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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放  假


  就在這年九月一號的晚上,剛剛吃過晚飯,支部書記王金生的妹妹王玉梅便到旗桿院西房的小學教室裡來上課。她是個模範青年團員,在掃盲學習中也是積極分子。她來得最早,房子裡沒有一個人,黑咕隆咚連個燈也沒有點。可是她每天都是第一個先到的,所以對這房子裡邊的情況很熟悉——她知道護秋的民兵把桌子集中在北牆根作床子用。她知道板凳都集中在西牆根把路留在靠門窗的一邊。她知道煤油燈和洋火都放在民兵床頭的窗台上。她憑著她的記性,也碰不了板凳也碰不了桌子,順順當當走到窗跟前,放下課本,擦著火點上燈,然後來疏散那些桌子板凳。她的力氣大、動作快,搬起桌子來讓桌子的腿朝上,搬到了放的地方輕輕一丟手就又跑了。她正跑來跑去搬得起勁,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這武把還練得不錯!」她不用看也聽得出說話的人是誰,便回答他說:「你不止不來幫一幫忙,還要擺著你那先生架子來說風涼話!」
  來的這個人是個穿著中學生制服留著短髮的男青年,名叫馬有翼,是本村一個外號「糊塗塗」正名馬多壽的第四個兒子,現在當的是本村掃盲學校乙班的教員。這村有兩個掃盲教員:一個就是馬有翼,上過二年半初中,沒有畢業;另一個是個女的,叫范靈芝,是村長范登高的女兒,和馬有翼是同學,本年暑假才在初中畢了業。馬有翼教乙班,范靈芝教甲班。馬有翼愛和靈芝接近也愛和玉梅接近,所以趁著乙班還沒有人來的時候,先溜到甲班的教室來玩。玉梅要他幫忙搬桌子板凳,他便進來幫著搬。他見玉梅拿著桌子板凳掄來掄去,便很小心地躲著空子走,很怕碰破了他的頭。玉梅說:「你還是去教你的『哥渴我喝』去吧!」
  不大一會,兩個人把桌子板凳排好了,玉梅去擦黑板,有翼沒有事,便在窗下踱來踱去。他溜到燈跟前,看見玉梅的課本封面上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便說:「玉梅!你怎麼把個『梅』字寫得睡了覺了?」玉梅回頭看了一眼,見他說的是課本外面的名字,便回他說:「誰知道那個字怎麼那樣難寫?寫正了也難看,寫歪了也難看!」說著便在剛才擦好了的黑板上練起「梅」字來。她一邊寫一邊向有翼說:「你看!寫正了是這個樣子,」寫了個正的;「寫歪了是這個樣子。」又寫了個歪的。有翼說:「歪的時候也要有個分寸!讓我教一教你!」說著跑過去握著玉梅的手腕又寫了一個,果然寫得好一點。有翼又說:「你為什麼要用那麼個難寫的名字?」玉梅說:「你不用說我!你那個『翼』字比我這『梅』字更難寫!越寫越長!」有翼說:「你也寫一個我看看!」玉梅寫了好大一會才寫出個「翼」字來,比剛才寫的那個「梅」字長兩倍,引得有翼哈哈大笑。有翼說:「看你把我寫了多麼高?」玉梅說:「你不就是個高個子嗎?」有翼說:「高是高了,可惜畫成個螻蛄了!也讓我教一教你!」他正又握住玉梅的手腕去教,忽聽得後面有人說:「握著手教哩!我說玉梅寫字為什麼長進得那麼快!」有翼聽見靈芝來了便放了手;玉梅嫌那個像螻蛄一樣的字寫得太難看,拿起刷子來擦了。靈芝一晃看見一個「梅」字和一個「翼」字並排寫著,便笑了一笑說:「兩個人排一排隊很好玩,為什麼擦了呢?」玉梅說:「兩個『字』排在一塊有什麼好玩?像你們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當教員、一個互助組裡做活,不更好玩嗎?」靈芝又正要答話,門外來了一陣腳步聲,有幾個學員進來了,大家便談起別的話來。
