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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曾經是一滴滴細微的水珠,從廣袤的大地向上升騰,滿懷著淨化的渴望,卻又重新被污染,然後在高空的低溫下得到貌似晶瑩的再生——它們從茫茫的雲層中飄飛下來,帶回了當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自由自在,輕輕颺颺,多象無憂無慮的天使,降落在電視台那全城矚目的第十四層平台上,覆蓋了學院主樓前那寬大的花壇、廢棄的教堂六角形的大層頂、馬路邊上一排排光禿禿的楊樹,以及巍峨的北方大廈不遠低矮的簡易工棚……整個城市迴盪著一曲無聲的輕音樂,而它們,在自己創造的節奏中興致勃勃地舞蹈,輕快、忘我……連往日凜冽而冷酷的北風也彷彿變得溫和了。它耐心而均勻地將雪花撒落在各處,為這嚴寒的冰雪城市作著新的粉飾……
  陸苓苓拉開二號樓那厚重的大門,望著外面漫天飛舞的雪花,驚喜得叫了一聲。儘管在漫長的冬天裡,雪花是這個城市的常客,她仍然像孩子一樣對每場雪都感到新鮮,好奇。
  大門乒乒乓乓地響,散課出來的同學們正在陸陸續續往外走。沒有什麼人同她打招呼,也沒有什麼人互相說一聲再見。大家都是這樣匆匆忙忙,女孩子們扣好大衣,拉嚴了頭巾,小伙子們則把皮帽上的「耳朵」放下來,往腦袋上一扔,皮靴踩得雪地卡嚓卡嚓響,腋下還夾著書包,怪神氣的。假如騎車,車把上一定掛著飯盒,車座後面的架子上呢,或許是一隻鼓鼓的麵粉袋,或許是一隻琴盒,或許是……有一次苓苓還看見有一個同學馱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準是他的兒子。真沒治,誰叫這是一所業餘大學呢?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你看前面這個人,連帽子都是油汪汪的,說不定是個食品廠的裝卸工,走得那麼急,難道還要趕回去上班不成?星期天的課,來的人不像平常晚上那麼多,許多人要上班。苓苓恰好是星期天廠休。這業餘大學,同正規大學就是不一樣,在一起上課好幾個月,彼此也不說一句話。下了課,各走各的,好像不認識,是現在的人同以前的那些同學不一樣了呢,還是因為這是業大?這輩子算是上不了正規大學了,就像這落在地上的雪花,再也飛不起來……
  「蘋苓,還不走呀?」一個尖細的嗓音在她背後叫道。
  芩芩眨眨眼睛,摘下手套用手背擦去睫毛上的霜花,轉過臉去。叫她的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胖姑娘,和芩芩坐一張課桌,筆記本和講義上到處寫著「蘇娜」兩個字。她好像知道今天要下雪,穿了一件米黃色連帽子的拉鏈滑雪衣,露出裡面火紅色的拉毛高領衫。
  「在雪地裡發什麼愣?」她沖芩芩好意地一笑,把嘴貼在她耳朵上說,「走哇,今兒星期天,跟我去跳舞……」
  芩芩輕輕地搖了搖頭。
  「昨夜的月色……」蘇娜哼著歌,轉身走了。鐵門的拐角晃過一個人影,有人在等她。
  芩芩跺了一下有點發冷的腳,揚起了臉,讓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臉頰上。……不去跳舞,誰說埤不去跳舞?跳舞有什麼不好?優美的旋律可以使心靈得到寧靜和休憩,瘋狂的節奏可以使人忘卻憂愁和煩惱。她是喜歡跳舞的,只是……唉,星期天,該死的星期天,從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屬於她自己了。她楞在這雪地裡幹什麼?再楞下去,他又該氣喘吁吁地跑來找她了……何必呢?還是快點走吧,乖乖地按時回到他那兒去,橫豎要不了多久,準確地說,再有兩個月,也就是當中國人歡皮八一年新春佳節的時候,她就得永遠地住在那兒了……
  「永遠?」她忽然讓自己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過兩個月,難道她就真的要永遠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嗎?完成這項每個人都必須完成的「歷史使命」——結婚,當然,毫無疑義,結婚的全部意義就是永遠,不是永遠又幹嗎要結婚呢?她不是已經在那張永遠的證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否則沒法子登記傢具呀,這就是他同意她繼續上業大的「交換」條件,唉……
  芩芩不由快走了幾步,好像要驅散這些天來總是糾纏著她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念頭和莫名其妙的問號。她最近是怎麼了呢?一想到結婚,天空頓時就變成了鉛灰色,雪地不再發出銀光,收音機裡的音樂好像在嗚咽。似乎等待她的不是那五光十色的新房,而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墓,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這就叫做「心理變態」。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姑娘怎麼會不想結婚呢?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
