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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在這裡回憶往事。納塔麗走了你走了她走了……我在窗口看著那個小小的公共汽車站。那個汽車站小得讓我心疼。我看著納塔麗的背影酷似她的背影和她的背影,納塔麗的背影像我能夠回憶得起來的一切背影。但我拿著筆一定要尋找你的眼睛,不然我這小說便無法繼續往下寫。我想起前天我在蒙瑪特的藝術市場看畫家們給遊客畫像。我發現一位位畫家都是先從對象的眼睛開始畫起。在透明的陽光下我看到一雙雙神采飛揚的眼睛。於是,現在,我只有將那些眼睛的光芒全放在你的眼睛裡。
  但我記不住這件事究竟發生在哪一天。
  我沒有日曆,卻要去計算日期。
  我聽到主席宣佈我的名字我便招呼我的友人一同上台。
  我看見無數期待快樂的眼睛在台下幽幽的燈光中期待。於是我說我在上台講話之前大會的工作人員再三叮囑我講話不得超過十分鐘,我說我明白她的意思,大概她以為來自中國大陸的人都善於做長篇的政治報告,在任何場合都要首先宣傳一通大陸的成就和政策。我說我偏偏不,我偏偏要講一個古老的笑話。我說過去有一個秀才,三天三夜做一篇文章都做不出來,他妻子替他著急,問為什麼你做文章比我生小孩還難。秀才答道,你生孩子容易是因為你肚子裡有東西,我做文章難就難在我腦子裡是空的。我說,中國作家經歷了一系列苦難,我們的肚子裡營養不良而腦袋裡卻相當充實。有人看我的小說寫了一個個愛情故事,以為我在苦難中一定有不少愛情的溫馨,而其實恰恰相反。我說我一直到三十九歲還純潔得和聖徒一樣。我希望在座的男士們不會遭遇到我那樣性壓抑的經歷。我的小說,實際上全是幻想。在霜晨雞鳴的荒村,在冷得似鐵的破被中醒來,我可以幻想我身旁有這樣那樣的女人。我撫摸著她她也撫摸著我;在寂寞中她有許多溫柔的話語安慰我的寂寞,寂寞孤獨喧鬧得五彩繽紛。這樣,到了我有權利寫作並且發表作品的時候我便把她們的形象一一落在紙上。所以,我現在明白了什麼是文學。
  文學,表現的是人類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對現實的反抗!經過了二十多年的批判鬥爭坦白交待反覆檢查大會小會遊街示眾即席答辯的中國知識分子,沒有一個不擅長口才。中國不停的政治運動不斷地成批成批造就出語言大師。不會說話的人全死了,誰叫他們不會說話呢!死得活該!活下來的人全是會說話會寫檢討的人因而個個乖巧。所有活著的中國人都懂得如何投合聽眾的口味和掌握說話的分寸,我當然會說得恰到好處並且在聽眾還有要聽的興趣時戛然而止。我剛剛點出了主題便頷首下台。我的友人和我配合得很妙如一對相聲演員。果然我聽到了熱烈的掌聲。聽眾期待快樂,演講者期待虛榮,這次兩方面都得到了滿足。散會以後滿臉笑容的主席向我走來,他誇我的演講既幽默又有深度,連連拍我的肩膀祝賀我今天獲得了成功。對這樣一個天真的老小孩我忽地感到慚愧:中國人比起西方人按經歷來說個個都有一百歲。
  但不久以後我又知道,我們這個活了五千年的民族其實還沒有成熟。大廳裡人群逐漸稀落。夜色在明亮的門燈中顯得更濃。
  不知是灑水車還是一陣秋雨淋濕了路面,一輛車一輛車的輪胎滾過我面前發出絲絲的聲響。大會哄哄的議論和它的溫暖都散得精光。我豎起風衣領子。我看見你獨自一人站在那輛銀灰色的福特車旁。你穿上了薄呢大衣。我記得那件大衣也是銀灰色的。在黑色的牆壁前整個的你都透出絲絲涼意,彷彿需要誰來用手把你焐暖。
  你用星光般的眼光招呼我。那星光,那閃耀的耳環宛如信號燈。我默默地向你走去。
  你默默地打開車門,我默默地鑽進車的另一邊。我們都坐下後你卻不開車,你一臉倦容地好像還在等待誰。
  幾年以後在巴黎我也是這樣從會場出來,我坐進納塔麗的車納塔麗也如你這般呆坐著。我不失時機地湊過去吻了她的嘴唇。那排檔柄頂著我的肋骨,我一時以為是槍口頂著我的胸膛。是誰在警告我如此罪孽?因為在吻她的時候我想著你。你教會了我許多東西。
  那時你還沒有教會我。那時我並沒有湊過去吻你。我把車窗搖下一點縫隙點燃了一支煙。我讓你悵惘了一次像你現在這樣讓我悵惘。過了一會兒車不知不覺滑進車道。我看到夜的曼哈頓。
  我已經記不清了是誰提議去喝杯咖啡吃些點心,也許是我,因為我一直擔心胃酸過多。你將車兜來兜去。我們倆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些前後毫不連貫的話。我們的話像暗夜中的飛蛾在尋找火焰。最後你開到了一個有空車位的小鋪前。我們進去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中一個僻靜的角落,這似乎已經意味著什麼。你的大衣在我的手中自動滑下。一時間我幾乎以為你大衣裡面的胴體是完全赤裸的。在這一剎那我才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而在我聽你說話時我更確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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