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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以其固有的流速向前推進,既不會突然加快也不會無故減緩自己的節奏。在它經過的地方,不同的地貌地形、不同質的土壤地層,留下了不同形狀的痕跡。每個人都生活在屬於自己而又與外界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世界裡,彼此之間是如此地難以相通。一九七六年那春寒料峭的四月,曾使得千千萬萬的人們的血和淚流在了一起。一下子沖決和填平了十年來橫在人們心靈之間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相互防範、警戒、自衛、猜疑的堤壩和溝壑。然而這種統一卻是短暫的,時間的流水總是在不斷沖刷出新的壕塹來。當一九八○年隆冬的嚴寒籠罩了這個城市的時候,由於河床的突然開闊所給人帶來的朦朧而又忽遠忽近的前景,青年們所苦惱和尋覓的,就遠比四年前要更豐富而深廣了……
  七六年十月那驚天動地的事件爆發的時候,芩芩還在農場,一點也不知道中國將要發生什麼重大的變化,在那安靜的小鎮上,生活就像水銀在那兒慢吞吞地流動,沒有熱度也沒有波瀾。場部傳達粉碎「四人幫」的那天,芩芩只是看到連隊的一群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和哈爾濱知青的「混合隊」,在破舊不堪的籃球場上踢了大半天足球,好像天塌下來也壓不著他們。那些南方知青的年齡都比芩芩要大幾歲,來農場七八年了,好像他們天下什麼苦都吃過,什麼都懂,什麼都不在乎。他們幹活兒都很賣力氣,割水稻尤其快,大車也趕得不錯。喜歡用東北方言夾著南方話說話,什麼:「俺們喜歡吃香煙。」「勞資科長賊缺德。」他們最關心回家探親的事情,探親一回來就在地頭沒完沒了地講許多新聞。芩芩對於社會的最初瞭解,就是從農場開始的,可惜那段時間太短,也許再呆兩年,她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她了。她的履歷表簡單得半張紙就可以寫完。文革中父親也挨過鬥,她剛十歲,學會了買菜做飯照料弟弟。沒幾天父親就解放了,「結合」當廠政宣組的副組長。她下鄉、上調,也有過不順心的事,但總比別人要好些,她用不著像有的人那樣煞費苦心地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所以她看見的邪惡也許就比別人要少些。「你去辦一個病退試試,就是林黛玉也要墮落的!」連隊的一位比她大幾歲的女友對她嚷嚷。因此,對於那些文化大革命後期分配到這邊疆農場來的老大學生和南方知識青年,她總是抱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
  她所在的連隊來過一個建工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當食堂管理員。他常常算錯帳,因為他在賣飯菜票的時候也常常在看書。他的理想好像並沒有因為他的處境艱難和遭遇不幸而混滅,而只是暫時被壓抑,限制了。他只能拚命地讀書,總好像在思索著什麼。他究竟在想什麼呢?芩芩好奇地留心觀察、猜測他,久而久之,她竟然不知不覺地惦念起他來。他有胃病,常常胃疼得臉色發白,有一次他去哈爾濱公出,連隊衛生員讓他去醫院做胃透視檢查,三天以後他回來了,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不少書。「透了嗎?」芩芩問他。「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天卸煤,他熱得脫了大衣,「啪——」什麼東西從他衣袋裡掉出來,上面寫著字:「鋇餐」。鋇餐粉還在衣袋裡,那還用問,準是沒有去透視。芩芩不禁油然生了幾分憐憫。不久後他調走了,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聽說分配在貴州山區的一個公社當售貨員。他就是到她那兒去,到那兒去他就可以在中學教物理課,不賣飯菜票了。他走的那天,芩芩一個人躲到草甸子裡去了,她採了一大抱鮮紅的野百合,又把它們統統扔進了河裡。假如他不走呢?假如他沒有那個女朋友呢?芩芩想著,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如果說曾經有過那麼一次朦朧難辨的微妙感情,就那樣連百合花一起扔在小河裡,漂走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那樣的人。他是南方人,喜歡把「是的」,說成「四的」,她經常笑話他。「你很單純。」他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這樣對她說。她那會兒正把一捆從大車上掉下來的谷子送到場院去,這是他單獨對她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如今她竟不知道他在哪裡。呵,真是奇怪,怎麼會想到他來的呢?
