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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吃人的計


  協和醫院在當年省城珠江北岸靖海門的西面,這是一間著名的外國醫院。它的總院在北京。1906年,美、英兩國的五個教會團體和倫敦醫學會在北京合辦了協和醫學校,1915年由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駐華醫社接辦,改名為協和醫科大學。20年代初,在廣東省城辦了分院,省城人一般稱之為協和醫院。在當時,能進入這間醫院就診的人非富即貴,沒有一定的錢財或權勢,平民百姓是不敢「光顧」的。
  金城和姜雄跳下飛馳而來的馬車,衝進協和醫院的大門時,江全已被推進手術室。何曙和史同傑守在手術室門口,富國威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手術室對出的走廊上走來走去。
  「什麼回事?」金城拍拍富國威的肩膊,輕聲問。
  富國威沮喪地搖搖頭:「容桂……」沒再說下去。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一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操著一口不鹹不淡的廣州話,道:「誰是親屬的進去看看……」「江先生怎樣了?」金城與富國威幾乎是異口同聲,富國威更是一把抓注了醫生的白大褂。
  「他不行了。」
  江全終於從昏迷中醒過來,他往日精明而略帶陰森的神采已經完全沒有了,眼神暗淡散漫,內蘊一種濃重的無奈、哀傷與懊悔。很明顯,他已經知道自己不行了。正當自己就要大展鴻圖的時候,卻栽在了一個曾被自己當成玩物的小女人下裡,這種哀痛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
  金城抓著他的右手,富國威握著他的左手,江全的雙手同時緊了緊,眼睛失神地望著二人,又看看焦灼的姜雄,口唇動了動,終究是未能說出後來。
  「江堂主,以後廣龍堂怎麼辦?!」富國威大聲問。他心中很明白,這個江堂主就要在世上消失了,他希望這個江堂主能夠在消失前說出誰是他的繼任人,免得以後發生爭執;當然,他希望江堂主會用手指指自己,說出「你繼任……」三個字。
  但是,不管當時江全想讓誰來繼任他的堂主之位,他也說不出來了,連用手指指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只是兩隻手同時又緊了緊,便頭一歪,斷了氣。
  四個月前,林氏宗祠的天井停放著開山堂主林風平的遺體,現在則停放著第二任堂主江全的遺體;四個月前,神台前大八仙桌的四周坐著的是江全、富國威、金城、郭工前、葉流、姜雄、玲花、關青蓮,現在坐著的是金城、富國威、姜雄、萬良、莫七,商議的是同樣一件事:誰來繼任廣龍堂堂主。
  大家不時看看江主的遺體,沉默著。
  莫七與萬良剛升上廣龍堂首領的地位,自知「人微言輕」,比較他說,他倆希望金城能繼位--金城足智多謀,廣龍堂由他當堂主,以後將會「大有前途」,而且金城比較能夠體恤下屬,不似富國威那樣暴躁;但他倆對富國威又有點敬畏--富國威夠勇夠殺氣,確實為廣龍堂立下過汗馬功勞,身上的兩條足有五厘米長的刀疤是他時時可以用於炫耀的明證,而且他當廣龍堂的首領,時間比金城長,由他繼任堂主,也不為過。所以,他倆實在是無法哼聲。
  金城也不想「毛遂自薦」,公開爭位,那樣就算爭到,富國威也不會心服的。他不想自己跟富國威留下心玻他明白自己現在在堂中眾兄弟的心目中,聲望比富國威高,在眼前這幾個首領中,姜雄無疑地支持自己,而莫七、萬良也不會反對自己,若要投票推選,自己穩操勝券。他指望富國威會主動出讓,或同意用投票的辦法,好使堂主之位「和平過渡」,這樣以後好大家同心協力,振興廣龍堂,所以,他也不急。
