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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逆我者亡


  江全見金城問綠林人物中哪個跟廣龍堂關係最好,便知道他是想利用這個綠林人物來引張南天出來。江全想了一會,道:「這些綠林人物大部分只是跟林老大和我有過一面之緣,有些雖有生意上的來往,但老弟,你若想這些人物為了廣龍堂而跟張南天結仇,他們是不會幹的。」
  「堂主果然洞察秋毫。」金城見江全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先讚一句,「這個我明白,但我的想法只是找個借口讓他把張南天引出來,除非萬不得已,無需讓他知道我們的意圖。請堂主仔細想想,有哪個綠林——勢力強弱無所謂——會聽堂主的?」
  江全喝了口茶,沉思了一會,道:「有是有一個,他現在還欠著廣龍堂的債,但不知他跟張南天有沒有來往。」
  「堂主可否詳細說說?」金城一下子來了興趣。
  「此人姓謝名泛,原是平洲一霸高根的手下,三個月前他在鹽步神龍莊一帶糾合了二三十人,自立山頭。當時他不夠錢用,來省城向林老大借錢。林老大便要我借了一萬大元給他。」
  「林大哥為什麼會幫他,而且出手這樣闊綽?」
  「不但闊綽,而且在借據上還沒有寫上息口,也沒有寫上還期。當時我便提醒林老大,林老大說謝泛跟他是老友,很講信用,不必寫了。於是我就不便再多說。」江全頓了頓,「以後林老大也沒派人去催他還,是他自己陸陸續續地還了三千元,現在還欠下廣龍堂七千元。其實,這個人你也是見過的。」
  「有印象,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來還錢的。」
  「如果他跟張南大有交情的話,便可能會幫忙。」
  「神龍莊跟裡崗鎮水路相通,」金城指指地圖,「一般說來他們之間應該有來往。堂主,我想跟你走一趟神龍莊,看看能不能借謝泛之手把張南天引出來。」
  「唉,」江全輕歎一聲,「自聽到葉流老兄的死訊後,我的心一直不舒服。老弟,這件事還是你自己去辦吧,同時看看能不能把那七千元收回來。謝泛也見過你的,我再給你寫張字條。你去就等於我去了。」
  金城很少見江全這樣動感情,便道:「那好。我自己去吧。」看看牆上的掛鐘,已是半夜三時,「堂主……」「夜深了,」江全己站起身,「睡吧。」
  江全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見床上的玲花仍是一絲不掛,正擺著個非常性感的姿勢在等他,不過,這個過分聰明的女人終是耐不了困,已經睡著了。
  當天金城吃過午飯,穿上夏布長衫,頭上一頂氈帽,腳下一雙皮鞋,內衣袋放好江全寫的字條與謝泛簽下的借據,手搖紙扇,十足一個清閒的商家模樣,出了小洋樓,施施然向南走去,來到天字碼頭,雇了一隻小船去神龍莊。
  船家是個中年漁民,臉膛紅黑,自稱姓陳名應,聽金城說要去神龍莊,便一邊搖船一邊跟金城聊起來:「先生可是要去神龍廟朝拜?」
  「神龍廟?那裡有廟會嗎?」
  「是呀,神龍莊河邊有座神龍廟,每年五月十一至十三都是廟會,熱鬧得很。今天是頭一天,真是人山人海。」
  「神龍莊出過神龍?」
