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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義膽雄心


  朱楂死了。
  朱楂被洪勝堂的人抬去醫院,還未走出大佛寺的山門就斷了氣。兩個鐘頭後,洪勝堂堂主劉老七帶著自己的軍師梁管匆匆趕到協和醫院,在停屍間看到了這位自己曾寄予重望的賭場著名老千的遺體。當他聽到朱楂在大佛寺遇刺身亡的消息時,他立即意識到自己要搞垮廣龍堂的賭場再進而摧毀整個廣龍堂的計劃遭到了挫折,同時湧出了第一個念頭:這是廣龍堂的人幹的!現在他鼓著他的那雙在江湖上頗為有名的牛眼,盯著朱楂缺了左邊額角、嘴唇歪著的醜陋無比的遺容,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梁管明白堂主的心情,他也不哼聲。
  二十多個洪勝堂的人,看到堂主的臉色,連大氣都不敢喘。
  沉默了足足一刻鐘,劉老七終於從齒縫中低沉地擠出三個字:「廣龍堂!」說完,轉頭走出停屍間。
  劉老七的心頭怒火不斷往上湧,他同時在暗暗發誓:我要剷平廣龍堂!
  劉老七在黑道上的名聲不是憑空得來的。八九年來,不少黑道上的人物栽在他的手上。
  他在黑道上闖出名堂,開始時是仰仗於他的表姨丈、中國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軍閥陳炯明。其後,則主要是靠他自己的手段。
  民國元年(公元1912年),林風平與郭工前、葉流創下廣龍堂;民國二年,劉老七與把兄弟梁管、呂樂時創下洪勝堂。當時是陳炯明主政廣東的時期,他看在髮妻的份上,縱容劉老七在省城五仙門一帶建立自己的「碼頭」,拓展地盤。
  但當年的陳炯明好景不長。他在當年七月十八日宣佈廣東獨立,反對袁世凱,八月四日,他的部屬、師長蘇慎初反叛,炮轟都督府,陳炯明聞訊逃亡,跑到香港。隨後,雲南土司出身,靠鎮壓會黨起義發跡,當時任廣東都督兼民政長的龍濟光率部擊潰粵軍,主政廣東,開始了幾達四年之久的「禍粵時期」。
  民國五年,反對孫中山的廣西軍閥陸榮廷攻佔廣東,趕走龍濟光、直到民國九年,陳炯明才率粵軍將陸逐回廣西,重主廣東。
  劉老七剛在五仙門一帶立穩腳跟,開拓自己的勢力,陳炯明便逃離省城,滇系桂系軍閥相繼主粵,劉老七失去了陳炯明的庇護,但他憑著自己的權謀與狠毒,不僅沒有因此而敗落,被別的堂口吞掉,反而還靠著走私販毒、偷運軍火,開煙館、妓院,用金錢、女人買通、勾結當時的政界、軍界人物等手段,把勢力擴張起來。等到陳炯明重新主粵,他的野心更是急劇膨脹。他打算一步步吞掉其他的堂口,稱霸省城。他以一年半的時間,用暗殺、收買、分化對方等手段,吃掉了省城中幾個較小的堂口,如順天堂、降虎堂、平江會、行道會等。隨著勢力的擴大,又加看到廣龍堂的困境,他便下決心摧毀或吞掉廣龍堂。但他不敢用武力的方法——廣龍堂在省城中也是個大堂口,林風平及其手下的人不是好惹的,他便用上較「文明」的辦法,依仗朱楂的千術來迫廣龍堂就範。但廣龍堂並沒有來向他劉老七「求饒」,反而先用了「霹靂手段」,令朱楂橫屍大佛寺。
  「我一定要找廣龍堂的霉氣!」——找霉氣,廣州方言,意即找對方的麻煩——劉老七回到洪勝堂,右拳一擊八仙桌,終於講出了離開協和醫院的第一句話。
  梁管向手下的人揮了揮手,大家見軍師有令,即忙退下。梁管見堂中已無他人,便輕聲問:「七哥,你怎麼這樣肯定是廣龍堂的人幹的?」
  「哪還有誰?」劉老七一瞪他的牛眼,「朱楂出馬,到現在已贏了他們一萬二千多個大洋。這樣玩下去,他們的賭場非關門不可!所以,他們就要除掉朱楂!」
  「七哥講的是不錯,但有沒有可能是三山會的人幹的?
