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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節課自由發言


  教學是一門藝術,不懂得表演的人,是當不好中學教師的。
  江老師穿著一身新買的西裝,像往常一樣心情愉快,精神振奮,希望上好這一堂課,希望課堂上不出現一張無動於衷的面孔,不出現一雙不耐煩的眼睛,希望學生一節課下來,真能學有所得。
  一走進教室,突然同學「哇」地叫起來,一陣掌聲:「老師,你的新衣服好襯你啊!」「好有型啊,江老師!」老師笑了,這些學生啊!
  這節課,老師講的是《單元知識和訓練》中的修改文章一段。
  課正上著。
  這時,王笑天舉手發言。
  「老師,我覺得這篇修改得並不好。尤其結尾,把那個補鞋人說的那段挺樸實的話。『你們省下錢買幾個練習本吧,這也算是我的心願。』硬改成『你們省下這些錢買幾個練習本,多學點知識。將來好好建設四個現代化,這也算是我們的一點心願!』總讓人覺得不實在。」
  江老師一愣,下面的同學已經紛紛議論開了。
  「哪個補鞋人會這麼說話?」
  「就是。補鞋人的語言應該樸實點好。」
  「選進課本當教材,我看不會有錯的。」
  「課本太老了。幾十年如一日,都是這些內容。」
  「這樣寫也挺好的,寫社會主義無比優越性!江山一片紅紅紅!」一個挺貧氣的聲音。
  原計劃一節課把這文章上完,看來很難完成了。江老師想了想合上了書本,說:「這樣吧,這節課同學們自由發言,就談談對文學作品的看法。」
  老師這麼一說,剛剛吵吵嚷嚷的同學反而安靜下來,誰也不吭聲了。
  「剛才你們不是談得很熱烈嗎?來,咱們把桌子圍成圈,這樣氣氛更好些!」
  同學們七手八腳把桌子圍成圈之後,面面相覷,都笑了。科代表林曉旭第一個說:「那麼由我開始吧。我覺得現在作文題出得過於統一了,《難忘的人》、《最有意義的一件小事)。《第一次……》,從小學開始就這麼幾個題目,翻來覆去的。老師還說,雖然這個題目寫過,現在又寫,就是看看大家水平有否提高。既然是寫過的題目,好多同學就沒興趣寫第二遍。第三遍了,還怎麼提高?」
  林曉旭剛說完,謝欣然便說:「我們寫這些作文過於模式化了,寫一個好朋友,必定是一開始如何好,中間又必定有矛盾,什麼搞壞了他的心愛的東西,他要我賠,什麼他的好心我誤會,結尾又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送我一樣東西什麼的。我深深地內疚及想念他;寫一件事,比如做什麼好事,必定又是『我』一開始如何不想幹,這時胸前紅領巾迎風飄起,我想到自己是少先隊員等等,然後我幹了這件好事,心情很舒暢。那麼如果那天沒戴紅領巾豈不是就不做這好事了?我們從小就這樣寫,尤其是小學,就更千篇一律了。外國學生的作文不一定有什麼深度,意義也不一定深刻,但他們寫文章很真實,有自己的東西。」
  「我們喜歡寫點自己的東西。初中有一次,老師叫我們自由作文,結果這次作文質量比哪次都高。」林曉旭又接著說。「要想提高寫作水平,不能光靠課堂。」
  「還記得咱們學過的那篇《一件珍貴的襯衣》嗎,我覺得太小題大作了。總理把人家衣服搞壞了賠一件,這是正常的。也是應該的,幹嗎那麼大肆渲染!」
  「說真的,我覺得咱們的教材挺『左』的,雖然改了好多次,可還是換湯不換藥,現在都是市場經濟了,政治課本裡還是計劃經濟,也太跟不上時代步伐了,而且它對資本主義的評價也太片面了。」
  漸漸地,同學的話題跳出了課本,談起了他們感興趣的作者和作品。
  「我不喜歡朦朧詩。記得一家詩刊曾登過這麼一首《網》,全文密密麻麻的就一個字『網』,這也叫詩?未免太朦朧了吧!」蕭遙說。他從小讀了不少古詩,崇拜李白也喜歡杜甫。最喜歡的還是「鬼才」李賀。「我覺得還是唐詩宋詞好,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還有『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都寫得很絕,比起現在的許多詩來,不知強出多少倍。有些現代詩,不讀三遍不知它說什麼,三遍後才知道其實它什麼也沒說!
