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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斯兒擰了一把,兩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頭皮上接了些夜裡的風塵,刺得絲絲地疼。抹了一把,頭皮上也粘粘地沾滿血。依斯兒吐了一日,滿嘴甜鹹。再擰擰,布衫上膘膠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來。 依斯兒拾眼望給。金積的殘夜黑得遠。只有過兩聲鐵碰鐵的丁當響動,再凝神望過去又聽不見了。 依斯兒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還別在褲帶上。可不敢碰出鐵響,依斯兒想著一把甩了那件滑膩膩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裡有人喝了一聲。 依斯兒渾身一個電麻,頓刻臉上有一道裂口子開了痂。沒有響聲的夜風涼涼地進了那裂口。依斯兒一頭悄悄地摸索腰裡的刮刀,一頭感覺到臉上的裂口裡,血液正給這冬天的夜風凍住。 「說的是個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著的幾個人影。黑地裡一排像是三個。不知哪一個說著話。 依斯兒猛地抽出刀來。牛皮刮刀是鹽茶一支反叛的傢具,依斯兒想借家鄉的殺氣壓住這些黑影子的陰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來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兒攥不住它,直想脫手。一剎間伊斯兒突然兩眼冒出淚來,一陣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搖晃了,立了起來。伊斯兒急地掙著握緊刀,一把抓起了剛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動著,一共是三個。金積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殺聲不知啥時早熄了,偶然念頭轉到那殺聲,像一個夢。黑夜使著勁,往地上伏,顯得三條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兒握著牛皮刮刀,拼著性命立直,心裡卻想隨著黑暗,往地裡伏下。 那三條黑影走了,踏著低伏的黑暗。伊斯兒慌忙相跟上,不知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著讓人一心覺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滿滿浮著一層血。伊斯兒大步走著,跟定了那三個人。他怕絆在埋貼(屍首)上,更怕絆給卡廢勒(敵人)的屍首。可是沒絆上。滿滿一平灘都浮著血,粘粘的可是絆不上東西,伊斯兒覺得自家才十六歲,嚇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緊跟上前頭三個黑影。 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殘夜,鹽茶的十六歲娃娃伊斯兒就這麼個,走離了金積平原的戰場。次一日天明以後,官軍奉了左屠夫的令辦清理,健銳營掂著鬼頭刀,火器營端著筒子槍,把那天紅浸浸的平原上見的活人都滅了。多是開火打一個洞,再使刀割了頭銷差。有人說,金積的地裡紅顏色紅了一年,直至次一年莊稼起來,才褪了那嚇人的顏色。走脫的人還是不少,但那是機密。當時伊斯兒跟著三個黑影走出來時,他們再沒看見一個人。鑽出官營的壕溝時(——這壕溝就是後來官營公社機磚廠的地點),他們四個人都認定:只自己四個人才承蒙了養主的活命口喚(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楊定下的。 在一棵楊這樣隱秘的地點,家眷都換了漢民的裝束。伊斯兒望著那些女人時,心裡覺著解不開的疑問。師傅的臉從那時開始,就像套了個模子,一直沒見綻個皺紋,顯個哭笑。師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紀,也一樣戴著臉膜,不言不笑,看不見臉上有過肉筋活動。喊叫水的馬伕接來的家眷是個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時把樹葉葉曬乾,樹皮皮曬乾也磨進去。竹筆滿拉(滿拉:經堂學生)的婦人不一樣:性情好,知道笑。這麼著脫出金積的一共是四個男人,各自家鄉莊子裡引來的是三個女人,還有一條狗。一棵楊散住著小二十戶,有回有漢,伊斯兒猜想那些就是漢民的人怕也藏著機密。 都刨開結了板殼的土,散漫種了些莊稼。 一戶搭了一個屋。伊斯兒人碎小,搭屋沒心腸,師傅叫他自己屋裡住下。 次一年,莊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糧食。 一棵楊的小莊落裡,家家門前堆了個小莊稼垛。太陽沒時,炊煙冷冷地升起,瀰漫了一棵楊的梢條。靜靜地,四野再沒個聲響。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門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紅光。沒有燈油,等灶裡紅燼熄了,莊子就睡進了黑暗。那條狗從來不叫,雖然它是馬伕從喊叫水的老莊子引來的,可從來不吠一聲。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間禮拜)時分,伊斯兒家裡就潛進了喊叫馬伕和竹筆老滿拉。這時師傅的獨女兒避出門去。四個男人跪下,默不作聲地念五段《默罕麥斯》(讚美詩)。不敢高念,金積大地給官家屠了,明張的贊詩只能默誦。師傅口喚說,不能出聲,但要張開嘴,做出高聲讚誦的口形。 隱蔽的禮拜完了,喊叫馬伕和竹筆老滿拉又悄悄蹓出去。他倆走黑路都沒有音聲。伊斯兒只望見他們的黑影,可從沒聽見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動靜。 一年滿了,日子靜得比死還靜。機密也藏得比死還嚴。 一年轉過的正月十三日,師傅在幹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後,交付了事情。 這一個爾麥裡(爾麥裡:功修,悼念),後來人們忘了麼,是十年那場血屠以後,開創的第一回爾麥裡。後來百年已度盡了,正月十三的爾麥裡已經快成了農人的習慣,娃娃們趁熱鬧吃嘴的機會。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說九省地界那麼寬的地方,處處都宰個甚,念一場。最大的聽說有宰九個牛兩個駱駝的大爾麥裡,換水淨身的人千千萬萬,把偌大一片幾個莊子裡的井都淘干了。 而這一個爾麥裡,推磨婦人和竹筆老滿拉的笑臉婦人只尋上了半碗油。可憐沒有隻雞;喊叫水馬伕山裡野荒裡轉悠了三天,捉回個尕拉雞子。師傅使繩拴了,獨女子使淨水喂,吃人吃的飯,拴了一個月整。拴雞那天伊斯兒記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禮),天上陰了,厚厚的灰鉛雲。 十三這一天,清晨起來就見出不尋常。天還沒破開,漆黑著就感得到灰雲壓得太重了。亮了,看見那雲沉得移不動。伊斯兒為著爾麥裡上用的雞,尋出牛皮刮刀磨。一陣工夫心裡堵了上來,而灰沉沉的雲墜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氣。伊斯兒磨刀只使一塊摔成兩瓣的石蛋子片,師傅的獨女子使湯瓶(專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著水,給他澆上些潤石頭。 喘不來呢。 對著呢,這天陰了一個月。 伊斯兒吐了一口氣,舉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隱約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陰的過,刃口總像打磨不出。鹽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過後,為著報仇專門打制這種刮刀。官家查問了,說給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尋常的刮刀長些,上了陣一個虎跳就近了官軍的身。通常的人都愛近身,這個解數治得下火器營。等筒子槍調不過來的時節,刮刀就捅進了卡廢勒的黑心。伊斯兒可沒有那般英雄,隨著父親兄弟上陣時才十六,他只嚇得失了神亂轉。那麼凶殘惡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張張地亂轉跑。不知怎麼挨了人家的刀槍染紅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讓血銹漶了手裡的刮刀。想到這一層伊斯兒自歎自怨,心裡茫茫地,覺得自家實在是廢物,干罪能成,功干沒有。想著想著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壓下來的烏雲。 咋不下給呢?獨女子悄聲自語。 伊斯兒又望望天。 陰給一個月了,女子又說。 是一個月,伊斯兒說。 堵心的,女子說。 剛巧一個月整,伊斯兒又磨開刀了,我記得真,臘月裡陰天那個主麻裡陰給的。 真格,女子贊同道。 伊斯兒磨好刮刀,去尋竹筆老滿拉。他也輕提柔踏,想走個無聲。經了兩個家院,到了竹筆老滿拉門子前。靜一靜,四里無人。進了草荊條子圍牆,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蕭殺冬景,沉重的鉛雲落得更厚了。這個冬天裡,從來都是遠近不見一個人。 伊斯兒心安了些。他煩惱自家,不知為甚總是心慌慌的,有人怕,無人也怕。伊斯兒走近場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機密的暗號。 草垛裡回給了暗號。 伊斯兒閃身鑽進草垛。草垛裡其實有一座屋,搭成圓圓的,只容下一人獨坐。這搭是竹筆老滿拉辦功的地場。透過偽裝的柴草,透進天上的亮光。伊斯兒擠進來,密屋裡兩個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兒受不了這麼貼近一個人,就使勁往背後擠,想擠進草裡蹲下。竹筆老滿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兒無奈,試試站。頭戳進深深的草稞,還躲不開滿拉的鬍子。伊斯兒慌了,他一心慌就怕開了。怕竹筆老滿拉。他費勁地從袖子裡掏出刀,想遞給老滿拉快走開。 竹筆老滿拉不接。刮刀險險地,好像伊斯兒正使刀頂著滿拉,伊斯兒喘不過氣了。 老滿拉滿面神詭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筆老滿拉是陝西人,原本是白大帥的帳房。十八大營蹲在董志□的時節,白大帥打發老滿拉走了金積。後來一直到城破了,人絕了,老滿拉也沒再去隨白大帥闖新疆。 老滿拉敬佩師傅。他經常對師傅行跪禮。伊斯兒聽老滿拉說,金積大戰時他就知道,他吹噓他知道跟定了師傅沒有錯。寬展幾縣的平野上一仗下來,亡人怕要數幾萬,可是他知道隨著師傅就沒有事情。伊斯兒總是怕這個陝西人。他覺得老滿拉身上有股鬼氣,陰沉沉閃著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種鐵。伊斯兒問,沒有事情?還不是挨了兩槍!老滿拉用竹筆敲著胸脯上的紅亮疤,敲得叭叭地脆響,那兩塊傷隨著敲打漲了血色,紅鮮鮮地像要裂開。咋?你把這個也解不下?!老滿拉怪聲叫道。這是暗記,兒娃子!不是來這兩個牌子,師傅跟前能把我放進來麼,你個毬娃。說罷又敲他那兩塊紅牌牌。伊斯兒見著心裡發怵。自家身上臉上,官軍也給了些個刀口,咋就不能這麼敲敲就紅漲一下呢。他總是躲這陝西老漢。 送刀來了,你接下唦。伊斯兒說。 竹筆老滿拉搖搖頭。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麼日子也忘給了麼?這一個爾麥裡不敢輕慢,你去討師傅的口喚吧。先換個水。 伊斯兒好歹聽見回話,趕忙地鑽出了那草垛子。鉛雲壓著大地,四野裡還是沒有一絲音響一個影子。這時連伊斯兒這樣的笨人也感覺了這個爾麥裡日子裡,怕有事情。推開草垛的假門,鑽出來。竹筆老滿拉的婦人,笑瞇瞇怪喜慶地盯著他。伊斯兒心中更怵,笑給也能成,咋就那麼喜慶呢。婦人手裡端一碗洋芋散飯,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見伊斯兒便要他吃。伊斯兒心煩了,爾麥裡下來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雞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葉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飯呢。 返回家,果真,師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雞宰了。聞見鐵鍋邊冒出的水汽裡有了肉香,伊斯兒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來看天。天不再動靜,流鉛般的灰雲已經定住,凝死結成砣了,遠遠金積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著矛刺,不顫一顫。地平的萬物都臥死不動,和伊斯兒一搭狠心等著。 伊斯兒心猿意馬,一刻一分地捱著時辰,這時喊叫水的馬伕尋見了他,悄聲叫他去換大水。伊斯兒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馬伕,奇怪怎麼這個熊般壯大的漢子也知輕功,瞧他走路也是無音響無動靜。進了喊叫水馬伕的院,見那瘦女人正抱著磨棍推磨。伊斯兒瞥了一眼磨盤心裡一驚: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糧食,連樹皮枯根也沒有一星星。女人並沒有抬頭,只低聲說了句:水能成了,就依舊干她推空磨的功課。伊斯兒滿心疑團,開天闢地頭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紀小了。他知道雖說住在師傅家裡,可師傅門內的事情,他識得淺。喊叫水馬伕引他進了屋,湯瓶家什都預備好了。 伊斯兒舉意了。一剎間他遲疑了一下。種種顯跡都等著,鐵桶合圍地來了,這個念不敢舉得散漫。他對喊叫水馬伕說,你先洗,我靜給一陣。喊叫水的馬伕就舉意了。 喊叫水的馬伕是一條霸王大漢,生著同心東山裡那種棗紅臉,黑濃的眉毛翻翹著,賽過常人的鬍子。兩顆眼珠子像牛,兩條腿子像熊,最惡的還是兩條胳臂:伊斯兒看見那兩條臂,就覺得老虎伸過爪子來掏心。