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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闖蕩廣州城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六月中旬,廣東各地連降暴雨,東江、西江、北江江水同時暴漲,終於沖決堤圍,造成數十年未遇的大水災。據史載,南海、三水、清遠、高要、鶴山、四會等地共決堤八十餘處,損失慘重的災民痛失家園,死傷無算,存者紛紛外逃,很大一部分人便擁向省城。在從北面南來的這些難民潮中,走著一個毫不引人注意,身材中等,衣衫襤褸,臉有菜色的小青年,他就是金城。他倒不是因為天災,而是由於人禍,失去了所有親人,獨自流浪,希望能到廣州找條生路。
  從湖南的株州步行到廣東省城,路遙一千五百里。金城背著他那床爛被席,手肘裡挽著個小包袱,裡面放兩件替換的衣服,沿途行乞,打散工,一路爬山涉水,經歷了難言的苦楚,在六月下旬的某個夜晚,他與其他一些災民一道,來到了省城北郊的黑山、響墳一帶,也就是現在的廣州火車站西北面一帶。當時他還未足十六歲。
  今天的廣州火車站一帶異常繁華,當年卻是一片荒郊野嶺。明清兩代廣州城的大北門在今天的解放北路與盤福路相交處,現在遺址處建有花圃,俗稱「大北花圈」。當年出了大北門,便是出了廣州城。城外荒郊,乃野獸出沒之地。
  這一夜很悶熱,天上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只有厚厚的雨雲在翻滾。夜色沉沉,城門已關閉。金城與幾家扶老攜幼的難民一道,就在山坳處露宿。蚊蟲難得在這等地方找到如此「美味」,於是成群而來,拚命地吸他們的血。正當他們朦朦朧朧的剛要入睡時,突然,夜空中劃出幾道閃電,緊接著就響起炸雷,一場瓢潑大雨驟然而至。雨水瞬間便匯成溪流,從山上奔湧而下。金城與其他難民紛紛爬起身,無處可躲,不一會兒就全被淋得濕透。
  山坡上、地面上已找不到一處乾爽的地方。空間響著雨水聲夾雜著人們的咀咒聲、孩子的啼哭聲。有些已患傷病而又多天沒食物進肚的災民就在那裡長眠,他們心中的怨恨跟雨水一道流入大地,盡歸於土。
  金城沒有加入人們的呼天搶地,他默默地捲起自己所有的家當——把那雙已穿了三四個洞的黑布鞋也捲進去,光著腳,迎著當面掃來的暴雨,向山上爬。烏天黑地,山路泥濘,走沒幾步就跌倒了。他爬起來,用手擦擦臉,繼續向山上走。有一次他幾乎從山上直滾下來,幸好打了兩個滾後一把抓住了身旁的一棵小樹……黎明前,金城終於站在山頂上。他睜大眼睛,眺望四周,除了無盡的雨幕、漆黑的天地、附近幾棵稀疏的樹木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除聽到刷刷、嘩嘩的雨水聲外,什麼也沒有聽見。一個未足十六歲的少年孤獨地站有山頂上,他心中只覺一片茫然。豆大的雨粒打在臉上,叫人覺疼,但他卻沒有感覺。他似乎在感受著天地間瞬息的震怒。他就這樣站了幾乎一個小時,雨終於停了,東方現出第一絲曙光,天地間的一切似乎正從黑暗中走出來,曙色開始變得燦爛,變得輝煌。被暴雨沖洗過後,一切都似乎顯得清新。突然,金城心中似乎湧出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廣東省城,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發跡的地方!