  有意嫁禍給廣龍堂,讓我們兩堂火拚,他從中漁利?」
  劉老七愣了愣:「會這樣嗎?」
  「不是沒有可能。」梁管說話非常篤定,「兩個禮拜前鄭雷派人來跟我們講數,我們沒理他。朱楂帶著洪勝堂的人去廣龍堂的勝發發財,一天贏一千幾百個大洋,這事在省城傳得紛紛揚揚,他不會不知道。他就有可能使這一招。」
  梁管這一提醒,劉老七也想起來了。十多天前三山會的會長鄭雷派了手下的親信賈宗志來,說省城公安局接到線報,查出洪勝堂私運軍火給南海縣的綠林李蘇,幸好鄭爺從中斡旋,公安局才沒有繼續追下去。以後要私運軍火,最好跟鄭爺商量商量,云云。言下之意,洪勝堂做這種買賣至少得給三山會好處。當時劉老七一聽,心頭火起。
  他確曾給南海縣的李蘇偷運過軍火,但那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這件事可能是下層的兄弟洩漏出去的,他覺得現在是鄭雷聽到消息,想來敲他的竹槓。
  當時劉老七正要發作,被梁管一把按祝梁管對賈宗志非常客氣地道:「本堂從未偷運過軍火,可能是鄭爺聽到什麼謠言了。請回告訴鄭爺,我們洪勝堂很多謝他的關心。」
  輕輕幾句話,把賈宗志打發走。十多天過去,三山會的人沒有再來。但也聽到風聲,說鄭雷不會就此罷休。
  「豈有此理!」想到這裡,劉老七又把八仙桌一拍,「那我就找鄭雷這傢伙算帳!」
  「鄭雷的靠山可是廣州衛戍司令、公安局長魏邦平,公開撕破面皮,大家都沒有好處。況且,跟朱楂去的兄弟只看見人家的身影和留下的一個爛瓦缽、一個爛包裹、兩件爛衫,那有什麼用?七哥怎樣跟鄭雷說?」
  「那現在怎麼辦?」劉老七又是一愣,再把牛眼一瞪,「難道朱楂被殺,就這樣算了?」
  「當然也不。我覺得應該先查清楚再說。誤傷任何一方,都只會讓另一方坐大,而自己沒有好處,那又何必?」
  身為軍師,梁管辦事一直較為求穩,劉老七雖然不滿意他的「沒有七成以上把握不要干」的斷事方法,但仍是一直留他在洪勝堂當軍師。首先,他們是一同創下洪勝堂的把兄弟,八九年來可謂風雨同舟,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劉老七要講江湖義氣,不能夠因為自己當了老大,就因為辦事方法不同而把人一腳踢開;況且,梁管雖然一般情況下不喜歡動刀動槍,但真要干時也是敢身先士卒的;其次,他也知道自己做事有時太過魯莽衝動,有梁管在身邊提醒兩句,緩衝一下,也有好處。現在聽梁管這麼一說,那股怒氣便有點降了下來,沉默了一回,劉老七道:「那我們找誰來查?」
  「找公安局刑偵科的兄弟,是了,刑偵科的副科長馬凡不是在兩個月前拜了七哥做老爺子嗎?可以找他。他偵查這件殺人案也是名正言順。要他注意是不是鄭雷找人幹的,同時注意鄭雷最近有沒有時時找魏邦平。」梁管說完,喝了一口茶,從大靠背椅上站起來,眼望劉老七,「七哥,死個朱楂我們反可以省了一萬大洋的賞銀,對洪勝堂沒有什麼損失,但若鄭雷要跟我過不去,麻煩可就大了。大哥想必記得,二十天後我們就要把那批槍械運給順德大寧鄉的大只林,若被魏邦平逮著,那可不是開玩笑。」
  梁管說的實在在理,目前對洪勝堂有威脅的敵人不是廣龍堂,而是以公安局局長魏邦平為靠山的三山會,劉老七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不得不把對廣龍堂的那股怒氣壓了下來,點了點頭。