  她一不留神,閃身打了一個趔趄。新下的雪很鬆軟,只是新雪底下的路面太滑。一到冬天,這個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溜冰場。芩芩小時候學過花樣滑冰,後來也一直愛滑花樣。這兩年冬天卻很少有時間上冰場了,除了上班和去業大學習日語,還得正正規規地「談戀愛」,準確些說,無非是在一起消磨時間罷了。
  電車慢吞吞地駛來了,在潔白的馬路上無情地輾壓出兩道新的轍印,芩芩抖落著頭巾和肩上的雪花,跳上了電車,心裡卻不由為那雪花感到幾分憐惜。它們從天上掉下來時,素白無暇,把整個城市裝點得像一座晶瑩剔透的水晶宮,然而黑夜裡吹過烏溜溜的風,白晝裡踐踏著無數車輪和腳印,使它們凍結、發黑、萎縮、變得殘缺不全和難以辨認。只有當一場新雪重又降臨,這美麗的冰城,才又顯現出它明朗的色彩。
  電車尖叫著,停在一座電影院門口。車上的人,像一顆顆圓鼓鼓的土豆,從狹小的車門裡掉出去,芩芩凝神望著人行道對面藍色的木柵欄。夏天時那柵欄裡面的小院修飾得很漂亮,如今院子裡那些金盞花、七月菊和馬蹄蓮的殘葉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沒了,寬大的彩色鐵皮屋頂、高高的台階、櫻桃樹下的石凳,都積著半尺厚的雪,乾淨得沒有一個腳印,似乎這小院一冬天也不曾有人住過,靜謐而又神秘,很像芩芩小時候讀過的什麼童話。要是十幾年前,芩芩隨口就會給它們編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來,比如那古老的壁爐裡木柴在辟辟啪啪地燃燒,雪女王乘坐的十一匹馬拉的雪橇輕輕停在門口……從雪橇上走下一個漂亮的公主,她的籃子裡盛著十二個月的鮮花……
  「筐裡的啥玩藝兒這麼腥!」猛然,車廂裡有人惡狠狠地罵起來,噴出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兒。
  「你管是啥?有能耐屁股後邊兒冒煙去!」旁邊的人回敬。一拱身子,一隻皮靴重重地踩在芩芩腳上,疼得她冒一身冷汗。
  「你他媽的有能耐吃這臭魚爛蝦?!」
  「早幾年你想吃這臭魚爛蝦還沒有哩!」
  ……什麼古老的壁爐、雪橇、花籃、聖誕樹……全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有眼前這擁擠不堪的電車、象罐頭沙丁魚裡的一樣被疊在一起的乘客、飛濺的唾沫、渾濁的空氣……嘈雜、混亂。又到站了,人呼呼下去一大半,是秋林公司。星期天,響著銀鈴的雪橇該停在百貨商店門口才對……從大門裡湧出一對對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女青年,拎著大包小包,不是置辦嫁妝,就是買送人的結婚禮品。累得半死不活,擠在那人的烘流裡。高喊:「我要!我要!」當然是最新式的,最時髦的,眉頭也不皺,扔出去兩個月工資,有什麼可大驚小怪?人們被關在「籠子」裡那麼多年,今天這些嚮往不是都很自然嗎?古老的壁爐早已被淘汰了,暖氣可以通到任意高的一層樓,就是婚禮也用不著到樹林子裡去採十二個月的鮮花,那個剛走出商店的年輕婦女手裡的塑料花,起碼可以在新房裡「開」到她的孩子談戀愛……
  過了這一站,車廂裡空多了。從沒有玻璃的車窗望出去,芩芩忽然發現大街兩邊貼著許許多多大紅色的喜字,在紛紛揚揚的雪花裡閃閃爍爍。好些人在門裡出出進進,忙碌——歡喜;歡喜——忙碌,一輛卡車停在一家大門口的「喜」字旁,幾個青年往上搬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在芩芩看來,他(她)們大概都是「財貿(貌)戰線」的。一個姑娘打扮得珠光寶氣地坐在駕駛室裡,表情漠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將要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未來是什麼命運在等待她。
  芩芩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結婚,又是結婚!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又是陰曆陽曆都逢雙?人總是喜歡圖吉利的,那些離了婚的人所以不幸一定是當初結婚沒留神陰曆是單數。兩個月以後的這麼一天,舉行婚禮的時候,芩芩同樣也得聽從人們的擺佈,按照這個城市的風俗,乖乖地坐在床上,讓他給她穿鞋。他一定會非常非常慇勤地彎下身子去,給她繫好鞋帶,然後坐上出租車……從前是繡花鞋,現在是皮鞋;從前是坐花轎,現在是乘轎車——生活的確在朝著物質文明發展,可人們的精神狀態呢?
