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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為著犧牲


  金積堡一帶是著名的黃河古灌區,所謂「天下黃河富寧夏」,指的正是此地。稻田之間,密密的堡寨佈滿平原——哲合忍耶及各路回民義軍與政府軍的決戰,主要就是攻打與死守這些堡牆堅厚的村寨。間或有野戰,多在鐵色不毛的牛首山上。
  同治年血腥的屠殺早久消逝了,雖然在金積北門外不遠的馬蓮渠畔,一堆白骨仍然醒目。我一連兩年都在齋月來到洪樂府清真寺,但是樸實的農民不擅描繪和回憶。
  有一些出名的傳說,有一些含混的傳說,聽久了只能獲得一種印象,而不能獲得事情的經過。
  據金積附近大阿訇楊懷真回憶錄描述:仗,大約分三步打:第一階段,清軍由南線而來,經滾泉攻金積堡,被哲合忍耶截擊於強家沙窩,三年時光裡回民佔著上風。第二步,清朝公家從金積西南進兵,占黃河東岸,在紅柳溝一帶擺戰場,由傳說中的魏花臉為將。魏花臉,也許就是清朝文牘中的魏光燾,老百姓都說他被回民軍打死在紅柳溝的山上。紅柳溝山樑上,魏營的土垣廢墟沿山迤邐,至今清晰可認。第三次,清軍從金積堡東北新界堡進攻,百姓們說,清軍用的是「機關炮彈」,大約是左宗棠使用四百萬兩外債採辦的歐洲新式軍火之一種。
  楊懷真阿訇回憶:「機關炮彈像烏鴉一樣飛來,然後緩緩落下,打在地上過一會兒才能爆炸。我阿爺一手提著桶,看見炮彈飛來就跑上前去,把水沏在那熱炮彈上。那炮彈便炸不開了。後來,阿爺沏炮彈時,沏滅了一個另一個炸開,炸傷了右腿。就搭一個草棚,養著傷抵抗。後來,整個新界堡樹皮都被剝光,野菜也再挖不到。餓得受不住時,就用手捋些蒿麻籽吃。就這樣,在一場肉搏戰裡,我阿爺被一個公家兵刺中,槍尖扎進了喉嚨。犧牲前嘴裡正嚼著蒿麻籽,口裡流著血水和綠水。」
  也有些老人認為,金積一帶哲合忍耶的主要聖徒墓——巴巴太爺和四月八太爺拱北,是清軍前進路上的要衝。撤應伏老人回憶:
  「公家方針是:佔住青龍口,拆了洪樂府,打開金積堡。所以青銅峽、紅柳溝都是軍營;而巴巴太爺的拱北一被拆毀,我們多斯達尼就沒有救了。」
  《曼納給布》也說:「戰爭期間,太爺命我(花兒溝阿訇)帶些人,在拱北周圍打十二個堡子,保護拱北。」但是,戰爭中洪樂府的拱北不可能免禍——這座靈州系統哲合忍耶最中心的聖徒墓裡,有靈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爺馬以德兩處拱北——據《哲罕耶道統史傳》中的描述,導師馬化龍講過:「如果平涼的墳失去了,我們的墳也就失了。」堡寨爭奪的鏖戰中,洪樂府拱北首先被官軍佔領。當時:
  只有一個虔誠的螞蚱阿訇,仍在尊貴的拱北裡念古蘭經。卡費勒衝進拱北,奪了他的古蘭經,剝了他的衣服,用繩子吊他……大家知道,那時,尊貴的拱北已被毀壞了。
  據說清朝公家最初在屢次失利後,曾請了一個喇嘛看風水。當時金積前線回民佔著上風,官軍用大車向蘭州城拉回整車整車陣亡兵勇的辮子。喇嘛登山看地,斷定「擋住兵馬不能前進的,正是靈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拱北」。
  這處拱北,今天稱作洪樂府拱北寺。雖然後來的百年又是滄桑反覆,但時間總是證明著洪樂府拱北對於川裡灌區哲合忍耶的關鍵意義。同治年間的往事,僅僅留下這麼一點傳說,似乎淡化了北部寧夏對這座拱北的精神寄托。後來——一九九○年齋月,當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驕橫的公路為它改道繞行,直流的渠水為它彎曲圍護時,我才體悟到了這處拱北的含義。
  靈州,或者說寧夏川的哲合忍耶,已經快要走完他們的大路。臨近他們交出哲合忍耶中心的使命,他們走向前定的黯淡的時刻已經到了。他們長久以來難以盡述自己的情感,他們解釋不了自己的信仰,哲合忍耶遙遠的關川、他郎、石峰堡、蘭州、伊犁、船廠,對於他們好像更像一種血緣和出身。只有洪樂府形象地說明著和寄托著他們自己,洪樂府拱北就是古老的寧夏川。現在,拱北已被毀壞,金積堡陷在重圍——像天空突然間晴朗了一樣,此世的一切都清楚了。
  宗教的情緒首先在穆勒什德馬化龍、其次在他的一些助士之中高漲起來。哲合忍耶的宗教情緒和熱情,經常是一種企圖重演歷史的特殊要求。讓世界快來屠殺,我舉意流盡鮮血。讓客觀快變成刀斧,幫助我讓頭顱落下——這種情緒一經大西北性格的烘托,便成為一種可怖的和美麗的精神。認識後日敬稱十三太爺馬化龍的一切,首先必須懂得這種精神,至少要靠近它。以市俗和非宗教的研究者心態,是不可能剖析金積堡的。十三太爺馬化龍後日遭受過的一些評頭品足,恰恰就像喧囂的屠殺寧寂之後,又飄過幾響空槍流彈。
  在生死之際傳統是唯一的武器。道祖馬明心時代的歷史,以及那時已經響亮地提倡呼喊過的束海達依——殉教道路,剎那間回到眼前,人人都激動地溫習著它。天天重複的禮拜、特別是哲合忍耶神秘的即克爾念辭,剎那間顯現出新鮮活潑的本意。同治八、九、十年的哲合忍耶義軍戰士,正陶醉於犧牲渴望,陶醉於後世走向天堂大門時的自己那無可爭議的資格,陶醉於眼前似真似夢的戰火——戰爭本身的勝負早已無關緊要,連戰爭本身也變成他們的一個工具,變成他們這巨大禮拜的打依爾了!