  也許只是因為她覺得那個費淵有一點像他罷,費淵的口音也像是南方人,「你很單純」,他也這麼對她說。剛剛認識不到半小時,他是從哪裡青出來的呢?難道他自己很複雜嗎?芩芩倒恨不得自己也能複雜一點,那樣的話,她對生活中的許多問題,也許就不會總是想不通,總是苦惱了……在農場時生活艱苦、勞動繁重。飽飽地吃上一頓,甜甜地睡上一覺,什麼憂愁都置於腦後了。總覺得那綠色的田野,連著遠方的希望,有一天會走近……可是返了城,進了工廠,日子倒反而顯得平淡無味。生活遙遙無期,好似在大海行舟,望見深藍的地平線,充滿無數幻想,然而駛過去,仍然是一片蒼茫的海水,偶爾瞥見一座小島,也是寥寂無人,即使登陸上去,海上漂過一葉白帆,你揮手召喚,卻再無人呼應,或許那船載的就是寂寞和孤獨……
  廠裡新開了圖書館,芩芩除了學日語,有一點時間都泡在小說裡。可是書讀得越多,卻越發覺著生活的不如意。在農場時沒有什麼書可讀,倒有如一潭寧靜的水池,既無漣漪也無煩惱。芩芩不知自己現在的這種情緒是好還是不好。四年來,不斷發展變化的社會生活常常給人以信心和力量,可是這種變化什麼時候也能在自己身上表現出來呢?芩芩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總盼望這一天裡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可是日日平安,天天如此。傅雲祥除了更換衣服,連講話的聲調都是回回相同,一周重複一次,芩芩盼望明天,明天來而復去,也並不使人樂觀……
  自從那個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筆記本以後,特別盼望去業大上課的日子。堅持業大學習十分不易,開學時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為工作脫不開身,領導不支持,幾次拉課,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則是因為家務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歲,兩個孩子,還來學日語,有時孩子一病,她就沒辦法。芩芩上的是長日班,除了傅雲祥找她看電影以外,倒沒有什麼其它的困難。她很喜歡日語,倒不是喜歡日語的發音,而是喜歡從那陌生然而節奏感很強的音節裡,體驗、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種執著向上的奮鬥精神。她剛剛看過一本寫日本民族從明治維新以來一百年間怎樣發憤圖強的一本書叫做《激盪的百年史》,從裡面她彷彿聽到那島國上傳來的自強不息的吶喊……由此她又聽到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吶喊,這種吶喊雖然暫時低沉,有朝一日卻也許更加雄渾有力。當然這種聯想是近於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語卻覺得十分認真和刻苦。同班的業餘大學生們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著能有一個人輔導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鏡,一個費淵,她怎麼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況,他像十九世紀的德國人一樣注重思辨。和他談話,哪怕只有一分鐘,也不會沒有收穫。與他相比,傅雲祥更像法國人,注重實際,不,也許有點像猶太人……她的思想混亂了……