  不覺天漸大亮,金城背著自己的行裝,走下山,獨自從大北門進入廣州城。開始的歲月,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安身立命,他感到的是相當失望,而且非常窩囊。
  當時的清王朝已是風雨飄搖,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各地的會黨、綠林、游勇等等民間反清力量正在一次又一次地顯示自己推翻這個腐朽王朝的勇氣和勁頭;而廣州城正是當年他們舉事的基地和策源地之一——整個廣州城在動盪中。
  1894年2月,興中會(同盟會前身)在檀香山成立,公開號召推翻滿清,「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並著手訓練軍事人員,準備在廣州發動武裝起義。
  1895年,孫中山與陸皓東、楊衢雲、鄭士良經數月籌備,購得六萬支新式手槍,聯絡並組織廣東各地防營、水師、會黨、綠林、游勇等,先後建立秘密機關數十處,以陸皓東制定的青天白日旗為起義旗幟,準備10月25日晚在廣州舉事,結果未發動而被鎮壓,孫中山領導之第一次武裝起義失敗。
  1900年10月,史堅如謀炸廣州巡撫衙門及巡撫德壽,被捕後死難。
  1903年,洪全福、謝纘泰經三年多籌備,準備在農曆新年天明前廣東文武百官齊集廣州萬壽宮行禮時起義,攻奪省城,事洩被鎮壓。
  1907年3月,孫中山在越南河內設立領導粵、桂、滇武裝起義總機關,同時派鄧子瑜到廣東惠州組織起義;同年6月,同盟會員劉師復在廣州制炸彈,事洩被捕。
  革命黨人前仆後繼,帝國列強加緊壓搾,清王朝可謂外憂內患,再加天災人禍,老百姓災難深重。當年的廣州城隨處可見從四鄉擁進城來的災民,這使金城幾乎陷於絕境。進城後,他一邊行乞,一邊想找工做,但是,哪怕跪地乞求,還是沒有人願意請他,首先是由於他年紀小,又長期營養不良,生得瘦弱;更要命的,是他不會講廣州話,更找不到「保人」——擔保他是個信得過的好孩子。
  廣州小商人的排外意識歷來是非常濃厚的,對不會講廣州話的人幾乎一律視之為「北方佬」,沒有誰願意請一個外省來的不知根底的「北方仔」。同理,當年廣州近代民族工業還在雛形,儘管已有了罐頭廠、火柴廠、繅絲廠、棉織廠、造紙廠、印刷廠、船舶修理廠、郵局、鐵路、航運業、電話局、自來水公司等等近現代工業,但要進去做工,金城也競爭不過源源不絕地擁進來的四鄉人——他們會聽廣州話,儘管說起來帶有鄉下的口音。
  金城努力了很多天,靠著有時乞到的一個銅元或幾文錢來維持生命,若一文錢也沒有乞到,他就走進飯店去吃人家吃剩的殘渣剩飯,遇上老闆與夥計都是有同情心的,也就由他吃;遇上凶神惡煞的,他就被人打出門去——二十多天下來,他幾乎絕望了。他不知道自己還算是「幸運」的——行乞時竟沒有遇上麻煩。
  當時是乞丐頭子陳起鳳一統省城及四鄉丐幫的時候,任何一個乞丐要在省城行乞部得向當地的丐幫小頭目「納稅」。
  金城不知道這樣的「規矩」,他「幸運」地平安行乞了二十多天,直到7月17日,他終於被丐頭碰上了。
  這天是農曆六月十九,是佛教裡的一個大節——觀音菩薩得道日,城西光孝寺一大清早便擁來了數不清的善男信女,一時間,寺內寺外人山人海。山門前,賣花賣香燭的小販分列兩排,在高聲兜售生意。二三十個乞丐也聚在寺門前四周,右手拿打狗棍,左手持爛缽頭,在點頭哈腰地向人求乞。
  上一夜金城剛好在離光孝寺不遠的方便醫院(今市一人民醫院前身)旁邊的小巷裡露宿,一早醒來,他便漫無目的地往城裡走,正好路過光孝寺,看到遊人如鯽,摩肩接踵;攤販遍地,在高聲吆喝;乞丐雜廁其中,站著的,在向行人哈腰;跪著的;在不停地叩頭。不時看到有人施捨。金城儘管不知道今天是什麼觀音菩薩得道日,也感覺在此必能乞到三幾個銅元(1900年,廣東錢局開鑄銅元,每枚當制錢十文,每百枚換銀幣一元),心中不覺一陣興奮,立即從小包袱中取出那個伴他走過萬水千山的爛缽頭,站到路邊,向著行人也點頭哈腰起來。
  果然,不到一刻鐘,一個官太打扮的貴婦給了他五文錢。金城忙不迭的叫「多謝」,哪知還未高興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乞丐已提著打狗棍,一臉怒氣地朝他走過來。
