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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美林的動物畫展上,一幅狗的水粉畫把我吸引住了。但與其說是畫家用那傳神的筆法點出柔和明亮而又略帶調皮的眼睛,十足地表現了這條小狗溫馴善良、機靈活潑的特點而令我讚賞,倒不如說是畫家給這幅畫的題名使我深有所感。畫家把這幅畫題為《患難小友》。我認為,這絕不是畫家在故作玄虛,也不是虛構的人格化的動物形象,一定是畫家對實有其狗的小友的紀念。果然,後來我聽說,畫家在患難中身邊的確有過這位小友,而它最後竟死在「四人幫」爪牙的棒下。「患難小友」!我想,當一個人已經不能在他的同類中尋求到友誼與關懷,而要把他的愛傾注到一條四足動物的身上時,他一定是經歷了一段難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著不能忍受的孤獨。有些文學大師就曾經把孤獨的人與狗之間的友誼作為題材寫出過不朽的作品,譬如屠格涅夫和莫泊桑;而自然科學家布豐(Buffon)也曾用他優美的筆觸對狗做過精彩的描述。據他說,狗是人美最早的朋友,又說,狗完全具有人類的感情和人類的道德觀念。也許這說得有些過分,不過要是有人問我:你最喜歡什麼動物?我還是要肯定地回答:狗!因為我自己就曾親眼見過一條狗和一個孤獨的老人建立的親密友誼。 這條狗和農村裡千千萬萬條狗一樣,它並沒有什麼顯著的特點,更不是一條名貴的純種狗。這是一條黃色的土種公狗。也許,它的毛色要比別的狗光滑一些,身子要比別的狗壯實一些,但也從來沒有演出過可以收入傳奇故事裡去的動人事跡。它的主人呢,也和農村裡億萬農民一樣,如果不是我在他所在的生產隊勞動過,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狗的特殊關係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這樣一個極其平常的農村老漢。這是一個約摸六十歲的孤單老人,個子不高不矮,背略有些駝,走起路來兩手或是微向前伸,或是倒背在身後,總是帶著一副匆忙而又莊重的神情。閒的時候呢,就一個人蹲在牆根下或是盤腿坐在炕上出神,嘴裡噙著一桿長煙鍋,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鍋又一鍋。他醬紫色的臉上雖然勾畫著一道道皺紋,但這些皺紋都是順著面部肌肉的紋理展開的,不像老年知識分子面部皺紋那樣細密。他的眼睛不大,眼球也有些渾濁,不過有時也會閃出一點老年人富有經驗的智慧。當然,他的頭髮和鬍子都花白了,但並沒有禿頂。總之,你只要一見到他,就能看出他雖然帶有一般孤獨者的那種抑鬱寡歡的沉悶,但還是一位神智清楚、身體健壯的老漢。他在生產上是行行都通的多面手,有時種菜,有時趕車,有時喂牲口,生產隊派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而且從不計較工分報酬。他一個人住一間狹小的土坯房。這間土坯房也是孤零零的,坐落在莊子的西頭,門口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白楊樹。他房子裡只有一鋪炕和兩個舊得發黑的木板箱,但收拾得倒很乾淨。除了一般性的貧窮之外,老人還有因為單身而形成的困難,「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就概括了他的生活。然而,孤單的老人好像總有較強的生命力和免疫力,據我所知,他是從未害過病,也沒有誤過一天工的。 莊戶人的狗是沒有名字的,不管主人多喜歡它,狗還是叫「狗」;莊戶人也很少被人稱呼大號,不論大人、娃娃、幹部、社員,都叫這個老人「邢老漢」。久而久之,老人的名字也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邢老漢和他的狗是形影不離的夥伴,他趕車出差時也領著它,人坐在車轅上,狗就在車的前前後後跑著。如果見到什麼它感興趣的東西,它至多跑上前去嗅一嗅,然後打個噴嚏,又急忙地攆上大車。要是邢老漢在莊子附近幹活,那麼一到了收工的時候,狗也跟一群孩子跑出村去,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的爸爸媽媽,把爸爸媽媽的鐵鍬或鋤頭搶下來扛在肩上,而狗見了邢老漢就一下子撲上去,舐他的臉,舐他的手,兩隻耳朵緊緊地貼在頭上,尾巴搖擺得連腰肢都扭動起來。 這條狗對主人的感情是真誠的,因為邢老漢一年才分得二三百斤帶皮的糧食,搭上一些菜也只能勉強維持自己的溫飽,並沒有多餘的糧食餵它,但在邢老漢燒火做飯的時候,它總守在他身邊,一直等到邢老漢吃完飯鎖上門又出工了,才跑到外面找些野食。它好像也知道主人拿不出什麼東西來餵它,從來不「嗚嗚」地在旁邊要求施捨。它守著他,看著他吃飯,完全出於一種真摯的依戀感,因為社員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在家裡。要是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當然比較長一些,邢老漢吃完飯,就噙著煙鍋撫摸著它,要跟它聊一會兒。 