  「當然,馬凡儘管拜了七哥做老爺子,但他畢竟是官府裡有權有勢的官,七哥最好不要命令人家怎樣怎樣做,把意思說明就是了。」梁管見劉老七已默認了自己的看法,便又謹慎地補上一句。
  「老梁,這件事由你去跟馬凡說,你說得比我周全。我就等著消息。」劉老七終於在太師椅上坐下來。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禮拜,馬凡傳回來的消息是,鄭雷有時也有找魏邦平,不過看不出跟平時有什麼特別;至於朱楂為誰所殺,雖加緊偵查,但至今沒有一絲線索,幾個堂口都有嫌疑,因為朱楂曾在幾個堂口的賭場贏過不少錢,仇家太多。
  劉老七聽了,一言不發。這幾天他不時想朱楂被行刺這件事,還是覺得最有可能幹的是廣龍堂,現在傳回來的消息雖然沒有證明他這個判斷,但也沒有否定他這個判斷。他揮揮手,讓下人退下,房中只留下梁管。
  「老梁,你看到了,只叫馬凡來查看來已不可能查出什麼。殺朱楂,我還是覺得是廣龍堂的人做的。我已經派人查過了,郭工前那老傢伙回鄉養老,江全就叫了林風平原來的貼身保鏢金城負責打理廣龍堂的賭常這個金城,你記不記得?」
  「記得,二三十歲,中等身材的青年人。以前他跟林風平來過我們洪勝堂,幾天前在林風平的弔唁和葬禮儀式上,他還排在富國威的後面。看他的相貌,好像不是廣州人。」
  「沒錯,他不是廣州人。據說他的老家在甘肅蘭州,十來歲時流浪到省城,打流散工,後來做了一幫流氓地痞的小頭頭,勒索一些小商戶,聽說後來還建了個什麼金雄堂,但被乾良堂和義興堂打散。有一次他的手下勒索到屬廣龍堂保護的商家那裡,跟林風平打上了交道。林風平看中了他,就收他為自己的貼身保鏢,他的那幫小流氓有的也加入了廣龍堂,姜雄就是其中之一。」
  「七哥查得很詳細。」梁管心中有一絲絲的醋意:七哥你派人去查金城的底細,也不跟我梁管露點口風。不過這絲醋意也只是一閃而過——梁管心中明白,這是黑道上的規距,為了保密。有時不是說你有意把機密洩漏出去,而是一不小心漏了口風,讓對手知道,反而對自己人不利,雖然這個「自己人」未必一定是安插在對手裡面的奸細。
  「這個金城看來是個人才。」劉老七沒有接梁管的話頭,只顧自己說下去,「據說他身手敏捷,武功了得,槍法很準,棋藝甚高,做事又精明又穩當。這次行刺朱楂的人這樣識得抓時機,槍法這樣准,做得又這樣乾淨利落,事後不留一絲痕跡,我覺得極有可能就是金城謀劃,跟姜雄一起做的。」
  「但只憑這些並不能就咬死是他做的,況且這個金城是不是真的這樣了得,現在也只是聽說罷了。七哥既然沒有證據,準備怎樣跟他講數?」梁管聽劉老七的語氣,知道再勸他不要就這樣便跟廣龍堂鬧翻已不可能了,只有盡量提醒他一句。
  「不管怎樣,我都要試試這個人。若被我試出是他做的,我就跟他不客氣;如果試出不是他做的,那就暫且算數,我再去找鄭雷。」頓了頓,狠著聲道,「我堂堂洪勝堂,哪能被人欺負到頭上,連哼也不哼一聲!」
  「七哥打算怎樣做?」梁管看劉老七的臉容口氣,知道這事已是非幹不可,自己的語氣也嚴肅凝重起來。
  「我打算把金城請到這洪勝堂來!」
  「什麼?」梁管稍吃一驚,「要他到洪勝堂,他肯來嗎?」
  「如果他沒有殺朱楂,就應該敢來!不敢來,就證明他心中有鬼!」劉老七又是拍八仙桌。
  「如果他真的不來呢?」
  「我就像他行刺朱楂一樣,也找人殺了他!」
  「就這樣動手?」
  「唉!我說老梁,他來不來還難說哪!他不敢來再說!