喊叫水馬伕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禮拜帽。馬伕戴上血帽子舉意,伊斯兒見他兩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槍傷洞變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數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甦醒一般,活潑潑地鮮亮了。伊斯兒嚇得氣閉了一大陣。想到師傅門裡,人人都有這麼多機密,而自家卻傻得活像一個卡廢勒,心裡的慌亂變成了恐怖。 馬伕淨下回來,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兒癡呆呆盯著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滾下濺破。馬伕大聲哧哧喘著,一個水洗得快暢。伊斯兒突然發覺,喊叫水馬伕眼睛下垂,沉甸甸掛著兩顆大淚珠。他正驚異,馬伕唰地抹頭,滿頭滿臉的水珠密密流下,隱藏了那兩顆男兒淚。伊斯兒心裡猛地熱了,他忽地跳將起來,抓起另一個湯瓶。伊斯兒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漿乾巴的號帽皺皺地,像糊的個紅紙帽。他戴上號帽,開始屏神。意念剛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戰已然顯現在眼前。阿大疼著哼著,在他眼裡血糊糊睡翻了。老哥頭給砍飛了,直楞身架還為他擋給了幾火槍,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兒哇地嚎啕起來,同時作了大淨的尊貴舉意。 師傅從爾麥裡一開始。臉上的神情就一絲不變。伊斯兒盯得緊:他知道師傅在這個貴重的爾麥裡中,從開始至此刻,沒有過一次的眨眼。師傅跪在地上,面對著冬日的曠野,不眨的眼盯著金積的方向。 直到那時,伊斯爾也沒感覺。師傅事先沒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樁事情。師傅一日裡沒有答理伊斯兒,只是伊斯兒換了水來到時,師傅問了一句:為甚發的這怒氣? 官家,伊斯兒回答時氣洶洶地。 師傅又問:伊斯兒,你氣大時,一直就這麼個臉色青白麼?從不氣個臉紅麼? 伊斯兒解不下師傅突然的發問。 此刻,四個男子都跪正了。 師傅靜了半晌,說話了: 「都換上。」 三個男子換上血衣。伊斯兒聞不慣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皺皺地割著皮肉,他跪不踏實。一股隱了的甜腥終於升起,久久熏著兩隻乾焦鼻洞。天色陰得凶險,胸口堵悶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兒此刻是強壓著,他受不住,自來了陽世頭一遭,伊斯兒覺得週身血在燒,筋要爆。 「擺在前頭吧。」 師傅又低語一聲,於是,伊斯兒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滿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筆。喊叫水的馬伕摸了一陣,把一個黑粗粗的斧子頭擺在地上。那斧連個木把子也沒有,伊斯兒頭一遭見上馬伕這傢具。木把子,伊斯兒心猜,怕在金積斷掉了吧。 四個男子當心,只剩下寂靜。 師傅也換了血衣。伊斯兒壓著心驚,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師傅穿上的這件,血是鮮的。伊斯兒不信隔了一年後人血還有新鮮的,地上連血流的河也干哩,三個人穿的連血色也褪哩,昨能這麼個。伊斯兒怕又是機密,怕胡思亂想招了傷災,就不敢想。 貴大的爾麥裡,念開了。 只這一次是高念。伊斯兒想,怕從這一日開了端,以後邦達(邦達:清晨禮拜)下來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詞),虎夫坦下來的《默罕麥斯》,怕都該高聲大念了吧。伊斯兒開始在師傅對面,後來跪在師傅邊上,在圈子下首。頌揚響亮了,人漸漸陶醉。伊斯兒終於止住了神經的竄逃,他開始乘上節拍調子,念得進入了感激。兩眼中世界只是一個,師傅的身軀。伊斯兒注視久了,兩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兒漸漸心裡發亮,他開始在念「倆依倆罕」的時分,把清潔的寒氣吸進,注入自家頭上的傷疤裡。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時,再送那氣進兩手十指。伊斯兒心頭頂熱了,頭上的舊傷此時火燙。他迷離瞟見師傅,覺得只看見紅霞片片落在師傅身上。 結束了。爾麥裡已經全美。 師傅攤開兩掌,開始接都哇爾(都哇爾:求乞、禱願)。喊叫水的馬伕、竹筆老滿拉、伊斯兒,連隔著荊條子牆跪著的三個女人,也都向前伸開兩掌。激烈癡狂的念贊之後,圈子裡外突然又靜了。天上的鉛雲像突然繫了無影的線,突然半空墜定,靜靜的。好長的一個都哇爾吶。 師傅靜如一片紅褐的石崖。 伊斯兒看著他,紅石愈發地紅艷了。伊斯兒看見了,但心裡沒有思想。伊斯兒覺得這一陣自家另換了個別人,跪著的兩腿間,擠鼓出粗壯的犍肉,平攤開的兩手,彷彿承托著一座黃土□。清廉的爾麥裡,機密的爾麥裡,他把這感慨也化了意念,專心等著都哇爾的靈驗。 師傅依舊,長長的都哇爾不完。 心裡明敞大亮,伊斯兒覺得,連心裡對左屠夫的仇怨,連心裡對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燦爛的明亮了。 眼睛也變明瞭,伊斯兒清清楚楚看見:師傅穿的已是一件鮮紅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驟然間,靈驗了:大塊子大塊子的雪片,紛紛灑灑,從頭頂天上,從四野遠近,飄落下來了。頓時間灰沉沉憋悶著的陽世豁亮快暢,堵著胸口的氣一下子通開了。山染白了,野地荒灘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發怒的雪,陶醉的雪,顛覆的雪,暴亂的雪,圍著金積四野週年的英魂,隨著這正月十三沉重的爾麥裡,傾瀉般地下開了。 師傅歎息般地,雙手重重地抹了臉。 三個男子也抹了臉。隔壁聽見婦人家們一陣唏嗦。伊斯兒這時眼睛瞥見了一件東西,他驚得大叫起來。——口剛張開,喊叫水馬伕已經使大巴掌摀住了他。 伊斯兒還不禁瞟看:馬伕那個斧子頭,不知昨地,齊整整安著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掙開馬伕的熊掌去看師傅。黃河轉,華山不轉,師傅還是戴一張鐵鑄的臉,毫無消息。 那只從來不咬的狗,悄悄地跪著。 師傅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給眾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喚。師傅只短短說了幾句。伊斯兒看見雪片一大塊一大塊地在師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鮮血裡。 師傅說了那件事情。眾人悄無聲響。眾人都驚了,又都踏實了。七人一狗依然跪著不起,還等著。師傅不再多說。只幾句,一件事,他不添給一個字。可眾人等著,師傅那張從不顯露的臉上,還是一個黑鐵鑄的模子。 師傅的獨女子端來了菜。一個人一個沒炸透的雜面油香(油香:儀禮用的油炸麵餅),一人一碗尕拉雞子的湯。她先端一碗給師傅,再遞給喊叫水馬伕和竹筆老滿拉。當她遞給伊斯兒、伊斯兒伸手接,四隻手都抓著碗的時辰,師傅朝後一仰,翻倒了。 眾人,還有狗,都圍定了師傅,嚎啕大哭起來。師傅已經泡在血泊裡了,只是不把他那鐵打的冷面變給一下。伊斯兒死勁擠開巨熊般的馬伕,又搡開笑瞇瞇(此刻哭慘了)的滿拉婦人,撲到師傅跟前跪下。伊斯兒吼叫,連哭加鬧,可伊斯兒心裡有根弦已然繃上了:伊斯兒明白縱然自家再娃娃氣再膽小,但此刻已經換了一個人了。事情決定了,若沒有師傅,伊斯兒覺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搖撼著師傅,胡鬧般亂吼道:師傅起身唦!師傅不走唦! 師傅不睬。血泊泡著師傅,雪片蓋著師傅。師傅想了想,對眾人說:墳,連著金積這條川。埋以前不許洗。血是殉教人的記號。不用裹屍布,只穿血衣。這都是前輩就定了的,記住。師傅說罷,便再不言喘。 挨了兩個時辰。眾人一直跪著,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師傅身上瀉落,可挨著師傅就溶化了。師傅乾淨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兩個時辰裡,師傅只嚥了一口尕拉雞的湯汁;伊斯兒知道,師傅是為著爾麥裡的貴重。接著,師傅開始無常(無常:死),他的盧罕(盧罕:靈魂)一絲絲戀戀地離開。三個男人伸手過去,把師傅的血抹在自家臉上。師傅忍住了;一直到盧罕走離徹底,一直堅持著念贊。懺悔的討白(討白:懺悔詞),是竹筆老滿拉念的。老滿拉念畢以後,伊斯兒知道他躲進草垛秘處,用竹筆和機密的文字為師傅記了前後一段。 伊斯兒一年後便和師傅的獨女兒成了親。眾人總是紛紛說,這是師傅的意思,師傅見閨女和伊斯兒兩人四隻手抓在一搭時,就歸了真。眾人說那決不能違背,婚事就辦了。再不久,眾人就尊稱師傅的女子為「姑姑」,可沒有立時就改喚伊斯兒「姑父」。 那初夜,伊斯兒驚奇了好久。師傅家的女子就能這麼個麼,在她上面望著她,伊斯兒覺得有股不明的煩惱。女子兩眼黑黑地——黑得如個火獄洞口,那麼看人看得怪氣。伊斯兒不喜歡,他心神不寧地捉摸滋味。女人長了這麼雙眼可不好;他惱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見著一灘汪汪的血,不流開,紅艷艷的,伊斯兒驚得揭開褥子,見連席帶褥,土坯炕都給那灘血吃透了。 伊斯兒驚慌著,看女子時,卻見她睜大著一對眼睛,不出聲可是滿眼歡喜。伊斯兒心中一震。女子還癡癡地盯著那灘血。伊斯兒吆喝她快擦淨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絲得意。伊斯幾按住心驚,他覺得自家的命已經定了。這一夜,伊斯兒覺得自家長成了男子。後來他心沉意靜,默默無聲,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個透徹,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幾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師傅的門下,眾人已經彷彿一個隱秘的教派。發送了師傅以後,四十天念過,日子就平靜地緊張了。誰也不再和誰多言談:可是誰都知道該幹什麼。「事情」,如大雪下給以後一樣,土地已經改成了雪地,內裡就要轉成表面,事情已經開始了,雖然小小莊子在雪裡荒僻淒涼,雖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終日地奔波生計。 竹筆老滿拉引著狗,已經走遠了。伊斯兒問喊叫水的馬伕:我兩個就這搭等麼?馬伕說話嗡嗡地:等給!伊斯兒覺得胸口都震得一陣嗡嗡。伊斯兒生氣了,自進了十八歲伊斯兒會生氣了,悶悶地不知為甚。自起程,伊斯兒便和另兩個人生氣,先和竹筆老滿拉生氣,再和喊叫水馬伕生氣。滿拉罵:兒毬娃子;馬伕也罵:把你個病羊羔!伊斯兒知他們只敬著師傅的獨女子姑姑;他們罵自家是擔心多個姑父壓在頭上。從金積大平野邊邊上起程,離了一棵楊莊子,伊斯兒就和另兩個鬧氣。 竹筆老滿拉總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兒見竹筆滿拉瞥過時,鬍子得意洋洋地翹。鬧氣只是伊斯兒在鬧,滿拉不願搭理他。近了蘭州城,貼著五泉山、華林山轉,三人晝伏夜行,連回民家也不站,睡莊稼地,睡羊窯洞,睡崖坎。 竹筆老滿拉頭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銀晃晃的山□上印著三條青影子。老滿拉的鬍子得意地翹,粘塗著一層顫顫的銀粉。伊斯兒覺得老滿拉只差個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瘋相。 這麼著,三人潛在荒山裡,暗暗圍著蘭州轉。伊斯兒覺得,蘭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裡有官家買賣熱鬧市,外邊卻是荒絕了的禿山。蘭州城讓人心裡發癢,讓窮人總想拾腳,邁危險的一步進入。伊斯兒隨著兩個年長人,有幾夜貼近了西關,有幾夜貼近了南關,有幾夜貼近了東關。空中掛著一盤銀子打的圓圓月亮,身上披著一層銀霜粉,伊斯兒想,那竹筆老滿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這一夜,同黨的三人摸近了金城關。黃河水像泥場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著金城關,伊斯兒覺得心裡此刻還實在,背靠著黃土荒山,凡是窮人便覺得實在。眼睛往下,蘭州像個下賤的窮娼婦,在四面黃土中間,擠個團,紅紅綠綠地閃。伊斯兒知道,左屠夫要離蘭州了,他覺得蘭州城像個丟了嫖客的老娼妓,讓人遠遠立在這搭望著,心裡狠狠的快意。 伊斯兒見老滿拉脫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滿拉一件件脫,把脫下的衣裳塞進皮袋。一旁,喊叫水的馬伕也脫開了,脫一件打夯築牆般往皮袋裡砸。竹筆老滿拉脫得仔細,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個四方包袱。 竹筆老滿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兒瞪他。喊叫水的馬伕也瞪了一對牛眼。老滿拉脫下血衣裳時,一支竹筆砰地落在地上。灑下的銀月光映著,那筆骨頭般慘白。滿拉對伊斯兒說:瞪甚哩,愁沒了血衣穿麼?不轉腦筋的毬娃子。喊叫水馬伕低低吼道:穿上!這是教門的章程!馬伕吼得太低,伊斯兒胸口起著震響,嗡嗡地又不安寧了。滿拉又回給一嘴:立個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說了。銀月靜止,黃河無聲,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筆被老滿拉彎腰拾來,叨在嘴上。老滿拉從後腰帶抽出一本書,光瞟瞟喊叫水馬伕,又賭氣遞給了伊斯兒。順手一翻,紙頁子嘩嘩掀過,都是經文。 伊斯兒問:抄的經麼?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問! 嗯。 伊斯兒不再問了,機密事,不敢多問。但伊斯兒猜,大概寫的是師傅的貴處大處。伊斯兒拾起竹筆老滿拉的血衣,仔細包了那書,放進皮袋。 老滿拉咬著竹筆,神氣地吆令: 吹來! 喊叫水馬伕憋腫了臉,吹開了皮袋。 一條壯牛脫下的大皮袋,帶毛處黑楂楂的,光板子處滑溜溜的。