「今兒上哪裡去啦?我看肚子吃飽了沒有?狗日的,都吃圓了……」有時他伸出食指點著它,嚇唬它說:「狗日的,你要咬娃娃,我就給你一棒。他們逗你,你就跑遠點,地方大著哩。可不敢嚇著娃娃……」其實他從來沒有打過它,它也完全不必要受這樣的教訓。它是溫馴的,孩子還經常騎在它身上玩。 到了過年過節,生產隊也要宰一兩隻羊分給社員,邢老漢會對它說:「明兒羊圈宰羊,你到羊圈去,舐點羊血,還有撂下的腸腸肚肚的……」儘管社員們一年難得吃幾次肉,可是邢老漢吃肉的時候並不像別人那樣把骨頭上的肉都撕得精光,他總是把還剩下些肉屑的骨頭用刀背砸開,一塊一塊地餵給他的狗。「好好啃,上邊肉多的是,你的牙行,我的牙不行了……」邢老漢跟人的話不多,但和他的狗在一起是很饒舌的。這個孤單的老人就只有和他的狗消遣寂寞。對他來說,這不是一條狗,而是他身邊的一個親人。在那夏天的夜晚,在生產隊派他看菜園時,只有這條狗陪他一起在滿天蚊蟲的菜地守到天明;在冬天,他晚上喂牲口,也只有這條狗跟著他熬過那寒冷的長夜,天亮時,狗的背上,尾巴尖上,甚至狗的鬍鬚上都結上一層白霜。雖然狗不會用語言來表示它對老人的關心,也不會替他趕蚊子或是攏一堆火讓他烤,但它總是像一個忠誠的衛兵一樣守護著他,就足以使老人那因貧窮和勞累而麻木了的人性感動了。很多個夜晚,他都是摟著它來相互取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狗了。其實,邢老漢是有過家,有過女人的。要真正理解他和他的狗之間相依為命的感情,還得從這點說起。 邢老漢解放前扛了十幾年長工,一直沒有能力娶個女人。解放後,他分得了幾畝河灘地。那一年他才二十多歲,憑他下的苦力和在農業生產上的技能,那幾畝河灘地居然也長出了豐盛的莊稼。那時,他對未來真是滿懷信心,而日子也的確一年比一年好起來。到了四十歲那年,別人給他說了個女人。當然,也沒有好的姑娘願意跟一個四十歲的半大老漢。他的女人老是病病歪歪的,結果跟他一起生活了八個月就死了。在這八個月裡,連置家帶看病,他把幾年的積蓄都折騰光了。不過,這一年正是大搞合作化的一年,現實的遭遇真正使他認識到了單干無法抵禦不測的天災人禍,於是他把幾畝河灘地、一頭毛驢和他自己都投進社裡。一兩年中,生活真的有了起色,他的希望又在一個堅強的集體中重新萌生出來。但是,正在他張羅著再娶個女人的時候,卻來了個「大躍進」。他本人被編入煉鋼大軍拉進山裡去「大煉鋼鐵」了。他準備娶的那個寡婦並沒有等他的義務,就又另找了個主兒。 以後,雖然由於在生產勞動上實行了協作與分工,由於在土地上投入了大量的勞動力,由於引進了化學肥料和簡單的農機具,土地的產量是比過去有所提高,但交公糧、售餘糧、賣貢獻糧、留戰備糧的數量總是超過提高的部分。有幾年,上面派下的收繳任務甚至只有叫農民餓肚子才能完成。這樣,邢老漢只好仍舊打他的光棍了。 然而,世界是會變化的,生活也是曲折的,這條簡單的哲理在這個鄉下老頭子身上也體現出來了。 一九七二年,鄰省遭了旱災,第二年開春,就有一批一批災民擁到這個平川地區。他們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拉家帶小,也有的獨自行乞。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條骯髒的布口袋,還準備乞討一些乾糧帶給留有家鄉的親人。在城市的飯館裡、街道上、火車站的候車室裡,都有像蝗蟲一樣的災民。在城市民兵轟趕他們以後,他們就深入到窮鄉僻壤裡來了。 一天中午,邢老漢正準備做飯,忽然聽到門外有個操外鄉口音的女人叫道:「大爺,行行好,給一點吧!」乞憐的聲音打動了他,他把虛掩的門開開,看見外面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蓬頭垢面的女人。他把她讓了進來,叫她坐在炕上,就忙著做兩個人的飯。一會兒,要飯的女人看出了這個老漢做飯時笨手笨腳,就小聲地說:「大爺,你要不嫌棄,我來做這頓飯吧。」邢老漢高興地答應了,自己裝了一鍋子煙弓著腰坐在炕上。女人洗了手就開始做飯,動作又麻利又乾淨。同樣的面,同樣的調料,可是邢老漢覺得這是他五十多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兩個人都吃了滿滿兩大碗湯麵,邢老漢還嫌不夠,看到要飯的女人像是也欠點,又叫再做些。 正在做第二次飯的時候,村東頭的魏老漢推門進來了。「呵!我說你咋還不套犁去呢,鬧了半天是來客了。」 「哪……」邢老漢不知為什麼臉紅了起來,訥訥地說,「要飯的,做點吃的,吃了就走……」 魏老漢是這個生產隊隊長的本家三叔,又是隊上的貧協組長。「唉——可憐見的,婦道人家出來要飯。」他在門坎上一蹲,掏出一支香煙。「老是說啥復辟了咱們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哩,我看哪,現時就復辟了,咱莊戶人就正吃著二遍苦、受著二茬罪哩。是陝北來的吧?家裡還有啥人?」 「就是。家裡還有兩個娃娃,公公婆婆。」女人低著頭靦腆地回答。「別害臊,這不怪你。民國十八年我也要過飯,我女人也要過飯,遭上年饉了嘛。家裡人咋辦呢?」 「我們公社一人一天給半斤糧,我出來就少個吃口,省下他們吃。」鍋裡水開了,女人忙把麵條下到鍋裡。魏老漢看見她切的面又細又長,和城裡壓的機器面一樣。 