  以富國威的脾性,他認為自己繼任堂主是理所當然,他真想公開大叫該由自己繼位,但他也明白,雖然自己的資格比金城老,但現在自己在堂裡的聲望已不及金城,眼前這幾個首領,姜雄固然不會支持自己,而莫七、萬良也未必會支持自己。他不便公開說,他只等別人說,再擺自己的功勞。
  現在最適合說話的是姜雄,他沒有爭位的嫌疑,而且他當首領已有一段時間了,對富國威無須敬畏,更主要的,他要盡力促成金城繼任堂主,這是他對金城的一種「愚忠」,當然,這對自己也大有好處。果然,在大家沉默了大約一刻鐘的時候,他開口了:「各位,江堂主不幸遇難,這件事省城中各大小堂口都知道了。廣龍堂不可沒有龍頭。現在我們要盡快推舉一個人繼任堂主,以主持後事,應付可能出現的突變。」
  「對。」莫七和萬良點點頭。
  金城和富國威沒哼聲。
  「我提議,」姜雄接著說,「城哥足智多謀,自任本堂首領以來,深得江堂主的倚重,解決了堂裡的好幾個大難題,立下了大功勞,對內對外都深得眾望,理應繼任堂主之位,不知各位有什麼意見?」
  沒有人哼聲。
  富國威立即看看莫七和萬良,他希望他倆會表示反對,豈料二人一接觸他的目光,就連忙把眼睛望到桌面上,似乎啞了。再看金城,卻見他正十分平靜地望著自己,好像並沒有聽到姜雄說了什麼。
  富國威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說話而讓姜雄繼續說下去,那就等於默認了,他實在心有不甘。只見他霍地站起身,大聲道:「姜雄兄,金城兄是足智多謀,為廣龍堂立了功,而我富某人跟他也沒有什麼過不去,但他還在給林老大當傳令兵時,我已經是廣龍堂首領之一,為林老大主管夜留芳與春香園了!在我跟隨林老大為廣龍堂開闢地盤時,你和他還未是廣龍堂的人!」富國威邊說邊右手一把將那件唐裝上衣扯開,左手一指胸口和肚皮上的兩道刀疤,大叫道:「姜雄兄!
  這就是我富某人當年跟隨林老大出生入死的印記!在廣龍堂,無論資格還是功勞,我富某人都自認不在金城兄之下!
  現在江堂主歸西,你卻提議由金城兄繼任,這樣算公道嗎!」
  富國威這番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莫七和萬良聽了,不覺也微微點頭。姜雄一激動就會站起身,幸好他的語氣並不沖火:「威哥講的也對。不過,四個月前林老大遇難,我們也在這裡推選堂主時,威哥可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說的?」
  富國威沒有姜雄那樣心細,他怔了怔:「怎麼說?」
  「當時玲花提出由江全繼任,葉流老兄不同意,提出應由郭工前老前輩繼任,因為郭老兄是開堂元勳,資格比江全老,為廣龍堂立下的功勞比江全多。威哥你當時就反駁葉老兄,說他擺老資格,功勞大家有份,現在是要找一個有智謀的人來當堂主,振興本堂,擺資格,擺功勞沒有用。威哥可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說的?」
  「這……」富國威是個直來直去的老粗,對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不會否認,這是他能得到堂裡其他兄弟敬重的一個主要因素。姜雄這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反擊,確令他一時語塞——他記得,也承認自己當時確實是這樣說的。
  「威哥當時是說得對的,」姜雄深知富國威的脾氣,見他已經默認,連忙往下說,「現在的情形也是一樣,各個堂口都在看著我們。」朝富國威拱拱手,「請威哥恕小弟直言,論智謀,論對外對內的聲望,威哥確實不及城哥……」「那也不見得!」富國威拍了一下八仙桌,不過已不及剛才大叫時的那種威勢了,而且金城一句話也沒說,而自己這樣大叫,心理上也覺得有點那個。
  「這樣吧,」姜雄不駁富國威的話,他知道在智謀、聲望這些方面辯下去是辯不清的,徒然引起爭執,況且金城與他都不想跟富國威反臉,「我們還是用老辦法,投票推選吧。
  現在是五個人,不會像上次出現對等票的了。威哥你認為怎樣?」