喊叫水馬伕一個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脹起來,滿拉快活地連聲催:吹!吹唦!快些吹起來唦!馬伕忙不迭;馬伕繃硬了屁股溝子上的硬肉蛋蛋,一個秋風下長安,那皮袋清脆地響一聲,活皮般跳了起來。竹筆滿拉順勢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潛入黃河。三人也悄悄下水,滿拉牽著狗。泥帶子般死寂的黃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伊斯兒抽出腰裡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馬伕也拔斧在手。兩人在金城關下頭尋了片篙草,閃身鑽進。 這時,老滿拉已經不見了。 兩人默不出聲,在黑夜裡等著。伊斯兒只顧緊握著刀,手心裡握了一把汗。他看見喊叫水馬伕枕了斧頭躺下了,使知道馬伕還在生老滿拉的氣。伊斯兒心裡笑笑,馬伕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滿拉後頭當老二。伊斯兒也有些氣,可自家的氣生不久,一陣就過了。伊斯兒心想,老滿拉舉了這麼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該強攔著他。只是擔心老滿拉的相好——伊斯兒聽老滿拉講他相好透來的消息時,他總覺得怕事情就壞在那關廂娼婦手裡。月亮斜了,星稀了。 遠遠幾聲梆子,響得蒼涼。 馬伕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聽。伊斯兒也聽出來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喚拜晨禮的暗號。兩人疾速對視一眼:是自家人!這髒污的蘭州城裡,原來也隱藏著自家的多斯達尼(多斯達尼:教眾)!……伊斯兒先是驚,再就激動了。普天之下,除了我們金積戰敗的這一支,再沒有誰打梆子喚晨禮。伊斯兒倏地想到竹筆老滿拉,也許老滿拉在蘭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婦,倒是些有機密的能人哩。 金城關從黑暗裡顯了輪廓,天白了。 黃河和圍來的黃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願天亮。正對關口的一條街上,開始出現人煙響動了,儘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兒不安地問馬伕:能來到這搭麼? 能來。 喊叫水馬伕繃著臉筋說。馬伕蹲牢靠了,便活脫一個熊。伊斯兒藏在巨大的熊影裡,還是不放心。 透風的,是個賣肉的? 說是。 ——準是麼? 這麼說的,毬滿拉的話……馬伕想罵一句可又嚥了。 聽那梆子,跟咱們一個敲法。伊斯兒又說了一句,他開始佩服竹筆老滿拉了。 真格。那滿拉,事情或許在他身上。 那卡廢勒真地來這搭? 說是今日裡看樹。狗日下的,殺了人,又種甚毬樹。 卡廢勒麼,伊斯兒贊同著。他也解不明白,為了甚要先害人,再種樹。這陣子,天已麻亮,守關的兵丁出現了。一共四人兩對,抱著點火捻子的筒子槍。吭吭一對走過來,卡卡一對又遛過去。伊斯兒見過這種火槍,響開了嚇人,準頭不好。同治十年大戰金積的光陰,不少人被這槍震得耳朵毀了。 樹種上,自家不會長麼,看個甚。 伊斯兒悄悄說,抱怨似地。 卡廢勒麼,喊叫水馬伕說。 說的準走這條路? 再沒二條路。 走金城關?伊斯兒問不踏實,這回喊叫水的馬伕不答理他了。伊斯兒閉了嘴。天只差一層就要亮了,那四個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兒又覺得可怖。隨著天亮開,黃河水也活泛了,緩沉地淌下去,伊斯兒覺得一場凶險已經逼近,已經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個兵還在關口子上轉。怕給這些卡廢勒瞄見,伊斯兒伏低了盯住他們。吭吭兩個晃過去了卡卡兩個又溜著過來。伊斯兒已經清楚地看見了卡廢勒兵的嘴臉,伊斯兒大吃一驚——他看見竹筆老滿拉正抱著火槍,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兒差一些些就吼出來,他忍住沒吼是因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歲。可是伊斯兒實在是驚呆了:老滿拉扮了個守關的卡廢勒兵!伊斯兒推推喊叫水的馬伕,傻熊使上力氣轉過脖子,兩個兵丁已經背轉走了。等著兩個兵丁再轉來,伊斯兒死板住馬伕低聲喊快看,這一回是伊斯兒摀住了馬伕的嘴。手掌底下,馬伕熊給捆住一般,使勁拱著,呼嚕喘著。而那四個兵還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著。五更月,淡淡掛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著寒颼颼的氣。 鑼聲由遠而近。漸漸那鑼打得張狂,趕著老天快亮一般,一陣陣敲得像雨點。晨霧搖晃,聽見馬蹄子嗒嗒,攪亂了這河邊的靜寂。霧搖晃中,還沒散開,已有兩騎馬流星夾雷似地,擊濺著一路火星,猛地馳過關外。緊跟又是一對騎勇,扛著黑字牌牌。伊斯兒後來聽人說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騎勇捉對兒馳過,瀉水般半個時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著是門旗,彩旗,數不清算不明的花花號旗。伊斯兒覺得地在抖,一瞥見是喊叫水的馬伕在咬牙切齒。喊叫水的馬伕怒火冒出兩顆圓眼,緊握的斧頭猛烈抖著,噗噗地砍進黃土。伊斯兒把刀貼住臉,讓刀的冰涼壓住臉燒。不識那字,可認識那旗,三年前在金積戰場上,殉教的回民們一見那旗號,眼睛就頓時紅了。 伊斯兒扭過頭,向城裡瞭望。 塵埃彌眼,伊斯兒還是看見了。在密麻麻的旗桿矛頭簇裡,有一頂大轎在晃。伊斯兒心裡漸漸湧進難過,他覺得絕望。竹筆老滿拉怎麼辦事情呢,單是砍這些矛桿旗槍,也勝過砍秋莊稼了。老滿拉不見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機密。伊斯兒想接個都哇爾,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沒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馬伕,那人滿臉陶醉。伊斯兒知道,馬伕和自家不一樣,他已經走魔入夢,過開斧頭砍菜的殺癮了。 行列耍長蟲般盡了,後陣上又是一些旗,一對「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幾個討口吃的饑民追著行列,伊斯兒不知他們怎進的蘭州城。幾個兵勇攔著,不讓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饑民集得多了。 突然關門上跳出一個人,光著頭可披著官兵的號掛。那人跳出來就嚎著哭著,跳舞般上下掄著一條火藥槍。一條狗圍著那人,也是瘋狗般的跳舞。伊斯兒心裡閘著的絕望炸了壩,他嗚地一聲哭開了,嘴裡啃進一口草根土。那人舉著火藥槍,追著查樹的卡廢勒隊伍,轟轟放了兩槍。那人又調過槍口,掄棒子死命打那伙饑漢。關裡出來一些卡廢勒兵,行列裡也轉回幾匹騎勇。那人掄圓了空火槍撲上去,一頭撲一頭怪吼。卡廢勒兵裡有一個落了馬,伊斯兒肉眼看著被那人打碎了腦殼。饑民轟一聲炸開了,驚惶的饑民嗷嗷吼著亂跑,有些跳了黃河。天邊亮出來一角日頭,慘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腦漿水。官兵們狼撲狗咬一團上,伊斯兒眼睜睜看見,竹筆老滿拉給他們按翻了。亂哄中,又有一個卡廢勒兵踩了蛇、摸了蠍子一般尖聲叫著跳開,伊斯兒不看也猜出了:這人是讓一根竹筆戳了眼睛。那瘋狗跳出來,一口咬住了卡廢勒兵的襠叉。騷動一陣工夫便過去了,伊斯兒看見:卡廢勒們把竹筆老滿拉捆了個尖棕子,拖過關口路上的黃土,拖進了碉樓。饑民早散淨盡,空蕩蕩的路中心,剩下了條屍首,還有個疼得捂著臉、又捂著襠滾的卡廢勒兵。 伊斯兒後來聽婦人說,官兵來抓家眷時,在竹筆滿拉家撲了空。那爛屋只一領破席一堆黑棉絮;連後來屋子坍了都沒人拾揀。唸經人,家裡卻沒有經。伊斯兒聽婦人說,老滿拉把三十本天經都背熟了。伊斯兒不信,他說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經,昨那人才只念到個滿拉,沒熬上穿衣當阿訇。婦人不與他爭,只說卡廢勒的捕快氣了,說沒發上一個銅板的洋財,說花上盤纏餉銀跑幾天抓這麼窮個婦人,真他媽是虧本的賬。 一開始,捕快們沒發覺那垛柴草。 伊斯兒聽婦人說,捕快想餵馬,扯了一抱草秸。笑臉婦人太憨,沒有藏嚴實,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門就露出來了,這才遭了災。笑臉婦人好著呢,伊斯兒聽婦人的意思是:沒給畜生們糟辱就全美了。他聽了以後沒再言語,只是悄悄藏了竹筆老滿拉用竹筆經文寫下的那本書。 笑臉婦人原來藏了塊大煙。自男人走了蘭州,她便塞在髻子裡。捕快們拉扯她的時辰,她掙開手,一把扯了髮髻,把煙土搶在手裡。她吞了煙土,就死命摀住嘴,兩個捕快四隻手撕,也沒把她的手撕開。這麼著歸了真。伊斯兒女人說,她也有殉教人的記號:發黑的嘴裡淌出來一股血。後來捕快恨不過,尋了個牛角來,剝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釘進齊根深。 伊斯兒隨著喊叫水的馬伕,摸黑往牢裡摸去。手裡的牛皮刮刀還是原樣握著,乾乾淨淨的。頭前的馬伕提著斧,一溜血線順著斧面往地上流。劫獄前,沒尋上幫手。原先竹筆老滿拉在蘭州城廂的線,他們尋不見。暗著訪了金城關一戶戶回民,沒有一戶人是竹筆滿拉的連手。他們疑心難破,又打聽了兩個暗門子娟婦,更不是。竹筆老滿拉把事情做得絕,也乾淨,明明有人窩了他,給他弄了官兵的號褂,還給他弄來條火藥槍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來。逼得兩人闖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個人的聲響,好比河水湧了個浪頭。喊叫水馬伕不知怎麼掄的斧頭,伊斯兒相跟在背後,只覺得黑暗中呼地一聲風響,又重又促。像看不見的黑夜裡,有塊看不見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腳踏上屍首,軟綿綿的。伊斯兒腳一軟,肩膀子卻給一隻巨手捏住,沒跌倒。接著就蹚過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兒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條彎彎夾道,進了大獄的裡院。 這回伊斯兒使了刀。獄門上的是鐵皮鎖,個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鎖子粉碎,刀刃剁進木頭門框,搖了幾搖才拔下。刀拔下,旁邊的喊叫水馬伕已經撞進牢屋。 屋角坐了個瘦人,抱著手,搭著二郎腳。老滿拉!——伊斯兒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換換二郎腳。喊叫水馬伕撲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門檻放開: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腳,又一溝子坐下了,兩手一抱。 ——不走。 老滿拉說著,又把一條腿子架起來。伊斯兒呆了:為個甚?咋不走? 不走。 馬伕一搖斧頭,一串血滴甩上牆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滿拉搖搖頭,打個呵欠: ——走毬個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滿拉閉上眼。 伊斯兒覺得竹筆滿拉這些個話,懶散裡又帶些凶險。伊斯兒一時話塞,覺得不知再說句什麼。竹筆老滿拉不但是詭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兩個。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層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兒覺得害怕,他沒見過這樣的人。撕一點皮,把這瘦包架裡頭的東西,不論是氣還是血,順破口放出些,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這麼個竹筆老滿拉卻懶懶地、傲傲地,根本不領情的冷淡樣子,好像不是捨了命來搭救他,倒是給他添麻煩似的。 巨無霸般的喊叫水馬伕也啞了。馬伕堵得半句話說不出。斧面上的血滴淨了。伊斯兒看看馬伕,巨無霸忸怩地磨過熊身子,對準了蹲縮角落的竹筆老滿拉: 走唦, 實話,不走。 喊叫水馬伕絕望地又搬轉身子,求救般望著伊斯兒。兩人都不知所措,老滿拉從來作為古怪,可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斬罪,伊斯兒說。 知道。 我兩個劫牢剛劈了官家一個兵。 唉。 你婦人,無常啦。柴草垛裡沒藏住。 她那個人,老滿拉很抱怨的口氣。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說給一下,為個甚不走? 沒心思說。你們回吧。 竹筆老滿拉收了問答的勢,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兒絕了念,心裡想著再不能管他,再耽擱走不脫啦,可是伊斯兒不知是再說兩句,還是拔腳走路。這時竹筆老滿拉卻嚴厲了: 快走!他吼起來,誰打發你兩個來了?快快走!廢物!走唦! 伊斯兒滿心的絕望猛地變了憤怒。他想朝老滿拉啐給一口,但他唰地邁出了門檻。隨後轟一聲牢門木框子一震。伊斯兒抖擻精神回頭,是喊叫水馬伕一膀撞在門框上,熊撞樹似地,馬伕費勁地擠過門,兩人都不再理睬竹筆老滿拉,趁著暗牢死寂,一陣風走著,疾疾地潛出大獄。外頭天正黑,抱住皮袋,順流一氣漂過十里店,揀荒僻去處上岸,藏了刀斧,銷聲匿跡地回到了一棵楊。 餘下的日子,格外寧靜。一棵楊的兩家人混在莊子裡,事事更謹慎仔細。連著金積大平原的地裡,莊稼立起來又伏下了,伊斯兒覺得好像沒有夏秋,在一棵楊住了三年。心裡有事,冬天有事,所以兩眼裡總是冬景色。連著金積的茫茫荒野裡。煙樹蕭條,□土無色,每次一望過去,總覺得那裡蒼茫得深遠,荒冷得動人。忙著地裡活計,心裡愁苦時,去師傅墳上跪上一陣。日子過得沉著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來了:蘭州要把監著的竹筆老滿拉押來縣裡,當眾砍頭。 伊斯兒和喊叫水的馬伕商議一陣,決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聲地人堆裡給他念個討白懺悔。