「嘖,嘖!好鍋灶!」魏老漢靈機一動,爽朗地說,「我看哪,風風雨雨的,要飯遭罪哩。現在要飯又不像過去,每家每戶就這麼點糧,誰給呢!再說還這裡盤那裡查的,乾脆你就留在這裡吧,給邢老漢做個飯干個啥的。邢老漢讓你吃不了虧,這可是個老實人,我知道。」 女人背著臉用筷子在鍋裡攪和,沒有答話。魏老漢轉向邢老漢說:「你先去把犁套上,天貴正找你呢,那幾個後生近不到青騾子跟前,套了犁再來吃飯。」天貴就是他那當隊長的本家侄兒。 邢老漢把煙袋別在腰上,到馬圈去了。抽兩袋煙的工夫,魏老漢也到了馬圈,喜笑顏開地拍著邢老漢的肩膀說:「狗日的,你先人都得謝我啦!人家願意留下了,跟你過日子。眼下她口還沒說死,以後你好好待人家,再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她的心就紮下了。有錢沒有?沒錢的話打個條子,我給天貴說說,先在隊上借點,給人家扯件衣服。」 邢老漢咧著嘴笑著,滿臉的皺紋都聚在一起了。晚上收工,他一進門,女人就不聲不響地給他端上碗熱騰騰的「油湯辣水」的麵條。她自己也坐在炕下的土坯上吃著。她梳洗了一下,再也看不出是個要飯的乞丐了。吃完晚飯,邢老漢叼著煙鍋想說點什麼,女人在洗鍋抹碗,他才發現整個鍋台案板都變得油光珵亮的,油瓶鹽罐也放得整整齊齊的了。 「邢老漢呢?恭喜恭喜!」這時,大個子魏隊長低頭推門進來,他兩眼在屋裡一打,忍住笑說,「對!這才像一兩口子過日子的樣子,真是蛐蛐兒都得配對哩!喏,這是十塊錢,明天隊裡給你一天假,領你女人到供銷社看買點啥。」 邢老漢忙下了炕,把一鍋子煙裝好遞到隊長跟前,一面張羅說:「坐嘛,坐嘛!」魏隊長沒有坐,掏出自己的香煙,還給了老邢頭一支,笑著對那女人說:「是陝北來的?那地方苦焦,我知道。咱這周圍莊子上還有你們那裡的人,也是逃荒過來的,現時都跟莊子裡的人成家了。咋?在家是種莊稼的?會旋篩子不會?」旋篩子算是種技術活,是手巧的女人才會幹的。 「會,」女人細聲細氣地回答。 「那就好,後天你就勞動。咱隊上現時正選種,會旋篩子的還不多。別人多少工分你就多少工分,咱這地方不欺負外鄉人;再說邢老漢可是個好人,這些年來給隊上沒少出力。你安心跟他過吧!艱苦奮鬥嘛!稀的稠的短不了你吃的。」 邢老漢意想不到在半天之內就續了弦,這並不是什麼「天仙配」一類的神話,的確像魏隊長說的,他們附近莊子上還有好幾對這樣的姻緣。在農村,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些年,法制觀念是極其薄弱的。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和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只要他們願意在一起生活,人們就會承認他們是「一家子」,這好像並不需要法律來批准,更何況主持這件婚事的又是生產隊長和貧協組長呢。 女人真是天生下來就和男人不一樣的生物。那個媳婦一雙奇妙的手幾天之內就把邢老漢房子的裡裡外外變了樣子。原來土坯房牆根一帶的白鹼一直泛到磚基上面,還侵蝕了一層土坯,現在,屋裡乾乾淨淨的,又暖和,又乾燥,連蕭條的四壁也亮堂多了。每天中午晚上他們老兩口收工回來,邢老漢劈柴燒火,他女人揉面切菜,這個時候邢老漢真是覺得每一秒鐘都意味無窮。要是他趕車出門,回來正趕上吃飯的時候,在莊子外面一看到他房頂上裊裊的炊煙,他會高興得兩條腿都在車轅下甩達起來。 我們中國人有我們中國人的愛情方式,中國勞動者的愛情是在艱難困苦中結晶出來的。他們在崎嶇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互相攙扶,互相鼓勵,互相遮風擋雨,一起承受壓在他們身上的物質負擔和精神負擔;他們之間不用華而不實的詞藻,不用羅曼蒂克的表示,在不息的勞作中和傷病饑寒時的相互關懷中,就默默地傳導了愛的搏動。這才是雋永的、具有創造性的愛情。這個女人雖然不言不喘,但她理解邢老漢的感情;她不僅從不拒絕邢老漢的溫情,並且用更多的關懷作為回報。而一個貧窮孤單的農村老漢,要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與滿足,也並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一碗由他女人的手做出的麵條,多加些辣子,一片由他女人的手補的補丁,針細線密,再有晚上在他身邊有一個溫暖的鼻息,這就足夠足夠的了。所以,邢老漢在那幾個月裡就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來歲,走起路來也是大步流星的,引得莊子裡一個七十多歲讀過私塾的老漢逢人便說:「真是古人說得對:『男子無妻不成家』。你們看邢老漢,眼下就是發福了,紅光滿面,連印堂都放光哩!」 可是,時間一長,就有一片陰影逐漸潛入邢老漢像美夢一樣的生活裡。本來,莊子裡辦喜事是絕少不了婦女的,邢老漢結婚的那天晚上,那間狹小的土坯房完全被一群婦女包圍了。這個要飯的女人在毫不掩飾的評頭品足的眼光下,就像一隻喪家犬一樣驚懼不安,搭拉著頭,手不停地揉弄著衣角。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用她那種謙讓的、溫順的、與世無爭的態度和對農活質量一絲不苟的勞動贏得了莊子上婦女們的普遍同情。