  忙時候總是忙時候,等了很久,甲班只來了五個人,乙班只來了四個人。大家等得發了急,都又到大門外的石墩子上去瞭望。一會,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玉梅的近門本家哥哥,是個單身過日子的小伙子,名叫王滿喜,外號「一陣風」——因為他的脾氣是一陣一個樣子,很不容易捉摸。他來了,另外一個青年說:「我們的人到齊了!」大家問:「怎麼能說是『齊』了?」這個青年說:「甲班來了五個乙班也來了五個,兩班的人數不是齊了嗎!」大家聽了都笑起來。王滿喜說:「快不要把我算在數里!我是來請假的!」有翼問:「又是還沒有吃飯嗎?」滿喜說:「不止沒有吃,連做還沒做;不止沒有做,現在還顧不上做!」「忙什麼?」「村裡今天該我值日。專署何科長來了,才派出飯去,還沒有找下房子住!」玉梅問:「後院奶奶那裡哩?」滿喜說:「住滿了——水利測量組、縣委會老劉同志、張副區長、畫家老梁、秋收評比檢查組,還有什麼檢查衛生的、保險公司的……都在那裡!哪裡還有空房子?我在村裡轉了好幾個圈子了,凡是有閒房子的家都找過,可是因為正收著秋,誰家的房子裡都堆滿了東西。」玉梅說:「還是你沒有找遍!我提一家就有空房子!」「誰家?」「誰家?有翼哥他們家!你去過了嗎?」滿喜說:「他們家呀?我不怕有翼見怪!他家的房子什麼時候借給幹部住過?我不去他媽跟前碰那個釘子!」玉梅向有翼說:「有翼哥!你不能幫忙回家裡商量一下?」有翼說:「咱不行!你不知道我媽那脾氣!」靈芝說:「這話像個團員說的嗎?另一個青年說:「叫他去說呀,管保說不到三句話,他媽就用一大堆『燒鍋子』罵得他閉上嘴!」玉梅想了一想說:「我倒有個辦法!滿喜哥!你先到我二嫂的娘家去借他們的西房……」滿喜說:「他們那裡不用去!他們那西房,早給干豆莢、干茄片子、煙葉子、黍子、綠豆……堆得連下腳的空兒都沒有了!」玉梅說:「你等我說完!說借他們的西房不過是個話頭兒,實際上是叫天成老婆替你問房子去!你不要對著天成老漢說,只用把他老婆點出來,悄悄跟她說,就說專署法院來了個幹部,不知道來調查什麼案子,村裡找不到房子,想借她的西房住一下。她要說騰不開的話,你就請她替你到有翼哥他媽那裡問一問他們的東房,管保她順順當當就去替你問好了。因為……」滿喜不等她說完便截住她的話說:「我懂得了!這個法子行!只要有翼不要先跟他媽說!」有翼說:「我不說,不過以後她總會知道!」滿喜說:「只要等人住進去,她知道了不過是罵兩句,又有什麼關係?哪個墳裡的骨頭是罵死的?」說著就走了。
  忙時候總是忙時候,大家等了好久,九個人仍是九個人。王滿喜還來請個假,別的人連假也不請,乾脆不來。有個學員說:「我說縣裡的決定也有點主觀主義——光決定先生不准放假,可沒有想到學生會放先生的假。」正說著,又聽到西邊一陣腳步聲。玉梅說:「來了來了!這一回來的人可不少!」說話間,果然有好幾個人從西房背後走過來,一轉彎就向大門這邊來了。當頭走的是黨支部書記兼農業生產合作社副社長王金生,接著便是副村長張永清、生產委員魏占奎、社長張樂意、女副社長秦小鳳,連一個學員也沒有,儘是些村裡、社裡的重要幹部。靈芝說:「再等也是這幾個人,今天的課又上不成了!大家散了吧!」大家解散了,學員中有兩個該值班的民兵,又到教室裡去合併那些剛才擺開的桌子。靈芝問副村長張永清「是不是可以少放幾天假?」張永清說:「人們都自動不來了,還不和放假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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