干金難買的良機都抓住了,蘭州大獄的鐵鎖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領,那麼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場上人擠著人。看的多是四鄉饑民。伊斯兒想清家官府虧的,連看戲捧法場的,也只剩了饑民了,西省的饑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見人耍蛇、拔牙、說嘴、賣藝,大浪大湧擠著的,都是兩眼火星一臉菜色的饑農。聽著吼叫般的討吃聲,就立時能辨出陝西甘肅,熟悉些的還能辨出會寧靜寧來。形形種種的西省口音,攪和著赤腳爛鞋蹚起的黃塵,捲成團,游著流,蒸蒸騰騰地遮住了人的視線,連天色也給攪擾得昏暗了。伊斯兒和喊叫水馬伕擠著,都頂著爛帽帽,一頭擠,一頭提防給家鄉人撞見。若是聽見鹽茶口音,或是同心東山的口音,他兩人便假裝彎腰拾物,或是聽人召喊,立即擰了臉,低了頭,躲遠開。這麼擠在饑民堆裡,漸漸地近了法場心。 老滿拉,還有三四個斬犯,捆羊般捆在陽坡地裡,默默地垂著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個清家官伸直雞脖,正用勁吹乾那墨跡。伊斯兒盯著竹筆老滿拉,心裡傷感。 一陣工夫,那官使紅筆圈告示。一頭圈,一頭有個人唱名。頭一個喊出的,便是竹筆老滿拉的大號。接下來還有別人;伊斯兒聽得蹊蹺,覺得有些什麼差錯。他探詢地看一眼馬伕,馬伕正盯著,兩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兒打了一個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說:「擾害關津,撲傷兩命。」伊斯兒覺得有了什麼差錯。 再唱的那些斬犯是些因姦殺人犯、焚燒官倉犯、拐賣嬰兒犯,抗糧犯等等。伊斯兒明白了:竹筆老滿拉隱了兩件:一是教門,二是他那一日幹的事情。 紅筆一甩,最後唱出的一名斬犯是個翦伐植樹犯。伊斯兒見到,那濕淋淋的告示給幾隻手舉著,貼上了縣城的夯土牆。饑民群裡一片騷亂,鼓的聲浪把糊上土牆的告示吹飛了。官兵們急迫,把那告示紙用甚棗刺針扎上牆,又拍實了漿糊。於是饑民堆裡又是一片騷亂。不知是喝彩還是要飯,熱哄哄灰濛濛的塵沙熱浪從頭頂湧過,但告示貼得很牢。 伊斯兒又看看喊叫水馬伕。 馬伕臉雪白,直勾勾的兩眼裡,寒氣陰森。 伊斯兒心一沉。 這一回,滿拉沒幹成事情。伊斯兒覺得恐怖,在這殺人場子上,伊斯兒突然悟出了老滿拉的解數。那人有機密,伊斯兒想,蘭州城裡安了隱線,使過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敗了,下在牢裡,那些隱線還在蘭州城麼?官家還是不知,自家人一樣不知。能人吶,伊斯兒暗暗佩服。可是連這麼個人,也幹不成事情。也就是說,主沒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幹的,只是寫一本經,記下教門艱難的機密。再就是連累一個婦人,伊斯兒想起笑臉婦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婦人隨著殉死,連逃開的路都沒有。 這時,開斬了。 頭一個便斬竹筆老滿拉。人群轟地炸了,都死命擠,個個伸長了脖頸。討口的饑民也圖新鮮,一時間忘了餓。有個佝僂廢人像個狗,騷情地從馬伕襠下鑽,要鑽到跟前去。伊斯兒恨得剛要罵,那人被馬伕一腳踏住,熊踏雞一般臥在黃土裡。人群裡呼嘯著汗臭口臭,伊斯兒聽見這時滿拉在場心喊了一嗓。 「虧心哪——」 伊斯兒一下被淚嗆住。他見馬伕死勁一踏,那臥在黃土坑裡的佝僂廢人一聲哼。冒出一股惡臭。屎給踏出來了。伊斯兒難過又噁心,急忙操開人堆,往前擠。馬伕也使熊掌扳開人牆,擠在他並肩。後頭的人潮一湧上來,貼住後背心頂著——那佝僂廢人大概給萬人踏死了。伊斯兒這時離竹筆老滿拉只幾步遠,老滿拉給按在黃土坑裡,正竄跳著掙扎吼叫,一張臉掙得又白又青。劊子手一個人按不住;另一個也愁著砍了幫手,舉著刀猶豫。監斬畫紅圈那人,伸著脖子罵了: 「死鬼:你喊叫個甚?」 「就是喊叫!」 竹筆老滿拉掙跳著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兒覺得一邊膀子抖。一看馬伕,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馬伕黑塔般立著,兩眼黑黑地,卻輕輕地,一下下地點頭,伊斯兒的淚水洶洶地淌開了;他簡直想立時跪下大哭一場。竹筆老滿拉把事情就這樣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經落到了喊叫水馬伕的手上。事情起了,又敗了,此刻又傳過了,但一切機密都沒有給行虧的官家發現。那一日坐在綠呢大轎裡的人不知道這一切前後的事,他沒有感性。 喊叫水的馬伕突然一擰伊斯兒的頭,大著啞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兒和馬伕一閃肩,人牆便衝過去,使他們退了後。老滿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時間,場子內外靜了一下。伊斯兒猛掙脫頭回看,他隔著人縫,又看見了滿拉。 老滿拉乖乖地跪著,伸直脖頸——伊斯兒看真了:老滿拉是使足力氣伸他那瘦脖頸。他伸得那根瘦脖頸直挺挺的,皮都繃直了。伊斯兒這時淚水流盡。這淚水停掉的一刻,這男子絕淚的一刻,伊斯兒以後多少年還記得。 劊子手也許奇怪得停了一會,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兒和喊叫水馬伕沒有看見那一刀,他兩人已經擠出場子,藏在一堆不會擠的老太婆碎娃娃裡念開了。念是默念,兩個都不是唸經人,只能念個將就。他倆一聲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襤褸、或者乾脆掛著兩隻奶子皮袋的饑婆子堆裡。伊斯兒睜著一對枯眼,馬伕抱著熊大的頭,勉強地,把討白念罷了,等著官家把那些頭砍完。 散了殺場,官家剛撤,伊斯兒和馬伕便過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沒人認屍。他兩人在人群混亂中擠上前,警覺四外無事,便一把扯過竹筆老滿拉的埋貼。只是個無頭埋貼,脖頸上刀口圓圓的,不見半點撕破。伊斯兒靜靜地想,竹筆老滿拉舉的意,該說是全美了。 頭尋不見。有個壯實饑民抱著一個頭,在剜裡頭的腦子吃,幾個饑民圍著,想奪不敢。伊斯兒使個眼色,馬伕撲上去,一把奪下那顆頭,卻不是滿拉的。四下饑民圍上了馬伕,像一群瘦狼圍著一頭胖熊。馬伕絕望地不知怎麼辦了,未了一掄臂,那顆頭呼呼帶著銳響,飛得不見了。饑民們立刻撲著追去,馬伕擦著手,垂頭喪氣回轉來。 無頭的埋貼,給血染得紅紅的。伊斯兒想起偷渡金城關那一夜,心裡覺得老滿拉對;只要舉了這樣的念,還愁沒有血衣麼。伊斯兒想得心酸。於是又發覺自家已經沒有淚。 馬伕尋遍了,也查看了那幾顆人撕人搶的頭,都不是。竹筆老滿拉的頭,就便是不見了。伊斯兒守著無頭埋貼,心裡奇怪。 喊叫水馬伕罵道:這些個狗種;還有什麼不吃麼?咋這麼個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淨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個後世!吃!就知個吃!沒個品級的東西!…… 伊斯兒卻想,金積大戰的時節,不也是埋了數不清的無頭埋貼麼。正想著,伊斯兒看見了那條狗。那狗望望伊斯兒二人,走了兩步,最後□開跑遠了。 兩條漢子,晝伏夜行,在第三天夜裡把竹筆老滿拉的埋貼運回一棵場。帶著血,缺著頭,老滿拉神秘又安詳。兩人當夜給亡人行了站禮,埋在師傅墳旁邊。 幾月後,傳來消息,說是天下改元,以後要稱光緒年了。當時鄉里人們弄不明白,還是婦人們心靈巧,師傅女兒和喊叫水馬伕的瘦婦人拾柴時說: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兩個男人聽了,覺得有理。一打聽,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兒砍了那棵楊樹。沒有人管。於是莊子裡戶戶分了一點木料,伊斯兒和喊叫水馬伕把料堆在一搭,口裡不說,心裡準備以後搭座莊戶。 在師傅和老滿拉的墳上,伊斯兒又栽了一棵樹。栽樹那天,伊斯兒沒有看見喊叫水的馬伕,也就沒能和他商量。等樹長起,伊斯兒想,地名對實景,還是個一棵楊;可是意舉的是另一個——到那一日,新樹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兒盼著光陰也能改變。 日子續著日子,又在這片蒼涼的土地上轉開了。遠近的莊戶,也許稍顯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時能見上連成片的炊霧,灰白繚散地在天盡頭飄,像是朝著金積點起的香煙。 喊叫水的馬伕回來了,但他那獨兒子卻沒有回來,伊斯兒並不和他多攀談。馬伕沒告訴伊斯兒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緊的那樁事情。伊斯兒的日子空得很,於是,每天就辦些功干。天黑下來,伊斯兒點上香(那時節,有時能賣些柴草置香,有時還是用師傅的解數,點苦蒿子),獨自一人念即克勒。沒有師傅,事事不好辦,伊斯兒就自家給自家定下位份——他憐憫竹筆老滿拉那頭腦:有主意,有解數,又失了首級,竹筆老滿拉的位份在頭上。現在輪到馬伕;伊斯兒想,喊叫水馬伕只不過兩膀熊大的氣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兒猜該在兩臂上。自家呢,伊斯兒邊念邊體會,一直沒有定下來。 先是把氣運到頭上的傷痕,黑暗正中,凝視著全黑裡一星紅亮,傷疤立即熱了。後來,那頭疤燙得頭疼,伊斯兒暗想,這是位份不對。於是伊斯兒試著變換,在念「倆依倆罕」時,他試著全身的血脈。師傅沒去的光陰裡,情況不是這樣,那時有師傅的指點。伊斯兒潛心自家的干辦,陶醉經常發生。喊叫水的馬伕一直忙著,伊斯兒知道他在準備事情,便不過問。馬伕終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終日地推著磨。隔著幾座泥屋,石碌碡的鈍響從沒有個停。 那一年又是饑荒,光緒二年。 馬伕婦人的磨盤上,雜糧摻著苞米稈和苦樹葉。送走了獨兒子以後,那婦人陰沉著臉,連見上伊斯兒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兒婦人——姑姑跟前,默不出聲地彎一下腰。 一棵楊的農戶裡,有幾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馬伕來尋伊斯兒時,伊斯兒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黃土,枯崖一分分潤了。透過引路人的迷濛血色,金積平川的盡頭立起一座綠琉璃宮殿,入夜時穹頂環繞著璀璨彩燈。伊斯兒覺得到處嘈雜,唯恐那禁寺神宮失去寧靜,於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來;伴著撕裂的《默罕麥斯》,右手沉下蓄集,緊跟即克勒的頓挫。師傅在紅色透明中緩緩前行著,相跟著一群又一群的窮人富漢。伊斯兒覺得雙足輕盈,跪坐著也能飛昇了,他心裡歡喜,他想喜悅地追上師傅說一說這些。喊叫水的馬伕來了,萬物眾人中只有馬伕蓬面垢首,顏色黑污。那瘦女人抱著磨棍,仇恨地盯著自家。伊斯兒心裡通明大亮,他問道,你兩人要走個哪搭哩?喊叫水馬伕答:去辦那該辦的事情哩。伊斯兒又問:我是隨上你辦那事情呢,還是隨上眾人升天哩?馬伕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兒氣了,伊斯兒想,只要我念完下了這即克勒的圈子,兩腳便能輕聲,能飛行,你怎還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兒便忿忿地收尾,朝著透明紅光裡的師傅,接了一個都哇爾。師傅在霧裡慢慢停住了,伊斯兒心裡歡喜,等著搭救的奇跡。此時金積平川裡猛然立起千千萬萬的人來,破開的黃土像一片起風的海。伊斯兒見那千萬大眾都舉著血衣,爭著撲向師傅,伊斯兒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馬伕呵呵笑了:不如滿拉。 伊斯兒氣極了:怎不如他? 馬伕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這莊子。 走哪搭?伊斯兒急問。 走肅州。 伊斯兒突然明白了。金積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樹木稀疏可辨,眼近的莊戶裡,倒坍的泥屋有半數。耳朵裡抽空了聲音.仔細聽時,是少了那石頭碾磨的鈍響,再看看喊叫水馬伕:一個巨無霸大黑熊,連一個瘦蘆草的細碎女人。伊斯兒眼裡褪去了五彩,呼吸漸漸平順。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覺,心咚咚跳著,一下下平穩,伊斯兒體會著心跳。覺得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靜。 走肅州? 唔。 在那地方麼? 唔。 你家婦人怎麼辦,也是送出去麼?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兒此刻清清醒醒。教門的規矩,師傅的交待,這些是不必多言的。 幾日後,三個人朝著河西,朝著西省正紅火起來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營督辦新疆的肅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黃土川裡,三條人影孤單單的。 一路吃的是瘦婦人磨下的雜面。 後來,百年以後,人們從教內聽到這兒的秘事,起了一個標題,叫做「待命肅州」。時間從光緒二年起,至光緒五年夏天。那幾年裡的真實,已沒有人能清楚;年輕人因好奇,朝鄉老細問窮究時,白髮老漢蹲在陽坡角落裡,搔搔胸口,曬著光頭,吹噓似地添枝加葉,把事情攪得更沒了邏輯。 老漢們暖洋洋地說:從那以後,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沒個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讓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馬伕每日捎一些脂粉來,那婦人搽。伊斯兒從書裡抬起眼,覺得她是白些了。憑著機密,在肅州立了腳,變了身。馬伕不住回城,在漢城開一爿店,經賣細氈、麋皮、氍毹、□砂、陰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藥、番紅花等等西域名物;終日穿綢戴緞,暗裡結交朋友。伊斯兒夜間在虎夫坦之後干功,用體會來的奧妙,學習測卦治病,在回城夷廠街的舊館驛一側置了間屋。