  當然車子開動的時候,新娘必須大哭,不哭就顯得對娘家沒有感情,顯得太「賤」,要被婆家瞧不起的。無論四十年代還是八十年代,這條法則永遠不會過時。芩芩參加過廠裡不少姑娘們的婚禮,她們都嚎啕大哭,哭得很傷心,然而誰也無法斷定她們內心是否真是那麼悲傷。假如這意味著一種新的幸福生活的開始,有什麼好哭的呢?然而對一些人來說,結婚只是意味著天真無暇的少女時代從此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義務和責任,歡樂只是一頂花轎,伴送你到新房門口,便轉身而去了。芩芩望著女友哭泣,心裡倒比她們感到更加難過。她設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聲大哭,真不知怎樣收場……
  但即使一路哭過去,下了車,隨之而來的還是結婚典禮。揉著紅腫的眼,馬上裝出一副無限幸福的模樣,羞羞答答地給客人點煙……芩芩參加過不少人的婚禮,大同小異,除了新娘新郎的長相不同,好像連服裝、來賓的賀詞、房間的陳設都一模一樣。假如一年後再到那兒去,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個既像新郎又像新娘的娃娃,走廊裡掛著尿布,年輕的媽媽閃光的緞子棉襖的袖口抹得油亮,開始津津樂道地介紹她寶貝兒子今天的大便的顏色,以及他剛發明的吐泡泡之類的新花樣。於是,你就趕謹想出一句最得體的恭維話,然後盡快逃走……這就是「永遠」嗎?芩芩只要一閉上眼睛,兩個月以後這樣一種幸福小家庭的圖景便清清楚楚擺在面前。當然他將會是一個姑娘們羨慕的模範丈夫,會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會為她訂做一雙牛皮靴而從南崗秋林跑到道裡秋林,再從道裡跑到香坊,會……呵,夠了,就為了他這樣,結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雙不繫帶的皮鞋,然後自己從床上一下蹦下來,很快把腳伸進鞋子裡,看他還怎麼給她穿……
  「哎,等一等……還有下車的……」她突然高聲叫起來。售票員嘟噥了一句,「嘩啦——」車門又打開了,她慌慌張張地跳下了車。車站很滑,她覺得自己險些要摔倒,卻被一雙大手緊緊拽住了。
  「是你——」她回過身去,眼前就站著他。皮帽和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雪,一雙大眼睛親親熱熱地望著她。她明知道他會在這車站接她,卻又為什麼竟然差點坐過了站?
  「才來?」他甕聲甕氣地問,手卻沒有鬆開。
  「嗯……下雪……車……」她含糊其詞地答道。
  「媽包餃子等你呢,芹菜餡兒的。」他說。
  「芹菜?這時哪來的芹菜?」
  「暖窖的,八毛一斤,還不好買。」
  「是嗎?」
  「家裡來了我的幾個熟朋友,要看看你……」
  「看我?」
  「都是些用得著的人。今兒上午買著落地燈架了,這回,全齊了……」
  芩芩明白他說的「全齊了」是指什麼。全齊了,就差一個黃道吉日,差十幾桌熱氣騰騰的酒席,差一輛出租車……
  「不高興嗎?」他有點摸不著頭緒。
  有什麼可不高興的呢?該辦的,人家全辦了。論家庭,他父親是供銷處長,你父親才是個宣傳科長,級別總是高那麼一點兒吧;他只有一個姐姐,而你有兩個弟弟;論工資,他是個三級木匠,而你是個二級裝配工,也比你高那麼一點兒吧;論學歷,他是六九屆的,而你卻是七三屆的;論長相,就算人家都說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雲祥,高高大大的個頭,雖說粗蠻一點,卻也帶一昌!男子漢的架勢,大耳朵高鼻樑,滿招人喜歡。還有什麼可不高興的?一間新房早準備妥了,一架現成的十九時的國產黑白電視就放在他的房間裡。「別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媽媽愛這麼對芩芩嚷嚷。媽媽總隨身帶著一隻袖珍標準秤,購買任何食品都經過覆核,所以從來不吃虧上當。挑選女婿也當然精確無誤。
  「這雪,真大……」芩芩抱怨說,加快了腳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綽綽望見了前面傅雲祥家的那幢刷著淡黃色與白色相間的二層樓房。狹長的樓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頂、突起的小閣樓、雕花的陽台……有朦朧的雪色中又恍然給她一種童話的意境,使她想起許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階,聽裡面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喧鬧聲、麻將牌嘩啦嘩啦的碰擊聲,她一走迸房子裡面,那個童話就倏地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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