  一連好幾天,芩芩下了課,總是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後面。她穿過服號樓那狹窄的走廊,不時地東張西望,希望在哪個拐角能偶爾碰上費淵。有時她借口一點什麼事,繞彎路到學院的主樓去。主樓寬敞的走廊時昏暗的燈光下,隔一段就放著一張椅子或是窄小的課桌,有人趴在那兒做作業,也有人三三兩兩在低聲討論著什麼,還有人面衝著牆壁,一個人在嘰哩咕嚕地念著什麼……芩芩心裡對他們羨慕得要死,因為她只差十四分沒考上正規大學。如果不是複習功課期間媽媽老讓那些熱心的介紹人來麻煩她的話,這十四分一定不會丟,結果大學沒考上,來了個傅雲祥,十四分,好像他就值十四分。媽媽倒比她更喜歡他哩。他每星期天給她家送去別人買不到的新鮮豬肝和活鯉魚,他送給芩芩別人買不到的出口的絲綢衣料,進口的款式新穎的女式短大衣,還有漂亮的奶白色牛皮高跟鞋……他什麼都能買到,芩芩常常會有這種感覺,好像連她也是他買到的一件什麼東西,只是他從不小氣,捨得花錢。他捧著大包小盒進門,她在他的督促下不得已試試那些衣物,試一試也就脫下來鎖進了箱子。他也天天很忙,忙得連報紙也沒有時間看。他見她學日語,也不反對,管她叫假洋鬼子,學她的發音,怪腔怪調,叫人哭笑不得……
  可她卻希望有人能同她說一句日語,哪怕只是幾句簡單的對話。大學昏暗的走廊,呢喃的讀書聲在四壁迴響,這種氣氛不僅使人感到親切,而且使人心裡踏實。他一定會在這兒的,芩芩這樣期望。
  可是她始終沒有能夠碰到他,他從來沒有在這兒出現過。他在圖書館嗎?還是在自己教室?那個星期天下午他為什麼躲到附中的教室去?為圖清靜嗎?她不能到他的教室去找他,她不敢,因為畢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這一天下了課,她獨自一人出了二號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逕直往主樓的地下室走去。她知道那兒有一個資料室,不過晚間是不開門的。她幹嗎要從那兒走呢?黑洞洞,怪嚇人的。她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
  忽然她聽到裡面傳來了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低沉的、連貫的,好像在背誦什麼。帶著很重的鼻音,她的心頭跳了跳。是的,是日語。她聽見過一次,便不會忘了這聲音。
  「誰?」她大聲用日語問。
  「你或許不認識。」那背誦的聲音停止了,懶洋洋地答道。
  「不,我認識。」
  「那麼,你是誰?」
  「我是業餘……」她卡住了,以下她還不會說。
  「噢,是你嗎?研究玻璃的!」他從黑暗中走出來,披著一件深褐色的皮茄克,搓著手。
  「這兒,很冷吧?你,你真用功!」芩芩誠心誠意地說。
  「用功?還不是為了畢業分配混個好工作。」他皺了皺眉頭,「人總得吃飯才能生存。」
  芩芩有一點尷尬,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
  「你在背課文嗎?」她問。
  「課文?你以為背課文會有什麼出息嗎?蠢人才這麼幹。早稻田大學的研究生可不是背課文能培養出來的。我——」他開始用日語念起來,很長,好像是詩。
  「明白了嗎?」他低頭問芩芩,很像一個老師在考問他的學生。
  「不……」芩芩臉紅了,「我,聽不太懂……」
  「噢,是我自己翻譯的一首波斯詩人魯拜的詩:『我們是可憐的一套象棋,晝與夜便是一張棋局,任它走東走西或擒或殺,走罷後又一一收歸匣裡。』明白這詩的含義嗎?深刻!人生就是這樣,任何人都受著命運的擺佈和愚弄,希望只是幻想的同義詞……」
  地下室裡好像有一股冷風,芩芩打了一個寒噤。
  「找我嗎?」他好像才想起來。
  「不……是的,我想問問你……也沒有什麼……」
  「抱歉!」他把兩手一攤,「現在我沒有很多時間,晚上我必須做完我應做的功課。你,很急嗎?」
  「不,不很急。」
  「那就星期天吧,星期天我在這兒,不在這兒就在宿舍,三號樓三三三房間。」
