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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一章,在小說技巧中叫做倒敘,或是倒插筆。下面,我們再接著第七章記錄下去。
  第二天,漢斯脫下西裝,穿上廠裡為他準備的工作服開始工作。WC機器已經由大卡車、起吊車運到礦場,頭兩天是拆箱搬運,大學生馮良才的翻譯還能應付。到了安裝階段,馮良才當翻譯就越來越感到吃力,而漢斯的火氣也暴露出來了。也不知漢斯的性格本來就是這樣,還是因為當翻譯的不是趙信書,他心裡不痛快,抑或是他想早點幹完趕快逛江南去,總之,只要馮良才稍不如他意,他就會火冒三丈。兩個人經常鬧點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小矛盾。
  一次,漢斯帶兩個工人仰臥在機器下面,叫站在旁邊的馮良才拿個「Kugel」來。「Kugel」一詞馮良才學過,是「子彈」的意思。他也奇怪鑽在機器下面的漢斯這時候要顆子彈幹什麼,但又怕問多了漢斯發火,就叫一個小工人去找子彈。這個小工人是學徒,剛剛進廠,什麼也不懂,心想:「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吧。」工地上當然沒有子彈,小工人就跑到民兵指揮部去。管武器彈藥的人還要叫他去領導那裡批張條子來。跑來跑去,等小工人拿著一顆步槍子彈跑回工地,漢斯早從機器下面爬出來了,一面用棉紗擦手,一面向馮良才大發脾氣。「Kugel!Kugel!」漢斯指著機器旁邊一堆鋼球,朝馮良才瞪著眼睛大喊。下面還嘰哩咕嚕了許多話,四周的工人也聽不懂,反正覺著不是在表揚他。
  當著許多工人,馮良才決心維護自己的尊嚴,紅著臉跟漢斯頂起嘴來。兩人指手劃腳地嘰哩咕嚕了半天,漢斯才告訴他,「Kugel」一詞在德文裡不但指子彈,也指金屬製的球和軸承上的滾球。「你不行!」漢斯直擺手,「你不能當翻譯!你比趙先生差遠了。請你去跟你的領導人說,再把趙信書先生調回來。你們中國的企業不都是國營的嗎?人員調動要比我們西方容易得多。去!請你去向政府官員說,就說這是我的要求。那位吳先生不是說過,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嗎?」
  吃完中飯,馮良才就氣乎呼地跑到鄭副廠長的家裡。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從小嬌慣到大,「文化大革命」中家庭也沒有被衝擊過,哪受過這種委屈?而且,畢業後,看著別的同學有的留校,有的分配到京津滬穗等大城市,偏偏把他這個學德文的分配到西北來,他本來就一肚子氣,不願在這裡呆哩。「鄭副廠長,」馮良才板著面孔說,「那個漢斯向你們提出要求,要把姓趙的工程師調回來給他當翻譯。」
  「怎麼?」鄭副廠長給他端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向旁邊的沙發上一指,「你先坐下。你翻譯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慢慢說。」「困難嘛——」馮良才腦子轉了轉:他還不能承認有什麼困難。在學院裡,他考試的成績都不差,現在,一般的口語翻譯也很流利,怎麼能說自己不行呢?於是他這樣說:
  「困難倒是沒有什麼困難。只是,你知道,說外語的人應該和翻譯合作、配合。要是兩人合作、配合得不好,多好的翻譯也不行!我看那個漢斯和那個姓趙的工程師一定能配合;大概趙工程師也摸到了漢斯說話的方式,有了經驗。把趙工程師調回來給他當翻譯,對工作也有利些。」
  鄭副廠長是個有經驗的領導幹部。他肚子裡早就一清二楚。但馮良才自己不願承認有困難,他也不便把問題捅破。
  「那你就好好爭取和漢斯合作、配合嘛。人家是外賓,是我們請來的,小馮,你不能耍小孩子脾氣喲!外國人不像我們中國人,在工作上,人家是不講什麼交情的。有時候,你也會受點委屈。那沒什麼!年輕人嘛,磨練磨練對你也有好處。」「我倒不怕受委屈,其實漢斯對我也沒什麼過不去的。」他雖然氣得要命,還是要掩蓋他和漢斯的磨擦。領導如果知道漢斯對他不滿,准認為是他的過錯。「我只是覺得,要把趙工程師調回來給他當翻譯,他們兩人投脾氣,工作會進展得順利些。再說,這也是漢斯本人提出的要求。」停了停,他又問,「趙工程師調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調他有什麼困難?」
  鄭副廠長喝了口茶,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用感慨的語氣說:「唉!調他有什麼困難,什麼困難也沒有。哼哼!趙工哪兒也沒去,就在我們廠裡,可是現在領導上還不能讓他和漢斯接觸。」「啊!」馮良才一怔,詫異地問,「那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我也莫名其妙。」鄭副廠長側過身子,面向著他。「小馮,『為什麼』你也別問了。總之,我們是相信你的。」鄭副廠長把重音放在「你」字上。「將來你就知道,要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是最困難的。你還是繼續去當翻譯吧,有什麼困難,努力克服。你別小看在我們這兒當十來天翻譯。送走漢斯,你完了事,我們就以局的名義給你們社科院寫個鑒定和感謝信。這個,對你將來的提級、評定職稱,用處可大哩。你好好幹,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馮良才不明白不讓姓趙的工程師和漢斯接觸的箇中奧妙,但根據經驗,他想這個中國人和那個外國人之間一定有什麼勾當。要不,為什麼漢斯非要姓趙的跟著他不可呢?同時懂得了在這裡當臨時的翻譯對他的前途還是有好處的,只得按捺著性子,繼續跟在漢斯後面。
  一下午相安無事。第二天,在安裝工作中,碰到了一個技術名詞,馮良才又錯譯成別樣的東西,工人給漢斯搬了來,漢斯看見,再次大發脾氣。
  「馮先生,你是不能搞技術翻譯的!」漢斯不客氣地手指著馮良才。「技術翻譯和一般翻譯是不同的。我請你去提的要求你提了嗎?為什麼還不把趙先生調來?」
  馮良才不是個甘居人下之輩,又容易衝動,面對著漢斯,不卑不亢地說:「我已經把你的要求轉告了廠領導,但是他們沒有答應。漢斯先生,據我所知,趙先生並沒有調走,還在這個廠裡。」意思是,你就湊合點吧,人家不讓那個姓趙的跟你接觸;你們倆搞的什麼名堂,你應該自己肚子裡有數!
