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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鐘珮文一走出滬江紗廠的大門,在馬路兩邊店舖電燈光亮的照耀下,從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她的個子比一般女子只稍微高一點點,因為身子苗條,看上去比別的女子好像高一個頭,兩根烏黑的辮子垂在兩肩,更加顯得她的身材有點兒消瘦。辮子梢上紮著兩個大紅綢子蝴蝶結,給水綠色的素呢裌襖一襯,遠遠就叫人看見了。她下面穿了一條深藍色的斜紋布西裝褲子,腳上穿的是圓頭淺口的平跟黑皮鞋,在柏油路上發出得得的匆忙的聲音。就是從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渾身上下打扮得乾乾淨淨,衣服平平整整,沒有一個皺褶。在她身上找不出一點讓人家說長道短的地方。她不但愛乾淨,而且衣飾很講究。自然,這樣的人對於別人的生活和舉止,喜歡挑眼。
  她就是細紗間的記錄工管秀芬。
  鐘珮文加緊腳步,一眨眼的工夫,就趕到管秀芬背後。他想叫她一聲,卻又羞答答地說不出口,站在馬路上愣住了。
  嗚——嗚……公共汽車的喇叭一再叫喚,車子快開到他的背後來了。他給驚嚇到馬路旁邊,公共汽車開過,他的心還在劇烈地怦怦跳動。他喘了口氣,定定神,望著馬路上的人匆匆走來走去。他想起了那個熟悉的背影,昂起頭來,在人流中望去:眼光能夠看清楚的那些背影,沒有他要尋找的;
  再遠些,人影模糊了,只見到有人在走動。
  他急了,拔起腳來就向前面邁開大步,幾乎是跑去。他搶過前面一群一群的行人,跑了大概有百把步的光景,看見水綠色素呢裌襖上的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了。
  離管秀芬有五步遠的地方,他步子慢下來了,好像前面有啥物事阻攔著他,使他走不快。但他也不敢慢下來,生怕再找不到她。她走快,他跟著走快;她一會兒走慢了,他也慢慢走。兩人之間老是保持著三五步的距離。
  路邊一家雜貨店的收音機裡傳出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中十八相送的唱詞:
    梁兄若是愛牡丹,
    與我一同把家還,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攀也不難……
  鐘珮文從這充滿了離別情緒的富有感情的調子裡,頓時想起舞台上情景。他凝神去聽:
    青青荷葉清水塘,
    鴛鴦成對又成雙,
    梁兄啊!英台若是紅妝女,
    梁兄願不願配鴛鴦?
  當時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個「紅妝女」,兩人一邊走一邊唱下去。可是走在鐘珮文前面的明明是個「紅妝女」,他想自己為啥連祝英台這點勇氣也沒有呢?他加緊腳步,跟上去,鼓起勇氣,低低叫了一聲:
  「管秀芬!」
  她回過頭來,望見鐘珮文那副靦腆的微笑的面孔,不覺吃了一驚,不曉得有啥事體,「咦」了一聲,機械地叫道:
  「鐘珮文。」
  過了一歇,她隨便地問:
  「剛回去?」
  「唔。」
  他趕上一步,走在她的右邊,兩人肩並肩地走著。轉眼之間,兩人走完街市,現在馬路兩邊都是人家,光線暗下來,人聲也小了。兩人走了一段路,也不言語。她不想講話。他想不起要講啥。身後傳來祝英台的歌聲:
    弟兄雙雙上橋看,
    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
  鐘珮文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會說話,有好幾次話已到了嘴邊,又怯生生地吞了下去。他過去沒有跟任何一個女子單獨肩並肩地這樣走過,曾經有兩三次機會可以和管秀芬接近,他都猶猶豫豫地錯過了。今天見管秀芬一離開廠,他就緊跟著出來,下了很大決心跟上。現在一同走著,他一方面感到愉快,一方面又怕給熟人瞅見。他用舌頭舔了舔下嘴唇,猛可地說:
  「袁雪芬唱的真好,你聽見嗎?」
  「聽見。」
  管秀芬回答的非常簡單。她近來感到鐘珮文有意找各種機會和她接近,從剛才的問話裡,更有點察覺他的意圖。他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又是工會裡的文教委員,廠裡的活躍分子。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歡他。他喜歡和別人開玩笑,但經常是被別人當做開玩笑的對象。不管什麼衣服穿到他身上總不像樣,也不大合身,不等兩天,不是齷齪了,就是扯破了。頭髮好像永遠沒有理過,老是蓬鬆松的,如同一堆草雞毛披在頭上。她看不慣這樣的人。她一發覺他要接近自己,總想法避開。沒想到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他,她沒法避開,只好淡淡地答他一句半句。他馬上又試探地問了一句:
