻,杜微卻正在葡萄架下一邊喝著龍井綠茶,一邊下圍棋。 杜微,瘦小的老頭兒,五短身材,花白的小平頭,一點也沒有教授的派頭。 他的眼睛右大左小,左眼角有很深的魚尾紋,據說這是一種「職業特徵」——長期瞇著左眼看顯微鏡所造成的。 杜微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微生物專家,曾給李麗上過課。 他的對手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身材像綠豆芽似的,又高又細。 大抵由於臉色白淨,兩頰瘦削,眼珠像圍棋黑子似的,顯得又大又黑又明亮,一望而知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他穿著長褲、長袖襯衫,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揮搖著;他叫王璁,外號「小白臉」,杜微的得意高足。 就在這時,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杜師母領著一個年輕人來了。 這個青年中等個子,三十來歲,國字臉,粗眉大眼,嘴唇顯得有點厚。 他穿著短袖襯衫,短西裝褲,露出黝黑、發達的肌肉。 他叫方爽,杜微的另一位助手。 「杜老師,系裡剛收到的加急電報。」 方爽說著,把電報遞給了杜微。 王璁見方爽滿頭大汗,馬上把手中的折扇遞給了他。 杜微拆看了電報,眉間皺起像幕布的褶襉似的豎紋。 「太疏忽了!」 杜微長歎了一口氣。 他記得,在宇宙航行初期,他的老師和另幾位微生物學家曾預言過,在太空中,在其它星球上,可能存在著某些可怕的微生物。 那時候宇航員天外歸來,總是要用「碘氫氧化鈉」之類消毒劑嚴格消毒。 後來,經過多次宇宙航行,從未遇上什麼「可怕的微生物」,人們大意起來,取消了消毒手續,宇宙飛船上也取消了消毒設施,很多人甚至嘲笑杜微的老師是杞人憂天! 如今,杜微的老師雖然早已成為故人,而他的真知灼見卻被現實所證明。 不過,不幸中萬幸,「銀星」號是濺落在沙漠上,烈性腐蝕菌在極度的乾旱中難以迅速繁殖、擴散。 如果飛船濺落在大海裡,那小小的天外怪物將吞噬地球,變萬物為齏粉……杜微把李麗的電報遞給兩位助手。 方爽看了電報,這位習慣於未開口先笑的人,臉色變得板滯起來,肌肉彷彿僵化了似的。 方爽已是講師,也曾教過李麗。 此刻,他的腦海中閃現了這位爽朗而又執著的姑娘的形象。 他彷彿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在火辣辣的沙漠上乾枯了,焦萎了,凋謝了。 他的心,像灌了鉛似的,變得異常沉重。 王璁看了電報,臉色慘白,雙眼變得無神。 他同樣曾教過李麗,這位迷人而又聰穎的姑娘,使他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情。 不過,他身為老師,而在大學裡「耳目眾多」,學生們對這類事情最為敏感,因此他只能對李麗進行「熱水瓶」式——內心熱而外表冷的戀愛。 由於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就連杜微、方爽都未曾發覺,只有李麗心領神會。 李麗畢業後,他們之間書信來往。 別人問起,王璁總是掩飾道:「李麗要我代查文獻……」如今,這份突如其來的電報,給王璁迎頭潑了一盆冷水,頓時也使他感到渾身發冷。 他彷彿看到,李麗倒在沙漠之中,狂風夾帶著彌天黃沙,正傾瀉在她的遺體上,把她深深地埋掉……沉默了一會兒,杜微用緩慢而嚴肅的語調,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這是一個關係到全人類安危的重大問題。 我馬上飛往宇航中心,然後趕往現場。 「我以為,必須建立專門的實驗室,深入地研究這種天外微生物,而實驗室必須建立在沙漠深處,以防烈性腐蝕菌擴散。 「我要親自去那裡建立實驗室,從事研究。 不過,我已經年老體弱,希望你們兩人之中,去一個,和我一起工作。 這一去,恐怕要在沙漠裡『隔離』三年五載。 誰去誰留,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杜微說完,用期待的目光望著王璁。 在老教授的心目中,論才華,王璁在方爽之上。 面臨著如此重大的研究課題,他當然希望帶最得力的助手去。 「我去!」 方爽快人快語,搶先答道。 「由老師決定吧!」 過了一會兒,王璁答道,「去是工作,留下來也是工作。 我不論去留,都可以。」 「好,等我向楊校長請示以後再定。」 杜微說道。 四五年過去了。 杜微和方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在茫茫沙海之中,度過了五個春秋。 五年前,杜微和方爽坐著直升飛機,在「銀星」號濺落點上空款款低飛,親眼看到許多穿白大褂的人蜷曲著身體,倒斃在黃沙上,有的遺體已被黃沙埋掉了一半。 他們倆的視線模糊了。 淚水沿著杜微眼角深深的皺紋滾了下來,輕不揮淚的方爽,也止不住熱淚縱橫。 直升飛機繼續向前飛行,杜微選中了沙漠中心作為實驗基地。 