  富國威想了想,覺得這樣自己是輸定了——莫七和萬良只要有一個支持金城,自己就要敗落;而他兩人極可能都會支持金城,那豈不更沒面子?於是道:「不,應該用老方法,由江堂主決定。」
  「由江堂主決定?……」莫七和萬良同時大吃一驚。
  「江堂主已經決定了。」一直沒開口的金城沒等富國威解釋,立即平靜地接口道。他心中很清楚,如果還來上次選堂主那一招,那自己只有一半的機會,他不能在這種幾乎是必勝的情況下跟富國威打這個不知鹿死誰手的賭。他要利用自己手中的王牌--儘管這張王牌是純屬偶然得到的。
  「江堂主什麼時候決定過?」富國威對金城一瞪眼,「你以為堂主不在了,就可以假傳聖旨?!」
  「不,小弟這句話是可以對著江堂主說的。」金城看了看擺在天井中的江全的遺體,語氣仍然非常平靜,「國威兄。
  你想必還記得五月初十那天,莫老弟回來報告葉流老兄的死訊,江堂主說要自己去找張南天報仇,當著大家的面,吩咐小弟代堂主之職……」「江堂主當時是這樣說過,但只是說過罷了,無憑無據,不能算數!」
  「不是無憑無據,是有憑有據的。」金城語氣仍是十分平靜,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攤開,「這是當天夜裡,江堂主親手給小弟寫的手令,任小弟為廣龍堂副堂主。威哥是認得江堂主的字的,這張手令應該是可以算數了。」
  大家一齊看八仙桌上的這張紙,上面清楚地寫著:謝泛兄大鑒:茲派敝堂副堂主金城到貴處收回欠帳,萬勿見拒為幸。
  廣龍堂堂主江全
  頓首
  民國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江全寫這張字條時,是有意任命金城為副堂主,還是只為了金城討債時方便,這已經死無對證了。但照黑道上的成規,前堂主既已親筆寫下這樣的手令,而在以後又沒有與此不同的命令,那就可以算是他生前的意思了。金城就是抓住了這一點,而這也令富國威怔了一怔,不能公開反駁。
  金城見富國威呆住了,立即不失時機,朝富國威一拱手,謙恭地道:「國威兄海涵,江堂主的遺願,我們實是不便有違,免致江堂主在天之靈不安。且讓小弟暫承此位,以後實有賴國威兄的扶持。小弟今後若有閃失,定必讓賢。」
  邊說邊向姜雄、莫七與萬良也拱拱手,「也實有賴三位老弟的扶助。大家同舟共濟,擴張廣龍堂。諸位可有什麼意見?」
  姜、莫、萬三人幾乎是同時拱手;異口同聲:「聽金堂主的!」
  很明顯,金城已是眾望所歸,而且人家已給足了自己面子,富國威儘管憋了一肚於的氣,也不能再說什麼了。便也向金城拱拱手,一言不發,在座位上坐下來。
  「現在省城政局動盪,表面看,陳炯明似乎已獨霸省城,聽命孫中山的北伐軍也已被陳軍擊退,但陳炯明到底能在省城呆多久,還在不定之天。」金城見自己的堂主地位已得到確定,便開始發佈命令,「從明天開始,像上次給林老大辦喪事一樣,我們要給江堂主舉行隆重的弔唁儀式和葬禮,到時省城及四鄉三山五嶽的人馬都會來,請各位盡量不要與來人談政局,更不要說各堂口之間的恩怨。在四個月時間內,本堂兩位堂主連遭不測,其他堂口必已對本堂虎視眈眈,我們自己必須先要穩住自己的陣腳,渡過這個難關。」說完,目視眾人。
  姜雄、莫七和萬良連連點頭,富國威雖然沒動,但也沒哼聲。
  金城明白他的心境,不但沒見怪,反而先向富國威一拱手:「請國威兄繼續主管夜留芳和春香園,那是本堂的一條主要財路;江堂主生前定下的規矩仍請國威兄執行。」
  新堂主對自己這樣謙恭有禮,富國威自己也覺得再不有所表示就實在過份了,便也朝金城拱拱手,算是「遵命」。
  金城報以微微一笑,然後轉過頭對姜雄道:「姜雄兄主管鴻發、裕發、勝發三間賭場,如有誰敢來搗亂,必須還擊,不得手軟!」
  姜雄一拱手:「堂主放心!」
  金城點點頭,再目視莫、萬二人:「兩位老弟,莫老弟主管五間煙檔,萬老弟負責打理廣龍航運有限公司。如遇到什麼事,務必上呈本堂!」
  莫、萬二人幾乎同時一拱手:「遵命!」
