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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灰沉沉的,低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濛濛的細雨越下越密。一陣陣狂風刮來,馬路上電線桿子發出金屬的忽忽的響聲。天空更暗了,接著來的是豆大的雨點,啪噠啪噠落在地上。
  湯阿英住的那間草棚棚現在更暗了,從外邊向裡面看去,只是黑烏烏一片,啥也看不見。要在草棚棚裡站一會兒,慢慢才看清楚一進門右首擺著的那兩張床是用磚頭砌成的,有一尺多高,上面都鋪了一層稻草,算是褥子,灰黑了的褥單和打滿了補釘的藍印花布的被子全捲了起來。床對面貼牆擺著兩張板凳。靠板凳的上頭,放著一個洋鐵爐子。鍋裡的飯已經燜熟了,散發出的飯的香味給濃重的潮濕的泥土的氣息掩蓋住了,一點也聞不出來。人字形的蘆席的屋頂很低,給洋鐵爐子的煙灰熏得黝黑。草棚棚裡沒有一張桌子。屋頂低也有它的好處,湯阿英的剪子和鉛筆這一類的小物事就插在屋頂蘆席裡,抬起頭一伸手便可以拿來用。
  草棚柵外邊下著大雨,草棚棚裡面下著小雨。靠門口那張床上放著一個破搪瓷臉盆,裡面是一幅黃嫩嫩的菊花圖案,菊花已脫落一半,黑綠葉子也殘破了。屋頂上的水不斷地往下滴,轉眼之間,裝了大半盆。
  啪,啪……屋頂上又有水滴在泥土的地上。
  「又漏了。」這是巧珠奶奶的聲音,她指著靠洋鐵爐子那邊說,「你看看……」
  湯阿英正蹲在床上把被子捲得更緊,推到竹籬笆牆邊去,免得搪瓷臉盆裡的水濺到被子上。她回過頭來看娘指的方向,果然又有一個地方漏了。從門口那兒起,地上一連擺了兩個小瓦盆和三個菜碗,裡面裝著渾泥湯湯。巧珠奶奶在洋鐵爐子旁邊又擺上一個缺口的粗瓷飯碗。湯阿英焦慮地歎息了一聲:
  「是呀,又漏了。」
  雨水好像特別和這間草棚棚開玩笑,從屋頂上漏下來不算,水還從門口漫進來。門口那邊有一塊木板隔著,水仍然狡猾地從木板兩頭浸到草棚裡來,緊貼著門檻那裡已經汪著一攤水,並且逐漸擴張開去。巧珠蹲在那裡,她頭上的兩根小辮子給風吹得擺來擺去。她低著頭,用筷子玩弄著水,使得那攤水更擴張開去。湯阿英指著她的脊背說:
  「沒看看別人忙的樣子,水都接不過來,你還在那裡弄……」
  巧珠把筷子插在水當中,好奇地注視著外邊漫進來的水。
  湯阿英見她蹲在那邊不動,生氣了,說:
  「還不把筷子拿出來,把筷子弄髒了,等歇看你用啥吃?」「巧珠,」巧珠奶奶走過來說,「把筷子拿起來,洗洗好吃飯,別叫大人生氣,奶奶喜歡你。」巧珠從水裡把筷子拿出來了。
  「乖孩子。」奶奶得意地望著巧珠頭上的兩根小辮子。
  阿英嘴上雖然講她,心裡卻很喜歡她,喃喃地對自己說:
  「這小丫頭,……」
  她的話還沒講完,腳上忽然有水了,連忙回過頭去一看,大吃一驚,劈口叫道:
  「快,拿個碗來!」
  奶奶匆匆拿碗過去,她看到搪瓷臉盆裡的水漫出來了,便急著說:
  「我用碗接上,你把水倒掉……」
  阿英端起臉盆,一步步移下床來,向門口走去。門外一條狹長的小弄堂像是一條小河似的,到處汪著一攤攤的水,有的就流到左右的草棚棚裡去了。她把滿滿的一盆水嘩啦啦往外一倒,水裡浮起無數的泡沫和被風吹落下來的屋頂上的茅草。一陣令人噁心的臭味,如同從陳年不修的臭陰溝裡發出來一樣,在空中浮散著。她已經聞慣了這種氣味,沒有感覺似地望著天空。雨還在下著。她深深歎了一口氣,詛咒地罵道:
  「這倒霉的天!」
  奶奶在裡面接著說:
  「老天爺也應該睜睜眼睛,下成這個樣子還不停。」「這天就像是漏了似的,下個沒停。」她端著搪瓷臉盆,站在門口,發愁地盯著灰沉沉的天空。
  「阿英,快上工了,進來吃飯吧。」
