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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烏珠穆沁最偏僻角落的一個小山坡上,住著一個駝背的矮小老人。他安靜地在一座熏得黑黑的小三角包裡住著,一天天打發日月。牧人們只是在看見三角包頂上飄出青煙時,才偶爾想到他還活著。誰也懶得和他說話,也沒有人下馬到那個黑色的小氈包裡坐坐。人們都忘了,這佝僂著背的矮老頭曾經放過三十五年馬,曾經是個名震全旗的套馬手。老頭兒有時慢慢地走過人群,口中唸唸有詞地絮叼著,可是騎手們煩了,他們忽哨一聲,駿馬馳驟而去,把老頭孤零零地甩在後面。 這一天也是這樣。當幾個慓悍的馬倌哈哈大笑著縱馬遠去以後,那矮老頭在空曠的草灘上踽踽獨行。他不時從草叢裡拾起幾塊干牛糞,用袍子前襟兜著。他偶爾看到新綠的大地盡頭升起的熱騰騰的白色蟄氣時,總是慌慌張張地加快腳步。他不停地絮叨著,好像在和草地、和靴子、和拾來的牛糞談心。等他趕回自己那座小黑氈包以後,他急急忙忙地把干牛糞倒進盛燃料的木箱。他還在絮絮不休地說著,一個人在忙得團團轉。 來啦,它來啦。老頭自語道,它來啦,要下大雪啦。 喬瑪是被奶奶從睡夢裡揪起來的。他滿心不痛快地穿著袍子和馬靴,腦袋裡還全是夢裡見到的那個奇妙的姑娘的面影。不過他沒有和奶奶頂嘴。當馬倌既然是件又威風又舒服的事,當然在下馬夜和尋找馬群時受點罪也就算不了什麼。反正我在這幾天玩得滿舒服,他想,就算有一天能把那個名叫紅花的女孩子娶進這個氈包,騎馬放牧也總是我的事呀。他慢騰騰地束緊腰帶,順手從哈那牆上摘下鞭子。 「雨衣!」奶奶朝他叫道。他不樂意地扭過身子,藉著手電筒的光,在漆黑的包裡找他的帆布雨衣。鬼知道雨衣放在哪兒了呢?他想。已經一冬天沒有穿過那雨衣了,奶奶還偏要逼著人找。他翻著皮被堆,把那兒弄得亂七八糟。根本沒有雨衣。雨衣恐怕到了夏天才會自己溜回來呢。他在碗架上抄起一塊肉骨頭,啃了一口。他又想到那個姑娘,真奇怪。她怎麼會穿出一件粉紅色的袍子呀?她穿著那件粉紅袍子一走上草地,小伙子們就屏住了呼吸。明天飲完馬群以後,他想到紅花姑娘家那一帶遛遛。鞍子上拴著一件大帆布雨衣,姑娘會覺不出這銀鞍的漂亮的。 「喲……累死嘍,」奶奶已經用皮被蒙住了頭,「帶上雨衣,嗯,春天雪濕呀……」奶奶像是在自言自語。後來老人就在皮被下面酣沉地打起鼾來。奶奶準是一直在門外站了半夜。她從來是這樣,給羊群下夜也要當件大事。其實根本用不著。可是雨衣究竟到哪兒去了呢?喬瑪不耐煩了。手電筒的燈光突然暗了下去,喬瑪在微黃的光暈中看見了自己的黑影。奶奶一定是亮著手電光,吆喊著,一直在雪地裡站到鄰居家那個懶老婆出來換班。完全用不著,他在心裡對奶奶建議說,你應該呼呼地睡,一切等天亮再說。明天飲了馬群,見到那女孩子的時候,她不會不理睬我吧?她當然還會穿著那件奇怪的粉紅色袍子。噢,那是多麼神奇的、讓人心跳的一種淡紅色吶。 喬瑪熄掉手電筒,順手抓起奶奶的破塑料雨衣。他低頭推門,跨進了黑茫茫的雪夜。 好凶的白毛風吶,馬群一定順風跑啦。