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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成吉思汗陵的思考


  20餘年來,我或者以一騎牧人之身,或者以一名考古隊員之職,一直在中國大陸北方彷徨。後來久了才發覺自己有著一種觀點;也許是大陸北方養育造成的一種脾性或烙印吧——我極度地要求一切外來人:首先要尊重這片大地的心情,然後才能進入。
  草原、黃土高原、戈壁和沙漠都是沉默不語的。也許它們需要我代它們發言。
  聽說日本學者趁蒙古人民共和國滄桑巨變青黃不接之機,動員巨額堅挺的日元,與蒙古官方協議,要勘查成吉思汗陵寢——當然若找到了,發掘問題即將擺上桌面。
  我聽說後,一連幾天,腦海裡浮現的都是給我青春的烏珠穆沁草原。
  我那永遠無言的額吉(母親——蒙語),若聽說了,一定依然是無言的。
  而我覺得這消息鬱塞胸間,使我不安。
  ——世界從來如此,權與錢談判,決定了一切。至於百姓的心情,是無關緊要的。
  這就是學術嗎?

         ※        ※         ※

  事情既然以學術為名,我也從學術開始。
  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歿後,葬在哪裡呢?通常有兩說:一在蒙古人民共和國東部的草原之間,一指中國寧夏南部的六盤山地。
  在《元史》中,成吉思汗及元朝皇帝們的埋葬處,被寫成「起輦谷」3字。一代代學者們推敲之後,擬音為Keluren谷,即元代漢譯中的「怯綠漣」河。今天多用漢字「克魯倫」音譯——那是一條名河,河谷遼闊,地表上並沒有封土(即「塚」)或其他陵寢遺痕。
  認為成吉思汗葬在寧夏南部(隴東)六盤山者,主要據那位大英雄猝死於對西夏國戰爭之中——可能虛張聲勢作向漠北送葬狀,其實已經就地埋了。
  不知道是否日本學者已經與中國政府談判過,雙管齊下,同時也向中國回民聚居的六盤山一帶調查。
  ——其實,我本人還可以編個遊戲,再指一條並非不可能的路;以供當代富翁學者參考:清代蒙文史料《黃金史綱》講成吉思汗葬地,音為「柴麻」(Chima),另外又有不少資料提及成吉思汗喪事與「薩裡川」有關——那麼或者可以推理「薩裡川」即「薩裡畏吾兒」即歷史上的「黃頭回鶻」居地——河西走廊之某地;若可說通,則河西大走廊盡頭、甘肅西頭倒是有一片神秘的山地,地名恰好叫做「昌馬山」。有誰能說Chima與「昌馬」其音不諧?!雖作戲筆,也許在方法論上並沒有與學者們相悖。

         ※        ※         ※

  真正的成吉思汗葬地,若是動員本地人尋找,是一定可以找到的。至今尚未發現成陵,是因為學者們沒有把功夫煉就——無論是在對牧人心情的尊重上,或是在因地制宜的田野考古技術上。
  說到這裡,我又聯想起一些趣事:
  若是在萬頃牧草中丟了一件東西,可以用羊群來找。60年代,當我還是一個牧羊人時,曾經多次用這個辦法。有時摘下眼鏡,上馬剛走開幾步,就再也找不到了——後來學會了用羊群。讓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著草,散成一線,朝丟失了眼鏡的那片草走去。突然間,羊群在一個點上驚炸四散,擠命逃開——盯住那個點,縱馬路過去,眼鏡就在那裡。
  羊群對於草原上任何異樣的東西——比如骨頭、怪石、木頭、皮鞭,都很敏感。我們不止一人、不只一次地用這個「羊群梳草法」找回過鞭子、書、套馬竿等東西。
  成吉思汗陵寢即使不起封土,也一定多少有留在地表的痕跡——如果「起輦谷」確是草原植被,那麼至少應當有用羊群「梳」一遍的本領。這需要每個考古隊員都應當有一點牧人味兒。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沒有世世代代生息於斯的人不知道的事。這是一條定理。以前我當牧羊人時,從來沒有留心我生活4年之久的汗烏拉有什麼考古學遺址。後來,從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當時歷史學系考古專業)畢業後,又幾年來在新疆考古;有一年回到汗烏拉,便問我的蒙古哥哥阿洛華,問隊裡有沒有什麼墳呀古物的。
  ——結果令人吃驚:次日阿洛華哥哥領我去了年年駐夏的泰萊姆(我有4個夏天在那兒度過),泰萊姆山坡上有一串串幾排鏈式古墓,在新疆我們稱為烏孫或塞種墓。它們應當與斯基泰文化、漢代西域之烏孫國關係密切——那是我見過的亞洲最靠東部的這種古墓。
  第三天我們又發現了突厥石人雕像,按照以前大學裡和考古隊裡的常識,這種突厥石人很難在烏珠穆沁東頭發現。
  ——考古學教科書就這樣在兩天之間過時了。然而我對於考古學的認識,從那兩天之後,才剛剛開始。
  我敢說:在確實埋葬著成吉思汗的那個地方,正生活著像阿洛華哥哥那樣的人。他們不寫書甚至不讀書,但是他們熟知比書本更精確的細節。關鍵在於,學者們從來沒有住進他們的泥屋或氈房,從來沒有真正平等地以他們為師。也許還可以容忍我更尖銳的、但我自認為是更原初的質問:學者和學術難道就是如此嗎?研究難道是一種新的歧視嗎?

