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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色劫謀財


  金城與姜雄在長仁裡的小洋樓定計剷除「青幫外江佬」的時候,這幫「外江佬」的頭目顧而揚正坐在他剛裝修好的新居「紫東園」裡抽大煙,眼睛看看正給自己燒煙泡的小老婆宮彩娜,又看看桌上徒眾們及猛虎堂送的各式壽禮,不時得意地大笑。
  顧而揚生得牛高馬大,口大,鼻大,耳大,頭大,就是眼睛校今天是他的四十壽辰,這時夜正深沉,來給他祝壽的徒子徒女已各就寢,猛虎堂堂主趙剛章及堂裡的兩個首領喝得醉醺醺的,口舌不清地跟他最後商定了共建山堂的日期後,也回去了。
  顧而揚的酒喝得不多,頭腦挺清醒,感到心情既興奮又舒暢。當他去年底帶著二十個男女徒眾到廣東省城來時,他萬沒想到在自己的上海老家打不開局面,在廣州卻反而一帆風順。
  顧而揚是當時已名震上海黑道的杜月笙的師兄——杜月笙比他小五歲。他入青幫門比杜月笙早好多年,同拜陳世昌為師。
  陳世昌又名陳福生,是青幫中的「通」字輩,他的師父是後來仁社的頭子張鏡湖,也就是上回說過的江蘇通海鎮守使張仁奎,這個「大」字輩的青幫頭子後來收了不少有權有勢的軍政人物做學生,如山東大軍閥韓復渠、上海警備司令楊虎等,據說連蔣介石在上海打流時都曾拜過他的門下,到後來地位高了才沒認這個老師。不過陳世昌可沒有這些師兄弟們的名氣,更沒有多大的本事,他初時是以套簽子出名的,綽號便是「套簽子福生」。
  如何套簽子呢?當年上海小東門一帶,到處是煙館、賭檔及各種哄騙敲詐老百姓的地攤,陳世昌就在那兒手拿三根一頭各塗著紅、黃、藍的竹籤,向行人顯示,然後用手握住有顏色的一頭,讓顧客自先一種顏色來套,套中賠錢;又或套著下面紅色的一根,便可得一隻水果或一包香煙之類。這是青幫的一種賭軟子騙錢把戲,而陳世昌原來拜師的那個歪嘴阿六便是幹這種營生的。
  後來,陳世昌逐步廣收門徒,最後成了小東門一帶的青幫頭子,直至稱霸十六鋪碼頭,手下有一夥亡命之徒,時人稱為「三十六股黨」。當時小東門陸家宅橋口(今一枝春街口)開設有不少魚行,是魚市集中之地,他就在那兒開辦了「人和棧」賭場,據說那是上海最早的大賭窟。又據說他對門徒的唯一「門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拚死相犯。因而其門徒打起架來大多是「拚命三郎」,並且在實際上也沒遵這一師訓,因為別人不犯他們,他們也會去犯人。
  未發跡前的杜月笙在十六鋪賣水果時,拜了陳世昌做老頭子。陳世昌自己混來混去並沒混出多大名堂,卻因有了這個「了不得」的徒弟而得以名滿上海灘,後來杜月笙發達後,更把他養起來,「以報師恩」。
  杜月簽是上海浦東高橋人,生於光緒十四年(1888年),十多歲便到上海打流,混得經常有上頓沒下頓;學過做水果生意,賣過水果,有一手削梨的好手藝,綽號「萊陽梨」(他發達後,當年跟他一起混過的小流氓向他討錢若嫌少,有時便會喊他這個綽號,往往便能多討點),後來又做過煙花間(最低層的妓院)的打雜,為人拉皮條。在「三十六股黨」中,他以足智多謀,為人豪爽講義氣著稱。由於他善於寵絡人心,後來便獨自形成了一股勢力,專幹劈把分贓,敲詐勒索等勾當,同時霸佔碼頭,幹起搶煙土和賣煙土的買賣。他的發跡,很重要的一點是得到了當年上海灘的第一把頭黃金榮的提攜,到二十來歲時已混出了點名氣。只幾年時間,勢力發展得越來越大,狐群狗黨越來越多,占碼頭,收陋規,開設賭場煙館,綁票勒索,無所不為,一步步發達起來。當年震動全滬的「貝天成綁票案」就是杜月笙主謀,並勒索得八萬銀元。