  阿英給奶奶提醒,立即退了回來,把臉盆放在床上原來的地方接水。奶奶把飯菜裝到碗裡。阿英把貼牆那兩條板凳端到床面前,拼攏起來,算是飯桌,青磚砌成的床沿就成了凳子。巧珠從奶奶手裡接過一碗豆腐,小手顫巍巍地拿著放到板凳上,她還想過去拿湯,叫奶奶止住了,怕湯燙她的手。她自己端了過來。這是一碗有點發黃了的青菜葉子湯,上面漂著幾滴疏疏落落的油珠。她們坐在冰冷的青磚上吃飯了。
  奶奶夾了一筷子的豆腐放在巧珠飯碗裡,說:
  「巧珠,快吃吧,飯都快涼了。」
  巧珠坐在青磚砌成的床沿上,她夾不到板凳上的菜,吃了兩口飯以後,用筷子指著碗說:
  「湯,奶奶。」
  她自己想彎下腰來倒湯,叫奶奶制止了:
  「別動,奶奶給你倒。」
  奶奶倒了半碗湯給巧珠,歎了一口氣說:
  「人家不像個人家,吃飯連張桌子也沒有,唉,啥辰光有張桌子吃飯就舒服了。」
  阿英趕著吃飯,她沒吭聲。
  「你說,」奶奶絮絮叨叨地問,「阿英,你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上海解放了,人民翻了身,生活一天會比一天好的。」
  「誰來了,還不都是做工,工錢還不是那些,日子哪能會好呢?」
  「那要看誰來,日本鬼子來,侵略我們,佔領上海,當然不會有好日子過;國民黨反動派來,也沒有我們的好日子過;現在共產黨來了,完全不同了,共產黨代表工人階級說話,要解放窮人。」
  「我們的日子為啥還不好呢?」
  「上海解放才多久,你性子就那麼急,事體要一樁一樁辦哩。別的不說,現在鈔票值錢了,就和從前不同了。」「那倒是的,」奶奶還是有點懷疑,說,「啥辰光有張桌子呢?」
  這句話可把湯阿英問住了,她不知道啥辰光有桌子;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
  「等生活做多了,錢掙多了,就可以買桌子,日子也好過了。」
  啪,右邊牆上的一塊泥巴掉了下來。風像個賊似的從那個洞闖進草棚棚裡來,吹得奶奶身上涼浸浸的。
  「唉,又掉下一塊。」奶奶望著那個洞口發愁。
  阿英走過去,望了望,想把它糊起來,奶奶搖搖手,說:
  「你去上工吧,我來弄……」
  「好。」
  「到廠裡碰到學海,要他下工以後早點回來。」奶奶惦念著兒子,希望他早點回來好幫幫忙。
  張學海是滬江紗廠保全部的青年工人,思想進步,對機器特別有興趣,有空就鑽研技術,一分一秒鐘的空隙也閒不下他,不是修修這個,就是擦擦那個,不知疲倦地做生活,充滿朝氣勃勃的精神。他像是頭鐵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他辦事正派,待人忠厚,一個心眼看人,從不計算別人,也很少想到別人對他耍花招。他以為別人也像他那樣待人接物。從秦媽媽的嘴裡,他瞭解湯阿英的悲慘身世,對朱暮堂在鄉下橫行霸道剝削農民的罪惡行徑,滿腔仇恨,衷心盼望有一天能夠到無錫鄉下給湯阿英她們報仇雪恨。他住在秦媽媽的草棚棚對面,廠禮拜常到秦媽媽家裡來白相,相幫秦媽媽搬搬弄弄,收拾收拾。秦媽媽有啥用力氣的活,總少不了他。湯阿英沒進廠以前,由秦媽媽介紹,兩個人就認識了。最初,張學海到秦媽媽家來白相的辰光,湯阿英不聲不響地做她的活,給秦媽媽洗洗弄弄。張學海和她搭訕兩句,她也只是簡單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多語。他看她做事體那樣嚴肅認真,那一雙靈巧的手把草棚棚收拾得整整齊齊,秦媽媽換下來的衣服,她給洗得乾乾淨淨,雖然沒有經過熨斗熨過,可是她折疊得平平整整,彷彿是熨過一般,心中對她暗暗敬佩。她年紀雖小,但悲慘的經歷,使她懂得事體不少。她頭上幾綹烏而發亮的劉海短髮從額頭披下,顯得鴨蛋型的面孔更加紅潤,那一對機靈的大眼睛,明鏡一般,好像啥事體經過她這對眼睛都可以看得透徹。