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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天氣非常好。高原上的黃土到處泛著檸檬色的輝光。村子四周沒有什麼樹,幾株脫了葉的白楊,如銀雕一般傲然聳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們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腳下。太陽偏西了。昨天這個時候,正是車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時候。現在,我肚子脹了,回味那憂傷而開闊的歌聲,竟使我聯想到巴勃羅·聶魯達的《伐木者,醒來吧》中的幾個段落。
  我經常有些奇異的聯想,既毫不著邊際,但又有某種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內在聯繫。當然,只有在肚子脹了的情況下,腦海中才會產生種種聯想。這時,我就覺得,海喜喜土生土長的民歌旋律,似乎給我注入了聶魯達所歌頌的那種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聲、那山鷹、那廣闊無垠的蒼涼的田野、那靜靜的連綿不絕的群山、那山的綿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個地在我的心中翻騰。一時,我覺得我非常美而強壯了。於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馬號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馬。我很喜歡馬。它們總使我聯想到英雄的事業:去開拓疆土!去開拓疆土!……可是,馬號前面卻有一群農工在那裡翻肥。我的組員——「營業部主任」、中尉、老會計和報社編輯幾個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謝隊長手拿鐵鍬,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見了我。在白天看來,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來幹啥?」「我……」我總不能說我來看看馬。馬有什麼可看的?種種異想都從我腦子裡飛逃了出去,只剩下一個意識:我是一個農工!我只好說:「我來幹活。」
  「好。」謝隊長高興地咧開滿佈胡茬的嘴,「你刨糞吧,刨下來她們砸。」他給我指定一個地點。原來這裡還有婦女。
  我從來沒有跟婦女一起勞動過。四年勞改農場的生活,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婦女。我低著頭,侷促不安地走到她們中間,不知道幹什麼好。「你拿鎬頭刨吧,你刨一塊咱們砸一塊。」一個婦女對我說,「也別累著,看你瘦雞猴的,刨不動大塊就刨小塊的。」
  她的音色柔軟,把本來發音很硬的方音也變得很圓潤,尤其是語氣中的關切之情使我特別感動。我很長時間沒聽過「別累著」這樣的話了;我耳邊響著的一直是「快!快!」「別磨洋工」這類的訓斥。但我沒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我興奮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來後還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掃了一遍:這裡沒有鎬。我忘乎所以地向謝隊長喊道:「隊長,沒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來的?!」出乎我意外地招來一頓訓斥,「你吃席來還得帶雙筷子哩!」旁邊的幾個婦女沒有惡意地嘻嘻笑了。我臉漲得血紅。我又羞愧,又痛恨這個謝隊長:這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無所措的當兒,那個婦女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給!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門背後,有個好使的鎬頭。」
  我窘迫地接過來,嘴裡嘟嘟噥噥地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喏,就在西邊第一排房子的第一個門。」她告訴我,「好找得很,一拐彎,頭一間就是嘛。」
  「就是門口掛著『美國飯店』的呀!」另一個婦女吃吃地笑道。「你這婊子,你門口才掛招牌哩!」給我鑰匙的婦女並不氣惱,對她笑罵著。我轉身走了,她們還在嘻嘻哈哈地對罵。
  這是把自製的黃銅鑰匙,磨得很光滑,還留有人體的微溫,大概是她裝在貼身的衣兜裡的。我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撫摩著它,彷彿它是她的手。
  門口並沒有掛什麼「美國飯店」的招牌,和別人家一樣,堆著一堆發黑的柴禾,拉著一根晾衣裳的繩子。我開開門。這是間比我們「家」還小的土坯房,一鋪火炕就佔了半間。泥地掃得很乾淨。我從來不知道泥地經過加工,會變得像水泥地面一樣的平整。屋裡沒有什麼木製傢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牆的台子還用炕面子搭了兩層,砌成櫥櫃的式樣,上層拉著一塊舊花布作簾子。所有的土坯「傢具」都有稜有角,清掃得很光潔。土台上對稱地陳列著珵亮的空酒瓶和空罐頭盒作為擺設。炕上鋪著一條破舊的氈子,一床有補丁的棉被和幾件衣裳——還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炕圍子花花綠綠的,我匆匆瀏覽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眾電影》,還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劇照。
  炕下面有個鍋台,鍋圈上坐著一個蓋著木蓋的鐵鍋!