  「你這小子是從哪裡來的?!」中年乞丐來到金城的面前,他比金城幾乎高一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大小孩,沉聲喝問,「要在這裡找食,就先交一個銀元!」
  金城在省城混了二十多天,再加他天資聰慧,已多少能夠聽懂廣州話的日常用語,一聽,不覺一怔:「我在這裡行乞,為什麼要給你錢?」
  「原來你是個外省仔!」中年人一聽他的口音,就知道他不是廣州人,連附近四鄉的也不是,「這是規矩!拿來!」
  「我哪有錢!」
  「沒有?那就把你這幾文錢放下,立即滾!」中年乞丐邊說邊伸手就要抓金城缽裡的五文錢。
  金城雖是一直在流浪,但他沒有荒廢從拳術大師車永宏學得的形意拳。只見他身體一橫,持缽的右手順勢一縮,左手一招無相靈山掌,劈開對方的手,同時一瞥四周,見已有幾個乞丐也提著打狗棍衝過來,情知不妙,也不等中年乞丐「呀」的一聲叫叫完,轉身奪路而逃。
  乞丐打架,一般沒有人理會,再加上金城還只是個小孩,人們更不攔他。金城一鑽進小巷,東拐西彎的狂奔了幾個圈,終於把在後面一邊狂叫著一邊揮舞打狗棍追來的幾個乞丐甩掉。
  聽聽後面已經沒有喊打喊殺的人聲,金城喘著氣,繼續小跑了一會,不知不覺間竟跑到了雙帽街的紫芳書院。那是一間已廢棄的舊祠堂,現在做了私塾,位於小巷的拐角處。
  金城剛好跑到門口,收住腳,邊微微喘息邊往裡看,只見一個鬚髮俱白的老先生正對著一群孩子在搖頭晃腦地朗誦唐代大詩人李白的《憶秦娥》:蕭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這首同本來寫的是唐代西安京城中的一個女子思念出遠門的愛人時的苦痛心境,卻聽得金城整個人怔住,霎時間,他想起了車永宏,車永宏教他念過這首詞,並特意帶他到過灞陵,只見那裡有一座灞橋,灞水從橋下流過,橋邊兩岸滿載柳樹,柳絮飛揚,輕盈潔白,如冬瑞雪。車永宏告訴他,眼前的景象便是關中八景之一「灞柳飛雪」,而此地乃古人離別傷懷之處。古人送別灞上,折下柳枝,以表惜別之情,正是《開元遺事》所說的「來迎去送,至此黯然」。所以是「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同時,金城想起了在西安的日子,想起了父母親、姐姐、馬老三、小欣欣,幾年歲月,家散人亡,只剩下自己流落異鄉,掙扎求存,真如一場惡夢;再看裡面的孩子衣衫整潔,有書讀,有家人疼愛,自己卻要露宿街頭,四處行乞,還要被人追打……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靠著門柱,忍不住,失聲痛哭。
  私塾老先生也不管他的學生能不能聽得懂,正解釋到「灞陵傷別」,突然聽到有人在門口嚎陶大哭,抬頭一看,見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心中覺得好不霉氣,走過來,高聲問:「喂!你在這裡哭什麼?」
  金城收往淚,抬頭看看這個老先生,沒哼聲,向巷頭走去。
  以後的日子,金城繼續在省城遊蕩,白天行乞,撿破爛,晚上睡廢棄的寺廟或街頭小巷,更多時則睡在騎樓下(「騎樓」是廣州城臨街樓房的一種建築形式,把樓層部分跨建在人行道上,下面便可蔽雨遮陽。今天舊城區內仍可見這種建築,而猶以上下九路一帶為集中和典型)。為了避開關帝廳人馬與地方惡勢力的勒索,他採取了「游乞游撿」的辦法,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一見到有丐頭或三五成群的人來找麻煩,立即走避。只要能把對方趕走,一般丐頭和流氓也不會窮追不捨,斬盡殺絕;這給了金城「喘息」和「學習」的機會。
  日子在動盪中度過。金城在不斷的磨難中終於深切地「悟」出了兩點:一是要想在省城安身立命,必須會講廣州話,而且要講得地道,讓別人聽不出自己原是外省人,這樣才能真正地進入這個社會(筆者註:民國時代,生活在廣州城中的外省人很少;外省人大量進入廣東省城是七十年代末期改革開放以後的事);二是要想在今天這個時局不穩,無所謂法製法規的省城「發跡」,就要像社會上的其他黑幫勢力那樣趁機搏亂;只靠一個人單槍匹馬鬧不出什麼名堂,要有一幫人,形成自己的一股勢力。但這一點不可能很快做到,自己年紀還小,這「外江佬」身份受著當地流氓地痞的蔑視和欺侮。而且,要真正找到「志同道合」者,而不是一夥烏合之眾(金城後來終於悟出了這個想法的可笑。社會上義氣朋友不是沒有,但幫會中人卻大都正是為財為利為女人的烏合之眾)。