直升飛機一次次在那裡降落,宇航中心調派了一批年輕人,在幾天之內,就建造起一座實驗室。 實驗室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 實驗室是圓形的,看上去像座碉堡。 實驗室銀光閃閃,四壁、天花板、地板、器具,絕大部分是用金屬鈦做的。 鈦,是一種具有英雄氣概的金屬,銀亮,輕盈,堅牢。 在化學上,大名鼎鼎的強腐蝕劑「王水」能夠吞噬白銀、黃金,以至把號稱「不銹」的不銹鋼侵蝕,變得銹跡斑駁,面目全非。 然而,「王水」對鈦卻無可奈何。 在「王水」中浸泡了幾年的鈦,依舊珵亮,光彩照人! 在十八世紀,當人們發現鈦的時候,就把它作為英雄,用希臘神話中巨人族中的英雄——泰坦(Titan)來命名它。 在古希臘,「泰坦精神」就是勇往直前的同義詞。 由於李麗臨終前的提醒,杜微選用了這種英雄的金屬來對付來自天外的惡魔。 銀亮的碉堡建成之後,杜微要年輕人坐著直升飛機一批批撤離。 最後,那裡只剩下杜微、方爽,還有一架微型直升飛機。 一切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 杜微和方爽穿上特製的保護衣。 這種保護衣的樣子像宇航服,表面鍍了一層金屬鈦,就連頭盔上也鍍了鈦——儘管從外面看過去像鏡子一般,從裡面卻能看見外面的一切。 杜微和方爽相視而笑,他們渾身閃耀著銀色的光芒,杜微說像中世紀披著鎧甲的武士,方爽則用大白話來形容——像只熱水瓶膽! 方爽平素喜歡體育運動,會開汽車、摩托車、摩托艇,也能駕駛直升飛機。 他在駕駛椅上坐定之後,忽然回頭對杜微說,他忘了帶水壺,請老師替他去實驗室裡拿一下。 方爽從來沒有支差過他的老師。 杜微以為他真的忘帶水壺,便下了飛機,朝實驗室走去。 這時,杜微猛地聽見身後傳來轟鳴聲,回頭一看,微型直升飛機的螺旋槳在急速轉動,揚起一股黃沙。 一轉眼,微型直升飛機騰空了,把杜微孤零零地撇在沙漠裡。 方爽從來講話實打實的,這一次怎麼撒起謊來呢? 望著逐漸遠去的直升飛機,晶瑩的淚花,又一次從杜微的眼角落下來。 杜微心裡明白:方爽怕到濺落點取樣很危險,故意把老師支開,獨自以「泰坦精神」赴湯蹈火去了! 漸近中午,寸草不生的沙漠上熱不可耐,真的像《西遊記》裡所寫的,「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 可是,杜微沒有躲到地下室去,呆呆地望著連一隻飛鳥也沒有的萬里碧空。 過了兩個多小時,終於響起隱隱約約的轟鳴聲。 杜微循聲望去,只見小黑點漸漸變大,果真是方爽平安歸來。 杜微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來了,急切地朝飛機奔去。 誰知方爽剛下飛機,就像怒獅般朝老師猛吼道:「閃開!」 方爽穿著銀光閃閃的保護衣,拿著一隻銀光閃閃的樣品瓶,朝實驗室的消毒間走去。 他隨手把門反鎖,消毒液朝他上上下下噴灑。 按照沙漠的「慣例」,下午三點以後,起風了。 呼嘯的狂風,吹毀了那架輕盈小巧的微型直升飛機。 直到傍晚五點多,方爽經過極為嚴格的消毒,這才脫掉那件甲殼似的保護衣,走出消毒間。 「菌種取來了!」 方爽見了老師,馬上報告道。 不過,他的臉上沒有笑意,而是濃眉緊鎖,兩道眉頭差不多擰在一起了。 沉默了半晌,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全都犧牲了!」 方爽講述了現場目擊的慘相:他從「銀星」號指令艙裡取出烈性腐蝕菌菌種,放入用金屬鈦做成的樣品瓶,然後,去看望救護隊員。 他們都遭到了強烈腐蝕,連面目都難以辨別,有一具屍體的白帽下露出一綹棕黃色的燙髮,他認出是李麗,捧起黃沙把她掩埋了……長時間的緘默,耳邊只響著狂風的嗚嗚聲,只響著沙粒打在實驗室金屬鈦牆壁上的辟哩啪啦聲。 「如果剛才消毒不徹底,我們會遭到和李麗同樣的命運。」 杜微一邊這樣說,一邊閃動著明亮的目光,他的聲調並不低沉,「研究科學就跟打仗一樣,有時要以生命為代價才能換取勝利的成果。 當年諾貝爾研究炸藥,他的弟弟被炸死,他自己受了重傷……趁現在還活著,你趕緊把現場所見所聞寫下來。 萬一我們遭到不幸,這些白紙上的黑字也許會給後人以啟示。」 從那天起,他們每天寫下了詳細的工作記錄,他們隨時都作好了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準備。 方爽兼做報務員,用無線電波與宇航中心經常保持聯繫。 他們需要什麼,就請宇航中心派直升飛機空投。 不過,杜微決不允許任何一架飛機在這裡降落,也不許任何人前來訪問,以杜絕任何造成烈性腐蝕菌外傳的機會。 當然,他們倆也絕不離開那裡。 沙漠裡的生活,就像沙漠本身一樣枯燥。 這裡的水,比金子還貴。 水,全靠空投。 杜微和方爽除了把水用於實驗之外,差不多把每滴水掰成幾瓣用! 每天臨睡前,師生倆總是光著腳在沙漠裡散步,以沙「洗」腳,去掉臭味,以省掉洗腳水。 他們的唯一消遣,就是在實驗之餘,殺上一盤象棋或者圍棋。 地球不斷地打滾,日子一天天有一天,我站在了科學與幻想的分界線上,突然一陣顫動,分界線消失了,科與幻合為一體……飛快地流逝。 杜微和方爽小心翼翼地把天外惡魔囚禁在金屬鈦容器裡,研究它的形態、構造、習性、生活史、繁殖方式。 