  財雄勢大,再加杜月笙深喑收羅人才之道,不少黑白兩道的名人都投到他的門下,來投靠依附者更多。1919年與黃金榮合開三鑫公司,那是全國最大的販毒大本營,杜任董事長兼總經理,隨後與黃金榮、張嘯林結為把兄弟,這就是上海灘著名的所謂「三大亨」;杜成為全上海的青幫大頭目之一。在二十年代中後期更是名震上海灘,到三十年代初,其勢力已壓過了黃金榮、張嘯林等原來的「爺叔」前輩,被譽為「上海皇帝」,成為身兼黑、白兩道的一代梟雄。
  顧而揚遠遠沒有這個師弟本事。他年紀比杜月笙大,在三十六股黨中卻是個末流。當年上海法租界的新開河和陸家嘴兩個碼頭為新關幫霸佔,三十六股黨前去搶奪,杜月笙一馬當先,一斧劈開了新關幫幫首的腦瓜,在整場械鬥結束後自己也受傷七八處,經此一戰而奠定杜幫在法租界沿黃浦江碼頭的割劇勢力。顧而揚卻在開戰不久後就負了輕傷,怪叫著逃離戰場,此後再不敢揮斧上陣。這件事杜月笙在表面上不怪責他,但他已為其他兄弟在背後所不恥。到杜月笙飛黃騰達,名氣越來越大時,顧而揚就越來越覺得自己窩囊。到1922年底,他覺得自己在上海已經不可能發達,回想在十多歲時曾隨堂兄在廣東省城販賣江浙土特產,像什麼紹興老酒、金華火腿、西湖龍井茶,後來連江浙絲綢、張小泉剪刀、青田石雕、龍泉青瓷等著名江浙工藝品也做,干了有六七年,會說廣州話,何不到那裡去開闢一片新天地?想到這裡,便跟自己的徒弟吹噓,說廣東省城如何繁華,如何容易撈錢,要他們跟他一同去那兒打天下,最後還道:「正如幫規所說,我們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誰不知道這些所謂幫規不過是用來裝門面的!青幫有十大幫規,只第七至第十條就沒有幾個人做得到:第七條,不准奸盜邪淫;第八條,須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第九條,不貪非分之財;第十條,謹記仁義禮智信。同時規定,如違犯幫規者,要按家法秘處三刀六洞。好傢伙,如果真的這樣,大概整個青幫就只能死剩執行家法的那個人。
  顧而揚的徒弟有三十多個,其中有二十個表示願意跟他去——不是要遵家法,而是因為聽到廣東省城好撈錢。他們都是十來歲到二十來歲的上海街頭小癟三,還有三個是女門徒。年輕人易衝動,而且也想到外面開開眼界,改變一下自己的小癟三命運。
  顧而揚見有徒眾甘願相隨,便去找杜月笙,請求資助。
  這時杜月笙已是上海灘的知名大亨,控制著三鑫公司與福煦路181號高級俱樂部(大賭場),聽了顧而揚的懇求,竟一話沒說,便開了張五百大洋的銀票給他。當時黃金榮也在場,聽了顧而揚說要去廣東省城打天下,便也似乎很感興趣,但他沒出錢,而是隨手寫了封信函交給顧而揚,讓他到省城去找猛虎堂堂主趙剛章——趙是上海洪門三合會首領范存的朋友,而這個范存跟黃金榮有交情。
  這個交情是打出來的。