  「哦?」漢斯疑惑地瞪起藍色的眼珠。「他還在這個廠裡?他沒有調走?那為什麼不派他來跟我一起工作?走!請你帶我去見你們廠的負責人,我當面去提出要求。」
  馮良才沒有料到漢斯有這一手。看著漢斯毫不心虛、理直氣壯的神情,他不得不去了。但他不能帶漢斯去找鄭副廠長,因為趙信書沒調走的秘密是這個廠長透露給他的,鬧不好,會把他裝進口袋裡。於是他帶漢斯去找李任重。
  在廠長辦公室,李任重客氣地接待了他們。坐下之後,漢斯說了兩句話,馮良才這樣翻譯道:
  「李廠長,我聽別人說,趙信書並沒有調走,我希望你們能讓他來跟我一起工作。」漢斯原話是「聽這位先生說」,馮良才翻譯成「聽別人說」。
  李任重卻用英語直接問漢斯:「漢斯先生,是不是這位馮先生在翻譯中有什麼困難,使你不太滿意。啊,你可以用德語回答我。」
  漢斯瞥了馮良才一眼,聳了聳肩膀,說:「你問馮先生吧。」
  這話是不用翻譯的,從漢斯的表情上也能看得出來。馮良才見李任重的英語很好,又是位技術人員,就很坦率地說:
  「李廠長,你是科技人員,又懂外文,你也知道,科技翻譯和一般翻譯不太相同,那裡面有許多專用的術語;德語中一詞多義的情況又很多。我不是搞你們這項專業的,我在大學裡學德語時從來沒有讀過這種專業的教科書,調到我們省社科院,只譯了幾篇德文的哲學和社會學資料。所以我本人也覺得有一個專家來跟漢斯在一起工作比較好些。」
  李任重抿了抿嘴唇,思忖了一會兒,對馮良才說:
  「這個我早就知道,讓中國專家隨同外國專家工作,當然要比你當翻譯合適得多。可是,趙信書同志手頭還有很多事沒完,不能馬上把他抽出來。你就這樣給漢斯解釋,說一旦趙信書那邊的事辦完,即刻調來同他一起工作。小馮,這些日子,請你一定要仔細一些,在外國人面前要虛心,至少人家比你的德語要強得多,不清楚的地方,你多問人家兩遍,這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嘛。好不好?」
  「我——沒有什麼『好不好』的。」馮良才垂下眼睛,歪著腦袋說,「只是漢斯有這樣的要求,提了幾遍了,從一來就提出過,我怎麼跟漢斯解釋?一會兒說趙工調走了,一會兒又說沒調走,只是有別的工作。李廠長,要是趙工有什麼問題,不能讓他跟外國人接近,就乾脆告訴漢斯好了。這樣也能使他斷了那個念頭,跟我配合得比較好些。」
  「哎!你決不能跟漢斯那樣說,」李任重急忙說道,「趙工什麼問題也沒有!並沒有不讓他跟外國人接近的事情。當然,我們也不能跟外國人撒謊。趙工沒調走就是沒調走,他現在正忙於其他工作。小馮,你再干幾天,如果技術翻譯上有什麼困難,你直接找我好了,我們一起研究。唉!我要不是當了這個廠長,成天忙著企業整頓,開會學習,我就和你一起跟他幹,把這套WC機器摸一摸。但是……你看,我一天到晚忙得看點技術資料的時間都沒有。真是……」
  兩個中國人用單音節的漢話抑揚頓挫地說了半天,漢斯在一旁也聽不懂,但從表情上看出來兩個中國人都很為難。最後,馮良才告訴他,趙信書先生的確沒有調走,仍在本廠,可是他現在擔負了別的工作,待那項工作一完,馬上就來給他當翻譯。漢斯也無話可說了,站起來告辭。
  「漢斯先生,」李任重送漢斯出來,用英語對他說,「這位馮先生剛從大學出來,又不懂我們的專業,所以,還要請你在術語上多給他解釋。他是個年輕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你原諒他……」漢斯點點頭,「呀、呀」地表示答應。然而,他心裡總覺得,中國人的禮貌後面,隱藏著什麼東西沒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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