花費了一年多光陰,初步查清了這些問題。 緊接著,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耗費了他們許多精力:烈性腐蝕菌為什麼具有那麼強烈的腐蝕性? 能不能利用它為人類服務? 辛勤的耕耘,會獲得豐碩的果實;汗水和不眠之夜,會鋪平通往科學之巔的道路。 杜微和方爽經過幾年苦鬥,終於查明:烈性腐蝕菌的秘密,在於它能分泌出一種烈性腐蝕劑。 它的腐蝕本領,來自腐蝕劑。 儘管烈性腐蝕菌會傳染,毒害人類,而它所分泌的烈性腐蝕劑除了會腐蝕許多物體之外,並不會貽害人類。 這正如青黴菌分泌的青黴素,能夠作為藥劑,治病救人。 歷盡千辛萬苦,杜微和方爽提取到純淨的烈性腐蝕劑——一種淡黃色的油狀液體。 用水沖稀幾百億倍之後,在岩石上噴了一點點,好端端的岩石便被腐蝕,變成一堆細土! 噴在保險櫃上,它被腐蝕成一堆鐵銹! 它不能盛在玻璃瓶中,轉眼之間,玻璃瓶便化為烏有! 就連白銀、黃金,無不被腐蝕,失去光輝。 夜間,杜微和方爽在那「碉堡」裡,望著天幕上歷歷可數的星斗,浮想聯翩:在不久的將來,要拆除水泥鋼筋大廈,只消噴一點烈性腐蝕劑,便把它化為一堆細土;築鐵路遇上大山,用烈性腐蝕劑可以化峭壁為通途;成千上萬噸城市垃圾已成為一種越來越重的負擔,一旦化為細土,可以用來墊平低窪田;要開採地下深處的寶藏,也不必鑿豎井、挖坑道,只消用烈性腐蝕劑腐蝕表面岩層,便可以露天開採……憧憬著美好的前景,使杜微和方爽忘記了因乾燥而皸裂的嘴唇和手、腳,忘記了沙漠的單調和寂寞,忘記了他們的生命隨時可能「報銷」……他們爭分奪秒,連「殺一盤」的閒暇也沒有了。 五這五年,王璁是在濱海大學度過的,是在非常愉快的氣氛中度過的。 然而,不久前的一件小事,卻使王璁感到莫大的不快。 那一天不比往常,楊校長在幾天前就通知他,有一個重要的外國科學代表團前來訪問,要他參加接待。 在與外賓見面時,楊校長介紹道:「這位是生物系代系主任王璁副教授。」 一剎那間,在王璁的臉上,閃過不愉快的神色。 雖然他很快就出現了笑容,與外賓一一握手,可是這一天他的內心一直悶悶不樂。 一個「代」字,一個「副」字,刺痛了他的心! 這五年間,王璁一帆風順:發表了好多論文,從講師提升為副教授,當上生物系代主任——這「代」字,是由於系主任杜微教授還在人世。 王璁記起了已經被他漸漸淡忘了的系主任杜微教授……五年前,當杜微和方爽初到沙漠,他們與王璁之間的聯繫是非常頻繁的。 杜微三天兩頭到宇航中心發電報,請他們轉告王璁,要往沙漠裡運什麼儀器,要代查什麼文獻,或者詢問系裡的工作情況。 那時候,王璁常為自己未跟杜微一起奔赴沙漠而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負疚,所以他對杜微的托付總是盡力去辦。 特別是在杜師母病倒的時候,王璁日夜守候在她身邊,勸慰師母,請她寬心。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王璁知道杜微和方爽困守在沙漠之中,沒有多大進展,與他們的聯繫就慢慢減少。 在王璁當上代系主任之後,工作忙碌,就很少顧及杜微和方爽了。 杜微仍不時由宇航中心轉來電報,要查閱文獻,王璁忙不過來,把這些事兒交給了自己的助手。 儘管這樣,每逢過年過節,王璁總是記起了杜微。 公務再忙,他無論如何也要抽空去拜訪師母,問候一番,以盡師生之禮。 在杜微的「桃李」之中,杜師母最喜歡的,莫過於王璁了。 她覺得王璁文質彬彬,既聰明,又很懂人情。 這天,當王璁拎著一盒月餅來看望時,杜師母不由得記起六年前的往事:在中秋之夜,王璁和方爽一起來了,杜微請他們吃「團圓飯」。 杜微自己動手,做了一碗紅燒魚,而她則做了一碗清燉魚湯。 杜微問起助手們的「食後感」,方爽說紅燒魚太鹹,清燉魚太淡,王璁則說紅燒魚肉美,清燉魚湯鮮……王璁放下月餅,關心地問候師母的身體健康,問起系裡的會計是否每月把杜微教授的工資送來。 想不到,師母告訴他:杜微在幾天前來過電報,說是研究工作有了重大進展! 儘管杜師母說不出「重大進展」的具體內容,然而,王璁馬上意識到這是不平常的信息。 在回家的路上,月明如洗。 王璁望著銀球般的月亮,那上面出現的不是嫦娥的形象,而是杜微的形象。 王璁暗自思忖道:「難道他們是『幾年不鳴,一鳴驚人』?」 王璁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口了。 不知怎麼搞的,他突然轉過身子,朝自己的助手的家走去。 王璁細細翻閱著助手收到的宇航中心轉來的杜微的電報,他明白了:杜微和方爽正面臨著重大的突破! 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 妻子和三歲的小女兒,正在清涼的月光下等著他吃「團圓飯」。 妻子是個俊美而賢慧的女性,生物系的助教。 王璁無心賞月,吃了幾口月餅,就獨自到書房裡去了。 他背剪著雙手,來回踱著方步——這是他陷入沉思的習慣動作。 王璁的心情,是複雜的。 這幾年,他一直暗暗地為自己沒有陷身沙海而慶幸。 如果當年跟隨杜微去的話,今天他不會成為代系主任、副教授,也沒有溫暖的小家庭。 然而,如今他猛然發覺,經過幾年苦心經營,沙漠深處已經豎立起高高的發射架,即將把一顆震驚世界的科學明星發射出去! 