  「這個當然。」陳應這下子來了勁,大概是在珠江上打魚太過寂寞,更難得找到個打扮得這樣斯文,又出手這樣闊綽(金城答應給他一個大洋)的人來聽他講故事,只見他用手一指眼前寬闊的珠江——現在流經市區的珠江江寬只有180米,而當年的珠江比現在寬闊多了,江中的海珠石是在1931年才和北岸連成一片的,過去的省總工會,今天的廣州市少年兒童圖書館正矗立其上,也有說是在今廣州海珠廣場的西側——問金城道:「先生可知道這珠江為什麼叫珠江?」
  「不清楚,有什麼有趣的故事?」
  「當然有。聽祖上的人流傳下來的說法,古代這裡屬百越,那時有個南越王叫做趙佗,他有一顆鎮國之寶叫做陽燧寶珠,發出來的寶光照到人眼花。他死了後,他的大臣見他生前這樣喜歡這顆寶珠,就拿了它殉葬。
  「後來有個讀書人叫崔偉,有一年中無節,他在三元宮看演大戲,見到有個討飯的老太婆撞翻了賣酒檔的酒,被人捉住沒錢賠,他就做了好心,脫了自己的外衣幫老太婆賠酒錢。哪知這老太婆是個神仙,叫鮑姑——三元宮有個鮑姑井,你知不知道?為了報答崔煒,鮑姑就帶了他游趙佗的墳墓,使他得了那顆陽燧寶珠。
  「崔煒得珠的事在廠州城傳開了,沒過多久就來了一個波斯商人,說他們的國王丟失了一顆摩尼珠,也是鎮國之寶,跟崔煒得的寶珠完全一樣,願用十萬貫重金買回去。開始時崔煒不肯,但後來還是成交了。
  「波斯商人得了寶珠,就滿心歡喜啟程回國。船就走到這裡……」這時小船正好在海珠石旁邊劃過,陳應用手指著這塊浮出江面,在烈日照射下果真好像有點珠光主氣的大石,對金城道:「先生,這就是海珠石。」
  「這個我知道。」金城對這塊大石不知看過多少次了,「那波斯商人後來怎麼樣?」
  「當年波斯商人經過這裡時,兩岸是稻田、蔗林,可沒有這麼些屋。他見景色這樣迷人,便想起他的寶珠來。他正把寶珠放在掌心上觀賞,突然狂風驟起,白浪翻騰,航船顛簸起來。波斯商人正想把寶珠放回箱中,哪想一道白光從他掌心衝起,再如箭般射入江中。寶珠在江中旋著,隨後鑽到一塊巨石下面,從此後,誰也找不到它了。」
  「那塊巨石就是海珠石?」
  「沒錯。」
  「從此這條江就叫珠江了?」
  「正是。」
  「那跟神龍廟有什麼關係?」
  「唉,」陳應急起來,「我還未說完哪!自從陽燧寶珠鑽到這塊海珠石底後,每到晚上,這塊石就隱隱放出光來,所以才叫它海珠石。但寶物在凡間放得時間長了,玉皇大帝還是要把它收回去的。那一年正是乾隆皇下江南來到省城,日子就是五月十一,這天黃昏時分,斗大的太陽正墜落珠江,照得江面一片金光,突然刮起一陣狂風,江面翻起大浪,空中濃雲翻滾,一道閃電把雲團分開,一條金龍從中飛出,隨之一道金光射入珠江,一眨眼,這條金龍已在現在的神龍莊出水,有人看見它口中銜著一顆寶珠,光芒四射,沖天而去。神龍走後,立即風平浪靜。照祖上的老人家說,那是玉皇大帝擔心乾隆皇知道有這顆寶珠,派人去挖,所以派神龍下凡把它收回去了。」
  「但我們怎麼知道神龍收回的就是那顆陽燧寶珠呢?」金城明知這是神話,但有意抬槓,想逗逗這位漁家。
  「當然是那顆陽燧寶珠!」豈料陳應一點都不覺得這是神話,語氣非常認真,「因為從此以後,就再沒有人看見過那塊海珠石在晚上隱隱放光了。先生,你見過嗎?」
  金城沒料到陳應竟會這樣來證明並反問自己,不覺愣了一下,連忙道:「對,對,我沒見過。」心中卻笑道:「我的天,乾隆下江南距今一百六七十年了,乾隆以前的人有沒有見過,誰知道?」