她們開始願意和她接近了,有的拿著鞋面布來求她剪個樣子,有的拿著正在納的鞋底來想和她聊天。但是,這個女人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她憔悴的面孔逐漸豐潤起來,衣服上的破洞都補裰得很整齊,再不像過去那樣如土話所說的「片兒扇兒」的了,可還是一臉畏怯的、警惕的、好像隨時都會遇到傷害的神色。出工收工的路上,她總是獨來獨往,一手拿著工具,另一隻胳膊下面不是夾著捆柴禾就是一抱野菜;在田間休息的時候她也是一人坐得遠遠的,從不參與婦女們嘰嘰喳喳的談話,沒有一個婦女能從她嘴裡瞭解到她過去的經歷和現在的想法。如果你在農村住過,你就可以知道,一個外鄉人,尤其是外鄉女人,要叫莊子裡的婦女不議論是不可能的。不久,關於這個落落寡合、離群索居的要飯女人的閒話也就在莊子裡傳開了。婦女們用她們縝密的邏輯推理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女人在老家一定還有個男人。 有一天,邢老漢趕車拉糞,魏隊長跟車,坐在外首的車轅上。看著邢老漢揚著鞭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他反而倒起了惻隱之心,不由得拿話點他說: 「邢老漢,你別馬虎,你得叫你女人把戶口遷來。要不然哪,不保險。」其實,這本來就是邢老漢心裡的一個疙瘩。莊子裡的一些閒話,他也有些耳聞,不過他並不相信。可是,他也知道,戶口不遷來,再沒有個娃娃,女人遲早得回老家,莊戶人都是故上難離的。他曾經跟他女人商量過,要她開個詳細地址把戶口和娃娃都遷來,但女人總是低著頭簡簡單單地回答:「那哪能成呢……」他不忍心拗了女人的意思,也就不多問了。 「你可不要迷迷瞪瞪。」魏隊長又說,「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開個准遷證。可要是她家裡還有一個……那就難辦了。」這天黃昏,邢老漢卸車回來吃完飯,見他女人仍然和往常一樣,坐在門坎上藉著夕陽的一抹餘光縫縫補補。一群孩子跑到他們房前的白楊樹下玩耍,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計瞧著他們,然後頭靠在門框上,兩眼直瞪瞪地瞅著那迷濛的遠方。邢老漢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動聽的言詞勸慰她,只得拿件衣裳披在她肩上。「別涼著……」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著怎樣再次向她提出關於戶口的問題。 這個要飯的女人是個細心人。這時,她從邢老漢體貼而又有點緊張和疑慮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話要說,於是,在夕陽完全落入西山以後,她收起了手中的針線,進到屋裡,把炕掃了掃,上炕跪坐在炕頭,低著腦袋,兩手垂在兩膝之間,像一個犯人在審訊室裡一樣靜等著。 邢老漢先是弓著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煙。飄浮的青煙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靜籠罩著這間小屋。他一直抽到嘴發苦,才終於鼓起了勇氣: 「娃他媽,你還是開個地址,讓魏隊長到公社去開個證明,有了准遷證,咱們就去把娃接來。」 女人仍然低著頭,沒有回答。 「喂——」邢老漢長長地嗯了一聲,「要是……要是你家還有男人,那……咱們也是講良心的。」說到這裡,邢老漢透不過氣來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這個「良心」應該怎樣講法。「不!」女人雖然是細聲細氣,卻又是斷然地說,「沒有!」 「那——」邢老漢的眼睛發光了,「那是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卻嚶嚶地抽泣起來了,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炕的舊氈子上。邢老漢慌了神,忙站起來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又怕你嫌棄……」「你說吧!誰嫌棄你了?你不嫌棄我就是好的。」 「我……我們家是富農。」 「嗨,」邢老漢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啪、啪兩下把煙鍋裡的煙灰在鞋底上磕掉。「我當是啥大不了的事,現時都勞動吃飯,啥富農不富農的!」 「不,你還不知情。老家裡不許地富出來要飯,我不能看著娃受罪,這是偷跑出來的,別說遷戶口,就是逃荒的證明也開不出來哩。就這,我還不知公公婆婆在咋挨批哩。」說開了,女人的話就多起來。她擤了一把鼻涕,隨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來了,你可是個好人。到了明年開春,你給我點糧,我還得回去。老家一到開春,日子就更難了。」說完,女人用膝蓋跪立起來,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邢老漢磕了一個頭。 