         ※        ※         ※

  尚有其三,在沉睡安息的成吉思汗陵被驚擾之前還有一些話該說。
  無論起輦谷或成吉思汗陵在蒙古草原還是在六盤山——那裡都是一種宗教性很強的地域。
  人人都知道藏族人的神鳥天葬,但很少有人知道蒙古人的葬法。至少在烏珠穆沁牧區,蒙古牧人對於埋葬,多少是有些忌諱的。對於這種葬法,我為了尊重,從來在作品中迴避描寫。比如拙作《黑駿馬》中,主人公只是說:「自古以來,畜群從不來這兒吃草,人家也不靠近這兒居住。」——這就是蒙古牧人(或一部分)的天葬地。我從未進入過汗烏拉的天葬地;不進入,不言及——都是草原上無文的法律。為的是對逝者尊重,為的是遵循一種道德。
  人們也許對六盤山周邊的住民——回民的葬俗更生疏。我出身於回族,近年來一連6年參與著六盤山區哲合忍耶派回族的事業。在六盤山周邊,處處都有回族——伊斯蘭教的聖徒墓。窮苦的回民們洗過宗教的沐浴之後,虔誠地到那些聖墓上誦經悼念。我多次參加這樣的活動。有時,隨著一些年長的老人行走;路過一片墳園,老人捧起兩掌,為死者接「都哇爾」(祈願);我注意到那是漢族墓,便問:「那不是回民啊。」老人對我說:
  ——要為眾亡人舉念!
  舉念,這是一個不易解釋的詞彙。它很深沉,含意盡在兩字之中。

         ※        ※         ※

  這樣,我想我可以結束這篇文章了。
  誠然是,學術無國界,研究不簽證。但是在考古隊的鐵鏟上,究竟有沒有一種更高的道德呢?
  蒙古草原由於它承載的文化的遊牧性質,用一句考古學行話:草原上很難形成文化層堆積。連續兩千餘年的北亞遊牧文化,並沒有如數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說,遊牧的蒙古人只有成吉思汗陵這一處國寶;但是,成吉思汗陵確是蒙古人和北亞遊牧民族擁有的最貴重的遺產,——若是匆匆挖了它,那麼後世的蒙古孩子就用不著學習考古學了。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也許是我們中國文人的固癖。但是對於蒙古高原的那萬頃牧草來說,我並不是一名第三者。我在那片草海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而且從那裡獲得了後日學術和文學的基礎。聽說了日本向成吉思汗陵伸手的消息之後,我無法安寧。我感到那茫茫青草在向我搖曳,我感到無言的牧人們正在凝視著我。明知日本富翁背後一定有數不清的蒙古人和中國人志願當買辦,我仍然決心再三挑起這個話題。
  成吉思汗陵寢應當由蒙古牧民的子弟自己去決定發掘與否。如果連這樣的事情也由有錢人說了算,那麼人文科學便再無人道可言。
  50年前,日本學者們在皇軍的威風下進行了一系列考古活動;50年後,日本學者們又在日元的威風下捲土重來了。一介書生之美,清貧文章之美,難道已毫無價值了嗎?
  我相信,未來的某位蒙古學者——他曾經是一個牧羊小孩——會站出來為我作證;這並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這是一種學者的重要道德。
  我沒有錢,但我有筆,這就足夠了。
  我能夠坦然地迎接草原神明的凝視了。
                          1991·1·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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