她比他矮不到半個頭光景,身子很靈活,雖沒有他的身子那樣結實,卻十分健壯,苗條而不虛弱,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她穿著一身淺藍的布衣布褲,背上拖著兩根辮子,臉上沒有一點脂粉,也沒有任何修飾,可是樸素天然,出落大方,保存著農村少女的那種自然風韻。她的性情像水一般的溫柔,可是她的意志卻比鋼鐵還要堅強。她彷彿是一塊吸鐵石似的,把張學海這個鐵牛一樣的人深深地給吸引住了。張學海每次路過秦媽媽的草棚棚,即使明知秦媽媽到廠裡去了,他也要走進草棚棚,去找秦媽媽。湯阿英察覺他的用意,便嫣然微笑,指出他又忘記秦媽媽早就上工去了。他於是便藉故來向她借個碗箸,或者還個啥物事,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地到廠裡去了。
  湯阿英進了廠,張學海經常到她那個車間去修理車子,兩個人更熟了。他一到了湯阿英那排車子,彷彿光滑的地板上鋪滿了膠水,把他的一雙腳給粘住了,走不動了。他細心地給她檢查車子,看有啥地方出了毛病,看過來,又看過去;車間機器的轉動發出雷鳴般的轟轟巨響,講話也不容易聽得見,更何況車間的生活很忙,姊妹很多,他想和她講話,但不大方便,他每次檢查完車子,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快走到弄堂口的辰光,總回過頭來暗暗再看她一眼。
  張學海做的是常日班,逢到湯阿英上白班的辰光,常常在路上碰到他,一道上工,又一道下工。修長的煤渣馬路上,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喧囂的人聲,靜幽幽的,路邊的田野圖畫般的從眼前一直展向碧藍的天空下,一片一片白雲悄悄從天空緩緩地掠過。
  張學海望著平靜的綠油油的田野,喃喃自語地訴說他家的情況:他爹在上海郊區給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了,他是個獨生子,家裡除了娘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娘年紀大了,身子倒還算硬棒,家裡大小事體全靠娘一個人維持。娘希望他早點結婚,抱個孫子,給寂寞的草棚棚裡增加生氣和歡樂。他說到這裡便口吃了,彷彿有啥物事堵在嘴裡,把心中要講的話給擋住了。他怯生生地沒有往下說,不曉得湯阿英心裡的想法,暗中窺視著她面孔的表情。
  湯阿英早就洞察他對自己的情景。她認為張學海努力向上,是個好樣的,對她的態度不錯,每逢她有啥困難和需要,他都主動地過來幫助和照顧;並且他為人忠厚誠實,不是一個輕浮的青年。她內心已默默地同意了,平時她聽他的關於家庭生活和婚姻問題的談吐,她雖然沒有表示態度,可是從未拒絕,也不討厭。他像影子一樣地緊緊追隨著她,不管在啥地方,是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還是在弄堂裡,回過頭去,時常發現他就在她的身邊。時間久了,他如果不到秦媽媽的草棚棚裡來,她倒盼望他了,有時甚至逕自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去,相幫他娘做點家務,或者偷偷地給張學海洗洗換下的衣服,折疊好,放在他的枕頭底下。最初,張學海還以為是娘洗的,後來發現是湯阿英洗的,他穿到身上感到特別舒適和愉快。他想念她的感情愈來愈濃了。他終於大膽提出他的要求,雖然是通過他娘的願望表達出來,也沒有直接點出是誰,但她心裡早就一明二白了。她當時沒有正面回答,鴨蛋型的面孔頓時發燒,紅潤潤的,兩個豐滿的腮幫子如同兩片朝霞,含羞地低下頭去,半晌,微微抬起頭來,含情脈脈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飛一般地跑了。