「唉,唉!你這是幹啥?」邢老漢忙坐上炕,把女人扶著坐下。「你說這話就生分了,這屋裡的東西不是你的?咱們還是想法辦戶口,回去幹啥?那地方苦焦得不行。瞎了眼的麻雀子還餓不死呢,總有辦法!」 這一夜,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也不知什麼引起她那樣傷心。邢老漢心裡倒是踏實了,在旁邊勸她了半晚上。 第二天,邢老漢還是趕車拉糞,魏隊長照舊跟車。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們老兩口的談話告訴給魏隊長。魏隊長用紙條捲了邢老漢的一捧子旱煙,兩隻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隨著車搖來晃去,半晌沒有說話。 後來,他吐了口唾沫,說:「這比她家有個男人還難辦!」 「那難辦啥,吁、吁!」邢老漢把牲口往裡首吆喝著,「窮得都要飯了,咋還是富農?」 魏隊長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無法跟這個老漢說明白。邢老漢是向來不參加什麼學習開會的。運動一來,這個老雇農就被派到最關鍵的單獨工作崗位上,把別人頂替下來參加運動,所以,邢老漢倒成了最「沒有政治覺悟」的社員。 「難辦啦,難辦!」魏隊長摘下帽子,搔搔頭皮,「就是這兒開了准遷證過去,那邊也不放,反倒招來禍害。我看哪,你就跟她過吧,啥戶口不戶口的。咱們隊上現時還擠得出一個人的口糧,有糧吃就行。可這話你不能跟別人說,就當沒這麼回事;你還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說。現時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誰知道明年又是啥變化。」 這年,生產隊決算下來,他們兩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糧和一百二十元現金。把糧食和錢領回來以後,正巧隊裡要派大車進城搞副業,給建築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漢把女人給他烙的餅裝在挎包裡,就趕車進城了。 這條黃狗就是他這次進城遇見的。那時它還小,野生野長的,從來沒有人餵過它。在邢老漢把車歇在工地上吃乾糧的時候,它在一旁歪著腦袋盯著他。邢老漢給它撕了兩小塊餅子。這一來,它就成天在邢老漢的車後跟著。第四天,在邢老漢趕車回家的那個早晨,它還一直跟著大車跑出城外。邢老漢看著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車上來了。 中午,大車回了村。還在莊子外面,邢老漢就發現他家的屋頂上沒有和別的人家一樣冒著炊煙。一個不幸的預感驀地震動了他。他在馬圈裡慌慌張張地卸著牲口,魏老漢的老伴就找他來了。「邢老漢,你女人昨天下午說上供銷社去,把鑰匙給了我,可昨兒一晚上她都沒有回來,是咋回事?」 邢老漢接過鑰匙,急忙到家用顫抖的手打開房門。屋裡比往常還要清潔,被子、褥子和邢老漢的棉衣都拆洗得乾乾淨淨地疊在炕上,枕頭上還一溜子擺著四雙新鞋,可是人已經不見了。一會兒,屋裡屋外圍了好些人,有人還催邢老漢到供銷社去找,其實這真是傻里傻氣的建議,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邢老漢失神地弓著腰坐在炕沿上,一點也沒有聽見別人說的話,心裡只反覆地念叨著:走了!走了!沒等到明年就走了!這時,魏老漢分開眾人走了進來說:「邢老漢,別傻坐著了,點點看她帶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腳地替邢老漢清點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隨身穿的破舊衣服和一件他們「結婚」時做的新褂子外,還帶走了一百二十斤糧和五十塊錢。糧食和錢她都沒拿夠她應得的那一半。「這真是個有良心的婦道人!」大家又嘖嘖地對她稱讚起來。然而這更添了邢老漢的傷心,他還是坐在炕沿上,跟一個木偶一樣。快上工的時候,魏隊長急忙走進屋裡對邢老漢說:「正好公社的拖拉機這就進城拉化肥,你快進趟城,汽車站、火車站都去找一找。一個婦道人帶一百多斤糧不容易上路哩。我問了,她是昨兒下午搭三隊拉白菜的車進的城,傍黑才到了城裡。」魏隊長還怕他出意外,又派了個年輕後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漢昏昏沉沉地進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面孔。他們問了汽車站、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都說沒注意到有這樣一個女人。那年輕後生說:「她是咋來的還得咋去,她還捨得花錢打票哩!準是爬貨車走的。」他們又到鐵軌上停的空車皮和貨車上找了一遍。也是沒有。 第二天下午,他們又搭上順路的車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漢想著他女人還給他留下一線希望:「這是個有良心的婦道,她興許還會回來的。」