  「星期天……」芩芩猶豫了一下。她想說,星期天怕沒有空。可他已重新鑽入那黑暗的過道中去了。
  「他真抓緊。」芩芩這樣想,「真不應該打擾他……星期天,該怎麼辦呢……」
  恰恰星期六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鵝毛大雪,傅雲祥在星期六晚上興致勃勃地跑來找她,說他要和軍區大院的幾個幹部子弟坐吉普去尚志滑雪,問她想不想跟他們一塊去。「跟?我才不呢!」她一反常態地用挖苦的口氣說,「你願跟,你就跟吧,我可不想當『仿干』!」
  「仿干」是她從業大的同學那兒聽來的一個新名詞。嘲笑那些一心想模仿幹部子女的人。比如說有的人喜歡故意裝出一副神氣活現、傲慢無禮的樣子,看什麼都不順眼,管公共汽車叫「那破車」,剛認識就說:「給你留個家裡的電話吧!」其實是傳呼電話。這種人就叫「仿干」子弟。芩芩不太明白這些人為什麼不學學幹部子女那種好的品質,更無法理解人為什麼要有這種虛榮心,也許是希望過好日子的一種正常心理吧。傅雲祥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處長,他卻愛和省委的一批幹部子弟打得火熱,只是不像通常的那些「仿干」那麼令人討厭。
  這場雪倒意外地「解放」了芩芩。星期天上午她興沖沖去附中的業大上課,散了課出來,卻見學院的大門口貼著一張通知:
  「各系留校同學注意:鐵路貨場告急!星期天下午在此集合去車站清掃積雪,義務勞動,希踴躍參加!」
  每年冬天都有此類事,大雪常常堵塞交通,於是傾城出動,滿大街鐵鍬鎬頭叮噹響,凍得人股通紅。芩芩每回總是積極的響應者。不過今天她卻不高興,下雪剛剛幫了他一個忙,卻又在這兒同她搗亂。費淵要是去掃雪,不就又是碰不上了嗎?她輕輕歎一口氣,有點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
  「去試試吧,或許在呢。」她在那張通知下站了一會,想了想,抱著一種僥倖心理,還是往三號樓走去。大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周到兩邊,露出灰色光沾的水泥方塊,鬆軟的新雪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寒風時而吹落大樹上一團團棉絮似的白雪,掉在她的紅圍巾上。
  「三三三」她在幽暗的走廊裡勉強辨認出門上的號碼,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一定是去掃雪了。」她失望地想,正要走開去,門去突然打開了一條縫,閃過一副鏡片。
  「是你?」門開大了,他捧著一部字典,朝她點了點頭。
  芩芩覺得有點意外。雖然她希望自己不要撲空,可他在了,她又並不覺得高興:「你,沒有去掃雪?」她脫口而出。
  「掃雪?」他似乎覺得她問得奇怪,「把時間白白浪費在那陽光早晚會使它消失的東西上嗎?那只是正在爭取入黨的積極分子才會去幹的事。」
  「你不是?」
  「當然不是,全身所有尚未被吞噬的紅血球加起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愛國者。」
  「什麼也不信仰嗎?」
  「很可能。為什麼要信仰呢?信仰本來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上帝只是我自己,無論在地獄還是在天堂,我只看到一條出路:自救!我們這一代人只能自救!」
  「先救國呢還是先救自己呢?」
  「當然先救自己!我從來不認為什麼『大河漲水小河滿』是符合科學原理的,只有小河的彙集才有大河的奔流。人也同樣,十億人中產生十萬名科學家,中國就得救了。掃雪?掃雪怎麼能與此相比?呵,你是準備站一會就走嗎?」