  話說福煦路181號高級俱樂部開張不久,生意越來越旺。一日,杜月笙突然接到一封信函,是洪門三合會送來的,說是為了俱樂部的安寧和顧客(賭徒)的安全,他們願意每月收五千大洋而負起這個責任。這分明是勒索。杜月笙不動聲色,令手下人齊備武器,嚴陣以待。果然,三合會見沒有回音,便來個突然襲擊,於是雙方展開一場大戰。法租界是杜的地盤,三合會傷了幾人,情知不敵,趕快後撤。幾個逃不了的,便被杜的手下「種」了「荷花」(綁住手腳扔進黃浦江)。
  黃金榮是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長,他躲在幕後,現在看已時機成熟,便出來做和事佬,著人請這個范存出來「講數」,平息了這件事,而他就跟范存有了交情,有了「生意」上的來往。
  顧而揚現在得了錢,又得到介紹信,原來真想不到竟會如此順利,不覺連連向杜、黃二人鞠躬:「多謝杜先生!多謝黃老闆!」退了出去。
  顧而揚不是杜月笙的師兄嗎?為什麼會叫師弟做「先生」?這沒什麼出奇,因為財勢比幫規大,有財有勢才是真傢伙,便是太上皇。當年杜月笙是個小癟三,得陳世昌的介紹去見黃金榮時,行一跪三叩的見面大禮,口稱「師叔」,後來有了自己的勢力,改稱「黃老伯」,到1927年的「四·一二」清黨後,他的聲望超過了黃金榮,便改稱「金榮哥」。
  這是一樣的道理。杜月笙發達後喜歡人家叫他「先生」,而不是像黃金榮那樣喜歡人叫他「老闆」。顧而揚哈著腰叫這個師弟做「先生」,正說明他還不算很笨。
  杜月笙這回一下就甩出五百大洋,也曾在江湖上引起過議論。
  黃金榮是有名的守財奴,他的錢一般是只進不出的,他後來的勢力不及杜月笙,這也是一個小小原因——人是要靠錢來收買的,尤其在黑道上,否則打生打死,甘冒風險為的什麼?杜月笙的所謂豪爽在黑白兩道中都有名,但他實際上是根據對方以後有無利用價值來花錢的。他有一句名言,就是「花一文錢要能收到十文錢的效果,才是花錢能手」,那他為什麼會對這個無能的顧而揚出手如此闊綽?
  多年後,杜的好朋友,四川軍閥、袍哥大爺范紹增曾問起這件事,杜聽了後,喝了口茶,淡淡地笑了笑,說:「廣東、雲南、四川,都是煙土產地,廣土、雲土、川土,都是好貨。顧而揚當時如果能夠在廣東省城開出一片天地,那對三鑫公司大有好處,就當是下個賭注,五百個大洋,值。」——杜月笙有兩癮,一是賭癮,一是大煙癮——很明顯,他當時只是當下注,等於讓顧而揚去給他開路,順利的話,他就把握時機將手伸進廣東省城;出問題的話,就是顧而揚自己的事,與他無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當時並沒有想到顧而揚竟在半年後就突然全軍覆沒。
  再說顧而揚心中興奮莫名地離開杜公館,立即收拾行裝,懷中揣著杜月笙資助的五百個銀洋和黃金榮的介紹信,後面跟隨二十個青少年門徒,乘黑煙通旗下的輪船到廣州城而來。
  這夥人在廣州天字碼頭上岸時,已是1922年的年底,當時省城正是風聲鶴唳,支持孫中山的各路大軍已在誓師出發,向省城推進;陳炯明則一邊脅迫手下軍官歃血發誓擁護自己,一邊已在作東逃惠州的準備。
  猛虎堂的堂址在百子裡,也就是今天的東華西路,該處在1932年建路時,因在東華東路之西而改今名。猛虎堂名稱很威武,其實只是一間毫無特色的陳舊的二層磚屋。顧而揚一夥人走進去時,趙剛章剛剛從城裡飲完早茶回來。
