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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綠旗紅了


  導師馬明心被殺害——用哲合忍耶的語言說,是真主全美了他的聖潔舉意,真主回賜了他的念想——之後,蘇四十三、賽力麥及撒拉教眾驟然失去了攻打蘭州的目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失去血戰到底的心勁。他們撤了圍後,茫然望路,曾考慮過「事急欲投黃河自盡」、「西寧糧草最多,前往探聽虛實」、「至急時北走,死後即得好處」、「逃往苦蘆灣」等等;但事實上並無心遠離,只是就蘭州城郊隨意上了華林山,只求死拼。
  婦女由馬明心義女賽力麥徑直領向後日她們的墳場——金城關,企圖據黃河決鬥。
  歷史上可能有過數不清的戰爭,但是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以失敗為目標的戰爭。中國從來是一座最殘酷的廝殺場,但是我不知道有過誰在格鬥時只盼一死不願存活。
  哲合忍耶從撤圍走向華林山的那一刻開始,整個教派便永遠地被一種強大無形的悲觀主義所籠罩。也許這便是哲合忍耶的魂。因為這種神秘的東西,飢餓窮苦渾身襤褸的西海固農民有了一種高貴氣質。哲合忍耶因為它而孤立,因為它而對世界疏遠——對「頓亞」(世俗社會)感到陌生和難以參加。正因為身藏的手段只有一個殉命,於是哲合忍耶甚至對一切合法鬥爭都顯得冷漠和笨拙。當後輩人感到他們遭逢不上蘇四十三那樣的大時代(哲合忍耶稱為「光陰」)的時候,他們煩躁而孤獨。
  若想理解回族和哲合忍耶,必須先接近這種奇異的悲觀主義。
  官方御制的《欽定蘭州紀略》二十卷,詳細記載了這次戰爭的每一天過程。儘管是「官修」,也留下來足以證明哲合忍耶有理的大量例據。我雖也無心細緻敘述五個多月來的每一個殘酷日子,但是,關裡爺、氈爺、曼蘇爾、及無名氏們對於歷史的過程本身的淡漠,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對於他們這種作家來說,只要實現了犧牲殉教的念想,一切就已經結束。若是非要回憶過程,他們寧願編個故事。
  無名氏漢文本《謹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爺歷史》,寫的是一種純粹「克拉麥提」(奇跡):
  卻說三月二十七道祖歸真的那日早晨,也門的穆罕默德·黑哈合哈在講經時候,大喊一聲昏迷了。眾人救醒,問原因,他說:「遜尼(中國)的毛拉歸了位了。」……到了晌拜時,他拜著兩拜天命的時候,突然又大喊一聲昏倒。眾人救起再問,說:「遜尼那毛拉的血頭走了。」
  前引另一無名氏撰鈔《哲罕仁耶道統史》:
  ……申兆林急帶道祖大爺到城牆上,城外的人看見都跪下哭。道祖說:「哎,蘇阿訇你接我沒口喚。」蘇阿訇說:「你老人家給個實守。」道祖將枴杖由城上撇下。教眾們都去爭奪,踏死人馬不少。把枴杖弄碎了,退了兵馬。
  又把道祖帶到西城牆上。道祖對賽力麥太太說:「哎,我的女兒呀,你來接我沒口喚。」賽力麥姑太說:「你老人家給我個實守。」道祖太爺就把頭上的帽子撇下來……
  氈爺《曼納給布》最為獨特;但氈爺此說流傳很廣(新疆便有類似抄本):
  官員強命尊貴的主人說服多斯達尼回家。……他們尊了毛拉的話,立刻撤退到華林山;然後把一面大白旗插在華林山頂上。官員差了一個小偷,去偷了那大旗,上面是阿拉伯文,請了多少大阿訇都看不懂。乾隆皇帝特意請來了土耳其的大學者,譯了,逐字逐句解釋了。……派了一個諸侯來西北巡查,直到蘭州。這位諸侯不愧是好官,他一連宰了枉殺平民的七十二個官。……楊贓官一直躲著,等清官回了北京,他才露面。好官怒氣衝天,當地斬了楊贓官。
  都是這樣的奇文。不知為什麼,讀著這種文書和小說,我的心陣陣戰慄。
  華林山血腥的五個月,其梗概如下:
  三月二十八日,導師馬明心殉教次日,賽力麥率義軍近三千人與甘肅提督仁和於金城關決戰;據《欽定蘭州紀略》卷二仁和奏折:「臣因金城關係省城咽喉最為緊要……一面在金城關飛速打炮,一面督兵在河沿扎定接仗。」當日斃涼州都司王宗龍。二十九日燒殺城廂,但被官軍殺傷慘重。據己未(五月九日)奏折,「從前賊數約有二三千人,屢次被官兵剿殺、槍炮擊斃以及逃竄為各路截殺已不下七八百人。」義軍人自為戰,勇悍異常。「雖系釜底遊魂,而困獸猶鬥,實難一鼓剿滅。」——在金城關戰場,賽力麥成了女英雄。她手持雙刃,一直到最後自殺。曼蘇爾的秘密著作中將她列入聖徒序列,為她寫下了如下一段:
  維尕葉的義女、婦女們的榜樣、撒拉的賽力麥,她像厲害的男子漢一樣堅強勇猛。她帶領五百人都犧牲在這個地方【註:前文講此地即今蘭州金城關拱北之處】。……由於她們連續和大量的卡費勒(敵人、異教徒)作戰,一天天衰弱了。但沒有一個後退者,步其大毛拉的後塵,她們一群群地犧牲了。
  據五月七日勒爾謹等人奏折,清官決定了兩件事並馬上執行:一為「駕馭舊教番回,令其奮勇出力,以公報私」;二為搗毀循化哲合忍耶根據地。「生擒逆賊一百零九名,婦女幼孩一百數十口,現在嚴禁。並將蘇四十三等要犯祖墳刨挖,燒燬揚灰。」——循化和孟達峽以西,哲合忍耶就這樣被滅絕了。
  華林山,現在蘭州西郊,毗連華林坪而入蘭州市區。山無水,僅有些頹廟山崖可以為險。蘇四十三率哲合忍耶義軍上山後,盡力整修了工事,修了「大卡、碉房、深溝、小卡、木卡、鹿角」,掘斷一切小路,挖窯而居,只想死守,別不多求。循化故鄉已遭血洗,戰場只剩此處。
  自四月初八日起,清軍攻山。此時清軍已集結兩萬人左右。
  五月下旬,乾隆因華林山遲遲攻不下,怪罪甘肅總督勒爾謹,後又查出勒爾謹亦屬冒賑販案之貪污巨犯,以首犯問斬。五月底,清軍易帥為阿桂。
  六月初,清軍調兵遣將勞而無功,華林山仍在義軍手中。阿桂奏:「賊匪不過千餘,而辦理如是之費手,實非臣意料所及。」
  第二個五月(閏五月)內,清官家一方從外圍完成了對哲合忍耶的掃蕩。辦完了搜捕蘇氏家屬、唐家川洪濟橋扎筏助渡者、清查馬明心的家屬、蘭州恢復秩序、獎勵各種走狗、清查牽連上的一切縣份等等一切事務。同時,因作賊心虛,王廷贊於六月十二日奏請獻銀四萬兩充軍資,並使冒賑大案敗露。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想在這裡繼續抄些乾隆欽定的官方文件。我擔心我的激動是否會被誤認為誇張。反正讀我的小說和詩的人從來休想一目十行。以下的幾小段文牘,我盼我的讀者能一字字讀過去。
  閏五月十七,官軍引洩水磨溝水,徹底斷了哲合忍耶水源。戰局驟然嚴峻。
  蘇四十三所憑,只有深壕兩道。義軍斷水之際,包括傷員僅存不過千餘人。《欽定蘭州紀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數日之內的官方文件往來,留下了先烈們這慘烈瞬間的一些蹤跡:
  山上挖井二處,掘至十餘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將帳房盆罐等器承取。……二十三日已斷絕。蘇四十三令……不必聲喊,恐官兵知其斷水喉啞。……二十五日夜,……縋下水磨溝至從前有泉處,盜挖泉水。官兵知覺,槍箭齊發。……俱因受渴已極,不能出聲,唯解開胸懷,以心貼地。……有炒麵作糧亦不能下嚥。至騾馬牛驢數百,俱倒斃淨盡……
  舉義在這個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受人讚美。然而舉義的人所進入的煉獄,永遠不可能被讚美者嘗受。哲合忍耶的撒拉族勇士們僅僅為著心底的一絲誠信,僅僅為著營救他們敬愛的一個人,就闖入了如此一座煉獄。後來,在二百年後,哲合忍耶在棄土絕地般的西海固荒涼山區裡終於定居下來以後,他們很少抱怨這無水山區不宜生存。在每年萊瑪丹齋月裡,他們滴水不入地頂著烈日揮鋤曳犁,臉龐上卻浮著一絲慚愧神情。「頓亞」(人世間)上有什麼磨難能比得上蘇四十三阿訇他們當年的磨難呢?