  晚上,秦媽媽和湯阿英都上了床。湯阿英依偎在秦媽媽的身邊,望著門縫裡透進來水一般的月光,她的心怦怦跳動,話到嘴邊,幾次想講又忍住了。秦媽媽發現今天夜晚湯阿英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樣,好像有啥重要的事體要對她講,可又吞吞吐吐地欲說還休,她已猜到幾分,忍不住點破問湯阿英是不是和張學海的事。湯阿英暗暗點點頭,卻又不好意思言語,嬌嗔地抓著秦媽媽的手,沒頭沒腦地問:「你說,好嗎?」秦媽媽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有意逗她:「啥事體呀?我不曉得,怎麼說好還是不好?」湯阿英搖著她的手說:「你曉得,啥事體都瞞不過你,你啥都曉得。」秦媽媽打趣道:「那我成了能知道過去未來的大神仙了。張學海最近對你哪能,詳細給我說說,才好給你出主意。」湯阿英在枕邊低聲細語說了最近的往來,時斷時續,還是有些羞答答的,怕難為情。其實秦媽媽早就同意她和張學海要好了,現在不過試試湯阿英的決心下了沒有。聽完湯阿英的敘述,她已經曉得湯阿英的決心了,笑聲朗朗地對湯阿英說:「你們小兩口子相好,我秦媽媽難道會反對不成嗎?」秦媽媽喜愛地撫摩著湯阿英烏黑的頭髮。
  張學海和湯阿英結了婚,當時湯阿英十七歲多一點,長得像是二十歲的人了。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草棚棚裡搬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度著幸福的新婚生活。當年,湯阿英生下了巧珠,今年快七歲了。現在,湯阿英肚裡又有了孕。
  剛才巧珠奶奶要她叫學海下工早點回來,她「唔」了一聲,連忙拿起一把有點破的雨傘,匆匆走出去。
  雨淅淅瀝瀝地落著。
  路邊的電線上掛著一連串的圓圓的透明的水珠,不時無聲地落在煤渣路上。路兩旁的菜田裡種著碧綠的青菜,菜葉子上好像剛剛撒了油一樣,閃閃發光;有的菜畦汪著一攤攤的水,反射出來的亮光,遠遠望去,地上如同鋪了一塊一塊不規則的各種形狀的玻璃。
  從黃浦江邊吹過來的風,一路呼嘯著,電線發出忽忽的金屬聲,風助長了雨勢。雨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直向湯阿英的身上撲來。她手裡那把傘有的地方破了,走了一段路,身上那條褲子已經透濕,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她沒有錢買套鞋,腳上那雙破布鞋濕淥淥的,走在煤渣路上有點吃力,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
  她低著頭,用力邁開大步走去,怕慢了碰不上張學海。走到滬江紗廠的門口,她渾身透濕,淺藍布褂子變成深藍色了。她看看門房的鬧鐘,離上工還有十分鐘,這才鬆了一口氣。剛才趕路過分緊張,到了廠,她鬆鬆勁,感到有點疲乏。但是,她還是鼓起勁道,連忙到保全部告訴張學海一聲,然後才放慢了步子,向細紗間走去。
  陶阿毛穿著一身粗藍布的工裝,腳上穿著長統膠皮靴,手上打著把黑洋布雨傘,精神抖擻地邁著大步走來。他一見湯阿英渾身透濕,連忙加緊腳步,趕上去,關懷地說:
  「阿英,看你身上濕的……」
  「誰?」她回過頭來,看見是陶阿毛,便搭了一句,「給雨淋的。」
  「我帶你打傘,」他走到她的左邊,肩並肩地走著,把她的傘擠在一旁,說,「這傘破的不能用了,為啥不買把好傘?」