那年輕後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沒準下次連娃娃一塊兒帶來呢。」邢老漢就是這樣懷著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裡。正在他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卻在他腳下絆著,並且「嗚嗚」地叫,原來還是那條小黃狗。在一天半的時間裡,它竟一直沒有離開它認定了的這個主人的家門口。邢老漢一把把它抱起來,一起進到現在已經是空洞冰冷的屋裡。 從此,邢老漢又恢復了十個月以前的生活,只多了一個美好的回憶,一個深切的懷念,一個強烈的盼望和一條小黃狗。在一年之內,邢老漢都抱著她還能回來的希望。他總是把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一切都保持著她在家時的樣子,每日每時,只要他在家,他都以為她會突然推門進來。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給他補的補丁又磨爛了,她給他縫的衣服也有了破洞,她給他做的鞋都快穿壞了,她還是沒有回來。慢慢地,邢老漢對她的思念和盼望就成了藏在心底的隱痛,上面被失望覆蓋著。在以後的日子裡,只有這條狗來安慰他的孤獨。每在休息時間和夜晚,在他叼著煙鍋出神的時候,狗就偎在他身邊,使他感到他身邊還有一個對他充滿著情感的生物。狗不時地用濕漉漉的、柔軟的舌頭舐他的手,會使他產生一種奇妙的柔情,並聯想起和那個要飯女人生活時的種種情景;狗的那對黑多白少的、既溫馴又忠實的眼睛,能喚起他對她的一連串回憶,使他進入一個迷濛的意境,因為那個女人的眼睛同樣是那樣的忠實,那樣的溫順。總之,這條現在長得很大、很壯實的黃狗已經成了他與她之間的一個活生生的聯繫;因為它正是她走的那天被領回來的,在他的記憶裡,他甚至以為這條狗是她臨走時留給他的紀念。 然而,這個聯繫也終於被扭斷了。 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運動開展以後,邢老漢這個生產隊也和別的生產隊一樣,運動一開始就來了縣裡派的工作組。農民們白天下地,晚上開會,幾乎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有天晚上開大會,工作組的幹部在講話的最後又宣佈了一個叫農民們莫名其妙的通知,通知要農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內「消滅掉」。這位幹部說:「就算一條狗一天吃半斤糧,一個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這個帳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就快等於我們一個人定量的一半。咱們現在要養活全國的人,還要養活全國的狗,這怎麼得了!所以,三天之內,狗要全部打死。誰要不打就等於窩藏了階級敵人;三天以後,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就下來替他打。」 頭幾天,邢老漢並沒有把這個通知看得很嚴重。他有他農民的樸素的理性。他心裡想:「沒聽說過哪家人是讓狗吃窮的,更沒聽說過哪個國家窮就窮在老百姓養狗上。在老社會,要飯的花子還領條狗哩!」但是,幾天之內,有狗的農民居然把自己的狗都陸續宰了,連魏老漢也把他養了五年的大黑狗吊在樹上用水灌死了。原來,狗還是個生財之道,城裡有些人聽說鄉下要打狗,就紛紛騎著自行車下鄉來買狗肉。一條狗光肉就能賣三四塊錢,要是農民自己捎到城裡零賣,每斤竟能賣四五毛錢。十天以後,附近幾個莊子裡就剩下邢老漢這條孤零零的大黃狗了,而戴著紅袖章的民兵也注意上了這條狗,曾經扛著槍在邢老漢這個莊子上轉過兩趟。 這一天,四個老漢在場上揚場,風停了,他們就湊在一塊兒聊天,聊到邢老漢的狗,邢老漢帶點怒氣地說:「再窮也窮不到狗身上!說實在的,咱莊戶人的狗誰餵過,還不是滿灘找野食。我的狗是養定了!」 有個老漢說:「不在你喂不喂,你用你的糧食餵你的狗,公家管你哩!我聽說是因為有人叫狗把公家的玉米棒子往家叼。」這話逗得大家笑了起來。魏老漢說:「莊戶人的狗要有這個本事,咱就不種莊稼了,領著狗四處耍把戲去。」 有個過去愛聽古書的老漢說:「那晚上我回去也思謀了一下,其實不在喂糧食上,還是邢老漢說的,咱莊戶人誰正經餵過狗哩?我思謀著,這跟批判孔老二有關聯。」 除了邢老漢還皺著眉頭之外,大夥兒又笑了。 「你們瞧,孔老二講的是忠孝節義,這忠孝節義是啥?忠講的就是馬。誰都知道馬對人最忠了,關公一死,赤兔馬都不吃料;這孝講的就是羊,羊羔子一下地就會給它娘磕頭;這節講的是老虎,母老虎生了一個虎仔子就知道疼得不行,以後它再不讓公老虎鬧了;這義講的就是狗哇!現時批判孔老二的忠孝節義,我看上面就是這個意思,先從狗打起。要不然怎麼說養狗就等於窩藏了階級敵人呢?」 幾個飽經世故的老漢都聽出了這番用嘲笑的口吻說的笑話意味著什麼,彼此會心地微笑著。最後,魏老漢歎了口氣說:「也別說,我看哪,上面就以為狗吃了糧了。現時上面要的多,地裡一時又長不出來,只有從少花消上打主意。