  本想保身避禍,回歸故里的金城,就這樣風雲際會,在半天之內,因一個小女子的捨命報仇,更靠著自己的機智應變而成為廣龍堂第三任堂主,從這裡出發,逐步成為二三十年代廣東省城黑道上的一代梟雄,這一天,是公歷1922年8月21日,農曆王戌年六月二十九,也剛好是金城的三十歲生日。
  廣龍堂為第二任堂主江全舉行的弔唁儀式隆重而莊嚴。
  由金城領頭,後面是富國威、姜雄、莫七、萬良及十多個廣龍堂的其他骨幹,接待著各方的來客。正如金城所料,省城及四鄉各大小堂口大都派人來了。有的是堂主親自來,有的則是派個軍師之類的副手來。這些人一小部分是來誠心弔唁,表示慰問,大部分的則是來探聽虛實,其中不少是來順便拉拉關係。
  不管誰來,也不管他們的態度如何,金城的神色總是哀傷而莊重。省城北面有個堂口叫義興堂,有四五十人馬,堂主叫章閣鋒;東北面有個堂口叫乾良堂,也是有四五十人馬,堂主叫毛剛;大東門外有個堂口叫猛虎堂,有三四十人馬,堂主叫趙剛章。這三人在金城未歸順林風平前都曾與金城結下過仇怨。這次章閣鋒與毛剛都先後前來弔唁,趙剛章不敢自己來,卻派了副手張貢代他來,三人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向金城「表敬意」以「冰釋前嫌」——儘管那個毛剛是有名的目空一切的黑道狂人。姜雄見這三人走進廣龍堂來,不覺一下想起往事,雙眼便冒出了火。金城對這三人卻像以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神色態度跟對別的來客毫無兩樣。只是當他們就要對他繼任堂主表示祝賀時,金城便不失時機地向他們鞠躬致謝,隨即去接待別的來客,叫他三人全開聲不得。
  三山會會長鄭雷和洪勝堂堂主劉老七都先後親自來給江全的遺像鞠了三個躬,在休息室裡,這兩位在黑道上的響噹噹人物都高聲祝賀金城繼任為廣龍堂堂主,而金城只是拱手謝過,一臉的哀傷與謙恭,並無得意的神色,更不多言。鄭雷對金城的這種「淡然」非常「欣賞」,同時心中湧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他隱隱覺得這位三十歲左有的青年人將是黑道上的一個人物,會給自己造成某種威脅。劉老七對金城的這種「淡然」則大感意外,他本以為金城這麼年輕就當上了省城一個有名堂口的堂主,對自己如此「熱烈祝賀」,應該有點「得意忘形」才是。
  劉老七回到洪勝堂,把自己的感受對梁管談起。梁管聽了不僅毫不覺得意外,反而臉色沉重起來,道:「七哥,金城這小子將來會是個人物,現在他只是羽毛未豐,待他的勢力擴張起來,可能會是我們洪勝堂的一個勁敵啊!」
  「老梁別杞人憂天,」劉老七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論江湖上的道行,金城這小子還『嫩』哪!」
  「七哥,請恕小弟直言,話不能這樣說。上次朱楂遇刺,原來我並不認為是廣龍堂的人做的。但金城和姜雄來本堂赴宴後,我反而認定是金城和姜雄做的。金城有智謀,又夠勇,武功好,槍法准,確實不是浪得虛名。七哥,你試想想,當時金城在本堂中,情勢對他是何等的危急,他的應對稍有差池,立即就會命喪本堂,但他卻能如此泰然自若,安渡險關。當小弟突然發難,他又能如此機智應變,立即使出軟硬兩手,叫人一時奈何他不得。七哥,你試想想,在今天的江湖人物中,有幾個能做得到?」
  梁管說到這裡,有意停下來,喝口茶,看看劉老七。劉老七也順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沒哼聲,但他臉上的神色表明,他對梁管說的話已非不以為然了。
  「我敢說,若任由他發展下去,金城此人以後絕非池中物。」梁管見劉老七已被說動,立即繼續往下說,「現在他在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就當上了廣龍堂堂主,一般人會是何等的得意,而他卻能深藏不露,這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一個正當年青力壯,又是這樣智勇雙全,深有城府的江湖道上的人物,本來就不好對付,現在他更當上了一百幾十人的首領,對我們就具威脅性了。七哥,我們實在不能對這小子等閒視之。」