他連著打了兩個寒噤。真是見鬼啦,草地變綠了還下雪。暖烘烘的睡意和紅花姑娘那張紅潤的臉龐都消失了。他靠著氈包的門定了定神,辨清了方向,然後拿起倚在氈包上的套馬桿,大步朝絆在雪地上的馬走去。 喬瑪追上馬群時,大概已經是下半夜了。他一直順著寶勒嗄斯·渾迪的長長山溝疾馳。馬群準是順著這條長溝被暴風雪裹脅著南去的,他伏在馬背上想。叢生的荊條和灌木林在側面黑黝黝地閃過,雪片不住地貼在脖子上,化成冰涼的水順著脊樑流下去。這雪真是濕的,他默默地想,奶奶到底是見多識廣。如果穿著自己那件寬大的帆布雨衣,這冰涼的水就不會順著脊背流啦。喬瑪又用力把那件破塑料雨衣裹了裹緊。這時他的眼睛在暗闇中辨出了他的馬群。混濁的白毛風擁趕著馬群嘶鳴馳驟,滾滾向南順風驚逃。喬瑪握緊套馬桿子,吆喊出第一聲——但他絕望地發現,平日裡還顯得蠻威風的喊聲一出口就消失在漫天的風吼裡。他騰出左手,重重地抽了馬一鞭。現在只有衝到馬群前面,才能截住這些嚇瘋了的畜生,他想。這麼快地跑,很快就會順風跑到烏拉蓋河。奶奶不是講過麼,春天裡脫了長毛的馬群一衝進河水,就會一匹壓一匹地凍死。見鬼的日子呀,他憤憤地抱怨著,偏偏輪在這一天該我放馬。昨天輪烏力記的時候,天氣還溫柔得像姑娘。其實今天也該輪烏力記放馬的,可是,喬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昨天傍晚,烏力記的腿摔傷啦。現在我必須截住馬群,至少使馬群跑得慢一點。春天裡的馬群怕凍,它們身上只披著一層短短的毛茬兒。 在馬群最前頭,他終於看見了領頭逃竄的那匹馬。安巴·烏蘭!他狠狠地咒罵著。他早就仇恨這匹披著青白色長鬃毛的兒馬子。在整個東烏珠穆沁草原上,安巴·烏蘭的名字象雷一樣響亮。在強悍的摔放手和套馬手的圈子裡,安巴·烏蘭被描繪成一匹神馬。可是喬瑪恨它。在那些嗜愛玩摔兒馬把戲的大力士們一對對地站成門戶,粗聲叫喊著趕著安巴·烏蘭馳過他們的長陣時,喬瑪總是心跳不已。安巴·烏蘭能拉翻一個個大漢,脖頸兩側拖著好多根套馬桿,窮凶極惡地闖過那種長廊。沒有人套得翻它,喬瑪想,這匹馬有一個鋼鐵的脖子。我若是套住它,它會把我的胳膊拉斷的。它一低頭,喏,我的胳膊就會血肉橫飛地斷掉。瞧它那慘白色的身子,簡直不像兒馬。喬瑪從來不敢加入那種危險的遊戲,他怕丟人地被白色兒馬子拖得嘴啃泥。這簡直是一匹巨大的白色惡狼,他厭惡地想。他縱馬衝上去,怒聲吆喝著,罵著那匹領頭順風跑的馬。 暗白色的安巴·烏蘭斜瞟著他。他看見那馬猛地把滿頸拖著地的長鬃甩過頭頂。這白鬃毛象白色的旗子,喬瑪想,猛地甩起一面沉甸甸的白色大旗。雪片還在脖子那兒化成水往下淌,他感到背部已經完全濕透了。凍硬的薄皮子象石片一樣刺著肉。已經過了熱清明,難道在熱清明之後還應當下這樣的大雪麼?他陰沉地盯著在暗夜中一閃一閃的那片白鬃。「呵依!嘿!滾回去!」他怒罵道。這場春天的暴風雪肯定是安巴·烏蘭引來的。若不然,這樣的黑夜裡,它那鬃毛怎麼能顯得又亮又白呢?真是一個白色的魔鬼。 肯定已經是下半夜了,地上積起的雪已經埋過馬腳踝,喬瑪捉摸著馬蹄踏進雪裡的聲音和感覺。這雪真的很濕,聽這嚓嚓的聲音。