  兩人繼續聊著,不知不覺便來到神龍莊渡口。陳應指指岸上不遠的一座廟宇道:「那個就是神龍廟,據說靠它鎮著江面,才得以風平浪靜。」
  金城舉頭望去,果然見廟前聚了很多人。他給了陳應一個大洋,道聲:「有勞陳大哥。」便上了岸,向神龍廟走去。
  神龍廟坐西朝東,佔地不大,跟在省城東面廟頭村的南海神廟相比差得遠了,廟內供奉的竟是一幅大畫,畫的是一條金龍口銜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騰空而起,背景是滿天的晚霞。跟陳應講的一樣。可惜年代已久,畫面顏色已變得灰蒙。供桌上擺滿供果香燭,不少人在跪地叩拜。金城看這些香客,除村民外,大部分是漁民。
  金城看了一會,走出廟外,問一位中年村民:「請問阿叔,如果從水路來神龍莊,有幾個碼頭可以上岸?」
  「哪有幾個碼頭,」中年人覺得金城問得奇怪,「神龍莊就這麼一片地,就一個碼頭。」說著,指指金城剛才上岸的碼頭。
  「謝謝。」
  金城離開神龍廟,進了村,打聽到謝泛正在謝氏祠堂,便直接去找他。
  祠堂是中國傳統的宗法制度的產物,是家族宗法制度的象徵,是族姓社會的活動中心,不僅是祭祀列祖列宗的地方,也是處理家庭事務的議事場所。在封建時代,在族人心中祠堂佔據著僅次於皇權的地位。不過,時代變了,進入民國後,隨著商品經濟、外來文化、新思想以及革命風潮對封建宗族意識的不斷衝擊,祠堂漸漸為人們淡漠,隨之衰敗破落,不少地方鄉紳豪強便趁機侵吞以至霸佔了這原為家族所公有的祠堂產業。謝泛便是其中一個,他把已在破落中的謝氏祠堂變成了他這伙綠林豪強的大本營。
  謝泛個子不高,但身體很結實,三十來歲,漁民出身。
  當金城走過馬面踏道、箭道、柵木、儀門、台階等一系列原來用以增強家道森嚴氣氛的祠堂輔助建築時,謝泛正在祠堂內與他手下的兩名干將劉恭和羅真商量怎樣應付高根的「勒索」。
  外面的院子空無一人。金城看到祠堂正門懸著的「武將」、「文官」神像已封滿塵垢,門前兩邊蹲著的石獅被小孩子糊了滿身滿面滿嘴的泥巴,當他跨步進去時,聽到裡面傳出了一聲沮喪的歎喟:「唉,打不過人家,看來只有又賠錢了。」
  謝泛說了這句話,抬起頭,剛好看見金城走進來,覺得有點臉熟,不覺愕了一愕:「你是……」金城拱拱手:「泛哥,久違,久違!」
  「你是……」謝泛站起身,也拱拱手。
  「小弟省城廣龍堂金城。」
  「啊,原來是城哥!請坐,請坐!」謝泛也一下子想起來了。
  劉恭和羅真也連忙站起身,拱手為禮。
  金城落座。謝泛斟上茶:「不知城哥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金城從懷中掏出兩張紙,遞給謝泛。
  一張是謝泛的欠單,一張是江全寫的字條,上書:謝泛兄大鑒:茲派敝堂副堂主金城到貴處收回欠帳,萬勿見拒為幸。
  廣龍堂堂主江全頓首
  民國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謝泛匆匆一看,臉上怔了一怔,向劉恭、羅真打個眼色,兩人輕輕點頭退出。
  金城只是看著謝泛,不動聲色。
  兩人沉默了一會,謝泛終於開口道:「城哥,貴堂財雄勢大,不在乎這七千元;小弟卻是內外交困,走投無路,能不能寬限一段時間?」
