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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暮堂料想湯富海活不成,又怕真的出了事挨到自己的身上來。他第二天一早就派蘇賬房去探聽,回來說湯富海在屋子裡呼天喚地叫痛,他放心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的光景,湯富海慢慢起床能夠走動了,朱暮堂又把湯富海叫到他的大廳裡來。他曉得湯富海挨過了「拋笆斗」,別的私刑對於湯富海是不會起啥作用的。湯阿英既然逼不出來,那末,眼面前的湯富海正好抓住。他見湯富海一拐一拐地走進來,便放下笑臉,輕聲地說:
  「湯富海,我們是多年的老關係了,你既然不肯把女兒交出來,欠的那些糧食,你打算怎樣?」
  「不是早就一筆勾銷了嗎?」
  「湯阿英呢?」
  「不曉得。」
  「你不做生活,日子也過不去,我倒有個好主意——」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眼光對著湯富海的臉,正好湯富海也抬起頭來充滿仇恨的眼光在看他,兩個眼光碰個正著。
  朱暮堂問道:
  「你想曉得這個好主意嗎?」
  湯富海沒有理他。
  「我說出來,你一定滿意……」
  湯富海聽到最後這句話,心中忍不住苦笑:朱暮堂會有啥好甜頭給人家嘗嗎?他還是不理他,看他究竟又要耍啥新花招。
  「靠下甸鄉山坡那兒,有四畝六分地,我租給你種,照五畝算,一畝交一石租,多下來全是你的……」
  湯富海一聽到下甸鄉就吃了一驚:從梅村鎮到下甸鄉足足有十里地,來回二十里,工夫都化在路上,還種啥地呢?再說,一畝交一石租,能剩下多少顆粒給自己呢?他不禁搖搖頭:這種地不能種。朱暮堂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地說:
  「就是這樣吧……」
  朱筱堂不瞭解朱暮堂進一步壓搾湯富海血汗的毒辣手段,卻感到爸爸真正是個大好人,湯富海欠了租子,人又逃走了,還給他地種。
  「地太遠,租子也太重……這個地我種不了……」
  朱暮堂聽湯富海回絕不種,馬上把臉一板,拍著大廳當中的紅木八仙桌,說:
  「你不種,就還我的阿英;要末,還我的欠租!否則,哼,我就送你到縣裡去吃官司!」
  蘇沛霖在一旁笑臉打圓場:
  「老爺好心好意照顧你,你就種吧。種了地,自家的生活也有了著落……」
  「你簡直不知好歹!」朱筱堂在旁邊插上來說。
  湯富海知道欠了朱老虎的閻王債,一輩子也翻不了身。他有錢又有勢,官府裡都是他的熟人,像一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沒奈何,只好勉強應承下來。他希望用勤勞的雙手把地種好,多打點糧食,自己留下點,可以餬口。第二天一清早湯富海跑到下甸鄉山坡那邊一看,可把他嚇呆了,原來是塊沒人要的荒地。山坡下面的好地是朱暮堂的桃林。他指著那塊荒地罵道:
  「好狗操的朱老虎,你真會坑人,要我種這樣的荒地,地裡打的糧食全給你也不夠完租啊!我不能種,我不能種……」
  他心中盤算退朱暮堂的地,但一想到阿英她娘病死了,阿英年紀又小,在上海還沒找到事,阿貴才八歲,更不懂事,只靠他一個人了。他本想到上海去一趟,手中沒錢;家裡不種點地,更生活不下去。他想來想去,沒有別的出路,只好咬牙答應種朱暮堂的那四畝六分地。他心想:雖然是沒人肯種的荒田,租子又大得嚇人,只要多勞動,多施點肥,收成慢慢會好的。有地,才有個奔頭。