奶奶說得可真準,她現在正在家裡呼呼地睡覺呢。風愈刮愈凶啦,這樣跟著馬群跑,會一直跑到西藏去的。喬瑪一直覺得眉頭上又麻又重,他把馬桿子挾在腋下,騰出手來在眉頭上抓了一把。一塊硬硬的冰坨被他抓了下來,白毛風冷嗖嗖地刺進前額。他覺得頭骨裡的腦子在這一剎那被風吹涼了。哦,你這可惡的白鬃毛的安巴·烏蘭,他瞥見那慘白色的巨影又在前面一閃。我應當換匹馬,他想,一定要換匹快馬。這樣的夜裡必須騎著一匹最快的馬。他開始留神辨認黑夜中的馬群,他來不及去想自己那件帆布雨衣了,他只想快點找到一匹合意的快馬換上。一道冰冷的雪水緩緩淌過前胸的肌肉,這麼下去,前胸也會被濕雪打透的,他想,他又覺察到膝蓋也涼涼地浸過水來。他有些恐怖。我會全身濕透的,這樣下去我會全身濕透的。我要快點換馬,然後想辦法截住馬群。他對著黑濛濛的雪幕睜大了眼睛。 喬瑪抖擻起精神,輕輕地把套馬桿探了出去。柳木梢做成的馬桿在他手中均勻地、輕微地顫著。真好,他心頭掠過一絲滿意,他感覺到桿頭的牛筋繩圈正聽話地切過雪幕。他也對自己的眼睛感到滿意。我在這樣的黑夜裡也能清楚地看見桿頭的牛筋繩圈,瞧,它正冷冷地俯視著逃跑的馬群。我的眼睛不比烏力記差,並不只有烏力記那一夥人才會在夜裡套馬。這不是一場春寒,像收音機裡說的那樣。這是老天在下一場白色的刀子。馬群已經瘋啦,像滔滔的大河在流,這白毛風的尖叫和馬群的蹄音混在一塊,簡直象夏季那種傾盆大雨。我換了馬就要截住你,安巴·烏蘭,你不要以為你可以帶著馬群一直竄到西藏。 喬瑪發現了他最中意的黃騍馬。好極了,這匹馬又快又老實。我要把馬桿子在這黃騍馬頭上輕巧地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然後一毫不差地套住它的一隻耳朵和半邊臉,像奶奶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樣。奶奶說她只在年輕時看見過一個人會這麼套。包括烏力記在內,這一帶沒有誰能夠套得那麼講究。喬瑪從牙縫裡絲絲地吹出一聲忽哨,催著馬斜斜地衝了上去。他輕輕地掄起馬桿,盯住了黃騍馬那美麗的頭。他彷彿看見前面是一個飄忽難即的姑娘。啊,神奇的、粉紅色的姑娘!她好像突然間從草地裡破土而出,使人眼花繚亂地一下子變得那麼漂亮。喬瑪繼續輕輕地把套馬桿子伸出去。他彷彿看見了她的粉紅色的倩影。他有些陶醉了。他左手挽緊韁繩和鞭子,右手慢慢捏緊了馬桿磨得尖尖的底端。我要象烏力記那樣,一桿子就把這馬扯個回頭。他用最氣派的姿勢抖動了馬桿。套馬桿子彎彎地彈成弓形,套索在暗闇中嗖地切過密密的飛雪,朝著黃騍馬正前方的空中落去。我要正好套你一隻耳朵半邊臉。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可怕的馬嘶。 安巴·烏蘭!他嚇得哆嗦了一下,同時猛地豎起了馬桿。它打算撞斷我的馬桿哪,他聽見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白鬃兒馬憤怒地嘶吼著,閃電般地衝進了黑暗的雪夜。