  劉老七沉思了一回,道:「老梁,照你的意思……」劉老七有意不把話說完。
  「我們不能讓他順順當當地坐大。應該趁他羽毛未豐之時,削弱廣龍堂,打擊他。」
  梁管總忘不了上次金城在自己堂口中給自己造成的屈辱,他要借劉老七之手為自己出口氣、這是其一;其二,他確實也是認定金城將來必會對洪勝堂造成威脅,不能就這樣讓金城安然發展和擴張勢力。他的提議,既是為私,也是為公。
  劉老七又沉思了一回,道:「我們總不能無緣無故向廣龍堂開戰,那樣對我們自己並沒有好處。而且,」劉老七頓了頓,「我覺得和金城這小子頗有緣,他現在既然沒有得罪我,我不打算無緣無故暗算他。」
  「小弟的意思不是向廣龍堂公開宣戰,也不是無緣無故去暗算金城,」梁管見劉老七這樣說,自己便不得不改變策略,望風使舵,把針對金城改為針對廣龍堂,這樣劉老七就決不會反對,「但我們一定要在金城把廣龍堂的勢力擴張起來前設法打擊廣龍堂,只要廣龍堂的勢力遭到削弱,那樣金城再有本事,也無所施其技了。」
  劉老七對梁管的話一般是言聽計從的,況且現在梁管說的全是為了洪勝堂著想,不管是削弱打擊了哪一個堂口,都只會對自己的堂口有好處而沒有壞處,於是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應該在廣龍堂羽毛未豐之前打擊它,那樣就算金城有三頭六臂也沒有用了。這樣吧,老梁,你想個辦法出來,要既能削弱廣龍堂的勢力,而我們洪勝堂又要從中得到好處的!」
  「是,七哥。」
  梁管本來是借題發揮,希望說動劉老七向金城動手,沒想到到了最後,劉老七卻下令要自己想個這樣的「一箭雙鵰」的計策來——不是要針對金城本人,而是要針對廣龍堂,既要打擊它,而自己又要得到好處,也就是說,洪勝堂不能公開出面找廣龍堂的麻煩,這樣就必須使用借刀殺人之計,但又有哪個堂口會聽你洪勝堂的指揮去公開跟廣龍堂作對的?
  照當年黑道上的規矩,屬下既已接受了首領的命令,就不能反悔。要想出這條「妙計」可就把梁管難住了。他苦思冥想了足足半個多月,仍未能想出個「萬全之策」來。前兩天又探得情報,說金城已把怡和商行的一萬六千大洋的欠債還清了,這使他更感不安。在這期間,劉老七僅在無意中間過他兩次:「可有想出什麼妙計來?」這令他感到如坐針氈。
  但他不怪自己「多管閒事」,也不怪劉老七給自己下了個這樣難以執行的命令,心中卻是反而增加了對金城的仇恨--他越來越恨金城這小子難以對付,才使自己陷入這樣的困境。
  梁管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天下午,洪勝堂來了一個漁民打扮的人,要面見堂主劉老七。
  劉老七與梁管在堂中密室接見了這位不速之客。對方也不多言,只寒暄幾句,表明自己的身份,便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與劉老七。
  劉老七拆封展讀:
  劉爺大鑒:
  百日前拜託劉爺送貨一批,至今未到,過期已半月矣!
  茲派本堂軍師梁冠賢前來相商。若劉爺有不便,請還訂金三萬大洋,小弟自當另找主顧;若劉爺能將貨送達,請付字據與冠賢帶回。言之不勝惶恐。
  恭頌
  夏祺
  英義堂堂主袁鞏
  頓首
  民國十一年七月十五日
  劉老七看完,沉默不語,把信遞與梁管。
  梁管匆匆一讀,看看劉老七,只見劉老七正看著自己,分明是在詢問自己的意見;再看看梁冠賢,只見他也在看著自己,一臉的期盼。
  梁管又把信看了一遍,突然只覺心中靈感一動,神色大為振奮,他先向劉老七點點頭,再向梁冠賢一拱手,道:「勞動大駕,遠途跋涉,怨罪怨罪。近期省城頗多變故,送貨有所不便。現在大局底定,貨將於三日內送到,請貴堂準備好貨款吧。」
  劉老七和梁冠賢一聽,心中不覺都吃了一驚,四隻跟睛一齊盯著梁管。劉老七的眼神的意思是:你老梁怎麼就這樣一下子便應承下來了?梁冠賢的眼神的意思是:你們把貨拖了這麼長時間,怎麼現在又一下子就答應得這樣爽快?