  「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嗎?」
  她看過越劇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十分喜愛這齣戲。她知道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了想,故意說:
  「沒有看過。」
  他現在說話比較自然一點了,膽子也大了一些,歪過頭去,問她:
  「你喜歡梁山伯嗎?」
  她敏感到他在挑逗自己,如果順他說下去,他一定會露骨地表達他的願望,那辰光自己更難於應付了。她立刻把臉一板,質問道:
  「你問這個話啥意思?」
  他沒料到她這樣嚴厲的反問,一時啞口無言,默默地走著,步子慢下來,距離她有兩步遠。
  深藍色的天空上,閃爍著數不清的繁星,像是眨眼在訕笑他似的。微微的涼風掠過馬路兩邊的田野,吹拂著人們的面孔。
  她恐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乾脆給他說明白:
  「我不喜歡梁山伯,討厭他。」
  她的話比晚來的涼風還涼,使他聽的面孔直髮燒。他討了個沒趣,感到是被侮辱一般的難堪。他低著頭,走了沒兩步,趕上去說:
  「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也聽不懂你的話。」
  「我是說,」他歪過頭去望了她一眼:她微微低著頭,一綹頭髮披下來,把那張鴨蛋型的臉龐遮住了一部分。他心裡非常喜歡她,一看見她,他的心就跳動得厲害,可是又不得不按捺下激動的情緒,冷靜地把話題岔開去,說,「廠裡很多人要求成立越劇組,你要是喜歡越劇,越劇組成立,就請你參加,好學習。」
  「成立也好,不成立也好,同我喜歡不喜歡,沒啥關係。」
  她無動於衷他的關懷,把披下的頭髮掠上去,用鋼夾子夾起。
  「關係,當然沒有啥大關係,嘻嘻,」他極力想緩和有點緊張起來的情勢,說,「不過,成立起來,你要是報名參加,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我不參加。」
  「我聽說你很喜歡越劇……」
  「誰講的?」她不否認,也不承認,可是面孔有點緋紅。
  「你們車間的人講的。」
  「啥人亂講?」
  「自然有人。」
  「你告訴我……」她有點急了。
  他見她答自己的話,不再冷一句熱一句,心裡暖洋洋的,嘴角上有了笑紋,說:
  「你說,是不是喜歡?」
  「不是告訴過你了,不喜歡。」
  「不要瞞人,我還聽你唱過哩。」
  「在啥地方唱?」她堅決否認道,「沒有的事。」
  「唱越劇也不是丟臉的事,怕啥?」
  「我怕啥?喜歡就喜歡……」
  「這就對了。」他進一步要求,「我們成立越劇組,你報名參加一個,好不好?」
  他想:如果她馬上答應參加越劇組,他明天到廠裡就建議成立,和她接近的機會多了,希望也就大了。
  她冷冷地說:
  「我不參加。」
  「我們請老師來教……」他等待她肯定的答覆。
  「我也不參加!」
  他從熱望的峰巔跌落到失望的深淵裡,幾乎講不出話來,連那兩條腿彷彿也麻木了,不大聽自己的指揮,吃力地向前邁去。
  她看他一個勁跟著自己走,心裡非常焦急,想甩開他,可是沒有辦法,因為這條長寧路是僅有的幹道,大家回去,只有走這條路。她悔不該今天去看病,要是放工就走,不會遇到他;即使遇到他,有許多姐妹們在一道,他也不會一句接一句地問個不休。她希望在路上能夠碰到一兩個熟人,搭救她跳出這個窘境。路上來往的行人不多,認識的更沒有。
  她無可奈何地往前走去。
  他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是剛開一個頭,給她左攔右堵,全說不下去。他默默地跟隨她走著,可以聽到雙方的呼吸聲。他感到非常尷尬。他想很快和她告別,但沒有第二條路好走,自己又捨不得離開她;和她一同走下去吧,沒有啥好講。
  兩個人保留了一點距離,慢慢走著,給馬路上路燈從背後照來,兩條細長的影子印在柏油路上,徐徐向前移動。
  她留神望著前面的路,瞅見路上兩個影子一道移動,便有意放快步,走到前面一點。他沒精打采,沒趕上來和她一道走。
  在她前面兩丈遠近的地方是個十字路口,她臉上浮起了得意的微笑,回過頭來,問鐘得文:
  「你向前面走嗎?」
  他知道向前面走是她回家最近的一條路,聽她這樣一問,以為是要他送她回家,趕上一步,響亮地答道:
  「是的,我們一路。」
  說話之間,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十字路口,她說:
  「你向前面走吧……」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啥意思,兩隻眼睛凝神地望著她。她很自然地接著說:
  「我從這裡去,」她指著橫在面前的中山路說,「有點事體……」
  「我送你去,好啵?」他怕她不好意思提出來要他送,大膽地對她說。
  她搖搖頭,說:
  「我有腿,自己會走。再會!」