喬瑪舉不住迎風豎著的高高馬桿了,他順風鬆開了它,馬桿子可恥地倒拖在雪地上。你這白色的魔鬼!他小聲罵著。不過,沒有人會看見這可恥的豎桿子。他狡黠地笑了一下。他不失時機地縱馬撲向黃騍馬,像掄一條大棒一樣,把馬桿子胡亂揍在那黃騍馬的脖頸上。 溫順的黃騍馬立即害怕地站住了,委屈又害羞地垂下頭。 喬瑪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下了馬。幸好是這種黑糊糊的夜,幸好不是在打馬鬃、□氈子那種陽光明媚的白天。他用凍僵的手指扳開肚帶上的鐵扣,費勁地卸下馬鞍。根本沒有甩出什麼漂亮的弧,也沒有準準地套住什麼一隻耳朵半邊臉。哼,你像個欺負小孩的二流子一樣,一棍子掄過去,硬梆梆地揍在馬身上。他垂頭喪氣地給黃騍馬上嚼鐵。那嚼鐵凍得太涼了,粘著黃騍馬柔嫩的嘴唇。他看見黃騍馬疼得聳動著雙耳。如果紅花姑娘看見了剛才的事,她一定會鄙夷地躲開。她會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跑開去找烏力記他們。你算什麼男人呀!他彷彿聽見姑娘在嘲笑他。她會像只小鳥一樣圍著烏力記轉,因為烏力記總是在套馬場上袒露出半個滿是橫肉的肩膀,野心勃勃地堵截著安巴·烏蘭。烏力記早就揚言要乾脆利落地一桿子把這匹著名的烈性兒馬套翻。那姑娘會被烏力記引走的,我會看著她那粉紅色的姣好身影搖動著遠去,像一朵粉紅色的、飄去的輕雲。 喬瑪撐著馬桿,躍上黃騍馬的背。他發現腳底也濕透了。天吶,這雪太濕啦,他想,換一匹馬的工夫,靴子就被雪浸透啦。但他不再去幻想那件寬大嚴實的帆布雨衣了,他鬆開韁繩,黃騍馬放開輕靈的快步,流星般追向遠去的馬群。 喬瑪左馳右突地攔截著馬群,不知不覺地,天亮了。他已經可以看清近處的馬,能數數一個個披長鬃的兒馬子了。我全身都濕透了,他麻木地想,從脖子,到胸口和後背,還有腿和膝蓋,全身都濕透了。連靴子裡都泡著水。他凍得僵硬地跨在鞍上,聽著袍子外層的冰殼在卡卡作響地相撞。風雪還在窮凶極惡地驅趕著馬群。他想,我該在烏拉蓋河以北截住它們,這樣下去不行。他抬頭望望混沌的天空,行啦,天上的神!在馬群跑到河邊以前,你收回這滿天的白刀子吧,我和我的馬群該回家啦。 喬瑪奇怪自己騎坐得和平常一樣穩。我騎得又穩又快,可是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的兩條腿早就凍成冰了,可是它們還是穩穩地夾著馬。他決心截住馬群,他明白如果照這樣撲向橫在前方的烏拉蓋河,四百多匹馬的馬群就會成堆成團地凍死、淹死在泥水裡。奶奶說過的,春天馬群吃了青草以後,就脫了長長的舊毛。只有一張皮的馬最怕冷,更不用說結冰的河了。我也一樣,我也會死在那泥濘的冰水裡的,他不安地想,所以我要想辦法把馬群趕向那片蘆葦地,蘆葦地旁邊的河水窄,只有一馬桿子那麼寬。而且那兒還有一座木橋。 喬瑪抽打著黃騍馬疾馳著,漸漸使馬群奔向西南方向的蘆葦地。可是我的腰是乾燥的,我的腰沒有濕。他感到被腰帶束住的腰部不僅沒有濕,反而熱烘烘的。他感到從乾燥的腰部一點點地滋生出力氣。風更大了,但他很有信心。