  「現代詩與古代詩各有千秋,看不懂才有味呢!」
  「朦朧不意味晦澀!」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如果你沒有非凡的才華,最好不要去寫詩,好詩都給唐朝人寫光了。」
  「羅蘭的作品好,清淡,意境卻是濃濃的。」
  「寫當今中學生的書太沒勁了。原先是沒人寫,現在一哄而上,一大堆人寫,不是早戀,就是代溝,好像中學生除了早戀,與老師和父母鬧彆扭就不會別的。其實當今中學生渴望與追求很高。」
  「我倒認為中學生活沒什麼可寫的,平淡無奇,除了學習還是學習,作家也沒有什麼素材。」
  「同類項合併:大學生『天之驕子』,小學生『祖國的花朵』。中學生呢?唯一能掛上鉤的是早戀。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報紙上寫的。不過,中學生『拍拖』是挺嚴重的嘛!」余發邊說,眼睛邊瞟王笑天和劉夏。
  「可這畢竟不是中學生活的主流。」欣然說。
  「還是沒有早戀的人多。」柳清說。
  「相比起來女生比男生還幸運些,瞧,《青春萬歲》、《豆寇年華》、《紅衣少女》、《失蹤的女中學生》,都是講女生的,咱們男生呢……」
  「有一部《少年犯》。」有人打斷他。
  全班一哄而笑。
  「這說明了什麼?」王笑天又竄了起來,「這說明男中學生的生活不能靠寫,必須靠體會。」
  響應他的是男生的陣陣掌聲。
  立刻有女生說:「整個一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
  「說到瓊瑤、嚴沁她們,現在早就不時興了。沒意思,都是才子佳人的,內容也是大同小異;岑凱倫的書更是。男主角都是豪門子弟,英俊倜儻,女主角都是千金小姐,美貌非凡。世上哪有那麼多那樣的事。」」
  「倒是三毛作品好些,有生活的和風細雨,有人生的大起大落,有對生活的感性認識,有對人生的理性探討。另外三毛有句話我很信服——『即使不成功,也不至於空白……』」林曉旭是三毛的崇拜者。
  「原來經常聽說三毛和她的作品,不過我沒看,她自殺後,我看了她的作品。她對生活有極大的熱情,能把單調無味滿是艱辛的沙漠生活寫得充滿生機,可是她為什麼脆弱到要自殺?「劉夏說。
  「也許到了她那種思想境界的人,生死已經沒有界限了。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這話是毫無意義也是不負責任的!」
  女生談雜三毛、羅蘭、席慕蓉、瓊瑤,一大串的女作家,極個別是大陸的。
  男生他們談王朔和他的「痞子文學」、談尼采和《超人》、談金庸、粱羽生和武俠小說。
  每個同學的發言,都滲透著他們對問題的認識,16歲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年齡,無論身體和性格都趨於定型。「閱讀傾向,是心理活動的外在表現」。江老師望著這群朝氣蓬勃的學生,就像第一次認識他們一樣。
  「金庸熱」、「國真熱」衝擊著校園;梁實秋和林語堂的散文攢在手中;《簡愛》和《紅樓夢》被來回傳閱;蔡志忠的漫畫集子備受青睞……上一代人琢磨不透這代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但中學生自己不以為然,自得其樂,依舊我行我素,依舊書聲琅琅,依舊生氣勃勃。
  這時,早已超過放學時間。大家興致未減,仍興趣盎然地議論著,從詩歌到小說;從中國文學到外國作品;從古典文藝到意識流。話題不斷變換、跳躍。
  是的,一堂課不僅要給學生以知識,而且還要讓他們知道讀書的方法。如果教師本人有激情、有靈感,那麼他就能做到這一點。於是,江老師滿懷信心地等待著明天的來臨。

不是人腦是電腦

  講數學的孫老師已經盯上劉夏了。劉夏的父母接連幾天上法院,劉夏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這時,坐在旁邊的謝欣然偷偷遞了張小紙條給她。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你半天了。她正講『兩角和與差的餘弦』,P102。」