  芩芩這才發現自己竟還站著,宿舍不大,放了四張上下鋪,可以睡八個人,床下門邊堆滿了箱子,顯得擁擠不堪。靠窗那兒有一張兩展桌,坐在床上,就得縮著脖子,但她發現床上桌上統統堆著凌亂的書和雜物,根本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坐。有一堆書好像還是濕漉漉的。
  「不巧,暖氣漏了。」他欠起身子把對面床上的東西移了一下,「漏到書箱裡去了,沒辦法,大學的條件就是這樣,算是看透了!找不著水暖工,大概也去掃雪了。你先將就坐吧!」
  芩芩表示完全不介意的樣子,在床邊坐了下來。不料大腿上卻重重地略了一下,她低下頭一看,原來是一本硬面的影集,邊上磨損壞了,顯得很舊,還濕了一個角。
  「你的嗎?」她把它抽出來,拿在手裡。
  「算是吧。」他接過去,不經意地翻了翻,隨手扔在桌上,「不過,那個我,早已不存在了。現在的我,是這樣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床頭。
  芩芩這才看見,他睡的下鋪的裡面牆上,掛著用兩塊玻璃夾起來做成的簡易鏡櫃,裡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的正面像,卻閉著雙眼,兩隻手捂著耳朵;另一張不大看得清,似乎就是他的一個背影。鏡框旁邊,貼著一張狹長的白紙,寫著幾行詩:
  「我要唱的歌兒,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絃索。」
  「泰戈爾的詩,是麼?」芩芩問。她的眼睛頓時放出了光彩。她沒想到費淵也喜歡泰戈爾。傅雲祥是不喜歡詩人的,他稱他們為「夢遊患者」。可費淵為什麼偏喜歡這兩句呢?芩芩卻喜歡泰戈爾這樣的詩句:「花兒問果實:果實呀,我離你還有多遠?果實說:我在你的心中呢!」這幾句是大意,她還能背出許多原詩,比如:「我的一切幻想會燃燒成快樂的光明:我的一切願望將結成愛的果實。」她真想給他背一遍,可是她發現他仍然在翻那本厚厚的字典,馬上興味索然了。
  「為什麼說這裡的你已經不存在了呢?」她把那本舊的像冊拿過來,隨口問。
  「你自己看吧。」他沒有抬頭。
  芩芩心裡頗有一點責怪他的這種古怪脾氣,他好像在查閱一個什麼單詞,沉醉在自己的思維中,世間萬物似乎都與他無關。這個樣子,芩芩準備向他請教的問題也就不好馬上開口。於是,她翻開了影集的第一頁。
  喲,多麼漂亮的畫面呵:銀色的飛機,寬闊的機場跑道,一個外國總統模樣的人,正在接受一個中國兒童的獻花。那是一個好看而可愛的小男孩,微微捲曲的頭髮,漆黑的大眼睛裡滿是天真的問號。他伸長著胳膊,正把鮮花投到外賓的胸前,那幸福的表情好像整個世界都對他張開了懷抱……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費淵,在一個南方的大城市。從他腳上那雙亮晶晶的小皮鞋上看得出來,他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一個優越的家庭。生活本來也許是應該讓他徑直走迸那銀色的機艙,在燦爛的朝霞中飛入高高的雲大的,可他卻為什麼來到了這裡?在這八個人住的潮濕的集體宿舍,暖氣管漏著水……
  翻過去,他突然地長大了,臉上出現了稜角,表情可怕得像一個凶神。他站在台上,抓著話筒,好像要向全世界宣佈什麼,臂上掛著紅衛兵袖章,那芩芩少年時代曾羨慕入迷過一陣子的紅布條。他在喊什麼呢?大概是喊什麼:「誓死捍衛……」或是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當然喊過,芩芩也喊過,只是不懂那究竟是什麼意思罷了。呵,當年,他也有過這種熱血沸騰的時刻?這同他現在這種冷若冰霜的外表簡直判若兩人,就好像蠶不應變成從繭子裡飛出來的面目全非的蛾了一樣。那時他一定相信自己是在捍衛真理,芩芩也曾這麼相信。可是真理到底在哪裡呢?他從那講演的台上走下來,豈不是如同從一個虛設的真理的空中樓閣一步跌入到大地上來一樣麼?他一定摔得遍體鱗傷,要不,他的眼神不會這樣沉鬱陰冷……