天和地都在飛舞的雪中旋轉,在遮住天地的大雪中,他隱約看見了一片蘆葦地。 命定的時候到啦,他默默地想。瞧,前面就是烏拉蓋河。他看見第一批到達的馬群正撲通撲通地衝進河水,隨即不動了,凝固了,靜靜地堆在灰濛濛的水面上。它們死啦,他覺得有個白色的影子一下子攀住了他的肩頭。它們全死啦,他恐怖地想,它們甚至沒有嘶叫一聲就凍硬在那兒,水面上像是堆上了一堆石頭。他啞聲吼著,怪聲尖叫著,拚命地掄圓馬桿子,把馬群趕上木橋。木橋劇烈地晃著,馬蹄在木橋上擂著嚇人的狂暴的鼓點。這時他一眼瞥見了安巴·烏蘭。 白鬃兒馬正仁立在死馬堆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真的,這是個白色的魔鬼,他害怕地避開了那兒馬的目光。它今天要殺死我們,我和我的四百匹越了冬的馬。 安巴·烏蘭突然躍了起來,長長的白鬃像一幅長旗飄在身後。他看見那兒馬高高地飛了起來,然後輕悄地落到了河對岸。我要再換匹馬,他盤算著。風雪不會停的,你看那白色的傢伙興致正高哪。黃騍馬已經沒勁了。再往南走就是我不熟悉的草原。以前我最遠只到過這條河。馬群會逃到哪兒才停下呢?昭烏達?哲裡木?還是造馬靴的張家口?難道真的要一直跑到西藏麼?我必須馬上再換匹馬。 喬瑪費了很多力氣才套住他的最快的桿子馬,那匹新六歲的鐵青馬。可是在套馬的時候腰帶鬆了,護著腰的那一圈乾燥的皮膚立刻被濕透。細細的水流從脖子一直流到後腰,流進結冰的褲子。他覺得自己像是裸著身子,而且又罩著一個貼身的冰殼。換下來的那匹溫順的黃騍馬身上也罩著一個污髒的冰殼。他看見它跑了幾步就一頭栽倒在雪地上。但是喬瑪沒有理睬那匹騍馬。在短短的半夜一上午的時間裡,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看凍硬的殭屍。 喬瑪甚至覺得滿心喜悅。草原多大啊,他想著,不斷迎面出現的陌生的草原使他感到新奇。我已經離家鄉很遠啦,一夜半天我跟著馬群穿過了東西兩個烏珠穆沁旗的土地。這可是個可以大吹一頓牛皮的經歷呢。等天晴了,我趕著馬群回到家鄉時,要大模大樣地就這一路的景觀和老人們談談。烏力記算什麼?他不僅沒有到過這裡,連西烏珠穆沁也沒到過。而我,我是在千百隻鐵蹄的聲音裡一下子穿過西烏珠穆沁的。也許我的馬群會一直跑到西藏,那就更好啦,那麼連公社小廟的喇嘛們也會尊我為師。我回到家鄉時,一定會在綠色的原野上看見一朵粉紅色的雲,看見那個誘人的姑娘。 喬瑪昏昏然地遐想著,信手揮著套馬桿。白毛風推著他愈跑愈快。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急匆匆地去辦什麼事。我已經不冷啦,真奇怪。我一點也不冷,雖然風雪刮得比早晨更凶了。他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右手,那手是紫黑色的。這手是我的麼?它完全凍壞啦。天晴以後它會起泡,會流膿,可是它一點也不冷。而且這麼有勁地攥著套馬桿子。不管怎麼樣,年輕人來到陌生的草原總是快活的,這陌生的世界多大啊。