  金城下死功夫「學講話」,半年後,他聽廣州話已不成問題;一年後,他的廣州話已使他可以扮成一個「四鄉人」;兩年後,已可以「自豪」地聲稱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也漸漸長大成人,有氣有力,開始有人願意請他打散工;他就一邊打流散,一邊找工做。及後,他在好幾個建築工地各做了幾個月,並且學會了搭棚的手藝,終於徹底地告別了乞丐生涯,並在小南門附近租了一個在人家樓梯下的小房間居住,在那兒,總算可以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一個裝衣服的木箱,有了個「家」的模樣。
  金城在省城逐漸「安居」的時候,革命黨人在廣州城裡繼續前仆後繼:1910年2月,新軍起義,陣亡百餘人。
  1911年4月,黃興領導廣州起義,陣亡的烈士中有七十二具遺骸後來被葬於城郊紅花崗(後改稱黃花崗),史稱「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同年8月,同盟會員林冠慈、陳敬岳在雙門底(今北京路)炸傷鎮壓廣州起義的水師提督李准。10月,革命黨人李沛基炸死新任廣州將軍鳳山。11月9日,廣東終於宣告獨立,脫離清廷。用當時的話來說,叫「革命成功」,胡漢民出任都督。
  推翻滿清統治從而徹底結束了已延續數千年之久的封建帝制,這是中國人民空前的民主勝利。但就當時來說,革命黨人這一流芳百世的壯舉對金城並沒有多大影響,老百姓基本上仍是如往常一般過日子——試想想,清廷任命的混成協統領,在武昌起義時躲到床下去的反對革命的黎元洪,卻在起義後硬被革命黨人拉出來當了軍政府鄂軍大都督,隨後還出任南京臨時政府的副總統;而清廷任命的兩廣總督張鳳歧,在廣東宣告獨立時逃進了沙面英租界躲避,各界人士在咨議局議決獨立時,卻是舉他來當新政權下的廣東都督。只因他如此逃匿,才讓了同盟會的元老胡漢民出任。這些事兒在今天說起來,簡直有點令人匪夷所思,像在開玩笑。
  推翻清朝這一影響無比深遠的重大歷史事變,對當時省城的老百姓來說,最大最明顯的變化,是把拖在腦後的辮子剪掉了,同時開始了民國紀元,廣州遵奉正朔,改用陽曆。
  新政權的誕生並沒有給省城迅速帶來安定,反而很快便出現了一次大騷亂。民國元年(1912年)3月,新政府決定解散新募各軍萬餘人,結果新軍統領王和順在9日起兵反對,他所統領的惠軍跟守衛廣州城的常備軍發生了激戰,省城宣告戒嚴。也就在這一天,金城所在打工的那個建築隊解散,他一下子又面臨失業。
  建築隊的頭頭是個四十來歲的開平人(廣東開平人是以建樓起屋著稱的)。他知道金城的窘境,不過也愛莫能助,便給他出了個主意:「金老弟,你的棋下得這麼好,如果一時找不到工做,何不就去城隍廟擺個棋檔?好彩的話,並不比你現在掙得少。」
  金城聽了,沉默了一會,覺得暫時來說,這也不失為一個謀生的法子。當日回到小屋,便把那《適情雅趣》、《橘中秘》、《梅花譜》等多部明清時代的著名中國象棋譜潛心研讀了幾天,隨後省城的戒嚴也解除了,就在口袋裡揣了副棋,到城隍廟來。
  當年的城隍廟舊址在今天的農講所以西,忠佑大街裡,今屋頂猶在,但廟裡的東西早已蕩然無存了,當年是個市民消閒的去處,三教九流薈萃的地方;各式江湖賣藝人,諸如說書的、算命的、看相的、卜筮的、雜賭的,充斥其間,擺棋檔也在那裡佔有一席之地——該廟與光孝寺、海幢寺、伍家花園等名園古寺同為棋人棋客的相聚之處。
  當年混飯吃的棋人擺棋檔,主要是擺「江湖殘局」——今天在全國各大中城市有時看到的街邊棋檔,便是如此。構思編排這種棋局本來是供人研究的,以提高實戰時的運子技巧和對局勢的分析判斷能力,因而一般都著法深奧,救應解危,變化多端,各盡其妙。雙方均有各種陷阱、解著和伏著,若非精心解拆過,棋藝再高的人也不敢斷定誰勝誰負,而這種棋局的一大特點,就是盤面驚險緊張,同時造成一個「某方先走易取勝」的假象,從而引人入彀。擺棋局的人正是抓住這一點,他的棋藝不必多高,只要把各種應著記熟,不管對方選要紅方還是黑方,他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雙方著法正確的話,這類棋局絕大多數都是和棋,但由於時間的限制和不准悔手,棋藝再高的人也無法走得步步正確);願意掏錢下這種棋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棋藝不高卻又自以為棋藝甚高的人,而且全都不知這類棋局的奧妙,因而幾乎是十賭十輸,於是這種江湖殘局也就成了江湖棋人賺錢謀生的手段。儘管百年過去,流風至今不絕。
