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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與肉、必然與偶然,這是張賢亮的創作中「藝術——哲學」思考的兩大焦點。這兩對範疇時常交叉、疊合,既折磨著又安慰著他筆下的主人公。當屬於靈的、屬於必然的東西佔上風的時候,它們彷彿凝定為信念的兩根支柱。當屬於肉體的、偶然的東西充分地展現的時候,它們更像是翻滾著的感覺的漩渦,也是思想的漩渦。 以《靈與肉》為題的那個短篇並不像其題目那樣具有哲學深度,沒有多少「靈」的氣息,更沒有多少「肉」的氣息。《綠化樹》的「飢餓心理學」以及「饃饃上的美麗指紋」贏得了普遍的讚賞!而我們現在談論的這部中篇小說,則以中國當代文學前所未有的深度,正面地展開「靈與肉」的搏鬥及自我搏鬥。「性」的飢渴,是小說中最驚心動魄的段落。畸形的環境造成人性的畸形,但畸形的人性也還是人性。人性的「病理學」比普通的生理學更能暴露其內在的深度。「半個人!」「廢人!」封建專制主義(「全面專政」)和禁慾(禁他人之欲)主義對正常人性的摧殘,似乎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觸目驚心地、嚴肅而勇敢地、深入地得到表現。性的貧困與性的特權(似乎不必提及那些年裡的「選美」醜聞)是一種可怕的互為補充,正如禁慾主義與縱慾主義是一種可怕的互為補充一樣。於是,在那極為粗陋的形式下,生命力的勃郁,情慾的熾烈,性格的直率潑辣,都作為健康的人性內容,成為對艱難時世的一個抗議。然而疇形環境造成了生活的陰影,它投在「患難夫妻」的「合作社」關係上,更沒在章永璘屈辱的和不甘屈辱的心理之上。「像老百姓一樣關起房門過小日子」與「有一個家好寫學術論文」相比,雖然平庸卻顯得現實。而章永璘對「女人造就的家庭生活」的「超越」,儘管以陰影的壓迫為理由,也總讓人覺得不近人情。 但章永璘把這歸結為「必然」。求婚之夜他想起了「天命」和「劫數」。下決心離婚的路上他想到,即使時光倒流,他還是會那樣結婚,會這樣離婚:「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今後我不可能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歷這樣的精神痛苦,但也從此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在這裡遊蕩的還是那個黑格爾的哲學幽靈:「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這種想法把無論什麼樣的歷史都解釋為一種既成的收穫,並因此帶來心理上的安慰和寧靜。但藝術的真實和感覺的真實,都會把這種解釋置之不顧,毫不容情地認定:「你虧了心了」。 在《綠化樹》裡,靈與肉的衝突及昇華都因章永璘的愧悔這一情緒中介而獲得氛圍、情調上的統一。在我們談論的這部中篇裡,章永璘已成為堅定的清醒的歷史唯物主義者,他的理性的清醒似乎很難與那種情慾的熾熱相諧調。在翻滾的漩渦中需要表述熔岩般的憤怒及痛苦的地方,作家卻求助於主人公與大青馬及先哲們的對話。一個層面是活生生的人的自然情慾,另一個層面是尖銳的政治(經濟)學的思考及由此帶來的使命感。這兩個層百的焊接因缺少必要的中介而不無生硬。倒是作為「男人的一半」的女人黃香久,煥發著更多的「由情慾昇華而來的愛情」,「野蠻而且專斷」的愛情。被女人「造就」的男人章永磷,使命感並未增加他的光彩,卻令人感到一種冠冕堂皇的自私和冷漠。在生動具體的情慾與尖銳激烈的政治之間,似乎只存在著一種抽像化了的兩性之間的永恆搏鬥。女人不是首先被看成一個平等的「人」,而是首先被看成一個異性。實際上,無論被當作「聖母」來膜拜或當作「超越」的階梯來利用,都是同一種心理同一種歷史偏見的兩類變態。 小說的開頭關於「永恆是什麼?那其實是感覺,是生命的波動」的一段是非常出色的。感覺是歷史的產物。感覺存在於歷史之中。轉瞬即逝的感覺卻是人類的「世界歷史」實踐的成果。感覺對世界的把握既是直觀的,常常又是本質的。感覺中積澱著理性。張賢亮的藝術感覺極好。但是生動的、多義的(豐富的)感覺,每每令人惋惜地被抑制不住的、單義的。過分明晰的理性說明所限制並被狹窄化了。其實,在人類的感覺之中,正蘊含著靈與肉、必須與偶然的統一哩! (原載《文匯報》1985年10月7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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