  這個猛虎堂堂主生得身材矮小而壯實,眼睛小,鼻樑窄而起骨,看著顧而揚一夥人對著自己點頭哈腰,只是淡淡地寒暄了幾句,然後接過顧而揚雙手呈上來的黃金榮的親筆信。
  這封信寫得很簡單,幾乎相當於便條,說顧而揚是自己的好朋友,到省城來謀求發展,請予關照云云。
  在當年上海的江湖道上,尤其在法租界裡,黃金榮的一句話便很頂用,更莫說親筆信,但廣東省城可不是他的地頭。
  趙剛章匆匆看完,一臉不高興的把信折起,心中大不以為然:「你黃金榮跟范存有交情,跟我趙剛章可沒交情;在上海你可以呼風喚雨,在省城你算老幾?沙面租界可不容你擺威風!」抬頭看看顧而揚這大幫人,心中罵道:「現在省城兵荒馬亂,你們來謀求什麼發展?弄不好,難道要我把你們養起來不成?」
  趙剛章的心情不佳,是由於他的「生意」不佳;這「生意」不佳就又造成堂裡兄弟人心浮動,而他自己則心情煩躁。
  猛虎堂有三五十號人(不少有正當職業的人加入堂口,是為了找個靠山,萬一被人欺負時能夠找到人相幫,有個伸冤的地方,平時並不去參加沖衝殺殺,因而所謂堂口的人數往往是不確定的),主要是以大東門以東及東南為自己的地盤,今天這一帶早已是高樓林立,成為廣州城中的一個繁華地段,當年卻是屬於城東郊,數盡了也只有那三幾十家店舖,猛虎堂便是靠收他們的保護費來作為主要經濟來源。此外,當年東堤一帶是有名的風月場所,珠江岸上有好些妓院,而珠江江面則是妓艇的集中地,有好幾艘「紫洞艇」(高級妓船)常駐在那兒,分別屬劉老七的洪勝堂、鄭雷的三山會等堂口保護,猛虎堂插不上手,它只是向其中九艘中小妓船及岸上的兩間「老舉寨」收保護費——當年廣州稱妓女為「老舉」,妓院又名「老舉寨」。說來很不文雅,但當年確是如此,而且這個名稱在今天的某些人嘴裡還保留著。
  猛虎堂原來還在川龍口(今東川路南段一帶)開了一個「好運來」賭場,哪知公安局裡稽查科、保安科的人不時便來「打秋風」,逢年過節還得「孝敬」,而且隨著省城局勢越來越動盪,勒索得也愈演愈烈,而賭客則越來越少。趙剛章眼看入不敷出,自己又不敢跟那些公開拿槍的官人對抗,一氣之下,乾脆關門大吉。
  豈料屋漏又逢連陰雨,賭場關門已是損失——那不是猛虎堂的產業,每月還要納租——隨著戰事風聲日緊,有十間八間店舖的老闆為了躲避兵禍,又先後自行歇業;有三艘中等妓船也好像突然失蹤,不知是去打流散還是跑到荔枝灣一帶去「另辟戰潮,這下子令猛虎堂的收入銳減。趙剛章作為堂主,他不得不設法維持手下嘍囉的收入,否則這些人就可能會「過底」到別的堂口,那他這個猛虎堂就可能成了「弱貓堂」,鬧不好自我解體或被別的堂口吞掉——他最擔心就是與他「相鄰」的長仁裡裡的廣龍堂,他真後悔當年追殺金城與姜雄。
  四個月前江全遇刺身死,金城繼任堂主,趙剛章不敢去弔唁兼道賀。自己的勢力明顯不及對方,他害怕金城或姜雄一下子憶起往事,反起面來,在人家的地頭裡,那自己真的是死了還不知是怎樣死的。
  趙剛章正在這內外交困、心煩意亂之時,卻見來了顧而揚這幫人,心中就更不痛快了。管你什麼黃金榮不黃金榮!
  顧而揚不敢拿斧頭上陣劈人,卻也懂得察顏觀色。他看趙剛章的神態,便知道黃金榮的信在這裡沒起什麼作用。立即打開手提箱,從裡面拿出一袋銀洋,雙手遞了過去:「小小意思,趙堂主請笑納。」
  「唉呀!」趙剛章正在為錢發愁,一見了不覺心花怒放,雙手接過,一掂,知道約有二百個大洋,這可真是用於救急的!嘴上連忙道,「顧兄如此客氣,真是不敢當!不敢當!