王璁是很懂得科學「行情」的人,他相信自己從電報中所作出的判斷是準確無誤的。 他明白,如果天外惡魔真的在沙漠深處被制服,這將意味著什麼? 王璁對那顆科學明星一旦發射成功以後的形勢,作了這樣的估計:對於杜微教授來說,倒沒什麼,因為他本來就已經是國內微生物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新的勝利將會提高他的國際聲望。 俗話說,「名師出高徒」,老師名望的提高,將會使王璁也沾光。 王璁最擔心的是方爽,他倆本是「腳碰腳」,同班畢業,同時留校,同時成為杜微的研究生,同時當助教,同時提升為講師。 王璁深知,論業務,論才智,他在方爽之上。 正因為這樣,杜微教授喜歡他勝過喜歡方爽。 這幾年,王璁發表的論文接二連三,已經是副教授,再這樣繼續下去,過幾年教授的桂冠自然會戴到他的頭上;方爽呢,這幾年一個字也未發表過,依舊是個講師而已。 要知道,從助教升到講師並不算難,從講師到副教授卻不那麼容易——許多人在學術上沒有成就,一直到退休,也只是個講師呢! 然而,一旦方爽「一鳴驚人」,那樣重大的學術成就會震驚世界微生物界的。 到了那時候,方爽從沙漠凱旋而歸,不僅可能被越級擢升為教授,甚至當個學部委員也不在話下! 黑格爾說過這樣的話:「嫉妒便是平等的情調對於卓越的才能的反感。」 一股強烈的嫉妒感,衝擊著王璁的心扉。 他的心跳怦怦加快了,他的耳根熱了,他的眼睛也紅了。 第二天上午,王璁向沙漠深處發去一紙電文:「欣悉進展神速。 如需助戰,當盡綿薄之力。」 想不到,當天中午,宇航中心就轉告了來自大沙漠的信息:杜微教授很歡迎王璁參加到征服烈性腐蝕菌的行列中去! 杜微教授認為,他能夠很快弄清楚烈性腐蝕劑的分子結構,下一步便是如何用化學方法人工地合成它。 然而,在沙漠之中,人少力單,限於條件,不能開展這項規模宏大的工作,希望王璁組織一個班子,邀請化學系的教師參加,著手這個重要項目的研究。 由於烈性腐蝕劑是非生命物質,不會像烈性腐蝕菌那樣會傳染、繁殖,因此在濱海大學開展這樣的研究工作是安全的,不會造成污染。 王璁滿臉愁雲一掃而光,立即復電:「照辦。」 六為了便於隨時聯繫,濱海大學生物系也設立了專用電台,與沙漠深處進行對話。 從此,電文不必請宇航中心代轉了。 在生物系實驗大樓裡,出現了一間特殊的實驗室——天花板、地板、四壁、門窗、桌椅、儀器,全用銀光閃閃的金屬鈦做成。 王璁到底是富有才華的人,在他的領導之下,經過一年努力,人工合成烈性腐蝕劑的工作,很快就有了眉目。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批外國同行前來參觀,王璁穿著筆挺的西裝,用流利的英語向同行們介紹生物系的情況。 當他陪著同行們走過一間實驗室,那銀亮的緊閉著的門窗,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儘管杜微曾一再關照過王璁,「不到火候不揭鍋」,切不可過早向外介紹研究情況,然而此刻面對著那麼多外國同行投來的期待的目光,一種無法抑制的炫耀的感情,使王璁開了口,透露了這一驚人的研究工作。 這消息當然幾乎使外國同行們目瞪口呆。 他們把王璁團團圍住,無論如何要參觀實驗室,王璁只得以「防止傳染」為借口擋駕了。 半個月後,世界微生物學會主席約翰遜先生發來了電報,邀請中國派出學者前往講學,介紹第一次被人類擒獲的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蝕菌。 《世界微生物學報》編輯部也發來電報,願意立即發表中國學者的這一研究論文,並告知將按該刊最高稿費十倍的標準付給酬金。 編輯部認為,能夠發表這樣的論文,將使《世界微生物學報》增光。 說出去的話,像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 兩份電報都是拍給王璁的,不過,約翰遜的電報中並未指出邀請王璁。 王璁本來想馬上把電報轉交楊校長,但是細細一想,覺得還是先電告杜微的好。 杜微的回電很快就發來了。 當然,他批評了王璁過早地「揭鍋」。 不過,話既然講了出去,國際上又這樣重視,就當派人出國講學。 派誰呢? 唯一的人選,就是王璁! 因為杜微和方爽不能離開沙漠——萬一身上或飛機沾帶了烈性腐蝕菌,後果不堪設想。 杜微的電報,正是王璁想得到而果然得到的答覆。 王璁匆匆來到楊校長辦公室,把國外來電、沙漠科幻,多麼美麗,隨著時間的推移,它也隨之不斷向後延伸,永無止境,因此保留了最久遠的美麗……來電,都放在楊校長面前。 於是,王璁又得到了他想得到而果然得到了的答覆:「既然國外來電邀請,而杜微教授提議你出國講學,校領導也同意。」 輕輕鬆鬆,順順利利,王璁出國講學就這麼定了下來。 王璁那白淨的臉上,泛起了喜悅的紅暈。 緊接著,王璁著手辦理另一件大事——寫作論文。 王璁有點躊躇起來,蕩漾在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 因為這項研究工作是杜微和方爽花了多年心血所做的,王璁對於詳盡的情況,並不瞭解。 