  「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金城笑笑,頓了頓,「泛哥有何難處?」
  謝泛苦笑一下:「小弟不僅欠了貴堂的,還欠了其他堂口的。」
  「為何債台高築?」
  「不怕跟你老哥說,」謝泛苦著臉,「三個月前小弟另立山頭,惹惱了高根兄弟。立山頭才一個月,剛剛站穩腳跟,有了些進帳,哪想手下幾個兄弟在平洲墟跟人鬧事,把人家打傷了,其中有一個還是高根的手下。高根立即派人來講數,說是要麼把鬧事的幾個兄弟交給他,要麼賠錢。我總不能把幾個兄弟交給人打死,而且這樣做,我在這裡也呆不下去了,只好賠錢。」
  「為什麼不跟高根較量一下?」金城有意打斷他,以便摸摸省城南面綠林的情況。
  「唉!」謝泛長歎一聲,「城哥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手下才二三十人,高根手下有二百多人呀!較量什麼?他帶齊人來,足可以把整個神龍莊洗劫了!他不把我打死,莊裡鄉親也會把我打死。」
  「那你賠了?」
  「賠了。但哪來錢?只好去跟別人借,賠了八千個大洋。」
  「那現在又怎樣?」
  「現在是有一個當時被我手下的兄弟打傷了的人死了,誰知道他是傷重而死還是病死的,總之現在高根又派人來講數,說是要麼一命抵一命,交一個兄弟出來,要麼再賠五千個大洋安家費。」
  「於是你還得去借錢。」
  「五千大洋現在倒是湊夠了,但上次借的八千個大洋早過了期,人家又來催債,加上息口,要近一萬個大洋。」
  「那你先借錢還我們廣龍堂的,我們沒收你息口,而且已借了三個月,他才借給你兩個月嘛。江堂主說,不能再拖了。」金城有意逼他,使他無路可走要求饒的時候,再要他效勞。
  「城哥,容桂還在貴堂嗎?」豈料謝泛突然轉了話題。
  「容桂早走了。林老大的後事辦完沒兩天,聽說就走了,是她自己走的,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她去了哪裡?」
  「沒人知道。誰知道她跑哪裡去了。怎麼,容桂跟你還錢有什麼關係?」
  「沒,沒,沒關係。」謝泛有點囁嚅起來,臉色有點難過,又似是無奈,「我不過是問問。」
  金城對這個容桂的來去不感興趣,既然謝泛說沒關係,那就再逼他一句:「那泛兄是不是現在就把帳清了?」
  「城哥請你行行好,」謝泛又是拱手又是鞠躬,就差沒有跪下來,「我現在賠了給高根,就沒剩多少錢了,另外要還那近一萬個大洋的債,我還要四周去借啊!」
  「你有二三十人,暫時不還,他能怎樣?」
  「他會派人來踢我檔口,我一樣打不過人家。」
  金城一下子回想起當年自己及其手下的小流氓被林風平的廣龍堂「收編」,開始時自己就如同現在謝泛的心情:打不過人家,只有就範。
  「誰這麼霸道,是佛山的吳佳?」
  「我哪敢跟自己身邊的堂口借,向他借這麼多錢,可能他早把我的地盤吞了。」
  「那你當時是跟誰借了?」
  「跟省城北面的堂口借。這樣萬一未有錢還,還不至於一下子被吞掉地盤。」
  一聽謝泛說省城北面,金城心中一震,但他不露聲音,只是淡淡追問一句:「誰?」
  「張南天。」
  「裡崗鎮的張南天?」
  「就是。城哥你認識他?」
  「聽說過這個人,據說很霸道。」
  「就是。他已經派人來催過兩次,說若再不還,就休怪不客氣。」