  她頭也不回,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呆呆地望著她水綠色的背影慢慢遠去,竟忘記自己該回家去了。
  管秀芬向中山路走了二十來步路,回過頭來,等鐘珮文走了,她慢慢向十字路口走來。
  「小管!……」
  「誰?」她忽然聽見一個粗魯的男子的聲音,大吃一驚,在這黑洞洞的中山路上,有啥人認識她呢?是鐘珮文嗎?剛才明明看見他走了,絕對不會馬上繞到她的背後,除非他是神仙。不是鐘珮文,會是誰呢?別遇到什麼壞人?她望著那悠長而又寂靜的黑烏烏的馬路,頭也不敢回,腳步有點慌亂,迅速地走去。
  「走得這麼快做啥?也沒人綁你的票。」
  她聽到背後的人聲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下來,可是頭還是不敢回,警惕地問:
  「你究竟是誰?」
  「我嗎?——就是我。」
  「你——」
  「唔。」
  她在辨別背後那個男子的聲音。這聲音她好像聽見過,又好像沒有聽見過,因為發音很尖細,彷彿是女人的口音,其實是男子有意裝出的怪腔怪調。
  「你叫啥名字?」
  「眼睛長到額角頭上去了,不認識我嗎?」
  她聽見這個男子本來的嗓音,想起來了:
  「你是陶……」
  後面那個男子不等她說完話,嬉皮笑臉地走了上來:
  「派頭真不小,連我也給忘記了。」
  她認真地對他望了望,奇怪地問道:
  「你從啥地方來?」
  「廠裡。」
  「為啥走到我的背後去?一定不是從廠裡來的。」
  「只准別人從廠裡來,不准我從廠裡來嗎?」
  陶阿毛從梅佐賢那裡領了任務,叫他在工人當中多多活動,有了耳目,消息就靈通了。其實他自己早就在物色活動的對象了。那天在張學海的草棚棚裡,領教了湯阿英嚴峻的態度,她那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情,叫他兀自吃了一驚,幸虧張學海打了圓場,否則他還不好意思走出草棚棚的大門。他感到自己有點性急,接觸湯阿英這樣的人要瞻前顧後,想的周到,做的自然,不能有絲毫的魯莽,更不能性急,要慢慢進行。工會改選以後,他當上了委員,越發不能性急,否則讓湯阿英的入木三分的銳利眼光發覺,於事無補,甚而會壞事的。他在接近湯阿英的道路上有意識地放慢了步子,先在張學海身上下點功夫。這時,他想到了管秀芬,她是細紗間的活躍人物,又是鐘珮文的緊緊追求的對象。他和管秀芬接近,不僅從管秀芬的嘴裡可以曉得一些工人的動向,還可以通過管秀芬瞭解鐘珮文這個工會文教委員的活動。他選中了管秀芬,做為他重點活動的對象,但管秀芬自恃年青漂亮,態度傲慢,孤芳自賞,目中無人,是一朵帶刺的嬌艷的薔薇。他和她接近,也要特別小心謹慎。對於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態度,他懂得只有比她更傲慢才能殺她的不可一世的凜凜威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有時需要刺她一下兩下,開出路子,讓她自己不知不覺地走過來,他才能不慌不忙地把她抓在自己的手心裡,服服帖帖地聽他的使喚,那辰光才能派上用場。他打定了主意,暗暗瞭解她的行蹤和興趣,已經暗中跟在她背後好幾天了,今天見她把鐘珮文甩開了,那條幽靜的馬路又很少行人,他認為是個機會,便在她身邊露了面,語意雙關地刺了她一下。
  她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唰的一下,臉紅了,努力保持著鎮靜,岔開話題,反問他:
  「為啥走到我背後去呢?」
  他沒有點破她,只是說:
  「你這麼年青,長得又這麼漂亮,我看見你一個人在路上走,怕你遇到壞人,不放心,特地繞到你背後,給你保鏢。」
  她向他撇一撇嘴。
  他和她肩並肩地踽踽走著。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關心地說:
  「以後出來要小心點。」
  「怕啥?」她不解地望著他。
  「不是怕,單身女子晚上出來,有人陪你好一點。」
  「我一個人常來常往,用不著陪。」
  「那當然,你是女子當中的英雄好漢。」
  「你別恭維我,我受不了。」
  「我從來不喜歡拍馬屁。」他雖然這麼說,他的手卻有意向她肩上一拍,「誰恭維你。」
  她走上一步,加快速度,想把他甩開。不料他並不跟上來,也不言語,好像在生她的氣。她見他落後自己好幾步路,心稍為定了一些。他們兩人走到十字路口,沒有多遠,就到了公共汽車的一個站頭。她正愁怎樣可以離開他,他有意把她甩掉,冷冷地說: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一個人在這裡等車子吧。」
  「好的。」
  陶阿毛一走,她感到十分突然,沒料到他倒先告辭了。她心裡感到有些迷茫,摸不清陶阿毛打的啥主意,更不知道對她是啥態度。她的兩隻眼睛望著陶阿毛傲慢的背影逐漸消逝在夜色茫茫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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