  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謝了!」見顧而揚雙眼看著自己,頓了頓,「不知有什麼小弟可以幫忙的?」
  「小人等遠道而來,多有打擾,全靠趙堂主的關照。」顧而揚一拱手,「首先是要勞煩趙堂主立即找個住處,好讓兄弟們有個安身之所。」邊說邊望了望站在自己身後的二十門徒。
  青幫裡師徒之間本來不稱兄弟,但顧而揚知道廣東洪門是稱兄道弟的,於是不妨隨俗;並且,這個現代社會的事情什麼都在變。黃金榮沒有正式拜過師,照理說不算真正入了青幫,是個「空子」(幫外人),但他卻大開香堂,廣收門徒,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歸到他的門下,連蔣介石都曾拜他為師。高輩份的人全奈何不了他,就因為他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長,有權有勢,幫規在這裡不頂用。張嘯林在幫裡是真正的「通」字輩,杜月笙是真正的「悟」字輩,從輩份上說,張是杜的「爺叔」,但黃、張、杜三人卻結拜為把兄弟,沒有誰敢說他們亂了幫規。
  顧而揚懂得諸如此類「權變」的道理。
  他提出第一個請求,知道這一點對方能做得到。他奉獻二百個大洋是迫不得已之舉,其實是非常心痛的——如果施展不開撈錢的法子,那麼,這些大洋可就是活命錢啊!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已經沒有後路了。
  他見趙剛章輕輕點了一下頭,便立即提出第二個請求:「二是有勞趙堂主跟堂裡兄弟講一聲,若看到小人的手下發財時,不必來相幫,但也不要干涉。」
  趙剛章覺得收了人家二百個大洋,答應這兩個要求也屬應該,況且,現在除了收保護費,又或去打家劫舍外,還有什麼財好發的?便對站在身後的兩個堂裡的首領張貢、湛光陶道:「你們去跟堂裡的兄弟說一聲,以後看到顧兄手下的人發財,不要管。」
  二人應聲:「是!」便去執行。
  哪裡有地方能夠安置這二十一人?趙剛章沉思了一會,突然想到,何不就讓他們住那間「好運來」!房主收我月租二十大洋,我收他們五十!於是哈哈一笑:「對,對,各位舟車勞頓,要歇息歇息,有個好地方,正合適你們住,跟小弟來!」說完便站起身。
  從猛虎堂到龍川口,距離很近。當時那兒還不是馬路,而是小石板路。
  「好運來」是一間大平房,佔地有一百多平方米,四周還有小片空地,雜草叢生,可見已很長時間沒人打理。門口沒有特別,路人也看不出是民居還是別的什麼。打開門,只見裡面是一個大廳堂,橫放著三張似餐桌而略高的長方形木桌,桌上鋪著草蓆,每張桌端各放一張高高的椅子,椅背後貼著「雕貅座鎮」四字;四面牆上,貼著「青蚨飛入」、「大殺三方」、「白壁進來」等字幅。整個房子已封滿了灰塵。顧而揚一看,脫口而出:「這是一間番攤館!」
  「正是!正是!」趙剛章笑道,「這原是敝堂的番攤館,月入至少一二百兩銀子。不過因為人手不夠,就暫且把它關了。既然顧兄與各位急需,小弟也就先讓出來吧!後面還有兩個單間,正合適作顧兄的臥室與三位小姐的閨房。大家都是江湖道上的人,意思意思就是了,一個月就收五十個大洋的租金吧。」頓了頓,「期限就暫定一年吧。」
  顧而揚初到,不知當時廣州城裡的房租其實是便宜得很,因為大軍壓境,很多人都閤家回鄉走避,剩下不少大空屋,三幾兩銀子就可以租到。租不出去的,還得請些上了年紀的人幫忙「看屋」,以圖能嚇嚇那些趁兵亂入屋偷竊的賊。
  當然,也有不少人寧願出錢請別人看屋也不願出租的,更多人是不相熟也不會出租。不過,就算顧而揚當時知道這個情況,他也可能別無選擇。因為趙剛章是這兒的地頭蛇,作為外江龍,至少在道上要立穩腳跟時,得有地頭蛇關照著,比如,要他吩咐手下人不要干涉他們「發財」。
  「多謝趙堂主!多謝趙堂主!」顧而揚連忙拱手。