  你現在立即給我寫一張請帖,就說我劉老七祝賀他當上了廣龍堂三間娛樂所的總管,想跟他交個朋友,設席洪勝堂,請他赴宴。」
  金城兩槍斃了朱楂,竄出大殿後門,一躍上了大榕樹,再翻身出了寺牆,跳落外面的小巷,安全逃遁而去。回到夜留芳,洗過澡,換過裝,稍歇一會,姜雄也回來了,兩人相視一笑,也不多言。
  廣龍堂的三間賭場照常營業,沒有朱楂來出「千」,洪勝堂的其他人也沒有再來搗亂,加上江全的計策:在廣龍堂賭場贏了錢的賭客,可持領到的特製牌子到廣龍堂經營的夜留芳與春香園嫖妓,五折收費。從而使三間賭場的收入逐漸增加,直至「欣欣向榮」。
  不過,金城不敢掉以輕心,他在等著洪勝堂的人來報復,哪想七天過去,竟沒有事。這天下午,江全派何曙來通知金城和姜雄去林氏宗詞議事。
  林氏宗祠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仍是神台前擺著一張大八仙桌,旁邊放幾張大靠背椅,天井處種了幾盤花草,所不同的,是神台上新供奉了開山堂主林風平的大幅炭畫像。
  江全與富國威已先到了,金城與姜雄給林風平上了香,大家依次就座。江全首先道:「金城和姜雄老弟為廣龍堂除掉朱楂,賭場的生意日有進帳,廣龍堂的銀根沒有這麼緊了,這是兩位老弟的功勞;春香園和夜留芳的生意這十天八天來也旺起來了,這是國威老弟打理有方。三位都有功於廣龍堂,以茶代酒,我先敬三位一杯!」邊說邊站起身,為手下這三名干將斟了茶,再一舉茶杯,向三位示意。
  富國威、金城、姜雄在江全斟茶時已連忙站起身,口中連說:「堂主客氣,不敢當不敢當。」也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江全把手按了按,大家坐下,江全道:「廣龍堂總算闖過了第一關,賭場保住了,原來被王克封了的三間煙檔也已營業,妓院生意也旺了,鄭雷親口向我保證,會約束手下的人不要到春香園和夜留芳搗亂。現在我請三位來,是要商量一下怎樣闖第二關--還債。」
  江全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大家有什麼反應。
  富國威、金城和姜雄只是看著江全,沒有哼聲。
  「還有,」江全繼續道,「葉老兄帶了王良志和莫七去殺張南天,去了八九大了,至今沒有消息回來,我們需不需要派人去接應,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先說還債吧,」金城見富國威和姜雄不說話,便道,「和怡商行的一萬五千元先拖著,廣龍堂的生意好了,以後自然有辦法還他。三江善堂的三萬五千元什麼時候到期?」
  「五天以後。」
  「能不能拖?」
  「很難。前兩天三江善堂的人已來打過招呼,說他們等錢用,到期務必奉還。」
  「全哥是堂主,你就拿主意吧。」金城見富國威和姜雄還是不發表意見,覺得自己也不好多說了。
  「你兩位認為如何?」江全目視富國威和姜雄。
  「堂主決定吧。」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那好吧。」江全喝了一口茶,「不知各位有沒有注意,現在省城風聲很緊。孫中山在前幾天由韶關回到省城,他一個多月前撤了陳炯明的三個重要職務,他兩人看來是很難繼續和平相處下去的了。陳炯明在省城握有重兵,兩人要反臉,很可能便是陳炯明首先發難,但孫中山畢竟是民國開國元首,名正言順的大總統,德高望重。除非陳炯明有本事一槍把孫中山打死了,否則他哪怕能一時得手,逐出孫中山,獨佔省城,但在以後他終歸不是孫中山的對手。現在陳達生急著要回我們廣龍堂的欠債,看來也是預算到萬一事發突然,他的族兄被孫中山擊敗,他也好拿了這筆巨款遠走他鄉。從這點來看,一點不還給他是不行的了,否則他一定會動用公安局的人來,那樣更麻煩。我決定,五天後還給三江善堂一萬五千元,餘下兩萬元看以後的情勢發展再說。」剛才江全問三人的意見,現在的語氣則是不容置辯,「不過一萬五千元還了後,廣龍堂就幾乎沒有餘錢,實有賴三位務必保住所主管的生意,不必要的暫時就不要開支。」
  富國威、金城和姜雄同時一拱手:「遵命!」