  「唔,」她低著頭想:買傘要錢啊,這傘雖然破了,可是還能擋點雨哩。她把破傘小心地收起,說,「是呀,陶師傅,要買傘了。」
  「有困難嗎?」
  「困難?沒有。」
  「別客氣。」
  「不,沒啥困難。」
  「這點小事體有啥關係,我同學海是老朋友,阿英,別見外。」
  她不願意隨便接受別人的幫助,寧肯自己受點苦,也不向別人開口,謙辭道:
  「真的不需要,謝謝你。」
  「有啥需要,跟我說一聲,沒關係。」他望著她那身濕淥淥的衣服說,「那麼,到車間裡快換身衣服,這樣要受涼的。」
  她心裡感到溫暖,覺得陶阿毛關心人真是無微不至。她感激地「唔」了一聲。
  陶阿毛在工人當中有相當的威信。他不但技術好——他平的車沒人有第二句話講。他的人緣比他技術更好,不管哪個車間的人他都合得來。比他技術稍為高明一點的人,他叫人家老師傅;比他本事差的,他也樂意幫別人的忙。他關心別人生活就像是關心自己一樣。他在廠裡的威信差不多快趕上細紗間的秦媽媽。上海解放以前,得到大多數工人的選票,當滬江紗廠的偽工會的副理事長,別人靠活動,或者勉勉強強當上工會的幹部,他完全兩樣。上海解放以後,偽工會理事長逃到川沙,給上海市公安局逮捕回來法辦了。陶阿毛不再是工會的負責人,回到保全部工作,在群眾中威信仍然相當高。
  在黑洋布雨傘下面,陶阿毛聽湯阿英「唔」了一聲,沒再言語,便進一步說:
  「我們勞動,資本家享福,徐義德和酸辣湯的生活多舒服,吃的好,穿的好,汽車出,汽車進……下雨,我們工人連把好傘也沒有!」
  她聽他的話蠻有道理,答了一句:
  「你說的,倒也是……」
  「我們要向工會提提意見,解放了,工資也該提高點。」
  「這個,」她愣住了。她隨大家一道做廠一道領工資,沒有提過意見。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罷工,她跟秦媽媽一同擺平的。斗資本家,她總是站在前面。現在解放了,有共產黨當家做主,如果有需要會考慮工資問題的。他這麼熱心和她談,她也不好當面拒絕,只是說,「這個,需要的話,工會會考慮的。」
  「工會,他們可忙哩,大家不提,他們哪能想的起……」
  「余靜同志他們會想起的……」
  「余靜同志?唔,她一定會想起的,提醒她們一下,不是更好嗎?」
  「這個,」她遲疑地沒有說下去。
  「工會就是代表我們工人利益的,工人有啥要求都可以告訴工會,要他們代表我們去爭……」他鼓勵她向工會提,聽到身子後面腳步聲越來越多,步子越來越急,知道夜班工人趕來,快上工了。他便簡單地說,「工資暫時不提高,工會多給我們辦點福利也好,生活總要改善改善……」
  她沒言語,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夜班工人在雨中有說有笑地超過他們兩個人,分別走進自己的車間。陶阿毛陪著湯阿英向細紗間走去,突然把手裡那把黑洋布雨傘放在她手裡,說:
  「你留著用吧。」
  她吃了一驚,說:
  「這怎麼可以!」
  「我家裡還有一把,」他在撒謊,說,「你用這把,沒關係。」
  她把傘退還給他,直搖手,說:
  「我不要,我自己有傘。」
  「你這把破了,擋不住雨,你的褲子都淋濕了。」
  「擋的住。褲子淋濕了,沒有關係,烘一烘就干了。」她堅決不要他的傘,怕他再把傘送過來,連忙和他分開,說,「不早了,得趕快到車間去了。」
  她加快了步子,向細紗間門口走去。他的慌惘的眼光盯著她正直而又堅定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對著她迅速遠去的背影,不滿地撇一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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