生意不興隆,伊斯兒每日瀏覽著星圖,打量著出入夷廠街的人物。 兩人都不上寺,不禮拜,無論住回城漢城,都只稱自家是西省漢民,祖籍隴東。三年裡,只是在臘月裡告別朋友,一個說走新疆採辦些價好的玉團團,一個說走蘭州訪幾位道觀的高士;兩人出了肅州,便換回短打扮,封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楊上墳。他兩人回家上墳干爾麥裡時,瘦女人便留心著肅州房屋,三年時光,在隱忍中一天天挨過了。 盼來了一個新疆鴉兒看(鴉兒看:莎車)大伯克帳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約勒。伊斯兒初次見到阿克·約勒的那天,正當自家了罷《穆罕麥斯》,念著即克勒的贊詞進入陶醉時。伊斯兒看見這個西域客闖進自家獨室,一時沒能醒來。他在二年裡干功深入了,不僅僅能輕身消聲,而且常常能感知機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見一灣碧水,綠波輕蕩。湖中有二座沙島,黃沙澄淨。當阿克·約勒闖進來的時刻,伊斯兒正靜靜注視著這個景象,忘了危險,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聲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麥斯》!」 伊斯兒自語:「一個湖。」 「默罕麥斯!你會念這個尊貴的經!」 伊斯兒喃喃著:「三個島。」 那人大喊:「你是——東干回民!」 伊斯兒覺得雷打下來,湖島俱滅。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長刮刀。伊斯兒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個「回」字。就一刀背把他擊倒。伊斯兒左手卡住那人脖頸,右手便順過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說。 是喊叫水的馬伕來了。馬伕一臉殺氣,邊大步邁過勸說,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淚流滿面,臉青紫了。馬伕搡開伊斯兒,一熊掌摀住那人嘴,青紫臉立即變黑。馬伕盯一眼伊斯兒,眼色淒慘。伊斯兒知道因陶醉念了高聲,心裡又惱又怒,但又想,這人許帶著幫手,於是止住馬伕。先問一個,伊斯兒說。 喊叫水馬伕鬆開巨掌,只使兩根粗壯指頭,一個鉤子夾住那人喉管。伊斯兒幫馬伕卸下綢袍子,自家也卸了長衫,問道: 「你是個誰?」 答問一來一往。兩人問了一句、聽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腫著黑紫臉,拚死地說: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兒忍著心驚,又問;「你奉著誰的口喚?」 「倆依倆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馬伕陰森地笑起來。他鬆開二指鉤,慢慢五指合起,做了個大拳頭,再緩緩舉起: 「你個毬兒子,這兩句,想騙爺麼?」 「默罕麥斯!我們也是念默罕麥斯的人!」那西域客絕望地叫,兩根腿子在馬伕熊屁股重壓之下,掙也掙不動。 馬伕猶豫了,拳頭停在半空。 伊斯兒盯著那人,他認不清這張臉。沒有好惡的感覺,也沒有誠信的消息。伊斯兒說: 「宰錯了你,我兩人情願走火獄!」 說罷朝喊叫水馬伕一瞥。 馬伕把鐵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瘋狂般一掙,拳頭打偏,切開嘴角,半個臉皮嗤地撕開。馬伕氣憤地一把捏住那顆頭,又掄起拳來。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聲比一聲低。兩人對視一眼,馬伕一把抓住那臉頰肉皮,啪地貼上鮮血稀爛處。伊斯兒一剎間突然覺得,雙目出現了一湖三島的圖景。伊斯兒朝馬伕喊:「打錯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馬伕驚得手一抖:「快些!治傷!」同時又厲聲追問:「再說!」 「總督衙門……當公園……開放兩個月。」 馬伕把傷口對了縫,開始上金瘡散。他連連催著滿臉血的西域客:「再說!再說!」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廢勒……請肅州人……遊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兒眼瞳上,那一湖三島的圖景愈來愈清晰。伊斯兒簡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島,正是那老卡廢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兒對馬伕說了干功裡見的圖景,馬伕說,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兒問,能緩過麼?馬伕答,怕不易了。伊斯兒緊張了:這人帶著口喚來,打毀了他咋辦?馬伕答,口喚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喚正是這個,他是個報時辰雞。 伊斯兒點點頭。馬伕看著那西域客還有氣,便說:「你的事情完了。若傷好了,你回鴉兒看走。若是傷重死了,你便是為守住機密,殉了主道。以後我們插香上墳,有一個念舉在你的身上。行麼?」 西域客搖搖頭。 馬伕把臉色一沉;「怎麼,不能成麼?」 那人間:「誰……宰……他……?」 馬伕和伊斯兒急速對視了一眼,默不作聲。 「你們答應……宰了他……卡廢勒!」 兩人臉色如鐵,一聲不吭。 過了兩個時辰,西域客斷了氣,伊斯兒給他念了討白。按自家規矩,使他帶血下葬。臨最後又問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鴉兒看城某某,來肅州等時機,也等了一年多。 兩人覺得這人出現有些奇妙:送來了時機;也破了秘密。顯跡是: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實現事情了。 伊斯兒見喊叫水的馬伕大模大樣,珠光寶氣,身上的綢袍閃著金銀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絡繹不斷的人。多是肅州土地風流,塾館先生,擁著些南方的闖北騷人,西域的異族娼妓。喊叫水馬伕正和一群長衫人吟詩,伊斯兒看得新鮮。水邊亭子,彩漆不幹,沙白水綠,旱中滋潤。喊叫水馬伕手搖一柄紙扇,每聽幫閒們得了一句,便粗聲喝彩:「左湖!」再踱幾步,又聽一句,於是又一聲粗喝:「左湖!」這一日風清日烈,左屠夫調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劃了些彩舟,哼著花鼓。伊斯兒轉出總督衙門,覺得那裡狹窄,老卡廢勒若敢與民同慶,就不該再逛他天天逛的後花園。伊斯兒來到酒泉湖,裝出眼福過飽,頭腦遲鈍的一副笨相,避著遊人問答,藏住隴東鄉音,漸漸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馬伕身上,所以伊斯兒沒有帶刀。 伊斯兒盡量走得緩慢,一塊石頭也蹲下看一陣。他見喊叫水的馬伕立在亭下,正摸錢買酒。肅州士人們三五雜落,不時哄笑一場,喝彩幾聲。左屠夫浚酒泉開風景,是他們當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兒見吟詩的多,暗怕馬伕糾纏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馬伕卻不然。伊斯兒隔著三五簇人,見馬伕爽朗大度,翹著巨肚子,耍著大熊掌,不吟詩,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兒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兩個半圈,看了仔細。喊叫水的馬伕把斧勒進肚上松肉,一層薄綢袍,卻分毫沒顯,伊斯兒認出兩三名捕快,換了遊客常服巡走,但並沒有注意自家兩個。伊斯兒心安了一些,抬頭望望天,戈壁野灘上的一輪驕陽懸著不動。湖光灼目,蟄氣白亮。旱極的肅州城裡營生的人們,不理睬漸起的酷熱,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顧堅持著遊湖尋詩的雅興。 天色過午了。 伊斯兒破近亭子,肅州名人已經鈔詩了。伊斯兒來肅州三年,漢書還是不會。踱近了,便有人舉著紙說指教,伊斯兒只說看看詩裡有無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頭笑笑,伊斯兒心裡漸漸著急了。 眾名人推辭一番,肉鋪當鋪米鋪的主人們便乾咳笑著退開,先生老師走關西的秀才便嚴肅推敲起來。最後得了三詩;一首詠洲湖,一首詠左公,一首詠鯽魚。眾口難調地,又勉強修改一過,詩就鈔出了。伊斯兒找喊叫水的馬伕,見他正端杯敬那詠鯽魚的秀才。 伊斯兒猜,官家就這麼個:拍馬的不到,馬是不能牽給。這陣子該來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個時辰,堤上來了一頂綠呢大轎,前頭堤上走開一溜騎勇,後面堤上跟著一串步勇。 伊斯兒默默喚道:「主啊。」 名士們歡騰起來。湖中彩舟立槳致禮,歡唱的花鼓南歌又起於水面,伴著笙樂。 一陣工夫,八個騎勇來到亭謝前,排成雁翅,人人騎的都是紅馬,並不掛刀。亭上眾名士也站成兩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遠處湖外,荒漠反射著日光,擊出一線白熾的亮點。 大轎近了。 伊斯兒從未這麼近地看見這轎。五年前在蘭州金城關,這頂轎是在兵馬喧囂中模糊閃過的,那時塵沙中只見轎子的綠頂晃動。近啦,伊斯兒暗暗念道,慈憫的主啊。他恭敬地肅立在人群裡,不抬頭,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馬伕飄動鮮艷綢袍,舉一杯酒,大笑著下了台階。 「哈哈哈哈——」 伊斯兒聽那笑聲裡有一絲嘶啞。他頭骨悚然,恐怖片刻湧滿胸腔。喊叫水馬伕縱情笑著,大步筆直,朝轎子走去。高舉的雙手裡,一杯酒激烈地濺著。伊斯兒見馬伕已經距轎子五步之遙。此刻,馬伕的臉膛突然顏色一變,如同紅彩。 伊斯兒突然憶起那一日金城關的老滿拉:直至後來劫獄、被斬首,老滿拉的臉色一直蒼白如骨。一個臉白,一個臉紅——伊斯兒心中動著,眼睜睜見那轎尾高翹,轎身斜傾,坐轎的仇人就要下轎了。 喊叫水的馬伕突然一抖手,酒杯飛上空中,手中現出一柄斧頭。馬伕一躍而起,綢衫呼呼鼓風揚成一片霞。說時遲,那時快,喊叫水馬伕餓鷹撲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剛鑽出轎門的人頭上。伊斯兒仔細看著,覺得自家心靜如石。白花花的腦漿進射而出,迎著散成水霧的酒,在烈日中閃爍。馬伕腳掌落地時,第二斧已經剁在那人脖頸上,半個頭一下子歪著疲軟。伊斯兒感動地念著,主啊,我的養主。他注視著馬伕閃電般掄動斧頭,如雨的砍伐帶著噗噗的濺血聲,密如鼓點。那個坐轎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瘋狂的斧刃卸成兩片。喊叫水馬伕儼然一尊紅臉天尊,淋漓快暢地把斧子舞成一團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顆掛著的碎頭,馬伕撲搶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爛頭。頃刻時那頭被剁進泥土,又被連同泥地剁爛,變成血泥不分的一灘。喊叫水馬伕突然間失了對手,跪在血泊裡,撐著斧大喘粗氣。 亭上亭下驚呆的人醒來了,尖叫一聲炸開堆,四散逃命。騎勇步勇沒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踐踏中又撲了過來,把喊叫水的馬伕圍住了。此時兵勇隊衝進,刀槍齊下。身影狂亂中,伊斯兒看不見馬伕殉道的場面。伊斯兒把身軀在亂人堆中擠著,默默念起了送終的討白經文。念時伊斯兒也把念舉向師傅和竹筆老滿拉,他視野中顯出了同治十年金積大戰的刀光血影。他感動得忍受不住,但他覺察出自家心並不跳,臉色並不變。他頌主,一遍遍感贊萬能獨能的主,那時他不知道——馬伕剁爛的那顆頭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洩露,也許是抱磨桿的瘦婦人。官兵圍住漢城商棧時,那瘦婦人倒鎖店門,在裡面放了火。那些香藥、□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異臭嗆得半個漢城心肺疼。官兵挑開火,往裡摸。藥物點燃了以後,火焰有紅的,更有綠的。兵丁們換了撓鉤,一根根勾開冒著綠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竄跑在火裡,映得紅紅綠綠一個鬼。伊斯兒搭救晚了一步,他遠遠立著,擠著趕熱鬧的雜民。 伊斯兒一言不發,隔街看火,看那詭秘的綠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渾身一陣染紅,一陣變綠。官兵們發一聲吼,勾開一根火苗木頭。伊斯兒眼睜睜見那瘦女人瘋了,她恐怖萬狀,披頭散髮。長撓鉤搭上她肩膀,伊斯兒遠遠望見,她肩頭給撓鉤撕開一塊又一塊。瘦女人開始尖嚎,厲厲的銳聲蓋住了人聲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襲著伊斯兒,女人給扯到了火獄門前。伊斯兒心中沉沉的,如鉛水,如鐵石。伊斯兒抱住臂,冷冷地凝視著,開始為瘦女人念討白。 紅綠火苗咬住了瘦婦人,兩三根鉤子也撕扯著她。伊斯兒知她瘋了,伊斯兒聽見她嚎叫著喚起真主來。「胡大(胡大:波斯語,真主)聖人喲!主哇!」瘦婦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著她的磨棍。 喊叫水馬伕的瘦婦人燒死在柱子上。事情過後,伊斯兒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嚴查在整個西省城鄉展開了。 瘦婦人高聲喚主,洩露了喊叫水馬伕與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覺了。肅州大營裡傳出告示,貼遍了遠近城池。凡回民聚地,關哨如林,處處的牢監爆滿。伊斯兒聽說左屠夫親筆撰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國嚴查。肅州城秋八月結了冰,西省最冷的一個冬季來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勝,把大營遷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肅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誰拋棄了一般,一日日蕭條起來。 