奶奶現在已經該燒茶啦.她正等著我回去喝茶。那姑娘現在在做什麼呢?她實在太奇妙了,她那粉紅色的身影簡直叫人心旌飄搖。 喬瑪已經把馬趕得很密集,已經數清了兒馬子和它們率領的每個騍馬群。大約死了六、七十匹馬,喬瑪算著,不過剩下的全是健壯的好馬。剩下的這三百多匹馬不會掉隊的。如果白毛風能停,頂多再死十匹。如果——他的心猛地一沉,如果風雷這樣再刮一夜,他的心正重重地朝一個白濛濛的深淵沉下去,如果那樣就完啦。我會像黃騍馬一樣,默不出聲地一頭栽在雪地上,立即凍得硬硬的。 但是喬瑪很快就忘了這個念頭。他感到腦子又沉又重,想事情累得很。他甚至懶得去體會結冰袍子卡卡折裂的聲響。反正我不冷,反正我一點也不冷。我的鐵青馬休息了一秋一冬,它跑得像飛一樣。只要我從牙縫裡吹出那種絲絲的口哨,它就可以追上任何一匹馬。它可以追過安巴·烏蘭,把那個白鬃惡鬼甩在背後。他看見前方出現了迷濛的山影。我很可能會穿過整個蒙古草原的,他想,要知道還沒有一個牧人守護著馬群橫穿過蒙古草原。暴風雪總會停的,到了草原盡頭它自然會消失。草原的前面是南方,南方是溫暖的。我要在南方火熱的太陽下曬乾這件皮袍子,然後趕著馬群回家鄉。喬瑪又伸手抓下眉梢上新凍住的一塊冰。現在他只想著穿越蒙古草原以後回家鄉這件事,他不能再想別的了,他覺得頭骨裡面的腦子已經凍硬了,這腦子只能反覆想著這麼一件事兒,這是件快活的事兒。 天色又昏暗下來了,可能又接近了黃昏。這風雪刮得一切都顛倒啦:白天昏黑一片,夜裡卻是白茫茫的。喂,你不累麼!喬瑪嘲笑著老天說,我看你好像累了。你好像已經不再那麼憋足勁嗷嗷地叫啦,你只是耐著心在抖著空氣,像呼呼地抖著一塊布。難道不是麼,我已經能看得清山上的樹林啦。你真的累啦。 喬瑪忽然被自己的念頭驚醒了,他猛力勒住了馬。啊,風真的變小啦,他絞著腦子想。風已經弱得像冬天裡的每一天一樣。應該截住馬群,讓馬群慢慢走,歇息一下肺和心,蹓蹓充血的蹄子和腿。應該找一個避風的地方,找個樹林子,山凹或石頭棚圈。馬群早累壞啦,風小了它們該停下來。為什麼還這麼拚命地跑呢?你要追到馬群最前面,截住它們。他從牙縫裡吹起了口哨,鐵青馬驟然飛奔起來。 安巴·烏蘭!他恨得格格地咬著牙。這匹白鬃兒馬在領著馬群跑呢,他狂怒地想,它正在拖著馬群去死。他感到嘴裡進碎了什麼。「你這白色的魔鬼!」他大叫起來。幾塊鹹鹹的硬東西從嘴角溜了出來。這是我的牙,我的牙齒咬碎了。原來凍壞的牙一咬就碎啊。這全是安巴·烏蘭的罪孽,我明白了。喬瑪縱馬衝上去,追上了安巴·烏蘭。他瞪著那巨大白馬凶狠的眼睛。我明白啦,我看透了你的心。 喬瑪咆哮著,橫馬堵在安巴·烏蘭前面,「滾回去,嘿依!」他高聲喊著。「停住!呵依!你這白色的鬼!」安巴·烏蘭慢慢低下了頭,筆直地對著他撞過來。鐵青馬閃在一邊,那白鬃烈馬象惡狗一樣低著頭衝了過去。喬瑪明白了這匹身軀高大的兒馬子在這種兇惡姿勢裡向他傳達的意思。他完全清醒了,他又感到結冰的袍子在粗糙地割傷著他的皮肉。好吧,他默默地想,好吧,就這麼幹吧。他從牙縫裡吹出一聲難聽的咆哨。他同時聽見心中在響著震耳的號角。鐵青馬嘶叫著,箭一般超過了安巴·烏蘭,遠遠地衝上了南方的山坡。 