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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已經落山,白雲在藍色的天空上冉冉地飄動。暮色從田野慢慢升起,雞早上了窩,家家戶戶的煙囪裊裊地冒出一陣陣炊煙,縈繞在村的上空,像是茫茫的雲霧一般。
  朱筱堂看到村裡莊稼長得那麼好,想起爹活著的辰光,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恨不能伸手去打那些滿臉笑容的農民,發洩內心的仇恨。他眼看著朱家的地都給人分掉了,地上莊稼過去都是朱家的,現在全是別人的。他垂頭喪氣邁著懶散的步子,蹣蹣跚跚走了回來。他走進屋子,一見了媽,心中的憤怒不禁流露出來了:
  「哦,湯富海這些人可抖啦!」
  「怎麼樣?」
  「莊稼長得好,他可高興哩,滿面笑容,真叫人生氣。」
  「你何必生那個氣呢?」
  「太太這話說的對啊!」
  朱筱堂進門只顧和娘講話,沒看到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他朝講話的地方一看,見蘇沛霖坐在靠牆角落那邊,高興地走過去,說:
  「你在這裡?」
  「唔,村裡人都忙著,特地來看看你們。」
  他望見窗外的暮色濃起來了,不遠的房屋和桃樹都有點看不大清楚了。
  「你選的時間倒好。」他對蘇沛霖說,「你看到他們那個高興勁道,不生氣嗎?」
  「當然生氣。」蘇沛霖放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朱筱堂把門閂好,和他娘一同走到蘇沛霖面前,急促地問:
  「啥好消息!」
  「你們聽!草頭將軍不出世,社會永無安寧日。一九五二年,應該改皇元。誰要分人田和產,子孫萬代難還原。湯富海這些人高興不長的,別看他現在佔了便宜,他的子孫要得到報應的。」
  「真的嗎?」朱筱堂的兩隻眼睛凸得大大的,彷彿要跳出眼眶似的。
  「那還有假!說不定就應在阿貴的身上。我見了這些人,心裡替老爺難過,不過,想到這兩句話,也得到了安慰。」
  「前面的話是啥意思?」娘問。
  蘇沛霖對著母子倆小聲地說:
  「草頭將軍就是指老蔣,蔣總統。他不回來,社會永遠不會平安的。一九五二年,應該改朝換代,共產黨的江山坐不穩了。」
  「一九五二年不就是今年嗎?」朱筱堂聽了心中十分歡喜,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就是今年。」
  「那快啦。」娘抓住蘇沛霖的手,眼睛閃閃發光,問他,「這是誰說的?」
  「這是神仙說的。」
  「啊!」她大吃一驚。
  朱筱堂有點莫名其妙,不解地注視著蘇沛霖。蘇沛霖不慌不忙地說:
  「真的是神仙說的。扶乩扶出來的乩訓,一點也不假。」「那是完全可靠的。」她一向對扶乩和菩薩是非常相信的。
  她說,「老蔣回來就好了,我們可以有出頭的日子了。」
  她在計算給分掉的田地、房屋、耕畜和糧食,將來可以回到朱筱堂的名下。母子倆搬回家裡去住,梅村鎮這一帶泥腿子又在她們手下過日子,要他們往西,他們不敢往東。她臉上閃著笑紋,喃喃地問自己:
  「我怎麼沒有聽人家說呢?」
  「我聽說過。」
  「你啥辰光聽到的?為啥沒給我提過?」
  「從前不是告訴過你,老蔣要回來過中秋節嗎?」
  「孩子,你差點把我弄糊塗啦。這是過去的事。中秋節不止過去一個,老蔣也沒有回來的影子。」
  「那是謠傳,沒有根據。」蘇沛霖解釋道,「這回是乩訓,神仙說的,不會錯。」
  「老蔣能回來嗎?」
  「當然能,老蔣有美國後台。」
  「蘇管賬說得對,老蔣有美國後台。共產黨怎麼是美國的對手?美國在朝鮮正在打共產黨,我看朝鮮人民軍和解放軍是抵擋不住的,說不定啥辰光打過鴨綠江,美國人一到東北,事體就差不多了。」
  娘對於兒子的話不大相信,轉過臉去,問蘇沛霖:
  「你說是嗎?」
  「只要美國到了東北,或者到了上海,共產黨一定垮臺,老蔣跟著就會回來。」
  「這麼說,老蔣今年一定要回來啦?」
  「大致差不多。」
  朱筱堂聽了蘇沛霖比較肯定的回答,頓時眉飛色舞:
  「到辰光,哼,瞧我的!我給爸爸報仇,頭一個就把湯富海抓住。他一定是共產黨,先把他幹掉再說!」
  她對他連忙搖手,說:
  「這些話,千萬不能亂說,記在心裡就好了。」她並非不痛恨湯富海,可是她更痛恨幹部,說,「湯富海不過跟在共產黨屁股後亂哄哄,最可惡的是那些幹部。沒有他們,湯富海的腰板沒有這麼硬!」
