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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個人在房間裡,疲倦不但消失了,更有一種無由的興奮在寂寞中蠢蠢欲動。
  曾幾何時?幾個星期前,幾天前,幾個小時前……你盼望著這一夜。你在出口處看到她。在全世界的各種膚色的人當中,你會想到舊小說中常見的那句話,她朝著你「分花拂柳而來」。因為確定不疑的約會,使見面的喜悅顯得極為平靜。你們默默地相互吻了吻冰涼的面頰,握著的手緊了又鬆開。你一直嚮往的那種略帶傷感色調的歡快情緒,會把濃烈的現實化為淡淡的夢境。你們腳不履地地雙雙飄出奧克蘭機場,比任何一架從這裡起飛的飛機都輕盈。美國西海岸晴徹的暮色,把你們的肉體融化於其中。你們是兩隻透明的蝴蝶,蹁躚在所有鋼鐵和水泥焊接堆砌的建築物之上。你們無色的翅膀因千百隻閃爍的霓虹燈光而帶著越劇服飾上的那種古典的彩斑。
  當橙汁色的太陽深深地埋入你們祖國的那片土地之後,你們卻在這邊漁人碼頭的一家燭火纏綿的餐館中吃著牡蠣。
  窗外的黑暗無邊。整個太平洋不過是一個無名的靜靜的湖泊。細浪舐岸,汩汩地在向你們傳遞著家鄉的童話。
  你們相對而坐,纏綿的燭光使你們的愛情顯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鮮的異國情調。你們不需要做作,不需要互相賣弄最後的一點風情。你們是兩艘飄洋過海的船,沒有洗去風塵就親密地靠在一起。蕩漾的波濤給你們的血液賦予了同樣的節律。你們一面啜飲著加了冰塊的威士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尋覓光明。彼岸的煩惱和困惑無力穿越海洋的浩瀚,於是,到了這邊,那些沉甸甸的包袱只剩下一條柔曼的輕紗,給你們的是無所感覺的緬懷。你們在適意中回憶焦灼,過去的焦灼會變得毫無必要,變得極為可笑。
  你們從哪裡來?你們曾經怎樣生活過?你們現在在哪裡?……這一切在傑恩·克拉德·波裡萊一忽兒悠揚、一忽兒懶洋洋的小號聲中全化為烏有。重要的是這一刻,重要的是這一剎那,重要的是你們倆在一起。
  這裡沒有如針尖的目光,沒有會誘發蕁麻疹的竊竊私語。杯觥交錯,耳熱酒酣。那個金髮的女侍者肌膚如雪,閃著玉米和奶酪的光澤,怪不得人人愛看瑪麗蓮·夢露的《紳士喜歡金髮女郎》。那個老白人熟練地剖著牡蠣。他有一部契訶夫的鬍子,然而你卻會想起莫泊桑的一篇小說。謝天謝地!你們沒有像小說中那位叔叔一樣潦倒。
  坐在這裡,你們可以相互從對方的臉上看到模糊的思念和熾熱的情慾。柔和的燭光中只有她的眼睛和美麗的臉龐。此刻她的眼睛充滿著嚮往。圓的燭光將她的圓化在其中,你會想起有一次做愛時她問你如果男人發現他身下女人的臉十分醜陋會有什麼樣的心理。於是你悟到她今天特別美是因為你的到來而非常感激。不久,你們的內分泌和威士忌的氣味一齊溢漫到異國的空氣裡了。隨著子夜降臨,某種期待頑強地要上升為現實。隔著桌子,你都能感覺到她的小腹在急劇地膨脹和收縮,於是你迫不及待地招來侍者。唯一使你記起你們現在在另一片國土上的是你必須付小費,並且帳單上附加了稅款。
  你們攜手離去,在皮座上留下你們灼熱的體溫。
  接著,你們來到一處廉價而乾淨的小旅館。下車的時候你聽到海的聲音。可是門前幽暗的燈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氣氛更加神秘。你想像那門前的一對燈是十九世紀的。
  不用問,這家旅館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種斤斤計較的經驗篩選的。和她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會覺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複雜,全需要算計,而她又有能力把複雜的生活變得極為簡單。
  取了鑰匙,你們向預訂的房間徐徐升去。在電梯中,當著給你提箱子的旅館僕役,你們就偎在一起。在嵌進牆壁的鏡子中,你看見你的手摟著她豐滿的腰肢。
  進到房間,所有的物件都彷彿善解人意,那張Kingsize大床和她一樣地在等待著你。紫紅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絕在外面。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絲毫不會感到那顏色的喧鬧。兩朵紅玫瑰插在床頭的白色細頸瓶裡,一下子使房間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屜和斗櫃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種佔有感。在祖國或在異國都無所謂,只要有她在,腳下就是你們的土地。你們平靜地脫了衣服。一切要說的話都已說過。你還仔細地把褲縫抻齊掛進壁櫃裡。你們平靜地沖了澡。她在浴室的時候,在撩動人心的絲絲的水聲中,你平靜得甚至重溫了一遍日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幾個明早必須通話的電話號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其中一個電話號碼還是靜慧的。
  然後,你們彷彿是廝守了多年的夫妻,在縱情前的一刻還保持著一定距離地安穩地躺在床上,只是用手指纏繞著手指。你們故意地要將對方的情慾折磨得無以復加。情慾和酒一樣,存在的時間越長越濃烈。直到你們都感覺到生命在軀體裡急不可耐地要迸裂開來,藉著美國人蓋起的一片屋頂,你才翻過身去吻她激動不已的胸脯。
  當你發現她的眼神又充滿恐懼,用全身心迎接即將到的高潮,而你也感覺到槍口正對著你的腦袋因此更加奮進的時候,也許你會想到儘管有槍口對著你而命運畢竟對你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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