以後哇,要是上面還一個勁要,連大牲口的料都得減。」他又轉過臉向邢老漢說,「說是說,笑是笑,你那條黃狗還是早撂倒好。要不那幫民兵還得打。那都是些愣頭愣腦的小伙子。前天把一個賣瓜子的捆了一繩子,昨天又把一個木匠的傢伙收了,害得人連哭帶嚎。他們要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開上幾槍,捅上幾個窟窿,你連一張好皮都落不上。」□ 晚飯以後,邢老漢蹲在炕沿上叭噠叭噠地抽煙。狗臥在地上,揚著頭,皺著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煙味。邢老漢思忖了幾鍋子煙的工夫,思忖出了一個主意,就是給狗求得一個官方保護。於是他穿上鞋,把狗鎖在屋裡,就上隊長家去了。 魏隊長家正好沒外人。隊長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燈下納鞋底。因為邢老漢是從來不串門的人,魏隊長聽他來了就連忙翻身坐起來。他女人給端來杯水。 邢老漢一坐下就結結巴巴地提出他不讓打狗的事。 「我當是啥要緊事,」魏隊長笑著說,「一條狗嘛,上面有這個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漢氣憤地說,「它跟了我好幾年,打了它我心裡不落忍。我保證不找隊上要救濟糧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糧。」魏隊長還是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不在吃糧上,狗禍害莊稼倒是個事實。」「天貴,你也是個莊戶人,你啥時候見狗禍害莊稼?狗又不是牲口,又不是雞鴨。那天還說一家許養一隻雞,就不許我養條狗?」隊長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漢的意思,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沒啥人,有條狗也解解心悶。」這話更激起了邢老漢對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認真的態度說:「天貴,我可跟你說定,要斃我的狗就先斃我邢老漢!」 三個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隊長收斂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髮上搔著。他開始理解了狗與邢老漢的生活的密切關係,知道要說服老漢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的。同時,對著這個和他在一個莊子上生活了幾十年的老漢,一股深深的鄉土情誼從他心裡升騰起來,多年的積鬱,也隨著這股鄉土氣翻捲著,他不禁感慨地說:「邢老漢,你有你的苦處,這我知道,可我有我的難處,又找誰說呢?今天晚上沒事,咱倆就聊聊。」「在這莊子上,你也是看著我長大的了。我滿灘放驢那年,你就給王海家扛上長活了;解放後搞互助組,搞合作化,咱們又都在一起,那時候我是年輕氣盛,一心要領著大夥兒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後來我三起三落,這你也知道,哪次運動來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賭,二不貪污,為的是啥?還不是為了我替大夥兒說了幾句老實話,可老說我右傾。後來呢,我也琢磨出一個道理:大夥兒贊成的幹部,上頭就不滿意;要上頭滿意,就得讓大夥兒吃點虧。這些年來,我也學會了挑擔子,總得兩頭都顧到。哪頭顧不到,扁擔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謀沒啥道理,可我是個黨員,水平又低,不照上頭意思辦能行?文化大革命那年,你知道,我跟縣裡的參觀團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認不行。可我也算計了一下,就憑大寨種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麼多機器、修那麼大工程也是妄想,還不是國家貼了錢。現時叫咱們學大寨,國家又不貼錢,那就得憑咱們多吃點苦,多鬧點副業掙錢。誰知道今年運動一來,我又差點挨了批,說是重副輕農,發展資本主義。這你也知道,咱隊上的木匠、泥水匠、皮匠、鐵匠都收回來了,兩掛大車白白停在那兒。一邊叫搞機械化,一邊又不給錢,還不讓人掙錢,機器又不白給,機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別說機械化,就是工分算下來也沒往年多了。你就一個人,吃飽了連小板凳都不餓,好歹都能湊和,在我這兒,全隊三百多口子都張著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夥兒見點現錢,明年人家幹活也沒心勁了。你就愁著一條狗,我這兒愁著三百好幾的人呢!」 魏隊長激動地在炕上蹲起來,又說:「你瞧著吧!