  劉夏一驚,慌忙正襟危坐,立刻翻到那一頁,剛剛找到公式。老師就叫她的名字。
  劉夏站了起來,老師果然提這個問題。
  好險!好在已經看到了!劉夏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欣然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眼。
  孫老師戴著一副深色大眼鏡。同學們都確認她缺少一根笑神經,那是張安靜、嚴肅、冷淡的臉。准也看不出孫老師的年紀。她像不曾年輕,也將永遠不老。
  孫老師沒看出班上的不安分,她在黑板上出題:「這是一道附加題,有點難度,我叫同學到黑板上做。」
  孫老師卻只望著陳明。她對陳明歷來是充滿信心的,剛要點陳明的名字,謝欣然忽然舉起手。
  孫老師衝她點點頭。
  謝欣然「x、y、z、+、-、×、÷、」密密麻麻地寫了幾乎一黑板。孫老師微微點點頭。
  余發一見老師點頭,忙附和道:「謝欣然,醒目!竟然做得跟我一樣!」但凡哪個受到表揚或是做對了什麼,余發便大言不慚:「跟我一樣,我也是,我也是!」
  「對,對,做對了!」孫老師連連點頭,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微笑。她一邊審題一邊說:「基本知識很扎實,這說明你對所學的知識掌握得很牢,思維很嚴密,條理很清楚。我想不少同學也是這樣做的吧!」
  孫老師環視一下全班。發現陳明靠著椅背,眼睛一會看黑板上的演算。一會兒看看老師,目光是絕對的自信,還帶者幾分挑戰。孫老師問:「陳明,你是這麼做的嗎?」
  「不是。」
  「不是?」孫老師奇怪地看著陳明,同學們也看著陳明。
  「你來做一下。」孫老師說,同時拿了支粉筆遞過去。
  陳明走上前去,接過粉筆,毫不猶豫地唰唰唰地演算起來,十幾行就做完。沒等同學明白過來,他已下了講台。這時,孫老師叫往他:「這已不是高一學生的水平,這裡用到了好多高三知識。你學過?」
  陳明的嘴角微微向上翹翹:「沒事就隨便翻翻高三的課本。」
  孫老師知道他絕對不是隨便翻翻這麼簡單。陳明太讓她高興。
  「好!好!很好!這種解法簡單明瞭!」
  同學們也都「嘖嘖」稱道,余發還豎起大拇指,一個勁兒他說:「電腦!不是人腦是電腦!」
  同學們都笑了。王笑天打趣道:「余發,這回人家沒做得跟你一樣吧?」
  「差一點,差一點,」余發一點也不臉紅。
  陳明除了對余發這種奉承不屑一顧的神情外。很難再從臉上找到他此時內心的感受,他仍舊是一臉的平靜,絕對是一貫優秀的學生才能做到的。
  孫老師看了余發一眼.又望望陳明,說:「你要是有陳明的一半。我就燒香磕頭了。」
  余發撓撓後腦勺:「那多不好意思,我不忍心。讓老師給我磕頭我受不起,還是免了吧!」
  「你們應該多向陳明學學。不容易,真不容易!」老師一邊講,一邊頻頻點頭。
  陳明,這位在數學課上出盡風頭,被孫老師大大表揚一番的英才生,卻在第二節的政治課上挨批評。

羊群中的駱駝

  陳明從來不好好上政治課,他最瞧不起的便是政治課了。愛屋及烏,大概恨屋也會及烏吧,陳明連同教政治的那個「馬列老太太」一同瞧不起了。
  其實「馬老太」教政治可謂當之無愧,她那身打扮就是標準「教政治的」。一頭短髮三七開,再用大夾子把多的那邊往耳後一別,完全是七十年代婦聯十部的髮型;裙子是從來不穿的,再熱的天也是一條直筒西褲,以至讓人懷疑她的雙腿是不是汗毛過長或者有疤痕什麼的。她的穿著。在深圳除了在校園偶爾還能捕捉一二外.在市面上已屬罕見。
  對「馬老太」的課大家都很重視,但上課注意聽講的卻為數不多。政治課的好成績大多靠臨時抱佛腳得來的。
  「今天,我們講第九課。」老師往黑板上大大地書寫下標題。就把書翻到78頁,接著就開始理論來理論去了。
  陳明「坦坦然」地打開一本不知從哪兒搞來的代數參考書開始做題。