  梁管明白他倆心中的疑問,臉上微微一笑,一擊掌,進來一個老傭人。梁管吩咐道:「給劉爺拿文房四寶進來。」
  老傭人應聲「是」,立即端來筆墨紙硯,很快研好墨,向劉老七鞠了一躬,悄悄退出。
  梁管攤開信箋,左手按著,右手提筆,一揮而就:袁鞏兄:貨定於三天內送達。
  民國十一年七月十六日
  留下了簽名的地方,梁管雙手把信箋遞與一臉疑問的劉老七,點點頭,神情是十分的篤定:「山人自有妙計,保準七哥不會反對。」
  劉老七知道梁管的脾性: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會這樣做的,而這類「妙計」不可讓任何第三者知道。於是也不猶豫,便提筆簽上自己的大名。
  梁管恭恭敬敬地折好信,裝進信封,遞與梁冠賢。
  送走了英義堂的使者,劉老七鎖上密室的門,望著神態有點自得的軍師,道:「我說老梁,現在省城動盪,政局不穩,你怎麼會說大局底定的?十多天前省議會選省長,議長與議員竟拔槍相向,所謂國民政府,幾乎是徒有虛名,實權在拿槍的手中,而拿槍的誰都想趁亂撈一把,三山會的人說不定在什麼地方盯著我們,鄭雷有可能還串通了『鷹爪』(偵探)。老梁,你怎麼夠膽打包票三天內把貨送去給英義堂?這個時候被公安局定個私運槍械的罪名,可不是開玩笑的!」
  「七哥不必擔心。」梁管看著焦急的劉老七,不但不急,反而還淡淡一笑,喝了口茶,「我們不是要打擊廣龍堂,削弱它的勢力嗎?這就是一個天賜良機!」
  「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跟廣龍堂有什麼關係?」劉老七瞪大了他那雙有名的牛眼睛,這是他心情激動時的一種外在表現。
  「七哥你也知道,前兩天廣龍堂還了怡和商行一萬六千大洋,仍欠著三江善堂三萬大洋,它正等錢用。陳總司令的族弟陳揚生已來到省城,聞說就是要通過三江善堂向廣龍堂催債的。金城新任堂主,以他的為人,他要在江湖上樹立自己的聲望和威信,是不會像江全那樣長期欠著一筆債的,他一定會盡快還清債務,而且,他也不敢跟陳總司令的族弟作對……」「唉,我說老梁,」劉老七心急,他可沒心情聽軍師的長篇大論,「金城要還債是金城的事,現在我們是要想辦法把貨運給英義堂,你管廣龍堂的事幹嘛!」
  「七哥不是曾托過江全代運貨?」
  「是啊,但江全那小子一推再推,而我又不願冒險,才弄到我洪勝堂在江湖上失了信用,人家找上門來。」
  「這回金城不會推了,就因為他等錢還債。」
  「什麼?」劉老七稍吃一驚,「你還是打算要廣龍堂代我們運貨?金城雖然『嫩』,但我想他不會冒這個險。」
  「孫子兵法說,利以誘之。我們正要利用他急著等錢用這一弱點,把他引入彀中……」「好,」劉老七不等他說完,「就算他同意了又怎樣?他運成了,我們是要付他運費的!」
  「我們就要叫他運不成……」
  「那我們價值八萬大洋的槍械就沒了!」劉老七叫了一聲,「要金城還,他怎麼還?殺了他也不頂事,說不定洪勝堂還要惹上麻煩。」
  梁管可不急,他不插嘴,喝口茶,才接道:「我要叫他運不成,而槍械又要回到我們洪勝堂手中。小弟已想好一個一箭雙鵰之計。」
  「有這樣的好事?」劉老七見梁管說得這樣篤定,心情也平靜了些,在八仙桌旁坐下來,慢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雙牛眼睛定定地看著梁管,等他說下去。
  梁管壓低嗓音,把自己的「妙計」詳述一遍,說得劉老七不時讚許地微微點頭。最後,梁管道:「這對我們洪勝堂大有好處,從中可以大賺一筆,更重要的,是可以將廣龍堂迫入絕境,令它從此一厥不振,以至萬劫不復,為七哥預早消除一個極可能是未來的勁敵!」
  劉老七猛吸了兩口他的福建水筒煙,一拍八仙桌,站起來:「好!好計!那就事不宜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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