儘管王璁文思敏捷,然而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王璁只做了化學合成方面的一部分工作,只能寫這一小部分。 怎麼辦呢? 唯一的辦法是請杜微和方爽寫作論文。 王璁在給杜微和方爽發去電報之後,又習慣地背剪雙手,踱起方步來了。 他們會不會留一手? 會不會不把關鍵性的數據寫上去? ——特別是方爽,跟他「腳碰腳」,也許會留一手。 根據他的經驗,在科學界,留一手是常有的事。 不留一手,怎能在關鍵性的時候勝人一籌呢? 王璁不斷踱著方步,又擔心起另一個問題:論文該怎樣署名? 署名,是件大事兒,表明論文發表後所帶來的學術榮譽應該屬於誰,這就像在專利權證書上簽名一樣神聖。 王璁認為,這篇論文的作者,當然是三個——杜微、方爽和他。 署名的順序,可能是杜微、方爽、王璁。 把杜微這樣的權威放在首位,是理所當然的,是科學界的慣例。 關鍵是他與方爽的排名順序,如果把方爽排在他的前面,那麼……杜微曾說過王璁「聰明過人」,但又「聰明過度」。 此刻,王璁不停地來回踱著,內心正在受著聰明過度的折磨。 一個多星期以後,長長的電文,從收報機中瀉出。 不言而喻,發來的是論文電稿。 王璁迫不及待地看著電文。 在論文標題之後,照例是作者的姓名。 儘管王璁聰明過人,這一次卻萬萬沒有料到,名列首席的不是杜微,不是方爽,不是王璁,竟然是李麗! 像閃電一般,在王璁的眼前浮現著一位姑娘的倩影:臉色紅潤,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一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一頭棕黃色的波浪形燙髮……王璁對她是那麼熟悉,一度把整個身心交給了她。 然而,經過六個春秋,他淡忘了……王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沒有想到,杜微和方爽還一直牢記著她,把她的名字放在第一個。 王璁的視線重新落在電文稿上。 在李麗之後,寫著另三位作者的名字,順序為杜微、王璁、方爽。 這又使王璁的心猛烈地顫動了一下。 儘管他很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排在方爽之前,但是他很難置信從沙漠中發出的論文稿上會是這麼排列的! 王璁一字不漏地讀著長長的論文。 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論文的內容很扎實,條理清楚,數據詳盡,沒有「留一手」的痕跡,這使王璁深感滿意。 論文中以顯著的地位提到了李麗,稱頌她是烈性腐蝕菌的發現者,世界上第一個明確描繪了烈性腐蝕菌的形態的人,第一個指出了烈性腐蝕菌不能腐蝕金屬鈦。 她的這些發現,為爾後的研究工作開闢了道路。 論文建議把烈性腐蝕菌命名為「李氏菌」,以紀念這位為此而獻身的中國青年女科學家。 王璁把論文一連看了三遍,論文的執筆者是方爽。 王璁除了根據杜微教授的意見,補充了化學合成部分的內容之外,其餘的一字未改。 他把論文譯成英文,送去打字。 論文的英文打字稿送來了,王璁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行作者名字上,自言自語道:「李麗已成故人,放在首位無礙。 杜微放在第二位,理所當然。 至於我放在方爽之前,原文如此嘛!」 王璁一邊得意,一邊自我安慰。 一切,都如願以償。 儘管王璁也曾出過國,不過,由於他資歷淺,在國際會議上只是一名普通的代表而已。 然而,這一次今非昔比。 他,成了紅極一時的新聞人物。 他的形象,出現在報紙上、電視螢光屏上、電影銀幕上。 「王——征服太空惡魔的英雄」,「王——像鈦一樣不畏腐蝕的人」,「王——開創了微生物學的新紀元」,「王——太空微生物學的奠基人」……國外報紙用大字標題,向讀者介紹了尊貴的王璁先生。 王璁看到這些報道,心花怒放,他從未享受過這樣高的榮譽。 然而,當他一想到沙漠,他的熾熱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 榮譽與虛浮,交織出一張花色複雜的感情之網。 多少年來,王璁日日盼,夜夜盼,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聞名世界,想不到這一天果真到來時,他的內心卻又隱隱地感到痛苦。 雪花般的宴會請帖,向王璁飛來。 王璁一天出席三次宴會,還應接不暇。 在世界微生物學會主席約翰遜舉行的私人宴會上,他在跟王璁頻頻乾杯之後,半開玩笑地對王璁說:「王先生,你考慮過沒有? 也許,你們的這一成就,會獲得世界科學獎金!」 「哦?」 王璁吃了一驚,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 「真湊巧啊。」 約翰遜瞇著碧藍的眼睛,雙眉一揚,笑嘻嘻地說,「世界科學基金會規定,如果某項獲獎成果是由許多人做出的,至多只能有三人獲獎。 獲獎是莫大的榮譽,可是常常由於只能三人得獎而引起一場糾紛。 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叫做『擺不平』。 你們這項研究,正巧是你和杜先生、方先生三人合作,將來三人一起獲獎,不會有什麼糾紛。 