  余發正在將BP機上的股票行情整理在一個本子上:「01」24.「02」16……余發比較著算計著,準備下了課去買股票。現在跟初期大不一樣了,人完全可以不去證券交易所,因為已經施行電話自動委託買賣,一個電話過去就搞定,方便得很。瞧他那股迷勁,乍一看,還真像是在認真作筆記呢。
  為了炒股票,余發門去配了個BP機,有時忘了關機。上課時BP機突然響起來,很多人不滿。劉夏嘲笑道:「你別以為掛BP機好威,人家說有BP機的不是司機就是野雞,你是什麼ji啊?」
  柳清的筆記本下面有幾張信紙,她握著柳眉買的金筆寫道:「親愛的二姐,你好!過一會兒又換支圓珠筆抄黑板上的東西。每寫幾行信,就把筆記本往下拉一點,蓋住那張紙,以遮人耳目,還不時抬頭望望老師,以便決定下一步是該寫信還是作筆記。這樣到下課,筆記有了,信也可以發了。
  政治老師也看到下面「形勢」不對。她說:「不要以為政治課不要緊。你們想想內地學生是怎麼學習的,你們不少人也是從內地來的,內地的學習氣氛還記得吧?你們呢——水平差一大截哩!」
  政治老師動不動就說這番話,就講她在內地教過的學生如何如何本事,大多數同學聽了老師的話,收斂許多。可陳明就反感這些,他不屑:內地好你怎麼不在內地呆著,跑到深圳來。還不是為了錢,為了深圳優厚待遇,虛偽!政治老師言語之中總讓人感到瞧不起深圳學生,尤其是當地孩子,這些又加深了他對政治老師的對立情緒。
  沒過一會兒.教室大亂起來。
  「余發,你來講講,七害中的第一害是什麼?」
  這是老師的絕招,也是許多老師用來對付混亂場面的「殺手鑭」。正在專心致志進行股市行情對比的余發,聽到自己名字。立刻把BP機塞進桌展屜,裝作很鎮靜的樣子站起來,可眼睛卻不停東張西望向難兄難弟們求援。其他同學知道老師在「殺雞」,也不敢再「抓耳撓腮」了。
  「這個問題——」余發作出一副很懂的樣子,把這幾個字拉得很長,可腳卻使勁兒踢了踢蕭遙的椅子。
  「答案書上有。」余發故意搗亂,引得同學哄堂大笑。
  這時救兵已經找到答案了:「80頁,第3段。」
  得到提示,余發找到,立刻放聲朗讀:「……賣淫嫖娼。」
  「坐下吧!」老師知道余發的答案不是他答出的,不過也挑不出什麼,就白了一眼,暗示余發注意。對於陳明,老師清楚他在幹什麼。只是不想說罷了。對於這類學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考試總是第一。
  「賣淫嫖娼是指……」老師剛想解釋,就聽到有人竊笑,便帶有迴避性質地問,「都懂吧?」
  這是不須回答的問句,卻冷不防有人冒出響亮的一聲:「懂!」是余發,他剛給老師提問過,為表示自己正在認真聽講,像表決心似地大叫起來。
  老師走過來,半開玩笑半諷刺地說:「唉噢,這連老師都不懂,你倒懂了。」
  這下子,教室裡像開了鍋似的,先前還扭扭捏捏地笑。現在忘乎所以了。有同學趁機起哄。一向不知道臉紅是怎麼回事的余發也被哄得滿臉通紅。
  課講完了,老師佈置了作業,叫同學們做。大家也收起閒書,信紙開始做題,唯獨陳明不做,仍在做代數。
  老師走近,敲敲他的桌於,以此提示,嘴上沒說什麼。一般來說,老師對這類學生總是很留面子。
  陳明沒動,他想的那道代數題快有眉目了。
  「你為什麼不做作業?」
  被老師一問,陳明那道代數題思路亂了,一氣,硬梆梆地說:「我不會。」
  老師有些驚訝,平時說話辦事極謹慎的陳明怎麼會這樣。連忙緩和地說:「那你上課就應該認真聽。」
  「聽不懂。」
  面對這麼一個沒有禮貌、狂妄的學生,老師十分生氣,她冷笑道:「你不要太囂張了,像你這樣的學生我見多了,你也只能算是羊群中的駱駝,有什麼了不起的,跟內地學生比。不過是井底之蛙,你知道今年高考北京考生是怎麼說的,『考題太容易了,簡直沒有讓我們施展才華的機會』,你們有誰敢說這樣的話?我在內地教過多少比你學習好,比你厲害的人。可從沒有一個像你這麼狂妄的……」

一代便是一重天

  江老師面對著兩位任課老師對一位學生的不同評價,不知如何回答。先是數學任課老師在江老師面前大大表揚了陳明一通:「現在這種踏實求學的學生太少了!後是政治任課老師氣呼呼地訴說:「也太不像話了,才多大點的人,就學得如此目中無人,將來如何處世!