  我頭一次隻身一個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溫情,但又有這樣一種本能的衝動:想揭開鍋蓋,掀起簾子,看看有什麼吃的——凡是貯藏食物的地方對我都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罪孽!我趕快把門背後的十字鎬扛了出來,回到馬號那裡去。
  「門鎖上了麼?」我低著頭還給她鑰匙,她問我。
  「鎖上了。」我開始掄鎬。有一個婦女在旁邊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尕妹妹的個大門上就浪三趟□,
  不見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樣呀!「我把你這個……」她轉過身去,用最粗俗的話罵了那婦女一句。由於這話非常形象生動,幾個婦女都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婦女的歌怎麼觸犯了她,驚愕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婦女對罵,後背朝著我。我只看見繫在一起的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花布棉襖上。棉襖的背部和兩肘用顏色稍深的花布補著幾塊補丁。
  馬糞尿摻上土,就是所謂的廄肥。冬天裡凍得實實的。我們要把廄肥刨下來,砸碎凍塊,翻搗一遍,再由馬車運到田裡卸下,一堆一堆地縱橫成行,鏟一層浮土蓋上,等到開春撒開。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餅,又想幫她多幹點,所以很賣力,一會兒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著。看你,你這個傻——瓜——瓜!」
  她不說「傻瓜」,而說「傻瓜瓜」,聲音悠長而婉轉,我因感到親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著頭在砸糞,我沒有看清她的臉。「把稗子米先泡泡,再□稀飯,越□越稠……」
  「要切上點黃蘿蔔放上就好了……」
  「黃蘿蔔切成丁丁子,希個美!……」
  「黃蘿蔔不抵糖蘿蔔;放上糖蘿蔔甜不絲絲的……」
  「糖蘿蔔苦哩,得先熬……」
  幾個婦女笑罵完了,在肥堆旁邊嚴肅地討論著烹調技術,她又轉過臉灑脫地朝她們說:
  「干球蛋!我是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梨半筐。要吃,就燜干飯!」「嘻嘻!誰能比你呢,你開著『美國飯店』……」
  「別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們沒球本事!稗子米照樣燜干飯。你們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頓給咱們嘗嘗……」
  「嘗嘗?只怕你嘗了摸不著家,跑到別人家炕頭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來。她很喜歡笑。
  接著,再次互相笑罵開了。
  這時,海喜喜威武地趕著大車回來了,「啊、啊……」地用鞭桿撥著瘦瘦的馬頭,挺著胸脯坐在車轅上。
  「你這驢日的咋這時候就收工了?□?」謝隊長停住了手中的鍬,冷冷地質問海喜喜。謝隊長和農工一樣幹著活,我注意到他比農工幹得還多。
  海喜喜顯然和我剛才一樣,沒有料到謝隊長在這裡,趕緊跳下大車,「吁——」他把車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隊長。」
  「是牲口累了還是你驢日的不想幹了?□?」謝隊長瞇著眼,又用嘲弄的口氣問。在我眼裡,瘦小乾枯的謝隊長一下子高大起來,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卻乾癟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現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驢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帳不是?」我聽出來謝隊長的話裡有話。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時前突然見到隊長時還要狼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馬在他背後用軟塌塌的嘴唇揀食地上的草渣。忽然,謝隊長咆哮起來:「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鎬頭來!今夜黑你驢日的不把兩方糞給我砸下,我把你媽的……」
  謝隊長的詈罵有驚人的藝術技巧。他怒沖沖地罵著,聽的人卻發出笑聲,連海喜喜也抿著嘴偷笑,我當然更有點幸災樂禍。原來謝隊長對誰都這樣粗俗地呵叱,剛才對我還算客氣的哩。海喜喜趁他痛罵的當兒,「駕、駕」地把大車趕進馬號。一會兒,拿著一把十字鎬出來了。
  「哪兒刨呢?隊長。」他的口氣絕不是討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兒都能幹的無畏架勢。
  「這達兒來。」謝隊長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說,「這達兒有塊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沒吭哧下來。」
  「啐!啐!」海喜喜響亮地朝兩手啐了兩口唾沫,「你閃開,看我的!」他哼地一聲使勁地砸下鎬頭。
  一轉眼,兩人又成了共同對付艱巨勞動的親密夥伴,一個刨,一個砸,很是協調。
  「熊,沒起色的貨!」我聽見在我旁邊的她低聲罵道。不知是罵誰。我還是埋頭干我的活。我刨下的凍塊,她砸不完,我就用鎬頭幫她搗碎,她用鐵鍬翻到另一邊去就行了。在我們倆把面前的凍塊都處理完,我轉過身又去刨的時候,她閒下了。這時,她的下頜拄著鐵鍬把,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唱個花兒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裡急躁我胡喝呀,
  哎!
  你當是我高興得唱呢!
  在理論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調都屬於所謂「河湟花兒」。這是廣泛流行於甘肅、青海、寧夏黃河、湟水沿岸的一種高腔民歌。不過過去我並沒有聽過。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較小,尾部結束音向上作純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煩惱」的意思;「喝」在此處當「唱」字講。這裡沒有開闊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沒有經過訓練的、帶有幾分野性的嗓音,卻把我領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從而使我的心也開闊了起來。然而我又有點悲哀。她的歌詞中沒有什麼嚮往與追求,但聲調裡卻有一種希望在顫抖,漫不經心地表現了淒惻動人的情愫。對的,就是漫不經心。我的悲哀還在於,給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這種美。比如說吧,海喜喜現在給我的印象就極沒有光彩;而她呢,正低著頭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沒有一點自豪感。我們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邊堆了一大堆。謝隊長圍著糞場轉了一圈,檢查了所有人的成績,對這幾個婦女和我特別滿意,喊了一聲:「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於禮貌,我對她說:「謝謝你了。讓我替你把鎬頭打回去吧。」
  她在擦鍬,掉過頭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習慣這種客氣的言辭。隨即,她慌亂地把鎬頭從我肩膀上奪下來,用倔強無禮的口氣說:「你拿來吧你!看你個瘦雞猴,臉都發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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