  「太太說的一點也不錯,沒有幹部,湯富海算啥?要是在從前,我用兩個手指早把他捏死了!」
  「孩子,要記住那些幹部。湯富海這些泥腿子就是幹部煽動起來鬧事的。古人說得對,擒賊先擒王。村裡沒有幹部,光是湯富海這些泥腿子,天大的本事也鬧不起事來。」
  「我不在農會,村裡很多事都沒我的份,有些幹部的名字鬧不大清楚。」
  他的眼睛望著蘇沛霖。娘懂得兒子眼光的意思,代他說道:
  「蘇管賬知道的多,認識的人也多,可以幫你的忙。」
  蘇沛霖不等朱筱堂說,他主動接上去講:
  「這沒問題。我給你弄一份幹部名單來,方便的話,我還可以探聽探聽他們的行蹤。」
  「那好。村裡有不少人參軍了,他們的心都是向著共產黨的,這些人也可惡!」
  「他們給共產黨當炮灰,活不長的。」
  「打聽一下哪些人參了軍,將來有用處。」
  「你說得對。」蘇沛霖補充道,「還有黨員,將來也好派用場。」
  「對,現在嚥下這口氣,把賬一筆筆記在心裡,等將來。」她語意雙關地說,「將來將來1就好了。孩子,現在得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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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將來」是指蔣介石回來的意思。

  「說老實話,我可有點忍不住。」
  蘇沛霖湊趣地說:
  「少爺說得對,誰也忍不住。」
  「一定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能忍,才有將來。」
  「忍到啥辰光?」
  「蘇管賬不是說了,今年要改皇元嗎?」
  「可是鄉下一點動靜也沒有啊!」他轉動著眼睛,望著窗外灰沉沉的暮靄,靜悄得有點悶人。
  「別忙,還沒到時候……」
  「要不要到上海去一趟,找叔叔打聽打聽?」
  「找叔叔?」她想了想,說,「不行。你叔叔為了借你爹五十兩金子沒還,早斷絕了往來。現在去找,不是送上門去叫人笑話!」
  「找姑爹?」
  「找姑爹倒可以。他們在上海日子過的可舒服啦,和工商界的大人物常來常往,消息靈通。上海又是水陸碼頭,人來人往,見多識廣。幸虧朱家出了你姑媽,不然,啥靠山也沒有了。」
  「我親自去一趟……」
  她想起早些日子收到朱瑞芳從上海寄來的信,搖搖頭,說:
  「他們很忙,現在又碰上『五反』,聽說也很為難,還沒有過關,怕顧不上這些事。」
  「那找姑媽。姑媽很喜歡我,每次從上海來,都給我帶不少物事來。姑爹聽姑媽的話的。」
  「那倒是的。」
  「明天就去,好不好?」朱筱堂急於想到上海。
  「不好,」她撫摩著他的頭說,「你不能去。」
  「為啥?」
  她深深歎息了一聲,不勝感傷地說:
  「唉,你忘記了嗎?我們是被管制的,出入要報告,到遠處去要請假。現在不比從前,不能隨便走動了。」
  「請假,就請假好了。」
  「請假,人家不一定准。為啥忽然要到上海去?湯富海一問,你哪能回答?」
  「這不關他的事,不理他。」
  「說的倒輕巧,」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我們在人家手掌心裡過日子,不理他不行。」
  「這麼說,就不能去了嗎?」
  娘半晌沒有回答。暮色越來越濃,屋子裡的物件很難辨認清楚了。
  「去嗎,」她思索地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緊緊抓著娘的手,要辦法:
  「啥辦法?快說。」
  「蘇管賬跑一趟,探探你姑媽的口氣,要是願意你去找個借口,寫封信來,不就可以請假了嗎?」
  「這確是個好辦法!」他霍地站了起來,情不自禁地拍著掌。
  她連忙止住了他,搖著手,說:
  「看你高興的,別拍巴掌,給左鄰右舍聽到,又要引起人家注意了。」
  「不要緊,他們都忙著吃晚飯哩,聽不見。」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講話的聲音已放低了,躡起腳尖,走上一步,附著蘇沛霖的耳朵說:
  「那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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