  似乎又有必要找陳明談談。現在是放學時間,陳明一定在教室。江老師走到教室門口,果然看見陳明在裡面。江老師猶豫了一下。掉頭要走。
  「江老師。」陳明叫住他。
  老師回過頭:「哦,陳明。不回家?」
  「你找我?」
  老師有些奇怪:「這麼說,你在等我了?」
  「算是吧。政治老師找過你了吧?」
  「那你也猜得到數學老師也找過我吧。」
  陳明狡猾地笑笑。
  「那你為什麼又走呢?」
  「怕又談不來。」江老師故意用「談不來」這個詞,廣東話就是「談不攏」的意思。
  「不理解。」陳明卻很肯定地總結道。
  江老師心裡有絲暖意,沒想到「理解」這個詞會出自陳明之口,他總覺得這位尖子生身上缺少什麼。常聽老師同學們談論陳明太成熟了,而江老師則認為這一切正說明陳明不成熟。誠然。江老師承認這只是感覺,他並不懂陳明。
  「也許我世故,但我不虛偽,我不想去利用誰,更不想被人利用。」
  在他眼裡,也許人與人的關係就是一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學生利用老師學知識,老師利用學生拿工資。
  「難道除了這些,就沒有其它美好的感情?」江老師問。
  「也許有。不過我沒感覺到。」陳明又想起政治老師經常掛在嘴邊的那些話,他產生一種厭惡。這種厭惡在體內積壓著,平日被老師包括政治老師的表揚稱讚掩住了,一旦失去了這種表揚稱讚,沉澱的厭惡便會衝動起來。他不喜歡甚至噁心別人對他的言過其實的表揚和讚譽,但他又不甘心也無法接受別人的指責。他內心充滿矛盾,這就導致他會出現不順從的時候;一種不滿和反抗的情緒需要發洩,儘管是極短暫的,卻讓他得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
  好像有誰說過:「是別人的眼睛毀了我。多少美好的感情、理想,為別人的眼睛所扼殺;而多少虛榮。多少偽善,又在別人的目光下冉冉升起。」這話不無道理。
  「陳明,你怎麼把問題看得這麼透?」江老師笑道。
  「我的眼睛怪吶。」陳明玩世不恭地說,「人家看到的是紅彤彤的太陽,我看到的是太陽的黑子。」
  陳明聳聳肩代替未盡的話,真有點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之後。像以往一樣高高昂著頭走了。
  江老師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學生的內心世界真是豐富而複雜,要想理解他們,必須深入到這個內心世界中去。
  江老師希望陳明談下去,打開自己的心扉,談出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是還沒等江老師接近,這位尖子生就將剛剛啟開的一點縫隙,又緊緊地閉上了。
  這代學生的的確確與他們那一輩不同了。嶄新的時代塑造一代嶄新的中學生。一代便是一重天。江老師此刻滿心是不知其味的東西,但他清楚,如果想通過一二次的接觸便瞭解學生的全部。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中學生本身就是不定性的,可能上午他們說白天,下午就固執地認為是黑夜了。

生活是什麼

  從九中到古水村,要經過一個立交橋和一個很大的農貿市場。
  深圳12月依然是暖和的天氣。深圳沒有冬天。深圳人稱冬天為「金秋」。陳明穿著一件皮絨夾克。這是姑姑從香港給他帶來的。從衣著來看陳明還是一個很入潮的人,可他的思想……
  今天陳明十分不客氣地頂撞了政治老師。同學老師全部嘩然,一向明哲保身、謹小慎微的陳明怎麼這麼「尖銳」。就像英國的足球,踢起來那麼兇猛,一反英國人彬彬有禮,極具紳士風度的常態。其實連陳明白己也在問,在政治課上的那一刻是自己嗎?