  呵,這大概是他的全家照了。照片上寫著日期:六八年十月。一定是他下鄉前留的紀念,這是他的父親,他的臉形很像父親,清懼秀氣;他父親的衣著很普通,顯得憂慮重重,疲憊而憔悴,然而卻坐得那麼挺直,眉定間分明有一種不凡的氣質。這大概是他的母親,芩芩覺得他的母親很美,他的五官不像母親那麼柔和、勻稱。她雖然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然而端莊、沉靜,那緊抿的嘴角上有一種知識婦女內在的自負,真像一位大使夫人。她的身邊還有一個小姑娘,一定是費淵的妹妹了,好像因為害怕照像館的刺眼的燈光而縮著脖子,但也許是那幾年的混亂中總習慣於躲在她哥哥背後的緣故。呵,這是他,唯有他的神態仍是坦然、自信的,揚著臉,那麼滿不在乎,好像就要迎著草原初升的太陽走去,在那無邊的草原上開滿了鮮花、飄舞著紅旗。那時他嘴角上還沒有芩芩現在看到的那種嘲諷的神情,他的眼睛多麼虔誠、熱情呵!芩芩真想能看一看當年的那個他……
  「你爸爸……」她終於忍不住問,「他們現在在哪兒?」
  他頭也沒抬,若無其事地答道:「死了。」
  芩芩的頭皮一麻。
  「他,他是……」
  「曾經是一個駐東歐國家的大使。」
  「為什麼?……」
  「因為人所皆知而又無人得知的原因,一九七○年死於監獄。」
  他不再作聲。暖氣仍在漏水,滴答,滴答……
  芩芩呆呆地坐了一會,揉了揉眼睛。她很想找出一句話來安慰他,可是她能說的,他一定都聽到過,他似乎也並不需要什麼安慰,難道他的安慰在字典裡嗎?
  她輕輕翻開了影集的下一頁,起初她以為著錯了,又看了一眼,不覺大大驚訝起來。這是一張縣知青積代會的集體照,人人戴著大皮帽,大棉襖胸前別著大紅花。芩芩幾乎很難從中找到他。他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樸實憨厚的青年農民,似笑非笑地咧著嘴,眉間似有一點難言的苦衷。他的額頭上出現了幾絲淡淡的皺紋,很像那用來做大紅花的皺紙……
  照片上方印著幾個規規矩矩的字:一九七○年同江縣。
  七○年?七○年不正是他父親死在監獄裡的時間嗎?而他居然在縣裡參加知青積代會,四處匯報講用,真令人難以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沒有比這樣的影集所展現的歷史更真實的了。芩芩想起她原來所在的連隊的那些積極分子們,有一次她請假上衛生所看病,她們卻愉偷跟在她的後面;有一次她鄰鋪的一位女連長頭髮上生了虱子,芩芩叫她好好洗洗,她卻說:「你沒有虱子,說明你沒有改造好。」真叫人哭笑不得。所以她怎麼也沒法設想眼前的費淵曾經會同那些人坐在一起,她突然為他感到臉紅了。可是,她難道沒有拚命地挖過土方嗎?僅僅只是為了能在光榮榜上出現自己的名字……
  還往下翻麼?好像剩不幾張了。這張好像是全濕了,是酒杯裡的酒溢出來的嗎?整個畫面都是酒杯,不,是搪瓷缸、大海碗、斷把的刷牙杯、玻璃瓶子,滿的、空的都有,碰撞在一起,好像聽見一群流落他鄉的孤兒絕望的呼救。杯子在搖晃,衝出來一股難聞的酒味,上頭為什麼沒有他呢?他醉了,一定是醉了,如一團爛泥癱在那破炕上,沒有炕席的土炕面,泥巴和酒混在一起。為什麼?他不是全縣的知青典型嗎?他也酗酒?芩芩真的聞到酒味了,這張照片這麼濕,好像就是從那堆五花八門的杯子裡冒出來的酒,留在照片上,直到今天還沒有干……
  她把這照片小心地抽出來,掏出手絹去擦,無意地翻過來,發現背後有一行毛筆寫的字:
  「亞瑟第一次從監獄裡回來的日子——一九七一年九·一三。」
  芩芩當然記得,九·一三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為什麼把他同亞瑟聯在一起?她看過《牛虻》,牛虻第一次從監獄裡出來,因為發現自已被神父欺騙,信仰受到了玷污而痛苦得想要自殺。費淵也曾想自殺嗎?芩芩小時候有一次因為爸爸答應帶她到大連姥姥家去玩,結果卻帶了弟弟,也曾經想過自殺。就那麼一次。而他,雖沒有死,卻把心泡在酒精裡了……