喬瑪在山坡上扯轉了馬頭。他沉重地跨下馬背,凍結在鞍上的袍襟嗤地撕掉了一塊。他看見,鐵青馬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上,白毛風正捲過它披滿冰霜的軀體。你也死啦,我的小青馬,他想,這是我騎死的第二匹馬。他拖著套馬桿朝側面走著,一面看著安巴·烏蘭率領著馬群追上來。他笨重地跑了幾步,使自己和凍僵的鐵青馬形成了一個門戶。來啦,它來啦,他斜眼盯著安巴·烏蘭的長鬃,慢慢地探出套馬桿。它對準我們這個門來啦,他冷靜地計算著距離,轉身又朝死去的鐵青馬走去。門要小一些,他想著,探著馬桿,它決不會繞開這個門跑的,因為它安巴·烏蘭是東烏珠穆沁唯一沒有被摔倒的兒馬。他繼續把套馬桿探出去,來吧,我知道你最喜歡闖這種套馬手的大門。他站定了,擺好了姿勢。你向來喜歡這麼玩。你從來都是穿門而過,威風凜凜地拖著好幾根套馬桿。你拉倒了牧人,擄走了馬桿,然後低著頭撒著野飛跑。就像現在這麼跑。他冷笑著盯著那匹近在咫尺的白馬,那飄揚的白鬃毛像一面白色的大旗。他握緊了套馬桿的底端,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冷靜、清醒和充滿力量。 柔軟的柳木長桿在空中劃了一個好看的、簡直是優雅的弧。喬瑪感動得差點流下淚來。牛筋繩圈分厘不差地切過空氣和雪霧,朝他意念中的那個位置飛去。喬瑪清清楚楚地看見繩圈下切時正和一隻尖聳的白色耳朵相會。半個神情兇惡的白色馬頭同時剛巧勾住那牛筋套的下沿。喬瑪的心和頭腦變成了一片空白,他在這一霎間用全部生命的力量猛地往後一坐。 他吃驚地看見,一個身軀巨大的白獸象車輪一樣在他眼前旋轉著滾翻。巨獸頸上的白旗栽進雪地裡,纏著亮錚錚的鐵蹄。安巴·烏蘭被摔倒啦,安巴·烏蘭被我喬瑪乾脆利落地摔了一個觔斗。他癡癡地坐在雪地上微笑著望著安巴·烏蘭,那白兒馬子正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害怕地一步步踱開。他幸福地笑了。 喬瑪靜靜地斜臥在雪地上。馬群已經在那兒吃草啦。摔倒了安巴·烏蘭以後,他徒步蹚著雪一直在走。我走了多久呢?一天?一夜?不知道。反正現在我要歇一會了,因為馬群已經在樹叢旁邊吃草了。熱清明以後的這場暴風雪就要停啦,他安詳地想,因為帶來這場災難的安巴·烏蘭,已經在我的套馬桿子下馴服了。 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周圍有陡峭的峰巒的影子。蒙古草原是沒有這樣的大山的。他猜想著,鐵青馬一定還留在那兒,四腿筆直地站著不動,渾身披著薄薄的冰甲。它不會動,它是牧人喬瑪摔翻安巴·烏蘭的見證。馬兒為什麼這樣怕冷呢?我就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白色的魔鬼已經馴服了,風雪要停了,春天已經來了。我已經感覺到暖融融的風吹來了。 喬瑪慢慢地扯開了領口,他感到那種暖融融的春風拂著胸脯。他覺得滿心喜悅。