王先生,讓我冒昧地為預祝你獲得世界科學獎金而乾杯!」 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學會主席隨便說說的話,深深地印在王璁的腦海之中。 儘管王璁也瞭解,一年一度的世界科學獎金是由S國科學院在極為秘密的會議上評定的,不僅獲獎者本人事先不知道,外國科學界人士也無從預聞。 約翰遜的話,當然是酒後閒聊罷了。 不過,這幾句話卻提醒了王璁——那篇還沒有交出去的論文打字稿上,印著四個作者的名字! 王璁在作學術報告時,雖然談到了李麗為此而犧牲,但是談到研究工作時,只提到了杜微和方爽。 這樣,約翰遜當然以為論文的作者是三個。 深夜,王璁穿著羔皮軟底拖鞋,在賓館的打蠟地板上來回緩緩踱著。 他低垂著腦袋,緊皺眉頭。 桌上,攤著論文打字稿,還有一瓶剛買來的退色靈藥水。 講學將於明天結束,論文必須在明天交出。 王璁很慶幸,約翰遜在今天提醒了他。 王璁收住了腳步,在桌子前坐下。 論文上,清楚地印著四位作者的姓名:李麗 杜微 王璁 方爽王璁手裡拿著退色靈藥水,瓶塞下插著一支毛筆。 這支筆朝誰的名字上一塗,轉眼之間,誰的名字頓時就會從紙上消失。 去掉誰的名字好呢? 去掉杜微,去不掉,也用不著去掉;去掉自己吧,當然不可能;刷掉方爽吧,嗯,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 不過,方爽去不得! 去掉了方爽,顯得自己太露骨了,會惹麻煩的。 把方爽的名字排在自己的大名之後,已經算是很委屈他了;想來想去,唯一可以去掉的,只有李麗! 看到李麗的名字,王璁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姑娘爽朗而迷人的形象。 王璁記得,當李麗考入濱海大學生物系的第一天,他就對李麗產生了好感;王璁記得,他借解答難題和指導實驗,逐漸接近李麗,而又不敢吐露真情。 那時,這種「熱水瓶」式的單相思,曾多麼痛苦地折磨著他;王璁記得,當李麗終於發覺他在暗暗地愛著自己,投來羞澀的目光時,又曾使他感到多麼興奮;王璁記得,在李麗畢業時候,他曾千方百計把李麗的名字寫入留校名單,而李麗卻堅持要到邊疆的宇航中心去工作,要他在留校名單上擦去自己的名字;難以忘懷的往事,使王璁猶豫了。 要去掉李麗的名字,使他受到良心的責備! 然而,不久,王璁又終於找到了去掉李麗的理由:第一,李麗並沒有參加研究工作,何必把她作為論文的作者;第二,在論文中已經很鄭重地提到她,並建議用她的姓來命名烈性腐蝕菌,這很夠了……王璁拿起了小毛筆,手顯得有點顫抖。 當他的手朝「李麗」兩字伸去時,抖得更厲害了。 他咬緊了嘴唇,竭力鎮定下來,終於用退色靈刷掉了李麗的名字。 王璁順手拿起一張報紙,遮掉那只剩下三個作者姓名的論文。 誰知報上赫然大字,又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王——征服太空惡魔的英雄!」 七王璁回國不久,就收到《世界微生物學報》編輯部寄來的三本雜誌。 一打開,論文刊登在首頁,赫然印著「杜微、王璁、方爽」的大名。 杜微和方爽仍不斷來電,報告新的信息:他們正在著手研究一種「抗腐蝕劑」。 這樣,在使用烈性腐蝕劑時,凡是不需要被腐蝕的部分,塗上抗腐蝕劑,就不會化為齏粉。 這是降服天外惡魔的重要武器。 杜微和方爽在荒漠上開始度過第六個冬天。 雪花飛揚,朔風呼嘯。 上午八點整,王璁來到溫暖如春、窗明几淨的系主任辦公室裡,習慣地沏好一杯龍井綠茶,把台歷翻到新的一頁——十一月十日。 電話鈴聲響了。 「一上班就來電話?」 王璁隨手拿起了耳機。 從耳機上傳來接線員的清脆的聲音:「濱海大學生物系嗎? S國通過通訊衛星打來長途電話,請杜微、王璁或方爽接電話。」 這突如其來的長途電話,使王璁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口。 「S國? 世界科學獎金?」 王璁那靈活的腦子中,在一剎那間,馬上閃過這樣的念頭。 王璁意識到這是很重要的電話,按下了電話機上的錄音鍵。 這樣,錄音機就能把通話聲錄下來。 王璁屏氣斂息聽完了電話,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按了一下還音鍵,從電話中傳出剛才通話的錄音,從頭至尾重聽了一遍,方知不是夢。 電話是S國科學院秘書打來的,通知他,為了表彰中國微生物學家杜微教授、王璁副教授和方爽講師在研究天外微生物李氏菌方面所作出的傑出貢獻,決定授予本年度的醫學和生理學世界科學獎金。 授獎儀式在十二月十日。 秘書還委託王璁,把這一通知轉告另外兩位獲獎者——杜微教授和方爽講師。 王璁的目光重新落在台歷上,他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十一月十日,離十二月十日正好一個月。 按照慣例,S國科學院總是授獎前一個月,把獲獎消息用長途電話通知獲獎者本人。 台歷也證實不是夢,絕不是夢! 王璁克制著內心的極度興奮,把錄音磁帶複製了一份。 他帶了複製磁帶,駕駛著轎車,直奔校長辦公室。 他心裡想:等請示楊校長之後,再通知杜微和方爽。 