  傍晚的菜市場照樣熙熙攘攘。五六點後肉菜價格便大幅度下降,一向講究吃要新鮮的本地人是不屑於此的。此時來光顧的大多數是「新移民」。
  菜場很擁擠,陳明不得不跳下單車推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進,實在不容易。陳明不斷地搖著鈴,想在人群中殺出一條「生路」。
  猛然間。陳明的車鈴聲停了,他看見政治老師正蹲在地上與菜販子討價還價。
  「生菜昨天不是一塊二嗎,怎麼今天又漲到一塊六了?」
  「一天一個行情嘛,早上還賣到二塊五呢!」
  「一塊三賣不賣?」
  「買晤(不)到。最少一塊五。」
  經過好一番唇舌之戰,終於一塊四成交。
  「分明是兩斤二兩,你怎麼稱成兩斤半了?」政治老師拿出自備彈簧秤一校,說。
  老師和賣菜的吵起來。旁邊幾個買菜的也譴責小販短斤缺兩的行為:「你在秤頭上搗鬼,我們可要找工商人員去!」賣菜的自知理虧,連忙偃旗息鼓,補足重量。
  在陳明眼裡,政治老師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為了區區幾個錢與菜販子爭得臉紅耳赤只有小市民們才熱衷。他們平日的溫文爾雅,在這裡蕩然無存。
  老師拿了菜直起腰,陳明忙閃到一邊。他怕這時與老師相遇,雙方都會很難堪。
  當陳明看到政治老師的另一面世俗生活,反而把他和老師拉得近些。他有些慶幸,原來人與人都一樣。老師不只是在講台上訓斥學生,他們也要生活,也要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奔波。
  他想起政治課上他的頂撞,有些內疚,他為自己頂撞這麼一位生活化的老師而產生內疚心理。這種感覺絕不是政治老師或是其他什麼老師的長篇大論所能教導出來的。
  政治老師又在一攤販面前蹲下,挑撿擺在地上的不再新鮮也不再昂貴的青菜。這時陳明對她的同情已經取代了對她的怨恨。
  陳明突然覺得深圳的冬天也很冷,不由得立了立夾克的領子,車頭調了個方向,避開走。
  前頭有個攝影展,圍了不少人。陳明路過,停了下來。有張照片吸引了他:一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在藍天下,一手拿著彈弓、一手吮著,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苦惱地看著人們。照片的標題是:《生活是什麼》。
  是啊,生活究竟是什麼?陳明自問。
  那一天,爸爸50大壽,請了許多人,在大廳辦酒席,又是划拳,又是敬酒,好不熱鬧。陳明一個人躺在床上,閉著眼,頭腦裡「一片雜亂:人活著為了什麼?為什麼活著?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生命的盡頭是什麼?生活又是什麼?陳明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了很久,很久,仍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覺得沒意思。16歲的世界是春暖花開、鳥語花香,可他不。他沒有朋友。不知是他孤立了同學們,還是同學們孤立了他。同學與他從不深交,幾乎是只有向他討教題目時才有話說。他沒去過任何同學家,也從不帶同學來家玩,除了班級組織的活動,從不參加同學中的任何「民間活動」。姐姐很奇怪,問他:「明仔,你怎麼沒朋友啊?我做學生時可是有許多『死黨』的。」他從來不堡電話粥。找他的電話百分之九十九是問功課,問完之後,不是他就是對方主動說「Bye一bye」掛了電話。久而久之,陳明和同學在一起,竟不知該說什麼。
  陳明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這麼消沉。他想做番事業的。他要像雷震子那樣「霎時風響來天地,頃刻雷鳴遍宇中。」他很自負,也很自卑。也許他的動力就是自卑。阿德勒以為人的個性形成均源於「自卑情緒」的存在,陳明同意人類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為基礎的。
  陳明呆立著,也苦惱地看著照片上的小男孩:生活是什麼?難道這就是生活?江老師、政治老師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同學們的生活又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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