  芩芩渾身發冷,真想扔了那影集逃走。忽然卻從那影集裡滑出另一張照片來,似乎是隨隨便便夾在裡頭的——
  畫面上也沒有他,只有無數的白花,像北方的雪野,純淨,聖潔。芩芩見過這白花,是在四年前悼念總理的電視上,在去年平反的「四·五」戰士的新聞報道圖片裡。那裡獻給總理的花,開在長青的松柏上,開在最冷最冷的一月……
  「你照的?」她輕輕問。
  他從字典裡抬起頭來,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推了推眼鏡,盯住了那張小照,半天,才說:
  「七六年一月回家探親,正好路過北京。都看見了,什麼都看見了。總理這樣的偉人,結局尚且如此悲慘,人間還有什麼正義可言?從此,原來的那個『我』不復存在了。懂嗎?」他垂下頭,聲音有一點嘶啞:「應該燒掉的,這本影集,還有什麼意義呢?你不應該看。你太小啦,看不懂……」
  「為什麼看不懂?你怎麼知道我看不懂?」芩芩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叫起來,「你以為我就沒有苦惱嗎?我來找你……」
  她來找他,究竟是為什麼呢?真的是為了學日語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平日從家裡到車間,從車間到業大,從業大到傅雲祥家,總要碰到許多人,陌生的,熟悉的人。可是,她為什麼一次也沒有碰到過她想要碰到的那個人呢?那個人是誰?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傅雲祥。可是她卻偏要同他結婚了,多麼滑稽。她是一個快要做新娘的人,她來找他做什麼?當然為了學日語,不可能是為了別的。學日語也只是為了看懂日文商標和說明書,因為現在的儀器多從日本進口……她找他是為了學日語,心裡卻明明想從他那裡,聽到從傅雲祥那兒不曾聽到過的中國話。是的,是中國話,而不是什麼日語。否則她就不會這麼長時間地看他的影集,不會以這樣的耐心等待他查完他的字典,也不會因為這濃縮了一個人二十年歷史的發黃的照片,在短短十幾分鐘內,感情上掀起了翻騰起伏的潮汐……她究竟是怎麼了呢?
  「你要提什麼問題?說吧。」他放下了字典,輕輕歎了一口氣。芩芩感覺到他在打量著她,他的目光變得溫柔了……
  「……是,是關於日語語法……」
  芩芩的話音剛落,忽然聽到從窗外傳來一陣喧嘩,歡樂的叫喊聲中夾雜著鐵鍬乒乒乓乓的敲擊的聲音,芩芩好奇地探頭過去把臉貼在玻璃上朝下張望,只見那條通往禮堂去的大路上的積雪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棵高大的楊樹下什麼時候聳立起了一個又高又胖的雪人,足有丈把高,渾身白得耀眼,圓圓的腦袋上只有兩隻眼睛烏黑烏黑,好像是嵌上去的煤塊兒;鼻子紅通通地翹得老高,芩芩仔細看,發現原來是一根胡蘿蔔斜插在那兒。雪人四周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一個穿黑色短大衣的小伙子正站在一隻木凳上給雪人安耳朵,耳朵大極了,好像是兩塊大白菜的菜邦,耷拉在那兒,人群中不時發出一陣又一陣哄笑……
  「嘻嘻……」芩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回頭對費淵說:「你看——」
  費淵沒動身子,側過臉去朝玻璃窗外掃了一眼。他對那個模樣可愛的雪人似乎毫無興趣,卻留意地盯住了那個穿黑大衣的小伙了,忽然,他急不可待地站起來,推開小窗戶,衝著那群人大聲喊道:
  「曾儲!曾儲!」