看來,為了去掉李麗的名字,還得向杜微教授作一番解釋工作。 不過,杜微也許不會責備他,因為不去掉李麗,名列第四的論文作者——方爽,就不會成為世界科學獎金獲得者呀。 就用這樣的理由向杜微教授解釋吧……王璁連敲門都忘了,一把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 他一眼就看見,杜師母正坐那裡,跟楊校長談話。 王璁機靈的腦袋中,立即猜測道:難道S國科學院通知了杜師母? 她已經知道這消息? 楊校長站了起來,對王璁說道:「你來得正好。 我正讓秘書打電話找你!」 王璁在杜師母身邊坐了下來,這才發覺氣氛不大對頭,杜師母的眼眶裡,噙著淚花! 發生了什麼事情? 王璁彷彿又墮入夢境,對於眼前急劇的變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從。 楊校長見王璁呆呆地坐著,便說道:「你還不知道? 聽聽這長途電話錄音……」楊校長一按電話上的還音電鍵,傳出了通話錄音,語調是低緩而沉重的:「楊校長嗎? 我是宇航中心。 對,對,我是宇航中心。 向你報告一個不幸的消息。 「今天是十一月十日。 我們在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總是按時給杜微和方爽同志空投給養,一月三次。 今天清晨五點,當我們用無線電聯絡時,對方沒有回電——這在六年中是第一次。 「噴氣運輸機按時起飛。 七點五十分,飛臨目的地上空,沒有人出來接貨——這在六年中也是第一次。 「噴氣運輸機無法在沙漠中降落,只好一邊照舊空投物品,一邊發急電告知我們。 估計是杜微和方爽同志出了意外。 「我們準備立即派出救護隊。 總指揮部認為,救護隊中必須配備微生物學專家,指導這一搶救工作。 「我們等待你的回電。」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消息,像一盆冷水,澆在王璁那發熱的腦袋上。 王璁抬起頭來,看到楊校長正用懇切的目光注視著他。 王璁明白這目光中所包含的意思——希望王璁能夠奔赴現場。 顯然,王璁是唯一的最合適的人選,因為他既是杜微教授的高足,方爽的同事,又是熟悉烈性腐蝕菌的專家。 如果說,在六年前,當李麗發生意外時,杜微決定帶一名助手奔赴現場,是從兩人之中選一個,那麼,如今卻沒有任何選擇餘地了。 面對著校長,面對著師母,王璁張口說出這樣的話:「由校領導決定吧。」 「那你馬上出發,奔赴現場!」 楊校長像指揮官似的,下達了命令。 王璁站了起來,杜師母緊握著他的手,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道:「王璁,千萬小心。 從飛機上看看就行了,別下去,你的家裡,請放心,我會照料。」 王璁走出校長辦公室,忽然又折了回來。 他從衣袋裡掏出複製的錄音磁帶,交給了楊校長。 八一架雪白的直升飛機,機身上漆著巨大的紅十字,正在中國西北部大沙漠上空匆匆飛行。 飛機離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機艙裡,人們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神情嚴峻。 除了響著發動機單調的轟鳴聲外,人們沉默不語。 沙漠,無邊無涯的沙漠。 王璁平生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荒涼、單調、乏味、寂寞的沙漠。 午後,直升飛機飛臨目的地上空。 那銀光閃閃的「碉堡」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黃沙之上,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儘管飛機的轟鳴聲在空中響著,地面上卻毫無反響。 人們注視著「碉堡」,沒有一個人從裡面出來表示歡迎。 由於情況不明,飛機不敢在沙漠上降落。 萬一毒菌在那裡蔓延,將會使救護隊遭到六年前同樣的悲慘命運。 總指揮決定放下直升飛機的繩梯,先派一個人下去探明情況。 這樣的人選,當然只有王璁最合適。 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王璁只得穿上鍍鈦的保護衣,一步一步走下繩梯。 他與總指揮約定:當他走進實驗室,一切都正常的話,發射綠色信息彈,直升飛機馬上接他回去;如果需要其他救護隊員下去幫忙,則發射黃色信號彈;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發射紅色信號彈,這表明他已受到傳染,不能回去,請直升飛機撇下他直接返航。 王璁的腳,第一次踏在沙漠之上。 他這才發覺,沙漠上是那麼鬆軟,在沙漠上行走是那麼吃力。 王璁顫顫巍巍朝銀光耀眼的實驗室走去。 每走一步,都在沙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 王璁走進實驗室。 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竟毫無動靜! 