  金城走進城隍廟——他以前也來過,不過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裡擺棋檔謀生——先掃一眼在廟裡擺檔的各式各樣的江湖藝人,然後走去東北角,那裡擺有十檔八檔棋局,圍了幾堆人。
  金城先把所有棋局一個一個地往下看,他除了看到後來在劉老七的「五仙廳」所見的「四大名局」外,還看到其他幾個著名的江湖殘局,如「火燒連營」、「帶子入朝」、「跨海東征」、「焚書坑儒」等。他知道這些棋局執黑執紅全是和棋,自己不必在這裡費精神,現在要找的是一個擺好棋盤「應眾」的,把對方打下去後,便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立足的地方。就在這時,聽到一個老人向他招呼:「喂!後生仔(青年人)!有興趣,來下一盤!」
  金城望過去,只見在幾步外的牆角處蹲著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身穿長衫,手搖紙扇(儘管當時天氣並不熱),一副斯文模樣,面前擺了一盤棋,在等人來「搏彩」。旁邊站了兩個中年人,看來是又想跟老頭下,又不敢下。
  金城心中叫聲:「正中下懷!」便走過去,向老頭微微一抱拳:「老伯,下一局要多少錢?」
  「哈哈!後生仔,一個銅元就行,多多益善!」老頭說得十分輕鬆,分明不把金城放在眼內,「彩金下多少賠多少,公平交易。」
  「那就十個銅元吧。」金城邊在棋盤前蹲下,邊把十個銅元掏出來——這已幾乎是他的全部身家,如果輸掉,小房間的屋租還不知怎麼交。
  站在旁邊的中年人拍拍金城的肩頭:「後生仔,你何必一下就大賭?小賭可以怡神,大賭就傷身了!這位老伯是有名的棋王三!」
  另一個中年人也低聲道:「後生仔,得罪說一句,看你也不是來自什麼富貴之家,何必把活命錢也拿來賭?你看其他的棋檔,有幾個敢擺全局的?這可是一點不花假的真功夫!老弟,下棋沒得逞強,最多最多就賭兩個銅元吧!」
  這時候已圍過來了三五個棋客,也跟著七嘴八舌的說起來。有的鼓勵金城大賭,有的勸金城小賭。有些人更在心中嘀咕:「平日棋王三五文錢也肯跟人下棋,今天為什麼要騙這後生仔說至少一個銅元?而且既不饒先也不饒子?」不過這話不好說出口。只是不管是只為看熱鬧,還是出於好心,幾乎全都認定金城必輸無疑。
  棋王三終於開口了:「後生仔,勸你小賭也是為你好。
  那就意思意思,就兩個銅元吧。」
  金城這時也已悟出了自己的魯莽——正所謂不是猛龍不過江,沒有真材實料哪敢公開擺全局?聽眾人的口氣,這個棋王三顯然不是浪有虛名,絕對不是建築隊裡工人大佬的那種棋藝水平,自己怎麼就自認必勝了?於是點點頭:「好,那就兩個銅元吧。」
  這時四周已圍了一圈人。
  棋王三向金城做了個「請先走」的手勢,金城也不客氣,第一步,立中炮。棋王三顯然不把金城放在眼內,隨手便是「馬二進三」,接下去更是下子飛快,而且東張西望,很隨意地布成了反宮馬局。這種佈局反彈性強,但盤面容易侷促,子力舒展不開。十來個回合過後,棋王三越來越覺得不對了,他布下的幾個陷阱金城不但沒有上當,反而利用他的漫不經心,已把整個盤面控制,並已運子攻擊他那只無根的七路馬。棋王三再不敢一臉輕鬆,也顧不得「棋王」的面子,變得聚精匯神起來。但這時已經遲了。下棋就是這樣,如果雙方棋藝相當,處於劣勢的一方就很難扳回,更可況棋王三由於輕敵而在佈局時下了幾手隨意棋,現在局勢已經一邊倒,儘管他絞盡腦汁,還是抵擋不住金城嚴謹的步步緊迫,先是輸子,再是輸勢,涎著老臉苦苦地支撐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敗下陣來。
  那時候,棋王三的老帥還未被將死,但觀眾也已看出結果了,對金城的棋藝不斷發出讚歎聲,有的乾脆就叫:「後生仔,好棋!」棋王三真是尷尬透頂,只覺臉上發熱,幾乎掛不轉—背負了幾十年的棋王「英名」,今天竟然敗在一個分明未滿二十歲的小子手下!只見他下巴的白鬚抖著,右手微顫,從長衫裡掏出兩個銅元,往金城面前一放:「來!