  這夥人就這樣住下了。顧而揚已看到了徒眾們的失望,但他得咬牙挺祝他相信只要立穩腳跟,就有可能大展鴻圖。
  又花掉了五十個大洋置辦架子床與基本生活用品,把整間賭場從內到外好好打掃了一番,到晚上終於得以安頓下來。顧而揚自己則請了趙剛章到珠江邊消夜,以圖在閒聊中瞭解清楚省城裡的情況。
  趙剛章三杯水酒下肚,再被顧而揚一捧,便把省城正面臨的情勢、各種風俗人情等說了個滔滔不絕。當時正是冬天,廣州雖不寒冷,但一邊喝酒一邊聊,同時欣賞江上半彎殘月,大大有助於談興。不知不覺就已聊到半夜,然後就到妓船上快活,這當然是由顧而揚掏腰包。但顧而揚覺得值。
  趙剛章的廢話講了不少,他則緊記著三點:一、孫陳兩軍已在省城西面和北面開戰,省城在動亂中;陳軍極可能戰敗,各級官吏人心惶惶,正是趁亂髮財的好時機。
  二、廣州城東與東南是猛虎堂的地盤,這包括了廣九火車站和白雲路一帶。趙剛章已在口頭上承諾不干涉他與他的手下發財。
  三、東堤一帶似是「三不管」之地,在那兒,黑白兩道都有勢力,更混雜著不少幫派的力量。
  顧而揚帶了三分醉意回到住處,跟他的女門徒、現在的小老婆宮彩娜又大睡了一覺,日上三竿時起床,出正廳,叫徒弟們圍著番攤桌坐下,然後把打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後道:「各位,這是一個發財的好機會!大軍壓境,廣州城動盪,公安局自顧不暇;猛虎堂又不會干涉我們,我們就可以放心舒展拳腳,不會像在上海那樣說不定就跟別人發生衝突。這裡的一個最有利的條件是,離廣九火車站只有幾分鐘的路程,而車站以東一帶就是妓院煙花間,不愁沒有富紳豪客。」頓了頓,「你們記住,這裡的人叫妓女做『老舉』,妓院就是『老舉寨』,最高級的叫『大寨』,次一級的叫『半私明』,再次的叫『二四寨』,第四級叫『打炮寨』,最末的叫『講古寮』。你們不懂廣州話,不要緊,只要有心,很快就能聽得懂。」
  說到這裡,顧而揚霍地站起身,一拍那張番攤桌——現在已變成他們的辦公桌了——道:「現在我們已別無退路,必須立即開始著手行動!否則我們在省城很快就會完了!」
  用手一指室裡的擺設,「只要一得手,各位就不必再睡這樣的架子床!以後就不會住得這樣窩囊!」
  看看坐在自己左邊的一個二十來歲的門徒:「賈成,你負責帶捨元月、莫德華、向方、利凡、簡庚、耿振西、鐘寧、復思、安春收九人去火車站及四週一帶,『套棺材』也好,『拋頂公』也行,合適時也不妨『剝豬玀』,總之有錢到手就行,三人或五人一組,你做指揮,協調。」
  拍拍右邊的又一個二十來歲的門徒的肩頭,「張平憶,你帶辛林、翁波、陳樹德負責『剝豬玀』,東堤一帶的橫街窄巷——即上海人說的裡弄胡同——就是很合適的『用武之地』。」頓了頓,「你們都要記住,你們在省城人地生疏,一奪得錢財就要趕緊溜,不可『貪得無厭』!」
  「是!師父!」賈成、張平憶等人點頭。
  「師父,那我幹什麼?」坐在對面,生得神高神大的一個未足二十歲的門徒大聲問道。
  「白熊你跟在小苗後面,毛良跟在小華後面,玩『仙人跳』。我留守大本營,」顧而揚道,看看賈成、張平憶,「你們若有什麼事,我自會出來策應。」目視坐在旁邊的三個女門徒——一個是宮彩娜,二十歲上下;一個叫苗梅越,二十三四的模樣,最小的那個叫華平平,才十七八歲,三人都是來自蘇北,頗有幾分姿色,「你們就發揮自己的本事。廣州人會做生意,但沒有上海人精明,而且這裡是五方雜處,『溫生』多的是,你們幾招就可能得手。」
  說到這裡,顧而揚眼睛掃一下這二十個男女門徒,沉著聲道:「我們現在是同坐在一條船上,要發達,一齊風生水起;要倒霉,一起翻船餵魚!我顧而揚做事歷來落門落檻,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們也要一樣,不管撈到什麼,撈了多少,都要拿回來共同分享,不得獨吞!否則」有意頓了頓,「我就只有按幫規處置!」
  二十個門徒先是一呆,然後參差不齊地叫了聲:「是!