  當年的蘇四十三,在渴死的邊緣上掙扎時,又做了些什麼呢?
  據《蘭州紀略》:他在那個時刻裡,曾經把一線希望寄托給主——「唸經祈禱」。
  除此「唸經祈禱」四字之外,教內官家都再也沒有留下任何一筆。但是我堅信,如果誰能夠看見當時的情形並把它描述出來,那一定是人類歷史上最感人的一幕。蘇四十三阿訇一定進行了土淨,乾焦的黃土洗淨了他男兒之軀的每一寸。蘇四十三念出首句——「以慈憫世界的真主的名義」時,他一定瘖啞得幾乎發不出聲。導師死了,事情驟然壓在他的兩肩,伴著如河流淌的血,伴著恐怖凶險的乾渴。他一定屏神寧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經常祈求。信仰的人則不輕易祈求。靈往往並且隨著誠意立即降臨。奇跡是極罕見的。但是蘇四十三的誠意如孟達峽裡衝突的黃河,他是用渾身鮮血沐浴後再用黃土沐浴,然後才祈求的。
  哪怕是一個無神論者或沒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誠,他一定會在人生長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議的體驗。他們無法理解;但他們曾經感動。我想,這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蘇四十三阿訇在瀕臨渴死之際唸經祈雨後,真主的奇跡為他降臨了!繼閏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搶水失敗、二十九日官軍合圍進撲之後,——癸未阿桂、李侍堯奏折報告:
  本月初一日寅時起巳時止,密雨四時。較二十二日其勢更酣,賊人大資接濟。
  接著,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勢甚滂沱!初七、初八連綿不止」!
  乾隆皇帝氣壞了,大罵:「甘省如此多雨;而歷來懼謊稱被旱。上下一氣冒賑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罰!」
  他終於懂得了天罰。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關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獨多之理」。乾隆皇帝在心理上,已經被哲合忍耶的教眾們打垮了。他質問將帥們:「徒勞朕於數千里外,晨夕懸盼;試問伊等於心安乎?」他懇求主帥阿桂和珅:「朕於數千里外,因此深為廑念,日夜不寧,伊二人亦應深體朕懷也。」
  而哲合忍耶在心理上勝利了。官軍只能倚仗武器而已。而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標誌。這是真理。人民從不依仗武器,他們以滾滾熱血做出的都哇爾(祈求),已經在接連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造物主的回賜。念想已經證明是純潔的,只求「天」公正的人們已經求得了「天」的判決。殘餘的肉軀、剩下的日子已經無關緊要,烈士們就要起身告別了。
  六月十五日,清軍總攻。動員將領二十七員,滿漢官兵、屯練、花寺兵、阿拉山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開始打至傍晚。華林山陷落了。蘇四十三以下哲合忍耶戰士,除突圍數百餘名外,全部壯烈殉教。飄揚在華林山上的伊斯蘭哲合忍耶綠旗,被血染得鮮紅淋漓。
  官家記載:
  賊人狠戾成性,雖負傷甚重,苟有殘喘俱盡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縛,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奮擊者!
  衝出血圍的數百餘名戰士,仍搶奪屍體、搶奪糧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們又斷水三天。清帥阿桂「揣度賊人業已受渴困殆,擬即於二十三日進兵剿捕。無如二十二日,競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賊人又資接濟」。
  水,是伊斯蘭教淨身進入聖域時的精神中介。水又是淨身時洗在肉體上不可或缺的物質。對待哲合忍耶的如此渴望犧牲的戰士,水不會背叛他們。天不會背叛他們。殘酷的統治者可以用槍炮刀矛殺死他們,但天決不會以旱渴殺死他們。兩次降雨的事實,就是全能的造物主降給如此激烈乞求的信仰者的克拉麥提。
  六月廿六日,殘餘勇士已僅有一座破廟。
  七月五日,據《欽定蘭州紀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軍最後屠殺開始,激戰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後被殺,無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的起義聖戰,至此結束。哲合忍耶用自己的熱血,使自己以一個紅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於世界伊斯蘭的綠旗之林。
  從此以後,「我們是接的『輩輩舉紅旗』的口喚」——這一觀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歷史上流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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