多好呵,我不單保住了馬群,還摔倒了大名鼎鼎的安巴·烏蘭。從此安巴·烏蘭不再是摔不倒的兒馬了,整個烏珠穆沁草原都會知道我喬瑪的名字。我把安巴·烏蘭漂漂亮亮地套了一個跟頭。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光榮啦,還有什麼能和摔翻安巴·烏蘭相比呢?那神妙的紅花姑娘是我的啦,他想,我回到家鄉那天,逕直去她家的氈包。我當場就把她帶走。不過,那姑娘不會躲在她家的氈包裡的,春天已經來了,她一定是在那片綠色的、化淨了雪的原野上。她會穿著那件淡紅色的袍子在那兒等著我。她會一下子跳上我的馬背,然後隨著我回家。奶奶會心疼地親吻她,給她取一個婆婆送給媳婦的新名字。全體牧人都會來祝賀我們的,當她給客人們燒奶茶的時候,我就給他們講敘關於穿越蒙古草原和套翻安巴·烏蘭的故事。 喬瑪想得興奮起來了,那暖暖的春風不斷地吹入他的胸懷。他覺得自己像是醉了,覺得春天的明媚正在煽動著自己的血液。他索性脫下了兩隻袖子,輕輕地舒展著裸露的臂膀。春天裡,小馬駒和牛犢子就是這樣的,裸著光滑的脖頸在暖風中嬉戲。最勇猛的摔跤力士和套馬手也是這樣,裸著胸膛走上摔跤圓場、站成玩兒馬的大門。那樣的生活多美好啊,他完全陶醉了。他感到心兒透明般純淨,彷彿那個穿著動人的淡紅袍子的姑娘正和春風一起撫摸著他。嗯,春天,他想著,我要在這個春天修圈、打井,並且添置一副銀馬嚼,把蒙古包的小木門漆一遍。他索性解開腰帶,把那件撕得稀爛、凍得梆硬的破皮袍脫下來扔在一旁。 這時,天放晴了。 從遠方峰巒起伏的地平線上,漸漸地現出了一塊藍藍的天空。喬瑪凝視著,覺得天地之間充滿了一派寧靜。馬群已經散開吃草,風已經停了。他清晰地看見,在開晴的那塊藍藍的天上,正飄來一朵神奇的、淡紅色的輕雲。 牧人們從遠離千里之外的壩上,從河北省北部的大小裡找回了喬瑪馬群。在全東烏珠穆沁旗遇災的上百個馬群中,喬瑪馬群損失最小。半個月後,在老奶奶的破舊氈包前,公社為犧牲的牧馬人喬瑪召開了一個小追悼會。一大群騎手牽著馬,圍著那位老奶奶,有些人低聲地哭了。 散會以後,騎手們紛紛上馬離開。他們都默默地走著,但心裡卻都想著他們看到的馬倌喬瑪的遺體。有兩個人在路過駝背的矮老頭那個燻黑的三角包時下了馬。老頭站在門口迎接了客人——有人肯在這兒做客,可是新鮮事。 兩個騎手向老頭打聽,為什麼凍死在風雪裡的馬倌全身都裸著。聽說全旗一共死了十三個馬倌,其中多數裸著身子。您見識廣,阿爸,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問。其中一個騎手又補充說,人們都說凍得快死的人只覺得熱,是麼? 駝背老人默默地走出了氈包。他把兩個年輕人撇在包內,獨自眺望著草原。大地一片新綠,暖和的風挾帶著青草的苦味兒。 它來啦,這老人自語著,春天來啦。 ------------- 亦凡書庫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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