  再下一盤!」
  金城謙了一句:「承讓!」動手把棋子重新擺好。
  棋王三這回不敢再抬頭看觀眾,雙手抱著已雙鬢飛霜的腦袋,一雙老眼死盯著棋盤。他心中明白,眼前這個後生仔並非全因自己輕敵而撞彩取勝的!金城心中也清楚,剛才這局棋勝得有點僥倖,並非棋王三的真正水平,因而也打醒十二分精神,絲毫不敢大意。
  兩人可謂旗鼓相當,棋王三的子下得很慢,小心翼翼。
  這是一個中炮對屏風馬局,佈局完成,基本上是均勢。
  現在進入「中局初變」階段,以下的幾個回合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局棋接下去是激烈的對攻,還是平穩的互有攻守。輪到金城走子。他似乎有些走神——他不是在想下一步棋應該怎樣走,而是在想自己跟棋王三之間的長處與短處。自己應該如何「取長補短」。
  老人家下棋下得多,經驗豐富,殘局一般比較老練,這是他的長處;老人家思維相對已較遲鈍,面對複雜多變的棋局,往往會算不清楚,以致越想越糊塗,這是他的短處。反過來,便是自己的長處。
  「把局勢引向複雜,形成對攻!」金城決定了這個戰略,再細算了一下,然後走「車八平四」,暫置較為空虛的左翼於不顧,而集中子力攻對方的左翼。
  棋王三立即面臨兩種選擇:要麼調子左翼與對方抗衡,那樣分明是落了後手,容易被動;要麼也調子力攻對方左翼,那將會形成激烈對攻,以後局勢的發展實在是無法預料。
  棋王三猶豫起來。他害怕再輸——再輸兩個銅元固然心痛,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棋王」的稱號將毀於一旦,以後再沒顏面在這城隍廟裡擺棋檔;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若甘心示弱,在這小子咄咄逼人時被動防守,實在也是大損顏面——這就是為名所累,如同世上很多人為了這個名聲、這個面子而做勉為其難的事,實在是一個叫人警惕的教訓。
  棋王三思量了又思量,最後下了決心:對攻!諒你小子未必有多大的殺力!一提子,走「馬二進二」,吃掉金城左翼的馬頭兵。
  接下來便是各攻一邊。兩人都隨即陷入長考,又走了幾個回合,整個棋局變得非常複雜,更是緊張極了——只有對弈者才能體驗這種心境——已到了決定勝負的最緊要關頭。
  觀眾早已圍了幾重人(棋王三竟輸給了一個小伙子,這在棋客中立即引起了轟動)——裡面的那重人蹲著,第二重人彎著腰,第三重人站著,後面還有人探頭探腦在看的。一雙雙眼睛全盯著棋盤,知道是在搏彩,局面又是如此緊張,一大群人中沒一個哼聲,靜極了。這時,輪到棋王三走子。
  棋王三痛苦地抱著頭,他的腳蹲得麻木,進而發痛,但他竟毫無感覺。他陷入苦思——盤面上可能出現的變化實在是太多了!可以有三幾種應著,每種應著又可能出現十多種變化。棋王三原先還能一步步地算,算了一種應著再算另一種應著,每種應著似乎都好,又似乎都不夠好;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不夠滿意。幾十分鐘很快過去,棋王三隻覺腦中變得越來越糊塗。他舉起棋子,然後放下;又舉起棋子,再度放下,如此三次,他覺得頭部開始漲痛,人感到氣悶,知道不能再思索下去了,第四次舉起棋子,憑著直覺走了一著。
  棋王三苦思的時候,金城也在苦思;他見棋王三走出這一步,斷定自己要贏了。