  那個穿黑大衣的小伙子正安裝完了另一隻耳朵,一邊搓著手一邊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聽到叫聲,揚起臉來。他看清是費淵,朝他擠擠眼睛,用手捲成一個喇叭筒,喊道:
  「快下來吧,成天把自己關在那兒,快成了機器人啦!來欣賞欣賞我的雪人怎麼樣?」
  費淵皺了皺眉頭。
  「找你半天了。這屋暖氣漏水,你快上來修修吧,要發大水啦。」
  「一時半會發不了,放心好啦!」他嘻嘻哈哈地搖著手臂,「快下來啊,看我這雕塑系的合格不合格?」
  「你最好去上建工學院的采暖專業……」費淵在嗓子眼裡嘀咕了一聲,「快上來,沒工夫同你開玩笑……」
  「急什麼?把你的破帽子扔下一頂來,這雪人光腦袋沒長頭髮,要凍感冒了……」他把雙手叉在腰裡,笑嘻嘻地喊。周圍的人越發樂了。
  「竟然有這種興致,掃完雪還不過癮……」費淵又嘀咕了一聲,順手抓起一隻紙盒子朝外扔去。紙盒在空中悠悠飄落下去,被那人一把接住,三下兩下把盒子撕開,捲成了一個圓圓的筒,不知用什麼東西一系,變成了一頂帽子,像一面小鼓,扣在雪人的頭頂上,雪人頓時變得神氣十足。
  「有這種興致……」費淵歎了一口氣,關上了窗子。
  芩芩捨不得回頭。她還在興味甚濃地看著那個雪人翹翹的紅鼻子。無論她怎麼看,那個雪人總好像在親切地衝著她樂,笑嘻嘻地咧著嘴。芩芩很喜歡它。她看見那個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又往霄人手裡塞了一把破笤帚,和大伙嘻嘻哈哈樂了一陣,就很快走開去了。他背起掛在樹枝上的一隻帆布工具袋,朝費淵住的這幢樓門口跑來。
  「他們為什麼沒去鐵路貨場呢?」芩芩忽然問。
  「大概是留校掃雪的那撥吧!」費淵心不在焉地動了動嘴。
  門被「咚」地撞開了,一個粗壯的身影站在門口。「修暖氣味!」他拉長了聲音喊,由於跑樓梯,急促而有些喘息。他發現了芩芩,使收斂了剛才那隨隨便便的樣子,肩上的帆布口袋叮叮噹噹直響,走進來,直奔窗口去。
  「噯,先報告你一個好消息。」他嚴肅地對費淵說,聲音裡卻掩飾不住興奮和喜悅,「猜猜吧——」
  「不知道」。
  「我剛才聽物理系的同學說,不久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李政道博士來中國招考研究生,一下子就招去了四名呢,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輕人,而且成績都是名列前茅的。這說明中國人的智力決不比外國人差,只要努力,我們完全可以超過他們!」
  「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呢!」費淵冷冷地打斷他,搖了謠頭,「又不是你考上,犯得著這麼激動,你真是……唉……」
  「你……」曾儲似乎想說什麼,嚥回去了,有點掃興,「來,借光!」他朝費淵擺擺手,挪了一下桌子,從那帆布口袋裡掏出一把扳子,就蹲在暖氣片旁邊檢查起來。
  「這幾天活兒忙嗎?」費淵雙手叉在腋下,問道。
  「冷熱水循環,總是這麼樣。還是忙點好,出全勤有獎金,加班有津貼……」
  「噹噹——」他敲著暖氣管,自言自語地說:「噢,得回去取點回絲。」他很快站起來,敏捷地一跳,油黑的短大衣碰掉了桌上的一本書。他彎下身去撿書,忽然問:
  「噯,老費,借到沒有?」
  「什麼?」
  「書呀,那本書。」
  「呵,不好借,等過幾天再去問問。」費淵回答。
  他點點頭,輕輕地哼著一支什麼歌,拉開門走了出去。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雅拉瑪,
  人民都在懷念它……」
  他的嗓子不好聽,但渾厚、低沉有力。芩芩覺得那歌子的曲調是樸實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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