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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立刻聞到了一股黃豆粉的氣味,就是那每次做愛的床上瀰散出來的腥辣。你明白了你本來應該明白的事情。為你所熟悉的她的姿勢,是她做愛時的習慣,又有什麼理由不讓她和另一個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接完電話以後也許她正用充滿恐懼的目光期待另一次高潮的來臨,如今真正是一輛外國卡車輾過她的身上。和你做愛與和別的男人做愛,對於她來說有什麼區別?你撇撇嘴惡毒地這樣想。但你旋即又原諒了她,甚至想到你根本沒有原諒她的資格,於是也就無所謂原諒不原諒。
  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有一次,你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被污染的陽光從她圓潤的脖項瀉進她兩乳之間的峰谷。你突然領悟到所謂的象牙色不過是城市的蒼白。而她卻指著一座新建的公共廁所說,哪怕是領導給她分配一間這樣的房子她也不會走。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擰得出水來的酸楚,以致你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你側過頭看著她的臉。這張美麗的臉是你在勞改隊裡就熟悉的。那幅掛在兩根高大的柱子之間的銀幕,暫時遮住了「改惡從善前途光明」的黑色標語。不一會兒,她的臉就會在「改惡從善前途光明」前面的銀幕上顯現出來,給佝僂著腰而又伸長脖子的勞改犯們提供足夠醞釀一個夢的原料。(你曾向她表演過勞改犯們坐在磚頭土坯上看電影的姿勢,她哈哈大笑,說沒有一個演員能把這種姿勢再現出來。)如今那位英氣勃勃的女游擊隊長或階級陣線異常分明的女醫生的眼角已經出現了魚尾紋。夢也必須在時間中穿過。
  你輕吻過那布了魚尾紋的眼睛。吻她的時候你只要閉著眼就可以找回她已經消失的晶瑩;吻她的時候你只要閉著眼就會在兩個夢中失去自己:究竟在十幾個勞改犯同睡的號子裡你獨自在被窩裡摟著女游擊隊長或女醫生睡覺是真實的,還是就在這一張床上做愛是真實的?
  後來你在巴黎的一所大學的牆上看到了幾行被覆蓋的字跡,那字跡仍然在黃漆下頑強地顯示自己:「要做愛不要戰爭!」「同意!在什麼地方?」接下來的一行是,「沿著毛的革命路線前進!」可是你卻分明又看到了「改惡從善前途光明」。而在「改惡從善前途光明」上更疊印出她的臉龐。你在銀幕上盯著她臉龐看的時候你以為她高不可攀。你以為她一定不會像你一樣十幾個人擠住在一間發臭的房間,而是一個人住著幾間溢漫著脂粉香的房間;你以為她真是那會把槍口對準你這個階級敵人的女游擊隊長或是對你這樣的人見死不救的女醫生。你那時摟著她不僅僅是因為性的要求,不僅僅是她的形象給你提示了久已遺忘的女人的模樣,(女人長得啥樣子?就是電影裡那些長頭髮的人!)你摟著她還因為有一種報復的陰森的快感。
  但後來在你看到她從銀幕上飄然而下,並向你俯下身來,在你睜著眼睛感覺到她飽滿的嘴唇柔軟地貼在你的嘴角時,雖然那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你不是既想到命運畢竟待你不薄同時也感到自己變得善良了嗎?
  你曾把那一吻當作真正的平反。
  你當時想過她無論做什麼,怎麼做都是有道理的。於是你明白了為什麼當你在電話中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時是如此的鎮靜。她曾望著北京街頭一幢幢拔地而起的賓館、辦公大樓喟然而歎,那裡面竟然沒有一間是她的棲息地,卻又無時無刻不感到四面八方都是牆壁。
  於是她走了她走了。她始終沒有回頭使你想起「不要射擊白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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