直升飛機停在空中,救護隊員們用焦急的目光,注視著「碉堡」。 總指揮著急了,穿上了鍍鈦保護衣,準備親自下去。 隊員們也穿上了保護衣,爭著要下去。 二十分鐘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 總指揮沿著繩梯,朝下走去。 就在總指揮快要到達沙漠的時候,突然,從「碉堡」的窗口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一顆鮮紅的信號彈出現在明淨的碧空之中。 總指揮不得不折回去,沿著繩梯回到機艙。 直升飛機返航了,沙漠上起風了。 王璁為什麼會發紅色信號彈? 他發生了什麼意外? 人們猜測著,焦慮著。 當天晚上,宇航中心指揮部收到了來自沙漠深處的長長的電報。 電報是王璁發來的,終於詳盡地報告了情況——宇航中心並速轉濱海大學楊校長:我已查明原因。 當我走進實驗室,在實驗桌前,有人坐在那裡,低垂著腦袋,彷彿靠在桌上睡著了。 我趕緊走上前去,使勁搖著他的身體,想把他叫醒。 這時,我才發覺他渾身僵硬,早已離開了人世! 他是誰呢? 我幾乎不認識他了。 他的頭髮又亂又長,已經夾雜著許多白髮。 他的臉像紫銅般顏色,滿腮鬍子。 如果不是前額左上方有一塊明顯的疤,我幾乎無法相信他就是方爽同志! 在我的印象中,他如犍牛般壯實,一副運動員的派頭,眼下竟皮包骨頭,雙眼深凹! 我可以斷定,他並不是受烈性腐蝕菌的感染而死,因為他的遺體沒有遭到腐蝕的跡象,從方爽同志死去的姿勢來看,他在臨死前夕還在堅持工作。 他是死於過度勞累! 我掛念著杜微老師,奇怪的是,在小小的「碉堡」裡,從上至下,都不見杜微老師的蹤影。 他到哪裡去了呢? 我在方爽的實驗桌上,看到厚厚的工作記錄本,用端端正正的字記載著他們到達沙漠之後的每一天的工作。 我從記錄本上獲知,杜微教授一年多以前——去年夏天,因年老體衰,在天氣奇熱的一天裡突然中暑而死。 我這才第一次明白,從沙漠中發來那篇論文電稿時,杜微老師早已不在人世了! 方爽在記錄本上這樣寫道:「請組織上原諒,我沒能把杜微教授不幸逝世的消息立即報告你們。 因為我擔心報告之後,你們會另派別的同志到這裡工作。 這裡是一個只進不出的地方,條件惡劣。 雖然我也極想有一個人來作伴,但是考慮到我一個人能夠勝任這兒的工作,所以我決定不向你們報告。」 說實在的,我從飛機上下來,是想看一下就回去的。 所以我在手槍裡,已預先裝好了綠色信號彈。 只消一扣扳機,就可以發射出去。 然而,進入「碉堡」以後,我深深地被杜微老師和方爽同志的無私獻身精神所感動。 我決定留下來,接替他們的未竟之業。 我從手槍裡卸下綠色信號彈,裝上紅色信號彈,發射出去。 在飛機遠去之後,整個下午,我忙著安葬方爽同志。 從筆記本上獲知,杜微教授安葬在實驗室旁邊。 我找到了他的墓,墓前豎著一塊亮閃閃的金屬鈦做成的牌子,刻著這樣的字:「吾師杜微教授之墓學生方爽敬立。」 我把方爽安葬在杜微教授旁邊,在墓前也立了一塊金屬鈦製成的牌子,刻著這樣的字:「摯友方爽同志之墓王璁敬立。」 現在,屋外響著呼呼的風聲。 在這大沙漠,只我孤身一人。 我在燈下詳細地翻閱著實驗筆記。 我一邊看,一邊感到深深的內疚:儘管我的肌體健全,但是一種無形的「烈性腐蝕菌」已經腐蝕了我的靈魂! 這是用顯微鏡所看不見的「烈性腐蝕菌」。 我早已受到感染,卻不覺得。 儘管李麗、杜微、方爽都已離開了人世,但他們的靈魂是完美的、純潔的,他們的科學道德是無比高尚的。 他們是用特殊材料——金屬鈦製成的人。 他們是真正的「泰坦」,真正的英雄。 我決心留在這兒長期工作。 我要在這裡製成抗腐蝕劑。 它將不僅用來對付天外來的烈性腐蝕菌,同時也將使我的靈魂不再受到腐蝕。 請不必給我派助手。 我的身體很好,能夠獨立完成工作。 最後,請楊校長立即打長途電話給S國科學院秘書,作如下更正:論文作者應為李麗、杜微、方爽、王璁。 世界科學獎金獲得者應為論文的前三名作者,即李麗、杜微、方爽。 王璁編後語 《腐蝕》曾刊載於《人民文學》,頗得讀者好評(本刊此次發表,略有刪節)。 當年,在全國優秀短篇評獎時,它得了不少選票,但出於文學界對科幻的「排異反應」,《腐蝕》未能入選。 此事,一位知內情的資深編輯向我訴說,很有些不平。 歲月的流沙無法掩埋真金。 十餘年後,再看《腐蝕》仍很感動。 個別知識分子看重名譽,以至沽名釣譽,不擇手段——「名」的誘惑也是一種腐蝕劑,使科學偏離方向,使科學家走向歧途。 葉永烈用簡練的文筆,生動的情節,以大漠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 十餘年過去了,當年評獎的事以及評出的「全國優秀」的有些篇什早被人遺忘,而《腐蝕》卻讓人難忘。 可見,我們的科幻作家只要寫出佳作,評不評獎無所謂,只要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讓讀者有所收穫,便大可高興一番。 從這個意義上講。 我們的科學家、科幻作家都該——拒「腐蝕」。 (覃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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