  「還債的事就這樣決走下來,」江全道,「下面來商議葉流老兄的事——我們是不是該派人去裡崗鎮看看情況?」
  「應該派人去。」金城立即接口道,「葉流老兄是我們廣龍堂的開堂人之一,現在林大哥走了,郭工前老兄又回鄉下養老,最高輩份的就只剩下葉流了。他去了這麼長時間沒消息,堂主應該派人去看看。」
  金城這樣說時,富國威的臉色顯得有點不以為然,江全的神情反倒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問:「你認為該派誰去?」
  「我去吧,」金城道,「我認得張南天,張南天未必認得我。」
  「還是我去。」姜雄一激動就會站起來,「堂主,城哥得看著那三間賭場,我看洪勝堂的劉老七不會就這樣算數。這六七天洪勝堂的人沒動靜,那不過是劉老七在計劃怎樣報復我們。城哥留在賭場比較妥當些。況且,張南天更不會認得我。」
  「但你也不認得張南天。」江全笑笑。
  「也是。」姜雄也笑了,「但我到了裡崗鎮問人,肯定能夠知道哪個是他。」
  江全正想再說,突然守門口的何曙走了進來:「報告堂主,洪勝堂派人送來帖子,是給金城哥的。」說著,遞上來一個帖子,還附有一封信。
  金城接過,也不開拆,轉遞給江全。
  江全道:「帖子和信都是給你的,你自己看得了。」
  「不,」金城語氣平靜,但很堅決,「應先由堂主過目。」
  江全心中歎一聲:「識大體!」也就不客氣,接了請帖和信,打開一看,微微怔了一怔,隨即吩咐何曙:「給送信人一個大洋,要他走,不必等回信了。」
  富國威覺得有點奇怪:「怎麼要給一個大洋那麼多?」
  「這帖子特別,值一個大洋,讓他好回去跟劉老七說。」
  這時,何曙已走出門口,掩上了大門。江全把信和帖子遞給金城,同時平靜地說了一句:「鴻門宴。」
  金城接過,先看帖子,寫的是邀他當晚七時去洪勝堂赴宴;再看信,只見上面寫著:金城兄大鑒:欣聞兄榮任貴堂娛樂所總管,特設薄酌,以表賀意。望能移駕一敘,交個朋友,萬勿因菜寡酒薄而爽約。恭侯光臨。
  劉七上
  民國十一年五月初七
  金城把信與請帖遞給姜雄,轉頭問江全:「不知堂主認為如何?」
  「這還用說,」江全淡淡一笑,「這分明就是鴻門宴。」
  金城沉默一會,這時姜雄和富國威都把信和請帖看過了,金城緩緩開口道:「堂主的意思是我不要赴宴?」
  「當然不要去!」江全還未開口,富國威便搶著道,「難道你想死嗎!劉老七這老傢伙心狠手辣,什麼都幹得出來!
  你去了,把你剁成十八塊也沒人知道!或在你來回的路上,趁天黑在橫街窄巷沒有什麼行人時給你一槍,你還不知道是怎樣死的!」
  「國威講得對,」江全接口道,「劉老七必是斷定行刺朱楂的事是你幹的,他要找你報仇。就我所知,他這個人是有仇必報的,仗著自己是陳炯明的外戚,他更加無所顧忌。你如果去,無異於闖進龍潭虎穴。我的意思,確實是不想你去,否則我也不會叫送信人不必等回信了。」
  江全說完,大家一齊陷入沉默。六隻眼睛看著金城,金城在沉思。
  「但為了廣龍堂,我想我還是得去冒這個險。」金城終於平靜地開了口,「並且,我覺得劉老七未必一定認定行刺朱渣是我幹的,因此也未必一定會對我下手。」
  富國威一聽,幾乎要跳起來:「你……」姜雄也一下子又站了起來,但兩人都隨即被江全按住:「我們先聽金城老弟自己的看法。」
  金城繼續道:「我覺得這主要是一個試探。說賀我當上了廣龍堂的娛樂所總管,說想跟我交個朋友,這些當然只是托詞。但他若肯定是我行刺朱楂的,並打算報仇要我的命,那他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派人送請帖來叫我赴宴,像我殺朱楂那樣把我暗殺掉,豈不乾手淨腳?現在若這樣明目張膽的殺我,公安局要找他麻煩,廣龍堂不會放過他,他還會成為其他堂口的眾矢之的,他何必跟自己這樣過不去?」
  金城說到這裡,看看其他三人,只見富國威與姜雄似乎沒有那麼激動了,而江全只是微微一笑。他覺得金城的前半段話說得有理,但後半段話就有點不夠瞭解劉老七了,「劉老七要殺人,他才不會想那麼多!」江全心中暗道,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在專心聽金城繼續往下說。