伊斯兒沒有尾追著走哈密力。 伊斯兒搬出了漢城,先在北沙窩住了一陣。肅州回城尤其夷廠街的回民,幾乎都拷問著滅淨了,伊斯兒覺得心力瘁竭,沒有勁頭追著走哈密力。當冥冥中的養主,把事情放到伊斯兒雙肩上的時候,伊斯兒年歲不滿三十,卻衰弱得像個老漢。頭髮失了八成,手臉皺紋密密。步子輕得若有若無,滿口牙齒鬆動。 伊斯兒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尋覓。 他在左湖頹敗的坍堤廢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馬伕的骨殖。 找不見不算完,過上兩日又找。那亭子台階坍了。位置還清晰。邁開五步,就是馬伕走向主道的地點。伊斯兒拖個老漢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連血跡也沒有。黃土淨淨的,無一點紅。 伊斯兒還是找,獨自一人,沿著兩眼中一次次破敗的景色,年終歲末,他朦朧聽說左屠夫成了大業,班師回來了,他沒去查訪。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著長長的旗仗,巨大的綠呢大轎晃閃,他沒有留意。州城傳開了花故事,說左大人那一日嚇著了,落下個小便失禁的病,衙門後園日日曬尿褥子,伊斯兒也不細追問。伊斯兒心如死灰,臉上毫無神采,蹣跚卑瑣,完全看不出是個回民了。 伊斯兒心裡,有一般道不盡的悲哀,久久繚繞不去。伊斯兒想弄清楚這是什麼,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氣日日縈迴,夜夜沉澱,護著他的心結了一層厚殼,伊斯兒覺得自家在變,從內裡向表外,整個自己在靜靜蛻變。 子夜清時,大漠中伏動著塞上寒氣,如泣如訴。伊斯兒凝視著黑夜空中,有一顆星如同香火。即克勒在靜寂中無聲地念開了,流暢中觸撞出一些快意。竹筆老滿拉剩下一具無頭的埋貼,喊叫水馬伕失去了蹤跡。伊斯兒兩頰上掛著淚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沒有實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動情。在凝視中,他冷冷地看見了一卷打開的白圖,無聲音,只移動,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餘事作詩人」,轎子候著他吟,不動。功干的位份終於沉定,落在心葉的靈感處,伊斯兒守住了。老屠夫打發師爺上轎,自個忙著改詩,馬伕砍錯了人。白圖徐徐打開,慢慢合攏。伊斯兒凝視著,沒有驚歎,沒有感慨。當唸經人要緊的伉份,終於定牢在心葉靈處,與三十歲男兒的性命合成一體時,伊斯兒並未察覺。 萬物,萬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圍繞著那一顆孤星。宇宙中充斥著清冷,難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兒在這無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遊子久歸,如同找到了故鄉。 造物的養主,你使左屠夫繼續召誘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馬伕的光陰。在肅州城郊,在殘破的乾涸湖灘上,伊斯兒久久凝視著博大肅穆的夜,覺得自己離神很近。 天破曉,黎明從東極的荒漠上噴薄而來,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遠近不見一人。伊斯兒接完了長長的一個都哇爾,把求助和承領的一切,熱熱地抹在臉上。這麼著,當伊斯兒接受了事情,起身離開時,他絆上一根木頭。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頭失離了,那根斧把子回來了,伊斯兒想。天大亮了,伊斯兒藏了斧頭柄,朝肅州回城走去。次日,他變賣了夷廠街的那間屋,合上細軟,偷偷鑄了一個元寶。再幾日,看確實無人注意,伊斯兒便懷著那錠元寶,出了肅州。三十里過後,他換了莊稼人短打扮,對準一棵楊,踏上了回家的長途。 滿目瘡痍中,從河西,漸漸地向東。沿途饑民堵塞大道。路旁栽著的樹木,皮葉都給饑民吃淨了。 伊斯兒見著一些棚子,搭在路旁,裡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顧他們,情份就是一個棚,安頓了老弱殘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來的朝著東,隴中的上行瞄準西口,一字通兩極的河西大道走廊,給饑民們走得擁擠不堪了。有個棚子上使了塊板,上頭寫著:「勿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兒拾眼望望樹木,一棵樹上坐著兩三個菜色娃娃,正朝危險的梢尖上攀,去撈那尖尖的葉子。順道排向東方,樹樹爬滿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擠。 光緒十年夏,伊斯兒回到了一棵楊。 走近泥屋,遠遠就看見了她。推開柴扉,門軸吱扭一聲怪響,乾澀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湯瓶,她小聲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兒搖搖頭,示意她出去,要換大淨。她猶豫了一瞬,半倚門框,沉吟說:剛剛聽說一個事哩。伊斯兒又搖搖頭,一揮手。 長吁了一口氣,舉意洗大水。伊斯兒又累又乏,洗罷出來撞上毒陽,一陣重重的暈眩。婦人遠遠跟著,迴避開一段路。伊斯兒跪在久違了的故土上,膝上觸著一種溫熱。他久久沒有開端,等著胸頭的激動平息。金積平野上,煙樹親切,林影如舊,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兩座墳上雜草繁榮,大的是師傅墳,小的是滿拉墳。開端的一章誦起以後,那兩座墳上青草便搖了。伊斯兒在蒿草的波動裡,為喊叫水馬伕的斧頭柄造了一個墳,排在師傅右手,和滿拉成了兩翼。 最後,伊斯兒悄悄取出刀,擺在那三座墳之前。鹽茶地方慣用的牛皮刮刀,被搖曳的蒿子青草埋沒了。 女人在背後悄悄開口了,她走近來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兒微微一笑,點點頭,還跪著。 唉,慈憫的主吶。女人歎道。 兩人默默無言了。 伊斯兒立起身。夫妻兩人朝泥屋回轉。夏日的驕陽過了午,斜斜的光線柔了。金積原野上逆光現出一層粉色,似血,又似糖飴,一派甜甜的感覺。楊樹直直地聳立著,十年間它成材了,樹皮粗硬,紋絡青春,把一片濃蔭遮著並排的三座墓。 女人還是原樣:嬌小的身個,師傅獨女子的神情。伊斯兒覺得她那神情新鮮,像頭一遭見。女人嗔問:看個甚,我老掉了麼。伊斯兒不語,多年裡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婦人。伊斯兒拉開柴門,進了屋。回頭見女人在門外楞著。 進唦。 女人端詳著自家。伊斯兒想,她嫌我老掉了。從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個老漢。」伊斯兒算算自家剛剛二十九歲,心裡奇異。到了家,上了墳,承領了事情,伊斯兒覺得自家二十九歲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漢年紀,走得小了回來。伊斯兒又說給一句: 進唦。 女人癡癡立著。半晌,她說:聽說了個消息。 咋?伊斯兒問。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雙眸漆黑。 怎麼了? 在南方,說是福建,他病毀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離地盯著,伊斯兒想到師傅。病毀了麼?伊斯兒反問道。 病毀了。女人又說給一遍。 伊斯兒一怔。他見自家的女人靜靜在那裡盯著,一動不動。伊斯兒心慌意亂,一時頭腦虛空了。他受不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他萬事想遍了,想盡了,可沒料想這個。 女人依然那麼個,立在門檻外,逆背陽光,輪廓姣小,靜靜地盯住伊斯兒。像等回話,不進屋。驚訝從伊斯兒心中升起,他沒料想到。這對柔眉細眼裡,藏著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兒不聲不響,使全力從那虛空裡掙扎。 女人柔和地,憐憫地立著。默不作聲,一步不動。 伊斯兒忍著,獨自在那陷阱般的虛脫裡掙扎。他心裡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難忍。他想不到,居然這樣,他認識了自家的婦人。毒火在燎著心葉靈感處的位份,煎熬般逼他開口。伊斯兒忍住了,渡過了關隘,掙出了虛空。他終於臉頰一下抽搐,開口了。 「——我宰他的後人!」 女人渾身微微一震。隨即,她進了屋。當夜,久曠的殺場裡下來的男子受夠了溫柔。這師傅的獨女兒,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們此時只是殘餘的兩人,但他們相聚了。他們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殺機,女子獲得了身孕。 光緒十年七月間,屠了陝回一百萬,甘回數十萬,新疆維人(當時叫纏回)數十萬,另外還欠著太平天國、東西捻子纍纍血債的湘陰左家,辦了一場隆重耗費的喪事。三年後,他的文牘家信悉數徵集,編成歷史,成為這位清末名臣、愛國大將的資注。其人值大時代,涉世複雜,功過兼備,給治史者留下了豐富的、可供反覆評說的形象。 以後的事,海邊熱鬧多旱地消息少。國家興亡滿漢淚血,文人們慷慨地寫出好文章的大時代到了。光緒帝拖一條病身子撐著熬著三十多年,好似一隻病羔子管天下餓狼。英雄志士輪到南方人裡出;陝西迤西好像給人忘了,無聲無息。除開鬧些災荒饑饉、貪污匪案、交通官場之外,西省沒有什麼大動靜。好像那些荒山裸土裡不出糧食,也長不出血氣一樣。 對左家那位亡人也是這樣:從來都是南方人悼誦綿綿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卻稍嫌冷淡一些。 ——這都是通說,即一般見識。 日子一天天積著,像不盡的黃沙落在地裡,風去了便厚一層,久了反而不顯。光緒爺的光陰完了,光緒爺又是絕戶。另挑了誰誰,反正大清連著三代小孩唱大戲,宮裡聽不見娃娃哭了。新號聽說是宣統,由一名縣府來的公家人傳給。那公家人巡鄉那一日,這搭有家農人正在打莊戶。夾板子使草繩繩殺得緊緊繃繃,黃土悶濕,一掀掀扔上去,餵給夯。有人唱號子,啞啞地嚎一般。石夯錘起落有致,圍在幾個幫手中央。打牆的節奏,正和著燒飯婦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閒散天淨,沒有雲。遠近樹蔭相連,地裡□溝精濕。——有條渠閃著銀花飽滿的水亮。 一個老漢長衫綢帽,顏色肅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絡雪白鬍子映著紅潤臉盤。老漢走著,尋尋覓覓。他先看了一回農人打牆,微笑不語。又邁開慢步,青布長衫給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漢打發著自家的空閒,姿態逍遙。有人從那新牆上跳下,一面喊叫「鬍子阿爺」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錢遞給老漢。那位老漢袖錢在手,用一隻軟軟的掌輕輕撫摸。 水渠上有石樁。老人沿渠走來,查看了石樁字樣,眺望遙遙的渠水,檢閱一番。他看天色顯晚,就往回轉,依然是飄著衫角,顫著銀鬚,一副寧靜鄉紳的風采。 遠處一座磚石大院蹲伏。黑漆門扇閉著,不見內裡,兩顆赤銅虎頭門環合成一雙。正對準閉著的院門,一條鋪沙車道約半里長,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內沒有嘈雜雞犬,一派沉靜。牆是一抹水青磚到頂,牆內有一株青楊,高有十幾丈,茁壯挺矗,鑽天般刺上半空,蔭涼覆蔽全院。 老者緩緩上了車道,腳步嚓嚓響著沙聲。他邁上石條砌的台階時,大門洞開。漆杖閃了一下,老者提步進門。吱地一聲,又澀又重地,黑漆大門,嚴嚴併攏,剩一對虎頭環搖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兒。人世兩變,他已經五十歲過了。此莊農戶,借他的渠用水種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換零用制錢,出遠門經商的小販還借他的盤纏。一直遠到兩個碼頭,即包頭和洮州,他都有商棧,所以小販們受他的益也直到包頭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鬍子阿爺。莊子裡傳說老漢是奇人,能縮骨輕身。還說他只靠一棵楊樹的料,便打下了偌大莊戶。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財力,而且還看不見他經營。莊裡傳說老漢有一個能生蛋的銀元寶。再的,農人們只知道阿爺老兩口,有家業沒兒子,喜歡清靜。 一棵楊這莊子不小,但住民都是遷戶。只鬍子爺一家人來得早;他說,那楊樹還是一根草時,他就在這搭住定了。 鬍子阿爺(用不著再稱呼他的經名伊斯兒了)走近椅子。看看,這張榆木黑漆椅子光潔鑒影。他撩開青布衫後襟,輕輕坐下了。 走進兩名管事的,莊裡人稱大掌櫃二掌櫃。兩位掌櫃都是西省漢民富戶的裝束:灰布長衫,瓜皮小帽。兩人進屋,立定了不言語,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難以猜破。 鬍子爺沉默著。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長衫上一根枯草葉。彈去那枯草以後,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說吧。兩位掌櫃開始匯報流水。包頭消息,公家陝西巡撫派人販馬,請求接引草地借用貨棧。阿爺默默點頭。鹽池消息,有一營團練拉進沙窩為匪,公家剿滅後,民間暗有槍械,請求口喚收嘛不收。阿爺又默默點頭。甘州消息,請求送阿爺的兩個兒子進學堂,由甘州鴻雲昌商號支付入學費十兩。阿爺搖頭不允。北京清義成商號消息,有個四川籍京官,新近獲罪罷職,此人是教中人,終日禮拜,請求口喚,指示與其聯絡與否。阿爺沉吟不答。大掌櫃說畢,悄悄退下,並不道色倆目。 二掌櫃開始講莊裡情形。東大渠淌漏,採辦新料洋灰灌縫,用銀一共十兩。阿爺默默點頭。莊頭漢民徐姓喪母,發送後家田典盡,徐家請求讓出鄉約莊頭名份,只換銀子五十兩。阿爺搖搖頭;說了兩個字:借給。明日有甘肅卸任他就的督學求見致意,請示席面大小。阿爺點頭,說: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後,有會寧山裡黑槍隊的穆軍師求見,請示席面大小。