今年還過得去,到了明年開春,這事那事就來了。大夥兒沒勁幹活,我能打著干?都是貧下中農,鄉里鄉親的。可我也思謀著,運動總是一股風。等這股風過去了,咱副業還得搞。不搞副業大夥兒受窮,機械化也化不成。可你別碰到風頭上,咱大處都順著過來了,犯不著在小地方拗了上頭的意思。就說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盡抓芝麻的事,我也覺著沒點意思,不過上頭把這事已經提到綱上來了,說不打狗就等於窩藏了反革命,咱隊上來的工作組組長又是縣委委員,那天統計了一下,咱隊上有十條狗,結果只打了九條,叫工作組說咱這個先進隊連打狗都貫徹不下去,還咋批判資本主義呢!說實在的,邢老漢,要是為了你那女人的事,天塌下來找魏天貴替你撐著,頂大不當這個骨泉隊長。這條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讓上頭滿意,以後咱們隊的事就好辦了。他前腳走,你後腳就再養一條,你看咋樣?」邢老漢先還沒在心聽,後來越聽越真切,最後又提到他女人,邢老漢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天貴是誠心幫過他的,為了一條狗,他能讓天貴為難?他低著頭,在頭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又傷心又決斷地說:「天貴,我不能讓你為難,你說的都是實情話,你明天就叫人來打吧。我自己下不了這個手。」 這一夜,他沒有睡覺,呆呆地坐在炕下的土坯上抽煙。狗一點也不知道這就是它的末日,仍然親切地把頭撂在邢老漢的腿上。邢老漢一面撫摸著它像緞子一樣光滑的脊背,一面回憶他半個多世紀風裡來雨裡去的經歷。他也曾經聽說過,城裡的幹部、工人、教書的、唱戲的,這些年來在運動裡沒少挨整,又親眼見過魏天貴這樣的農村小幹部挨過批,但沒想到最後鬧得他這個扛了十幾年長工的普通農民也不得安身:先是因為身份問題妨礙了他的家庭幸福,終於連剩下的一點虛妄的安慰也被剝奪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隱隱糊糊地聽說這就叫「政治」,這就叫「階級鬥爭」。他微微地搖搖頭,無聲地歎息了一下;他覺得這樣的「政治」和這樣的「階級鬥爭」是太可怕了。他覺得在這樣的「政治」和「階級鬥爭」中,生活已經變得毫無意思了。 他輕輕地拍著他的狗,就像拍他的孩子一樣。我們中國農民在不可避免的災難面前總是平靜和忍耐的,他又一次發揮了這一特性。他既然發現了他的生活已經失去了意義,留著一條狗又有什麼用?而且,這條狗的生命居然和全隊人今後的生活有關係。他自言自語地說:「你先走吧,隨後我就來。」 他抬起頭來環視這間小屋,想尋找一些那個要飯女人留下的痕跡。就是這間土房,從屋頂到地面,幾乎每一平方寸都經過她清掃,房裡的每一樣東西都經過她擦洗。可是,她走了,這些東西也都如死一般地沉默和灰暗了,只有一道深深的痕跡刻在他自己血淋淋的心上。然而,他並不埋怨她悄悄地捨他而去。他認為一個好的、有良心的婦道人就是應該回去的;而且,她的不辭而別還曾給他留下了一線希望,使他在兩年的時間裡還有勁頭活下去,所以他對她只有感激。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餵得飽飽的放了出去。還沒到晌午,他在場上聽見馬圈裡突然響起一聲清淒的槍聲。他知道這準是對著他的狗放的,心裡猛然泛起一陣內疚和懊悔。當他跑到馬圈去時,行刑的人已經揚長而去了,只有一群娃娃圍著他的狗。狗展展地側躺在地上,脖子下面流出一縷細細的殷紅的鮮血,一隻瞳孔已經放大的眼睛,和那個要飯的女人的眼睛一樣,露著驚懼不安的神色斜視著碧藍碧藍的天空。 邢老漢垂著頭站在狗的屍體旁邊,全身顫抖地嚎啕大哭。 不久,在工作組完成任務撤回以後,農村副業和農民的家庭副業果然又偷偷地搞了起來,而且,附近莊子上又依稀地聽到狗的吠聲了。但是,邢老漢的狗是不會復活的,邢老漢本人也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幾個月以後,他甚至喪失了自己料理自己生活的能力,全靠鄰居給他端點吃的。 就在這年冬季最冷的一天,當鄰居奇怪他到晌午還沒開門而把他那間孤零零的土房撬開以後,才發現他早已直挺挺地死在炕上了。有人說他得的是心臟病,有人說他是老死的,還有人說是「癌症」,只有魏老漢傷心地發牢騷說: 「政治上不去,批孔哩!生產上不去,打狗哩!整了人不夠,還要整畜生!要是邢老漢的狗還在,它叫幾聲,也讓咱們早點知道……」 三年半以後,這個公社的鄉郵員小楊接到一封從陝北寫來的給「第五生產隊,邢老漢收」的信。小楊沒有多加考慮就貼了一張「人已死亡,退回原處」的條子打了回去。後來,在公社開三干會休息的時候,一堆人圍在一起聊天,小楊把這事當新聞說了出來。現在已經當了大隊書記的魏天貴聽了,狠命地在小楊脊背上擂了一拳,罵道:「你這傢伙!咋不把信拆開來看看。這一準是那個要飯的女人寄來的。也不知現時她過得怎麼樣了;邢老漢還留下兩口箱子哩,現時還放在五隊的庫房裡。」 1979年10月於南梁農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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