  「他的人什麼時候來過?」
  「幾天前。」
  「你答應他了?」
  「我不敢不答應埃我手下二三十個人,哪夠人家打。」
  謝泛說到這裡,看看四周,再看看金城,「你老兄是好人,小弟不怕跟你直說,真要打起來,這二三十人可能只走剩三兩個。」
  「你答應什麼時候還他?」金城對他的手下會不會為他賣命不感興趣。
  「我答應一個禮拜後,現在已過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了!我怎麼辦?」謝泛說到這裡,撲通一聲真的跪到了地上,「城哥,求你不要逼我還債,如果有可能,請你高抬貴手,再借我五千大洋救急,先把張南天應付過去,小弟佔得這個地盤,實在是千辛萬苦,求城哥救小弟一把,小弟一定會盡快歸還,並且連同以前的借款納每月十分的息口。求城哥幫幫小弟!」說完,竟叩起頭來。
  要是別人,金城早將他一把拉起了,但現在他不哼聲,也不去拉他,只是讓他說,讓他叩了三個頭,見火候已到,才連說「泛兄請起」,上前一把將他扶起來,道:「泛兄既是這樣的境況,我就回去跟江堂主說說吧;至於再借錢,那就不好說了。」
  「城哥你是好人,萬請援手救救小弟!」謝泛見金城已鬆了口氣,真是又驚又喜,「你是副堂主,你開了口,江全肯定要給你面子。請城哥救小弟一命!小弟一定盡快歸還,以後城哥有什麼要小弟幫手的,小弟一定效犬馬之勞!」說著,幾乎又要下跪。
  「好吧,」金城一把抓住他,顯得非常勉強,心中卻想不能再推了,否則他以為再求無用,就不再求,到時自己反要求他,「既然泛兄這樣說,我就勉為其難吧。廣龍堂也不在乎那一二萬個大洋,我就代江堂主答應你吧。」
  金城這一說,真把已是走投無路的謝泛高興壞了,他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多謝城哥!如此大恩大德,小弟沒齒不忘!」
  金城覺得這個謝泛外看雖是個老粗,但看來還是讀過幾年私塾,平時大概也好看看三國水滸三俠五義之類。一把拉起他,道:「泛兄先不必言謝。這裡還有兩個條件。」
  「城哥請講。」
  「第一,這張舊欠單撕了,你重新寫過一張欠單,寫明欠廣龍堂七千大洋,每月納息口七百大洋,三個月內還清。
  如未能還清,息口加倍。」
  「這個沒問題。」謝泛立即叫下人送來文房四寶,然後揮揮手要下人退下,再照金城所說的寫了新欠單。金城看後收好,當即撕去舊欠單,又道:「第二,立即寫一封信,要手下送去面交張南天,信上邀他明天下午來神龍莊,把欠債全部還清給他。說明因款項太大,必須要他親自來,信上就說你下午二時半在神龍莊碼頭等他。」
  「好,好,小弟立即寫。」
  「且慢。」金城要謝泛坐下,臉色非常凝重,「你必須在明天下午把張南天請來,我要把錢親手交給他,並且有要事跟他商量。如果他不是明天下午親自來,我以後就再不管你們之間的事了。」
  「這個沒問題,他一定會親自來。還他近一萬大洋,他哪會不親自來。而且,張南天這人很迷信,他往年都會在這時候到神龍莊來拜神龍的,城哥你知不知?這三天是神龍廟會呀,我不說還錢給他,他可能也會來。」
  謝泛邊說邊寫,寫好後,讓金城過目:
  南天兄大鑒:
  兩月前得兄相助,渡過難關。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今已籌得九千八百六十大洋,以償欠債。本應親送府上,面謝大恩。卻因款項巨大,小弟恐途中生變,只得勞動大駕,明天下午二時半於神龍莊碼頭恭候。請兄務必親臨敝莊,若別人代勞,弟不敢與付來人。另神龍廟會今年盛況空前,候兄光臨以令敝莊生輝也。
  恭祝
  大安
  弟謝泛叩首
  民國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金城看完,笑了笑:「泛兄好文采,那就派人送去吧。」
  「多謝城哥。」謝泛把信折好,裝進信封,封了口,把羅真叫來,吩咐道:「你現在去裡崗鎮走一趟,把這封信當面交給張南天,等他回話,別的話不要多說。速去速回。」
  羅真領命去了。謝泛隨後帶金城逛遍了神龍莊,又去看神龍廟,介紹風土民俗,廟宇來歷等等。金城看碼頭上船來船往,不斷有人前來神龍廟朝拜,不少是漁民,碼頭四周還停泊了十多隻小船,便問謝泛:「明天也會這樣熱鬧?」
  「連續三天都會這樣。漁民求風平浪靜,村民求添丁發財。」
  金城笑笑,看清了碼頭周圍地勢,向謝泛問清楚縱橫交錯的河道通往何處,不覺已紅日西墜了。
  回到謝家祠堂剛坐下,羅真正好趕回來了。謝泛問:「張南天有沒有回話?」
  「他看了信,很高興,說明天下午准來。」
  謝泛硬留金城吃了晚飯,然後又送到碼頭。仲夏之夜,一輪殘月高掛東方夜空,蒼吳上繁星點點;神龍河面一片鱗光,四周田野靜寂,偶聞小蟲鳴叫,景致淒迷。金城長住城中,已好長時間沒看到這鄉間的夜景了,不覺又是觸景生情,想起老家的黃河,湧起懷鄉的思緒。
  金城站了一會,終於回過神來,上船時低聲對謝泛道:「明天我有些事想先單獨跟張南天說,你在謝氏祠堂等著就是,我自會與他同去,當著你的面把錢還清給他。你吩咐手下人明天下午不要守在碼頭。」謝泛連聲說是。
  金城回到省城小洋樓已是晚上九點多,江全在大廳等他。
  兩人也不多言,進了偏角的密室,金城把情況詳述一遍,並把謝泛寫的新欠單交回江全。
  江全讚許地拍拍金城的肩膊,輕鬆地笑道:「林老大和葉老兄的大仇明天可報了!」
  金城卻並不輕鬆,聲音低沉:「堂主,明天有可能會是一場惡仗。我擔心張南天的弟弟張南昊也會來。他是鎮長,肯定會帶上隨身馬弁,他們自然就人多勢眾,而且他們帶的是長槍,得手後我們不好撤。」看看江全,「你是否明天親自指揮?」
  「明天剛好是三江善堂的借款到期,我約好陳達生下午還錢給他,不能去了。金城,你全權指揮,廣龍堂的人你要准去都可以,只要能殺掉張南天就行。同時注意不可留下蛛絲馬跡,讓人抓到證據,以免麻煩。」
  張南天收到謝泛的信,果然十分高興,便對張南昊說:「明天去神龍莊拜神龍,趕廟會,收大數,順便快活快活!」
  張南昊一聽,來了精神:「好!」
  第二天中飯後,張南天帶上六個穿便裝,帶短槍的保鏢,張南昊帶上六個穿軍裝,帶長槍的馬弁,分別雇了兩艘渡船,向南而來。
  從裡崗鎮渡口到神龍鎮渡口,行船大約需要走兩個小時。這天天氣甚好,珠江水明淨碧綠,兩岸一片青蔥,景色甚佳。張南天與張南昊各坐自己的船頭,抽煙喝茶剝花生,好不愜意。約走了大半個鐘頭,船剛進入白沙河,突然後面飛快地劃上來一艘漁船,船上三人,二人拚命划槳,一人站在船頭大叫:「張鎮長!鎮公所黃師爺要你立即回去!鎮公所大火,林縣長又剛來到鎮上找你,黃師爺要你立即回去!