阿爺點點頭:海參席一桌;隨的人吃饃,燉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窩下的那個死囚已住滿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營,可新近有信來傳武昌消息,此人或許能插到武昌衙門帶兵,不敢做主,請示方向。阿爺沉吟一陣,說:加上花錢賄賂,務必插進武昌行伍。說罷,二掌櫃也一揖手,默默辭去,不道色倆目,全然不用回民規矩。 事畢了,鬍子阿爺獨留廳內,沉默良久。有人來問飯,他揮手不要,說:今日閉齋。天已昏黑,鬍子阿爺獨自久久坐著,滿室寂靜,不聞脈息之聲。 鬍子阿爺頷下的銀鬚,在暗闇中顯出白色。老人沉默著,那銀絲在微乎顫動。時間不知在這大廳裡走了多久,鬍子阿爺一直坐著。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燙著一般漲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紅亮。鬍子阿爺插第二支香時,手顫抖得愈發困難,那香斷了一小截。鬍子阿爺心劇跳著,把這支斷香插牢在那點紅火一旁,又點第三支。他喚著「必斯民倆……」(必斯民倆:古蘭經開端第一句)的時候聲帶濁啞,吐不出聲。阿爺心中恐懼,把香恭敬舉起,插過去。插時。那香折了幾處,卻沒有斷開。老人的頰上,兩股熱淚潸然滾下。那香燃著,也插上了。 三個碎碎的紅火,在全黑中亮了。 鬍子阿爺禮乃瑪孜。誦畢《默罕麥斯》。在這間地下的密室裡,他改為高聲讚誦已有十五年了。鬍子阿爺漸漸尋到自身的位份,輕輕地開始了個人的功課。即克勒,這安慰的蜜藥,這渡世的舟船,開始了。 鬍子阿爺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裡,兩支或斷或壞,使他覺得懲罰在逼近。他心裡委屈,可又不敢申辯自家舉意的乾淨。十五年來,《默罕麥斯》已由高聲吟誦,但口喚卻久久不來。不能陶醉;年輕時多少次應驗的感應,那一次次清晰的圖景,都一直不能再現。年輕時只是一個伊斯兒,一個鹽茶地方的窮後生,隨老人上陣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時常常陶醉。鬍子阿爺聚集精神,想突破兩目冷滅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獨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跡不肯降臨。 他獨自沉默著。先竭盡全力,忍住自家那不爭氣的傷心。 人怎麼不能如願呢,他想摒絕這種雜念。多少年了,青壯熬成老漢,但幻覺沒有到來。何止視覺,連陶醉也不能達到。他心中孤苦無依,便閉齋使舉意更誠信。平涼、米脂、泰州、固原,光緒二十年有四支饑民造反,給養槍械都由鬍子阿爺的人供給。可是,人怎麼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選槍手烈士二十人,彙集京南真定南關,鬍子阿爺(光緒二十年,他記得人稱他一棵楊三師傅)送走了兩個兒子留根,下了翦滅劉仇家的口喚——他隨八十名刀手洗了大淨等著,可是仇人卻暴死在京城了!人怎麼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結籽呢。從那以後,如在苦獄,日日自責,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貴重如金的陶醉,並沒有降臨。 在痛苦中,伊斯兒——鬍子阿爺念著,借一股異妙的神語,洗滌自家殘碎的內心。後來選了四戶人,遠走長江,潛入湖南,想尋機滅左屠夫的後。可正逢河湟事變,全國禁回。四家男人因為念聖紀暴露,三人入獄監殺,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漸漸溶化,心底的位份應和著流暢的即克勒,呼應擊碰,清脆悅耳。阿爺念著,從尊貴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脫離,念進一派渾沌之境。光緒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敗淡化了。光緒二十二年湘陰奔殺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門的衰敗淡化了。執刀的仇人,凶殘的劉劊子一夜病毀,他也一絲絲地淡化了。萬事都在隱去淡化,存活的光陰裡,沒有一丁半星的聖性了。鬍子爺念著自家的即克勒,覺得自家的罪已經不能恕饒。神秘的聲音沖漾著一顆枯硬心臟,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具行屍了。人怎樣才能應心,人怎麼不能如願,養育的主啊,鬍子爺一遍遍地誦念著。 秘密的讚誦念法,美不可言。鬍子阿爺念著,覺得自家只靠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處處有隱線,城城有暗黨。槍械銀糧,已能湊足一師。血性教下,爭先求殉命的,不止數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劉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濺上一股子血呢? 鬍子阿爺想求一次近主的機會。他知道事情的啟閉,不能沒有主的意欲。夜復一夜,他在密室,在墳上,在深山,在曠野,大淨舉意,沉入贊念,等候著自己的時間。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無所不在的養主。沒有主的指引,他連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機會那時間一直不到,鬍子阿爺在宣統二年,已經五十六歲了。 次年,終於結交了代理總兵的游擊、哥老會金蘭山坐堂大爺——鐵游擊。客人身軀矮小、筋肉不露。為防差失,鬍子阿爺吩咐二掌櫃,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槍兩枝。客人隨從兩人,由大掌櫃擺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兒,懷藏利器,不勸不飲,以陪笑公開監視。鐵游擊一人由鬍子阿爺夫婦陪著,在密室中長談三天。每到談深一層,阿爺便道歉告假,躲入靜房坐靜點香,等候顯示。鐵游擊江湖慣客,舉止從容,當怪不怪,心平氣和地在指給的廳堂庭院裡踱步,等著鬍子阿爺一步步的回話。姑奶奶(師傅女子、伊斯兒妻子從十五年前,便被人稱為姑奶)陪坐,不厭其煩,把些個碎枝末葉問詢得細上加細。 鐵游擊說:不慌不慌;不用說等三日,大丈夫辦事,先如處子,後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說:我們莊稼人,哪裡見過世面,只當是串個親房,浪個鄉里。 鬍子阿爺一遍遍地舉念,盼望著冥冥中的口喚。靜房中央,並排三根香火燃著,悄無息聲。大事臨近,鬍子阿爺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著一株無形的冷靜之芯。三注香火黯然地亮著,青煙縷縷拂過。此人掌握的金蘭山勢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軍官。哥老會一如自家教門,信徒敢死。鬍子阿爺漠然聽著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漸漸沉入。 但是沒有陶醉。沒有像娃娃時那樣,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戰重現。也沒有肅州城裡,預先看清了一湖三島的地點那樣的顯跡。心涼如秋水,意念聳立其中,像一根不動的鐵芯。伊斯兒退出靜房時,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覺著滿心寂靜正是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搖,沉沉的如一腔子凍鐵石塊。 鬍子阿爺清清嗓音。 金蘭山的坐堂大爺,正握著總兵大權的鐵游擊,臉上堆笑,眸子不動。 胡了阿爺決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陰盡了,自家的年歲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師傅、竹筆老滿拉、喊叫水的馬伕,都是當斷則斷。既然—— 西省寧夏道裡……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蘭山大爺笑容不改。 官職是? 補著一個後營哨宮的缺。鐵游擊答。 再敢問一句,鬍子阿爺靜靜地說,動刀槍開殺戒,貴高山圖的是什麼呢? 這黑幫大爺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搶一口肥肉!若能成搶個毬攘的煮全羊! 鬍子阿爺若有所思,微微點頭。決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時機一個撇了再撇一個,臨終就掙不上口喚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語,他知道只要一句話,潛伏在西省上千里方圓處處角落的烈士勇者,就會隨風而起,走向末路。 黑幫游擊一拱手:不知能否請教一句? 鬍子阿爺搖頭。 鐵大爺站起來:貴門機密,不敢窮究。但刀斧懸頂,總該讓我也知道,何以約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槍是槍,毬是毬,怎能往一搭裡攪呢?阿爺恕小弟粗魯。 阿爺緩緩抬起頭來。他目光濁滯,無法穿透。決心下定了。阿爺一字一字地說: 「不要劫財,我要宰命。」 金蘭山大爺鐵游擊咚地跪下,大聲致謝:阿爺神色不變,一諾千鈞。小弟從小走進黑道,總聽長輩說: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萬里尋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變色。今天見上啦!受小弟一拜! 鬍子阿爺麻木地聽著。 兩人在密室裡,頭頂頭,談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裡捧著一盞茶。四壁灰牆裡,槍手悄悄放平了槍支。外院廚房小廳中,大師傅不再監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風的手下人。掛游擊銜的黑幫大爺不曾知道,明日他啟程後一路上只要有一個招式幹得蹊蹺,立時就會有黑槍白刃擋住。鬍子阿爺搖著頭,讓了金庫,讓了稅局和糧司商署。金蘭山將圍攻各個油水飽足的地點,並且和各衙門兵隊廝戰。阿爺的人直撲各個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縣職守,凡同治十年參與剿殺金積的官員,包括承襲的子弟姻親,只殺不問。金蘭山沒有吐露實力,只說得阿爺出力鼎角,大局則定;鬍子阿爺也沒有交代槍數銀數,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應允。密室透明,東方欲曉,天亮了。鐵游擊收拾了以隱語寫好的條條約定,準備告辭了。 鬍子阿爺坐在曦光之間,面目不清,默默無語。 黑幫大爺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禮,再道了謝,大步走出密室暗門,姑奶奶已經掀開幛幔。黑幫大爺鐵游擊忍不住回身,攤手問道:阿爺!幹這麼大事,只為宰一個人? 鬍子阿爺默默不語。 鐵游擊大聲問:若打敗了咋麼個? 突然,姑奶奶從背後插話說: 不用操心打敗了;即便打個大勝,我們求的也只一個死字。 鐵游擊大驚失色,渾身震得一顫。他猛地轉身瞪著姑奶奶,又猛地轉回來對著鬍子阿爺。 ——這!這麼大的仇麼?……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過呢?鐵游擊覺得冰水澆頂。在這間密室裡三天,此刻,他開始覺出這間屋的氣氛了。 鬍子阿爺艱難地咳了一聲。 「——讓他後人咒我唦,我等著後世裡打官司。讓他後人咒唦。我等後世……」 他的嗓音渾濁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鐵游擊,這黑社會裡陰狠如狼的大盜,陰謀奪金銀奪土地、手下掌握半省軍兵的惡人,嚇得說不出話來。鬍子阿爺喃喃著,聲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來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臉龐卻愈來愈難辨真。鐵游擊只想快快走離此地,有鬍子阿爺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層。他深信此人不會背誓叛變,他也再不願意和此人共處了。鬍子阿爺靜靜望著這個公家皮、盜賊心的坐堂大爺,等著他走。此人是送來的機會,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機會了。阿爺想。管他有種無種,管他懂不懂信義,這惡狼要搶要奪是真的.這條狼手裡抓著幾千條槍是真的。從師傅那年以誠信討來了大雪,整整三輩人犧牲了。也許拿出我們一門三輩犧牲的供品,換來的正是這幾千條槍哩。主啊,慈憫的主。頭一遭,這是舉念上道以來,頭一遭不是孤身重圍,頭一遭不是十面受敵吶。哥老會,黑槍黨,金蘭山,我任你怎麼個黑門黑戶,我求的只是叫你辦你的事。你那財發大了,你的欲坑填滿了,我的刀子才能扎進去。主啊,難道就是這樣麼。鬍子阿爺心裡湧起了喜悅,狂亂的冥想熱熱地變燙了。原來我的回賜是這麼個,讓十座州縣,整整半片子西省,處處有人打槍放火,為我的刀子掩護——慈憫的主,掌握報應日的、我的養主啊。 ——陶醉,降臨了。 門帳前,姑奶奶撲通一聲,雙膝跪下了。她滿面熱淚奔流,「胡大聖人吶——」她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來。 金蘭山的坐堂大爺恐怖極了。他想跪下,但膝殼僵硬。他想逃走,但不會開門。四壁突然音樂四起,緊張的念讚聲從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櫃已經率領槍手,在夾壁裡跪成一排,念起了頌詞。更不知大掌櫃在廚房小廳,也撇了他的隨從,和陪客的回回們一齊跪倒。黎明已到,神秘得恐怖。伴著一派讚誦之聲,天迅速亮了。金蘭幫的山規也黑如漆,殘如鐵,但他只在這裡,才感到了規矩和儀式的可怖。為個甚,這是甚麼,他口不能張開了。他的頭腦被雷電轟擊著:他見識了西省黃土鹼水餵養出的血性。 一棵楊的農戶們要割稻了。滿地垂著沉沉的稻穗頭,金燦浮光,一片喜人的黃。碌碡給牽到場裡。戶戶備了繩索家什。兩三個火熱太陽曬過,有地的拖著婦人娃娃提鐮下地。長工隨著各自掌櫃,稍遲一步可也割開了,南山東山窮瘠地方下來了割地人,幫一日鐮能掙上百個銅錢。