  湯富海披星星戴月亮,白天幫工,晚上回來趕上十里路又做到深夜,雞快打鳴的辰光才躺到床上,天還沒有亮又爬起來。阿貴跟著爹跑,幫著做點輕便的活,遞遞拿拿。他深耕細作,想盡辦法使田不漏水。到了秋天,那四畝六分地荒田完全改變了面貌:一片綠油油的莊稼,稻顆烏黑,比下甸鄉的好地的莊稼還要好。他望著莊稼喜上心頭:「你看,還是多苦多勞動的好,打下莊稼,交了租,今年會有點剩餘了。」
  誰知道打下來的糧食還不到六石,首先送五石租子到朱家,蘇賬房剛要收下,朱暮堂聽說湯富海交租子,趕到倉房這裡來了。他伸手抓了一把谷子,平鋪在左手心裡,用嘴一吹,見有一點稗子揚起,一邊搖頭,一邊對蘇賬房說:
  「不行,要過風車,重新篩過。」
  湯富海走上去說:
  「我已經篩過了。」
  「篩過了的谷子是這樣?……」
  蘇沛霖立即叫人搬過風車,插上來說:
  「我正準備篩哩,這樣的谷子當然不能收,嗨嗨。」
  「不能再篩了,……」
  朱暮堂不顧湯富海的意見,不滿地說:
  「非篩不行!蘇賬房!」
  蘇沛霖不由分說,把口袋裡的谷子往風車裡倒。朱暮堂看見篩出來的谷子慢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就暗示地和蘇沛霖說:
  「把我們那個斗拿出來……」
  「是。」
  蘇沛霖從倉房裡取出了活箍鬥。這是朱暮堂特製的鬥,箍是活的,放債時把它收小,收租時放大,一進一出差二升。湯富海辛辛苦苦送來的五石租子,給朱暮堂一篩一量,只剩下四石三斗了。照這樣量法,把家裡剩餘下來的不到一石的糧食再貼上去也不夠啊。湯富海憤恨地指著那斗說:
  「這鬥,不對……」
  朱暮堂看湯富海指著他的鬥,不由心中發火,眉頭一稜,氣沖沖地反問道:
  「啥不對?你別胡說八道!」
  「我在家裡量的分明是五石,怎麼到這兒就剩下四石三呢?」
  「你的斗不准!」
  蘇沛霖在旁邊幫腔說:
  「你在路上也許撒了些,風車又篩過了,當然不夠了。」
  「不對,不對,口袋不漏,路上顆粒沒撒,風車篩下的也不多。」湯富海知道朱家的斗有花樣,但又不願吃這個虧,他的兩隻眼睛懷疑地盯著鬥,理直氣壯地說,「這斗不准,這斗……」
  「這斗怎麼不准?」朱暮堂不知羞恥地撒謊,「你說這斗大嗎?別說夢話。像我這樣有身份的人,絕對不會貪圖你的小便宜,不像你們窮人,常常做下賤的事,做騙人的事。朱老爺不是那種人。我滿倉滿庫有的是糧食和金銀財寶,誰希罕你的那點芝麻大的谷子!」
  湯富海急得臉發紅,說:
  「我在家裡量的是五石,天地良心,五石,一點兒也不少,為啥到你家一量就少了呢?……」
  「少嚕嗦,快補來!」朱暮堂威脅地說:「不補,欠租不繳,就送你到縣衙門吃官司!」
  湯富海知道縣老爺和朱老虎穿一條褲子,窮人有天大的理,現在到啥地方去講呢?朱老虎這個吃死人不吐骨頭的壞傢伙,他說到就做得到,啥壞事都做得出來的。他站在那裡,沒有理睬朱暮堂。朱暮堂要蘇沛霖帶湯富海回家,連搶帶拿又補了七斗。
  湯富海家裡剩餘的糧食拿走,他家裡再也沒有啥糧食了。他一年忙到頭,起早帶黑,汗淌在田裡,清水鼻涕落在碗裡,抵不住朱老虎算盤珠子一動,還是空忙一場,常常鍋不動,瓢不響,肚皮餓得貼脊樑。他拄著鐵鍬,對著那四畝六分荒地出神地望了許久,然後唉聲歎氣地說:
  「要你,我受苦;不要你,我也受苦。苦日子要熬到啥辰光啊!救星為啥還不來呢?」他的眼睛焦急地望著北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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