  我要先回去告訴黃師爺了!」
  張南昊一聽,大吃一驚,下令掉轉船頭,同時向張南天道:「鎮裡出了事,四哥自己去吧!」張南天道聲「好」,隨後大聲喝問正掉頭要往回走的漁船:「你們是誰?誰叫你們來的?為什麼我不認得你們?」
  原來站在船頭,現在也在划槳的漁民大聲應:「張爺,我們認得你!我們是裡崗河的漁民啊!是鎮公所的黃師爺叫我們來的!他給了三個大洋!鎮公所都快燒塌了!張鎮長快回去!」一邊喊,小漁船已一邊逆流向北劃去。
  張南昊的船掉過頭向北逆流而上,張南大的船向南順流而下,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
  張南天仍坐在船頭,眼見張南昊的船在遠處慢慢消失,心中總覺得有點蹊蹺,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船來到神龍莊碼頭,張南天見碼頭四周排著不少漁船渡船,岸上香客人頭湧湧,十個八個穿著唐裝衫褲,腰間別著短槍的青年人在岸上等候的樣子,才突然心中好像有種預感:莫非有人要算計我?
  但細一想,似沒可能。謝泛這小子給他水缸做膽他也不敢,而這裡又是他的地頭。張南天曾想過不上岸,但又覺得沒有道理,這事若傳出去豈不遭人恥笑,正猶猶豫豫間,船已泊定,堤岸上的八九個青年人已走下來,分左右兩邊擋開其他香客,為張南天讓出道路,其中兩個走來張南天的坐船前,向張南天拱手鞠躬,其中頭戴窄簷草帽,上唇長了仁丹須的道:「張爺好!張爺大駕光臨,未能遠迎,請張爺恕罪!」
  張南天見對方這樣恭迎自己,心中不免有點得意,便淡淡問:「謝泛呢?」
  「他在祠堂恭候,剛好有事走不開。」
  「豈有此理!」張南天口中輕罵一句,下了船,口中道聲:「帶路!」便大搖大擺,向堤岸上走,六個保鏢緊緊跟隨左右和後面,向左右觀看,神色傲慢,趾高氣揚。
  兩個青年人在前頭引路,張南天突然問:「你是誰?劉恭和羅真為什麼也不來?」
  豈料長仁丹須的那個青年人沒回答他的話,而是轉身大叫一聲:「張爺請!」叫張南天與六個馬弁都愣了愣,而話音未落,這青年人已閃電般拔出了槍,對著三步外的張南天「啪啪!」就是兩槍。
  張南天也屬機警,他一愣,但見青年人手一動,自己身體便閃,可惜他的對手是身手非凡的金城,也就該他命絕。
  他一閃,金城的第一槍打中了他身後還未反應過來的保鏢,第二槍,他就沒能躲過了,子彈大概是穿過了他頸部的主動脈,污血直噴而出。
  金城打出第一槍的時候,下來碼頭為張南天擋開圍觀香客的六七個青年人在聽到「請」字都已當即拔槍,同時向已被圍在中間,而又站到一起的張南天與六個馬弁射擊。正如《孫子兵法》所說的,真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張南天及其馬弁雖屬高手,但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把槍拔出來時幾個都已中彈,無力還擊,其中兩個放了兩槍,也隨即中彈倒地。
  張南天躺在地上,但仍是拼盡全力叫出:「你們是……」站在金城旁邊的姜雄未等他講完,就已在他額頭補上一槍,其餘的八支槍也對著已倒地的人一陣狂射,最多者身上中八九彈,幾成蜂窩。
  金城斷定對手確已無一倖免,把手一揮,殺人者立即撲上前拿去被殺者的槍,隨即衝上早已泊在碼頭的兩艘漁船,最後一人剛一躍身上去,船便已被一蹬離岸,向下游飛速劃去,很快就在縱橫交錯的河道中沒了蹤影。
  從第一聲槍響到金城下令撤走,時間不過兩三分鐘,但這兩三分鐘已足令神龍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驚慌和混亂,河面上的漁船、渡船紛紛掉頭狂劃而走,已在碼頭的香客全向堤岸上狂奔,有的邊跑邊大叫:「殺人啦!」神龍廟內的人向外衝出來,已在廟外的人向莊裡跑,「碼頭殺人啦!」「打仗啦!」的叫聲聽來非常驚恐。
  謝泛帶著幾個手下衝出祠堂,隨後衝向碼頭,在那兒,他除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六條屍體外,殺人者沒有留下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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