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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看到那束石竹花再不滴血。
  它仍像靜物畫一般安然地豎在陽台玻璃門旁的雕花櫃上。我驀地喜歡起那只白玉似的花瓶,流暢的線條使我感到平和就像沒有戴領章帽徽的軍人。我不停地嚥下口水我覺得我舒服多了。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這種舒服勝過了和你做愛。
  這時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你仍然睡得熟熟地猶如一頭母獸。我不知道是我把你改變了好還是你把我改變了好。這時你最吸引我的是你那精巧的耳輪和小小的耳垂。你的耳垂就像某位藝術家用半流汁的液體製造你頭部時自然流動下來的一滴肉那麼圓潤,那是絕對沒有經過文明加工的。於是突然間我從心底裡又湧上一股蹂躪你的衝動。這種激情的產生極為自然,就像胃酸過多一樣。
  我要請你原諒的就是我之想和你做愛只為了向我自己證明我還活著。現在,能夠徹底證明我還活著的女人就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有一次你問我某某女作家我認識不認識,我笑著說我認識的只是和我做過愛的女人,凡沒有和我做過愛的女人我都不認識。你是那樣詫異地笑起來。可是,我問你,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夠證明我有生命?
  當我看到石竹花的時候我臉上同時感到濕漉漉的一片。我無法去摸那是什麼玩意兒因為我的手還反綁著。那槍聲似乎就是為了讓我看到石竹花開放。我看到石竹花以後它就不再響了。我對石竹花這樣敏感是因為它的紅色中隱雜著白色的斑痕。紅白相間極似我在墳地上看過的那種漿狀混合物。槍聲響過不久那位持槍的戰士向後退到我跟前來。他腳下□咕□咕地好像踏在一片沼澤地上。他一直退到我鼻子底下差點撞上了我。他向後一瞥時我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眶裡充滿著恐懼因此使我非常慚愧。我既遭人恨又遭人怕還怎麼做人?
  更奇怪的是我旁邊不遠的地方突然爆發出一個女孩子的哭聲。這種哭聲只有鬼才哭得出來。人一生下來就要哭這點我知道,難道人剛剛死也要哭?這樣哭來哭去到何時為止?我悄悄側過頭去看我發現了那片花布。那片花布在小女孩身上直發抖。但花布上也有點點紅斑猶如石竹花的花瓣。我惋惜好好的一塊花布讓人糟踏了,不然還可以讓他老婆拼在袖子上。不一會兒從高地上跑下一個男人。那男人也興奮得全身發抖,彎下腰摟住小女孩連聲說道:「蘭蘭,你別哭,蘭蘭,你別怕!這是大人跟你鬧著玩的……」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男人說得好,我們現在的確需要玩一玩。
  低窪地上辟哩叭啦又忙亂了一陣,解放軍戰士就拉著我們還會用腿走的幾個人往坡上爬。那個穿花布的小女孩雖然仍在男人的懷裡抽抽搭搭地哭,但看來她已經接受了「鬧著玩」的說法逐漸平靜下來。到了高地上,我便見到了陽光。
  兩個戰士笑嘻嘻地給我摘下大牌子。我匆匆地瞥了一眼我驚詫得幾乎要暈倒:那上面寫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反革命分子杜蘭蘭」幾個大字!
  我想我一定已經死了。死了以後又投了一次胎,新的爸爸把我叫「蘭蘭」?然而他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興高采烈地牽著我手腕上的繩子在我身邊手舞足蹈。他拉著我將我領出隊伍,嘴裡哇哩哇啦地噴出許多唾沫。但我畢竟從他的嘴裡聽到我的名字,由於我又被水蛭蜇了一口我才清醒過來。
  原來我還是我。他說了一大串「很好看」、「好熱鬧」之類的話,還說他也沒想到是叫我來陪殺場的,以為真要槍斃我呢!他叫我以後一定要痛改前非,永不翻案,不然下場就和倒在低窪地的那些人一樣。但不管怎樣他使我明確了我的身份,把我的魂又裝進我的軀殼,所以我非報答他不可,便急急忙忙指出那片花布給他看。那片花布居然還沒有走,還在那個男人的懷裡抖,但奇怪的是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連一聲「啊」都沒有。我想這大概是我的神經治好了。聰明的他看出來我是什麼意思,指著那個穿花布的女孩告訴我說她喊了反動口號,應該喊「毛主席萬歲」的卻喊成了誰誰誰萬歲。「便宜了那個小婊子,讓她陪一次殺場就算了!要是大人肯定槍斃了!」他這樣說。遺憾的是這時解放軍戰士忙著從活人身上解繩子,大聲叫著「繩子要收好,下次還要用,別讓這些傢伙帶跑了!」所以誰誰誰是誰誰誰我都沒有聽清楚。不過我想這沒有什麼關係,只要我知道我的名字是誰誰誰就行了。
  可是,隨即我卻分明看見寫著我名字的大牌子從小女孩的花布衣裳上摘下來,原來那不是什麼商品廣告,在我的名字前面赫然地註明了我是「反革命分子」,於是我突然聽到一聲鬼叫衝出我的喉嚨。原來我是她!原來她是我!原來我們誰也不是!這時地球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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