  接下來是連將,當金城叫第五次將,提車抽吃棋王三的車時,棋王三苦笑了一下,微微搖搖頭,下巴的白鬚在劇烈地抖動,手比剛才打顫得更厲害了,再度從長衫裡掏出兩個銅元,又是往金城面前一放,一言不發,便站起身,但還未站直,身體便搖晃起來,隨後向側便倒。原來勸金城小賭的那個中年人一把將他扶住:「棋王三!……」棋王三後來醒了,幸好沒什麼事,能夠自己走出城隍廟,不過從此以後,他沒再來城隍廟擺棋檔;而金城經此一戰,名震古寺園。
  隨後,金城成了廟裡有名的江湖棋人。棋王三原來擺檔的地方現在歸了他。他擺一個全局,另擺兩個江湖殘局或排局,這類棋局的名稱還相當有意思,有時是「馬躍檀溪」、「桃紅柳綠」,有時是「項莊舞劍」、「七子聯吟」,過了幾天,則是「流星趕月」、「炮打兩狼關」——金城是有意不時是變換著花樣。
  開頭的一個來月,來找金城「搏彩」的人不少,因為很多棋客聽了別人的傳言,並不相信一個這樣年輕的小伙子會有如此高的棋藝,便來試試身手,也想為自己搏些名聲——他們若贏了金城,就可以向別人吹噓說棋王三也是自己的手下敗將——結果是一個個等於給金城「上貢」。金城平均每天可有十個八個銅元的進帳,最多的那天曾賺過五十個銅元——有個富家子弟打扮的人,一盤就賭二十個銅元,賭了兩局才罷手——心中著實高興過一陣子。但到第三個月,來「搏彩」的人愈漸少了,大家都知道遠不是他的對手,不願意白來「上貢」。沒有辦法,金城只好照著當時江湖棋人的規矩,根據來人的棋力高下,饒二先、三先(即讓來人先走兩步、三步),以至饒單馬、雙馬,直至饒單車。這樣棋下起來就困難多了,時間也延長了,原來一局棋半小時就可以下完,彩金便到手,現在則要下到一小時、兩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收入也自然減少。不過在日後回想起這段經歷,金城還是覺得很值,首先是通過與各種職業的棋客的閒談,與城隍廟中各式江湖藝人的交往,懂得了許多江湖道上光怪陸離的事情,諸如占卜算命,星相測字,畫符唸咒;黃雀抽貼弄玄虛,羅盤八卦看陰陽;等等。從多方面而又比較深入地瞭解了廣州的民情和時局,這對他以後的江湖生涯有很大的幫助。此外,他由此而會過當年廣州城中幾個最負盛名的棋界高手:鬍鬚林、棋王澤、喃嘸蘇和唐昌,這四人當時都已是馳騁省城棋壇多年的中年人。
  當年的棋人多以渾號相稱,以至姓名湮沒不傳,是很可惜的事(鬍鬚林姓林,因他滿臉鬍鬚;喃嘸蘇姓蘇,因他以念喃嘸為業;皆不知名。棋王澤則不知其姓);而棋王澤和喃嘸蘇都沒有對局傳世,更是可惜的事。這四位高手當時是聽了一些棋客的傳言而來城隍廟找金城「切磋」棋藝的。金城先後跟這四人各下過兩盤棋,戰績是二和,二勝,四負,這是很了得的。事後唐昌曾用六個字來評論金城的棋藝:「前途無可限量。」不過,金城沒有發展這種「前途」,他在三個月後離開了省城江湖棋人的行列,沒有在棋藝上繼續鑽研下去,自然也沒有在後人寫的《廣州棋壇史話》裡留下名字,更沒有對局傳世。要不是人生的變幻莫測,他說不定會成為當年廣州棋壇的一顆新星,以至因棋藝而留名後世的。
  使他離開城隍廟的是一個小商人,金城也因此而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悲傷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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