他們衣衫襤褸得多,腰裡殺一根揩汗的青布帶子。 遠望金積川裡,那邊也浮著一派迷迷黃色。是個能成的年頭。 山裡來的窮漢們來到一棵場,要出氣力換吃食,都先上鬍子阿爺的門。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過白沙子車道,踏兩層石條台階,然後叩叩黑漆門的銅環。 虎頭銅環默默搖幾下,不動了。黑漆門緊閉著,嚴絲合縫。院內悄無動靜。 莊稼漢們歎口氣,下了台階。他們抓起破爛的行李卷子,再尋另一家。 地裡的稻子,依舊甩掛著金穗頭,沉甸甸地把一個浪朝遠處漾過去。 院內,人早走空了。只剩下鬍子阿爺夫婦兩個。姑奶奶在煮一鍋散飯,切碎了洋芋絲子,煮著再撒上面糊。一旁坐著鬍子阿爺。 兩個老人,都不說話。 萬事都利索了。兩個早年便放出去的兒子,永世蒙在鼓裡,他兩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兩個掌櫃早已奔山野出發,精選事情到臨時用的槍手刀手。幾十座城池裡,幾十家店舖都送出銀子以後,便改牌號、閉門面,後人不能再尋上他們的蹤影;他們也永遠不與一棵楊來往了。 一共有三撥子人馬,按口喚各自潛入位置。依著鬍子阿爺規定的位份。為著四十年前那個正月十三,阿爺的口喚是叫仇家流十三處血。各撥子人馬互不相干,斬絕關係,只跟一棵楊來往。十三處仇家,是失去目標後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債的供物。一股甜絲絲的古怪味道,令人腦脹,誘人心迷,甜甜膩膩地,順著金積原野的一馬平川,瀰漫而來,厚厚地浸泡著一棵楊的黑漆門莊院。 鬍子阿爺連連佈置。定下一樁,便斬斷和那一方的聯繫。十三支人馬遍佈西省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轟出去的火雷,不會再回來,不會再看見,它們已經消隱了。 鬍子阿爺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寧夏道,走道衙門後營,去尋那左家的後人,補缺的哨官。 一棵楊萬籟俱寂,萬物都陪同著等候。婦人不時瞟過一眼。鬍子阿爺閉緊雙眼,袖著手坐靜。袖管中,一柄鹽茶地方百年以來使慣的牛皮刮刀,已經摸索熱了。 鐵也有冷暖哩,阿爺靜靜地想。撫摩著袖中的鐵器,阿爺睜開了眼。婦人,她是師傅的獨女子,正盯著朝自家看。平川裡那些個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燦晃眼。那些遍佈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聲,是血在淌。金黃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濃味,誘得人心裡發慌。漸漸地,那血泊洶湧起來,咕咕嘟嘟地,向亡人傷處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動了,像蟲甦醒。執刀的劊子手,掌炮的火器營,警戒的官營大隊,慌忙地擋攔那血。血快活地噴濺,猖狂地奔騰,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黃的。鬍子阿爺滿心盈臉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淚花進出眼眶。金積曠野的陳血,在他親眼俯視下,朝著亡人回歸,像連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補著來了,新血從火器營的揚威將軍炮口,從老湘軍的矛尖,從獰笑著走向凌遲木架的劉劊子七竅,從花白鬍鬚左屠夫的全集冊頁,從西省旱荒大道殘存的柳樹枝杈,咕嘟嘟地流出來。顏色,終於轉成了紅色!鬍子阿爺開懷狂笑了,可怕的笑聲震落了密室的塵土。鬍子阿爺拔出牛皮刮刀來,那刀已經刃口滾燙。悲愴的即克勒念起來了,臨近的神把聽不懂的話,對著這孽世訴說。貴大的神語遮蔽而下,在這血腥的末日裡,終於證實了主道和正義。鬍子阿爺大聲地道了色倆目,向著前三輩子的盧罕。師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筆老滿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馬伕的事情全美了。喧囂的新血追趕著老血,站起的亡人和僕翻的官兵起伏有致。鬍子阿爺滿眼通紅,他要啟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鮮紅艷麗的血海,歡呼在清涼貴大的贊念聲中,美不可收。鬍子阿爺揮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婦人。 女人掙扎在血泊裡。 她不發一語。眼睛裡,那種逼人的神采漸漸黯淡。 ——再沒人能拾個牛角,朝你的陰戶裡釘了。也再沒人洩露一棵楊的機密了。 鬍子阿爺大聲地對婦人說。接著,他為自家女人念了懺悔的討白。天將擦黑。熊熊烈火燒燬了莊院幾十間房和倉裡糧食。鄉里人救過,但沒能成。 只剩下一棵鑽天的大青楊樹,在一排土墳之間,燒傷纍纍,孤獨肅立。 鬍子阿爺趕到寧夏道,正值城裡天翻地覆。等候的幾名教下臉色茫然,誰也弄不清形勢。鬍子阿爺望著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強地下令尋人。一行人穿過槍炮火網,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過亂瓦礫堆,路上的死人佩著白符號。鬍子阿爺大驚,咬緊牙關。不管天坍地陷,不看這古怪事情,這都是魔障,阿爺心裡想,死人槍炮,白布符號,都是虛假的。他怒氣纏繞在喉頭以下,冷面不改。轟炸聲掃射聲在四城迴響,地上死屍多了。鬍子阿爺不相信,金蘭山與他約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瞞了金蘭山黑幫,再沒有金蘭山瞞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撲道衙。 教下人爭著殉道,這麼著道衙的衛隊垮了。鬍子阿爺率先闖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個卡廢勒,問不詳細。又抓了一個,還是問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獄,四下裡公家的援兵合圍了。審一個宰一個,最後捉來一個書記。 ——革命黨!抬抬貴手吧,黨大爺!我也一搭相跟著革命走!日你滿清的老娘!革你滿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貴手!…… 四下火光亮滅,煙塵騰落中,有人齊齊地吼叫著「革命革命!恢復中華!」鬍子阿爺頓時頭暈轉了,陽世在煙火中旋飛坍陷。數不清的革命軍奔突而來,替了自家的教下,邊吼著革命邊宰人。回回們失了方向,呆木樁般立在火影裡。不是回民復仇,不是金蘭山黑幫造反,一場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奪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這手上—— 我這沒有口喚的罪人吶—— 鬍子阿爺瘋嚎起來。他哭了個灰天罩地,哭得連火勢都顯著弱些了。教下垂著刀,呆呆立著,看他哭。在槍林彈雨裡,哭啞了,哭夠了,鬍子阿爺淚流滿面,朝教下揮揮手,便獨自愴然走了。教下人慌忙著衝突。革命黨已經高唱凱歌,一座衙門已被革命黨奪了,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經衝出去不見蹤影,有人還正戀戰。仇家不在,廝殺已經亂了。 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兒——鬍子阿爺在」革命」起來後三個時辰,便離開寧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們按照約定,除開亡故的,全部散入鄉里。他們沒有線索,各城池裡的據點已經突然撤走,沒有再發下任何口喚。一棵楊撤在茫茫西省的隱形大網,一夜間消失得不存一根蛛絲。 革命黨亮出牌號;金蘭山、虎威山、中華山、鐵血山、哥老會各幫人馬,都被利用了。 陽世正在換季。鬍子阿爺在夜戰中不能承認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虛假的迷障。那一陣炮火熄了以後,天下便改稱民國。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敵,豢養了左屠夫,劉劊子的清官家,在革命黨的手裡亡了。 距離同治十年左屠夫絕滅金積,整整四十年過去了。 伊斯蘭教講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陰。殉教者的首領,後日尊稱十三太爺的馬化龍曾預言:四十年後將有人為他復仇,——他的預言靈驗了,這是一個奇跡。 但復仇的口喚,並沒有落在一棵楊——這個舉意暗殺的教派身上。 鬍子阿爺回到一棵楊,清理了燒燬的家屋地場。他使黑焦殘料,搭了三間小黑屋。一間住,一間靜室,另一間水房連著渠。 他伐倒了大青場。 伐楊那一日,莊裡的農人都伸直了脖頸。圍觀的多,詢問的少。驅除韃虜了,五族共和了,原來清家踩著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楊黑葉茂盛,搖著,顫著,終於轟隆一聲巨響翻倒,砰得一個時辰黃塵不散。 鬍子阿爺使這些楊木當梁檁,蓋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後人們便改了稱呼,喊他伊斯兒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麥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聲音,久久傳蕩。 讚頌在四十年後,公開了。 伊斯兒阿訇沉默無言。每天只顧自家的功課干辦。慢慢地,莊上有些回民打發娃娃上寺學經,隨著禮拜的人也多了起來。 有化錢糧的人來,傳聞蘭州城新添了一座聖徒墓,叫竹筆拱北。人說那個拱北裡只有個沒身子人頭,還有一副狗架子睡著。都說那墳靈,上個墳求甚都能成。伊斯兒阿訇給了些錢,給了些米,再的一句沒說。 幾年以後,伊斯兒阿訇打發兩個學經的滿拉娃,走了個肅州。滿拉回來說,肅州興起一個新門檻,人稱是喊叫水教門。老人默默點個頭,依然看經鑽研。滿拉們也悄悄打開經來,不多言了。 因為伊斯兒老阿訇的干辦好,人厚道,漸漸地四鄉聞名。求字的,講經的,請干爾麥裡的回族人家,經常湧在渠旁大路上,向著一棵楊的小寺而來。來的人都換水上墳,虔誠地在三座蒿草埋沒的土墳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飯,有時只燒鍋洋芋,分給上了墳的人。吃著,不免有人問起三座墳的來歷。老阿訇說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駁:「為亡人上墳,舉意要舉在眾亡人身上。金積川裡殉教的亡人多過川裡的石頭,為個甚一定只敬這三個墳的人呢?」於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墳的人更多了。教民們懷著對機密的崇敬畏懼,舉大意,換大水,伸出雙手跪在墳前求靠養主。沒有誰知道墓主,沒有誰知道土堆裡究竟埋了什麼。一棵楊成了一處聖地,後來有了謠傳,說是走七次一棵楊,抵得上走一次麥加聖地。東北、南京、山東,慕名而來的大阿訇,遍游世界的阿拉伯求道者,新疆老維族的人,絡繹不斷。老阿訇終日應付教務,從不出門。 此地依著口,仍然叫個一棵楊。可過了二十來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歲的時候,遠近的農人已經講不清,為個甚此地叫一棵楊了。連著金積,一片稻田肥壯。秋風起時,金燦燦的波紋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沒有莊稼的一馬平川裡,禿荒黃褐,眼睛裡看久了,就會覺得一片枯紅,在大地上隱隱露露。 民國三十幾年,有一位官員赴新疆喀什上任,去當局長或是專員。此公是湘陰左家後代,人情練達,性格豪邁。他經過一棵楊時,聽說此地連著金積,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馬停車,要拜訪清真寺。 ——聽說老阿訇的前人,曾與我的前人打過仗。佩服佩服!我只欽佩敢和我們祖宗打仗的人!左大人拱手說。 伊斯兒老阿訇微微點頭。 窮鄉惡土,不具粗茶。左專員(或局長)憑弔一番,道辭走了。 老阿訇帶上一雙花鏡,又潛心鑽研了。滿拉們代師送客,然後回寺忙碌。 伊斯兒老阿訇歸真於八十九歲,只差一步便進九十。發送那天,遠近清真寺送幛送匾,來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盡頭。來客換水淨身,一條渠的水頃刻淘干了。人們知道,老阿訇在寺後墳地裡早選了位置——在三座墳後面,有個小小的墳堆。老阿訇說過,那是我婦人,將來我就和她睡一搭。 當老阿訇就在歸真,他的盧罕正一絲絲地離開的時辰,送的人聽見他低聲說:我罪大。我沒有血衣的口喚。慈憫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貴重。老阿訇無常,送的人把他埋入婦人墳穴,見那婦人臉色新鮮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濕透。眾人第一次見到真主的奇跡,驚炸了,紛紛跪倒。嚎啕的哭聲四野並起,眾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嶄新白布給染紅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著,帽子遮白了平川。 從此以後,真實全數隱藏,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說清一棵楊的事情了。 幾十年時光,彈指而逝。一九八幾年,有一個作家名賽義德的,從暗中流傳的一本經裡,看到了一棵楊這個地名。他幾經周折,歷時多年,奔波多次,終於千里迢迢來到了此地。他根據那部隱藏多年的秘密資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於禁不住激動,他奮筆疾書,寫下了這篇考證。寫畢,他步出寺門,眺望金積原野,心事如迷原煙村,莽莽蒼蒼。他感歎道: 剛烈死了。情感死了。正義死了。時代已變。機緣已去。你這廣闊無垠的西省大地,貴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 亦凡書庫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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