  聽師父的!」
  這個偷、騙、搶合一的團伙於是開始了他們的「發財壯舉」,他們先在火車站及四周偵察了五六天,而第一次真正得手是在火車站裡「套」了一個「棺材」。
  當年廣州的火車站在大沙頭白雲路,叫廣九火車站(今大的廣州火車站在城北,是1974年辟荒地建的),峻工於清宣統三年(1911年)十月,是通往英國的租借地香港九龍的廣九鐵路起點站。白雲路的西南端有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三層樓房(這在當時並不多見),叫白雲樓,現在是廣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因為1927年3月至9月魯迅在那兒住過,在它的斜對面,便是廣九火車站,現在是廣州鐵路分局。
  當年火車站的秩序非常混亂,沒有車站廣場,候車室小得可憐,一走出售票廳便出到白雲路。時局動盪,陳炯明的軍政府懶得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維持治安的便是幾個巡警。火車一停站,旅客蜂擁而出,走出白雲路便四散而去。
  乘火車的,則從四面八方趕這白雲路而來——當年這兒是廣州城的東南郊。晚上,在十盞八盞發黃燈泡的光照下,車站外常是摩肩接踵,候車室裡則是黑壓壓人頭一片,其中也不知混雜了多少三山五嶽的人物。雖說這裡屬猛虎堂的地頭,但任何幫派都可能在這裡興風作浪,更何況東面不遠便是東堤,當年省城最有名的風月場所,三教九流的人物,無所不至。
  這天晚上大約九點,一個穿西裝,系領帶的中年人乘了輛急馳而至的馬車趕到火車站,在站外一跳下車,左手拿了一個密碼夾,右手提著皮箱便向站內候車室沖。當時離開車時間約還有十分八分鐘,進站台的閘口前擁擠著不少人,正在大呼小叫——當年人們似乎不懂得排隊,就只知拚命的向前擁,向前擠。
  這個中年人衝到人群的後面,氣喘稍定,把皮箱放下,然後打開密碼夾取車票。當他剛把車票取出時,冷不丁一個青年人從他背後撞來,把他撞得向前跨了一步,不覺一轉頭,破口大罵:「刁那媽!你盲了啦?!亂撞!」
  哪知這青年人一叉腰,往這中年人面前一站,反罵一句:「是你撞我還是我撞你!」說的是一口叫廣州人聽了莫名其妙的上海話——就像上海人聽廣州話如同外國語一樣。
  人有一個弱點,當某件出乎意料的事突然發生時,會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這中年人果然愣了一下,再剛罵了一聲「刁那媽」,這青年人的背後已衝上來了兩個小青年,也是一口叫他聽不懂的上海話,別人聽去是覺得他倆在勸架。說了幾句,中年人突然省悟,衝開這三人撲向自己的皮箱,但已不翼而飛。
  當時燈光昏暗,人聲喧嘩嘈雜,四個巡警正在閘口維持秩序。這些人原先的對罵聲並沒有引起別人多大的注意。直到這中年人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我的皮箱呢?!有人搶皮箱啦!」時,很多人才轉頭望過來。這時三個青年人已鑽進了剛下車出站的旅客群中,溜出了車站;而究竟是誰拿了皮箱,似乎沒有人看見。
  巡警隨後帶了這個現已失魂落魄,口中不斷哀叫的中年人去公安局報案。當時筆錄口供的第一段是:「黃良蘇,男,四十五歲,香港商人,民國十一年元月五日夜前來報案,稱是晚九時許在廣九火車站遺失皮箱一個,內有五百個銀元及衣物一批。」下面是遺失的過程。