  據曼蘇爾·馬學智《哲罕耶道統史傳》:
  譚爺,穆勒什德馬化龍的助士(也許是一名熱依斯)並沒有在戰爭中犧牲——他在戰前死在蘭州,遺體被放在騾車裡,運回寧夏。下葬前,傳說他的眼中突然湧出了淚,導師馬化龍撫摩著他的臉龐說:不要哭,真主說:凡是有生命的,都要喝一次死亡的苦湯。你先走一步,我們跟著就來。
  史學界都知道,金積回民軍曾經打算輕騎奔襲,直搗空虛的北京。此事或有或無,但能夠肯定的是,突圍戰死也是一種解決辦法。
  勇敢的九爺備下了足足的兵,想突圍。九爺表示:我們全家都舉意,為伊斯倆目和穆民殉身;我們要追隨毛拉道祖太爺的道路,為主犧牲……後來,毛拉(指馬化龍)給了口喚,他們都為教獻了身,如願以償。
  莊嚴的氣氛瀰漫全教。我的故鄉山東也在這大時代裡出了一位英雄,濟南金阿訇,教內尊稱金爺。
  金爺在同治戰爭之際,正在經營北京的兩處哲合忍耶清真寺———齊化門(朝陽門)上坡寺和昌平鎮寺。
  十三太爺為了疼顧山東金爺,想著把他拉進捨西德的行列裡。同治七年,毛拉派人到昌平州,喊金爺來金積堡領捨西德……金爺來了。到十年,毛拉、金爺等親眷、弟子都得了捨西德。
  也許,現在可以明白十三太爺馬化龍當年那段著名的預言了———
  卡費勒要捲土重來,我們的道路還是維尕葉·屯拉的道路。
  氈爺《曼納給布》中記錄了許多據說是十三太爺馬化龍預言的詩句,真偽難以斷言——其中有一些文風、口吻都酷似後日沙溝太爺馬元章的作品。十三太爺馬化龍最重要的、具有預言性的言論都浸透了哲合忍耶的束海達依主義。他的言論實際上並不像傳說的那麼多、那麼複雜和怪涎。沉重的心情和對於前途悲觀的判斷壓迫著他,唯有犧牲的舉意才能平衡這種心境。馬化龍生前不拘教法細末,做人風流,處世隨俗——因此常常使後人忽視了他內心的宗教性。事情逝去一百年以後,細細回味金積堡的故事,十三太爺馬化龍內心的這種性質漸漸變得醒目了,像一塊沉底的鐵,漆黑沉重。同治年間金積堡湧現了數不盡的無名英雄,他們都在歷史大浪的沖淘下逝去了。但是沒有人比得上十三太爺馬化龍,沒有誰承受過那樣的心靈負擔。
  原初的拯救思想,原初的替罪思想,一種成為一神教人生觀和世界觀支柱的認識,終於在同治九年末出現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在他的哲合忍耶滅頂覆滅前夕.感受到了人類信仰史上曾有過的殘酷考驗。阿布杜·艾哈德·氈爺的《曼納給布》記載了他的思想和情感:
  毛拉問:做古爾邦,什麼東西最貴?答:駱駝。其次是牛、羊。毛拉說:你們的古爾邦,只是些畜牲。你一個阿訇也不知道最貴重的古爾邦。最貴的是:易卜拉欣把兒子伊斯瑪儀勒做古爾邦。為著援救眾人,我把自己的身體舉意做了古爾邦。
  古時,一神教的聖人亞伯拉罕,即中國回民所謂易卜拉欣,按照真主的指示,決心殺死自己的兒子。當他真地舉刀刺向自己的兒子時,主准許他改宰一隻羊羔。這是一切有信仰的人都知道的古老宗教故事。
  如今,哲合忍耶全教都牢牢記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為著換回多斯達尼,把自己一家人舉意當了古爾邦的羊了。」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小事。
  但這在信仰、心靈、神聖的歷史上,卻是一件罕見的大事。
  特別是在由孔孟之道倫理道德代替信仰的中國,十三太爺馬化龍對亞伯拉罕古老命題的實踐,標誌著中國人之中心靈追求的程度,更說明在中國社會中宗教存活的艱難。
  亞伯拉罕的傳說殘酷而深刻。
  十三太爺把這個傳說表演了一遍。同治十年元旦前後,金積堡周邊發生的故事是殘酷的。它們沖盡了黃河古灌區渠閘相錯魚米之鄉的安謐氣氛,把蘭州和石峰堡的血腥送了進來。這樣,前定又一次被證明,前定和束海達依道路的悲愴而剛硬的信念,深深地被強化了。
  同時被強化的是組織,即教門。在中國這樣的環境裡,能有人如此不顧死活地信仰,簡直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同治回亂遠逝之後,哲合忍耶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再生和壯大。關於十三太爺馬化龍和金積堡的史實,也藉宗教的形式頑強地流傳著,不肯被時光吞沒。這一點,董志□上殘存的和在俄羅斯定居的陝西回民沒有做到,杜文秀的大理回民也沒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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