  「我說劉老七未必完全認定朱楂是我殺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因為三山會跟他有過節。據我聽到的消息,三山會曾要挾劉老七出讓點偷運槍械的好處,但劉老七不肯,三山會曾放出風聲說不會就此罷休。這個傳聞如果是不錯的話,那麼朱楂的死,劉老七也有可能認為是三山會幹的,以嫁蝸廣龍堂,讓他跟我們火並,三山會從中撈好處。劉老七既然這樣無法肯定是誰幹的,就只有試探。他要我去洪勝堂赴宴,說明他非常懷疑我,但未完全肯定。如果我不去,可能反而堅定了他的疑心,進而促使他對我們廣龍堂報復,可能首先是對我下手;如果我去了,首先表明我敢去赴宴,並沒有做得罪過他劉老七的事,不怕他劉老七報復。當然他肯定會用手段來套我的話,但我相信哪怕他最後確定是我幹的,他也不會當場下手殺我。與其加重他的疑心,不如我就去冒一次險,說不定能使廣龍堂暫時擺脫這個強敵。」
  江全聽到這裡,心中不得不佩服金城的膽識。他稍有一絲不舒服的是,金城只說是為廣龍堂闖龍潭虎穴,而沒有提到為他這個堂主。當然這絲不舒服江全並沒有在臉上露出來,他只是道:「金城老弟這樣為了廣龍堂,真是難得。你去赴鴻門宴,我們總不能只坐著等消息,你需要什麼幫手?」
  金城還未回答,姜雄已站了起來:「城哥,我跟你去!
  朱楂是我跟你幹掉的,赴這個宴會我也應該跟你走一遭!」
  「好兄弟!」金城一拍姜雄的肩膊,「若有你跟我同去,劉老七更不敢下手了!」一轉身問江全:「堂主覺得如何?」
  「你們就這樣去,我確實有點不放心。但金城老弟既然這樣有膽識,有把握,認為劉老七不敢當場下手,而且,不去的話,確實只會加重劉老七的疑心,那我也就不攔你們了。這樣吧,我開車把你們送到洪勝堂門口,劉老六既沒請我,我也不便進去,但這樣可以告訴劉老七,你倆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江全絕不會善罷甘休,然後,我就把車停在洪勝堂左邊的小巷裡,等你倆出來。」
  「多謝堂主!」金城與姜雄幾乎同時向江全拱手。
  洪勝堂位於當時省城的五仙門附近。1918年,廣州拆除了清代留下的古老城牆,長堤修築了第一條馬路。也就從那時開始,現代建築物與城市設施陸續在廣州出現,舊廣州城逐漸向現代化都市轉化。在古老城牆被推倒的同時,五仙門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個可以供人追思遠古的地名。
  洪勝堂以一間新建不久的三層小洋樓為堂址,外牆批石米,在當時廣州城中算是非常有氣派。坐北向南,大門外是長堤馬路,再對出便是珠江。民國十一年五月初七這一日的黃昏,正當流經省城南面的珠江映照著夕陽餘輝泛出一片金光的時候,一輛黑色的福特小車沿長堤馬路從東駛來,正正停在洪勝堂的三層小洋樓門前。
  金城與姜雄走下車來,兩人一改當年黑道上人物的習慣裝束,身穿夏布白長衫,腳穿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的皮鞋,西裝髮式,頭蠟塗得晶亮。金城左手拿一紙扇,姜雄右手提了個帶鎖的小皮箱。從外表上看,金城像個商家,姜雄像個跟班;又或者兩人都像是大商行的經紀。
  江全跟兩人拉了拉手,低聲囑咐:「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硬來。」
  「堂主放心。」金城點點頭,與姜雄一起跟富國威也點點頭,然後轉身向洪勝堂的大門走去。
  富國威看著金城向門衛遞了帖子,然後與姜雄走了進去,心中總覺得有點不安,忍不住問江全:「堂主,會有事嗎?」
  江全看著金城與姜雄的背影消失,道:「不會。」
  「劉老七不是好說話的!」
  「但金城智勇雙全,而且,」江全把車打著火,一鬆離合,車子開出,話似乎說得漫不經心,「他不怕死。這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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