  這五百個銀洋使顧而揚這夥人立即改善了居住環境和生活狀況。除一人分得十五個大洋外,在東面不遠處的鐵路邊,顧而揚又租了一間大房子,讓賈成與九名手下住那兒,大家都不用再睡架子床。
  隨後幾個月,這夥人的作案屢屢得手,「剝」了十次八次「豬玀」,除衣物、金飾、腕表、懷表外,還搶得了三幾百銀洋;「套」了十次八次「棺材」,不過套著的多是一般平民的箱子,除衣物外,也共計得了約七八百個銀洋。最可憐的是有位老人家的一生積蓄,就這樣被這夥人套了去,結果巡警一把沒拉住他,老人家就跳了珠江河。此外這夥人還對老鄉下手,「拋」了兩次「頂公」。苗梅越則玩成了十來次的「仙人跳」,除衣物外,也劫得了一百幾十個銀洋。
  何為「仙人跳」?說來很簡單,就是利用男人的弱點,以女色作餌行劫。
  苗梅越二十三四的年紀,略作打扮,便成個良家婦人,到了晚上,獨自到車站或遊樂場所去遊蕩——白熊在後面尾隨——見到有衣冠整齊而又帶土裡土氣的男人,便故意靠近過去,若此男人見色心起,看此婦人又不像娼妓,便主動搭訕。苗梅越就向他飛個媚眼,把他勾祝彼此攀談起來。若人家問她吃飯沒有,她說還未。男人便帶她上茶樓,叫來酒菜。她便假作斯文,又現出害羞模樣。這男人自然就問她家住何處,家中有什麼人。她便說自己是從外地嫁到這裡來的,家住城東龍川口,是商人婦,丈夫出外做生意不知何時回來;又或說丈夫是海員,出了外洋。總之是家中無人,寂寞難挨,便出來消悶。
  這苗梅越身材高挑,皮膚白晰,瓜子臉,桃花眼,頗有幾分姿色,並且邊說邊裝出忸怩模樣。到這時候,那男人真以為是飛來艷福,便說可為她消解寂寞。苗梅越便又拋幾個媚眼,說是為免鄰人閒話,晚些時候再去。
  男人付了飯錢,兩人便又在外逛些時候,如路途不遠,便也會去長堤看看珠江夜景,這時候,苗梅越是變得更溫柔可人了。見夜色已深,便帶這個已色迷心竅、不知深淺的男人,走過那些七轉八彎的街巷,來到早已準備好的一間小平房。開門而進,掩上門,點著油燈,那男人見家裡擺設確如一般住戶,便心中大定,早已慾火上竄,不覺便來個「飛禽大咬」,摟抱親吻,苗梅越只管來個半推半就。待這男人就要寬衣解帶時,顧而揚便適時開門而入——後面跟著個「兄弟」白熊,一見這般情景,即時「怒髮衝冠」,先罵苗「賤人,我不在你就偷漢」,然後凶神惡煞衝上去,先給那個已嚇得魂飛魄散的男人兩記耳光,打得他七犖八素,再大喝「我今晚非結束你兩個狗命不可」!白熊更拿了棍棒上來。到這個時候,上了當的男人就只顧跪地求饒,最後是把身上所有值錢東西連同現款放下,才被顧而揚「開恩」打出門去,落荒而逃。
  這些男人多是些老實人,有些還是四鄉來的,只因一時為色所迷,才上了這冤當。吃虧後也就只好自認倒霉便了。
  也有幾個是城裡人,吃了虧後越想越氣,便想報復,但那個時候天黑,又走的是街巷,搞不清是哪個門牌——當時門牌戶籍的管理最是混亂,也就無從下手。也有兩三個去報了案的,結果都是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有時還會被警局裡的人暗暗取笑「活該」。
  這種「仙人跳」的把戲直到今天在各處仍有上演,可謂歷久不衰。
  不過,叫顧而揚這夥人真正發了財的是宮彩娜做成了一次「帶線行劫」;而華平平的一招「倒脫靴」同樣大有斬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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