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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下午四點半鐘光景,大太太和二太太她們在餐廳裡吃完了喬家柵的芝麻湯團,大太太有點累了,上樓回到臥房裡去閉一會眼睛,養養神。守仁一放下箸子,腳底上像是有油似的,一滑就溜出去了,平安溜冰場有朋友在等他哩。二太太精神充沛,拿了一副美國造的玻璃撲克,走進東客廳裡,把撲克往玻璃桌面的小圓桌子上一放,坐在一張朱紅色的皮椅子上。透過玻璃桌面,她看到小圓桌子下面鋼架上那一盆水紅色的月季花,開得正旺,歎息了一聲,說:
  「花開得倒不錯,只是他,不曉得前途怎麼樣……」
  這一陣子,徐義德回來不大說話,不知道廠裡「五反」真相究竟怎麼樣。她也不好多問,看徐義德的神色,大半不妙。她替他擔心,也替自己擔心。最近蘇沛霖從鄉下來,談到鄉下情形,更加重她的心思。現在是啥辰光?朱筱堂還想到上海來!她不能幫徐義德的忙,但也不能讓娘家來人添徐義德的麻煩。目前徐義德已經夠受了。要是哥哥還在的話,徐義德萬一不幸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有個靠山,可以到無錫去。現在這個靠山倒了,徐義德又岌岌可危,她將來怕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想到這裡,她立刻洗了洗牌,一張一張放下去,成一個寶塔形,第一排一張,第二排兩張……第六排六張,全蓋著,一排壓著一排,只有第七排七張是翻開的,然後把手裡多餘的牌一張一張揭開,要是和桌子上翻開的牌數字鄰近,就拿掉,再揭手裡的牌。她拿到第四排,桌子上翻開的是兩個A和兩個Q,K、J和2已經出過不少,連揭了三張,數字都同A和Q不鄰近。她心上浮起了烏雲,心情有點沉重,如果「順」拿不完,「開」不了「關」,那不是明明告訴她徐義德的前途不妙嗎?她發現手裡的牌不多了,大約還有十幾張,再拿不了,就很危險。她的眼光盯著兩個A和Q發愣。
  老王從外邊興沖沖找到東客廳,見二太太在玩撲克,料想心情很好,便不假思索地走到她身邊,報告道:
  「太太,余靜同志來看您!」
  朱瑞芳滿臉不高興地望了老王一眼:
  「啥魚金魚銀,我不認識。」
  他看到苗頭不對,可還不知道二太太不是心思,連忙解釋道:
  「就是廠裡的工會主席余靜同志,聽說她還是黨支部書記哩。」
  「工會主席和支部書記同我有啥關係?我不認識她,找我做啥?」
  「她說,」他曲著背,衝著她慢慢地說,「想和您談談總經理的事……」
  「和我談啥?有事,要她找總經理去。就說我不在家。」
  她把頭一晃,轉過臉去,又望著兩個A和Q,揭開手裡的牌,是張J,笑著說:
  「這次可拿了一副。」
  他見她臉上有了笑容,乘機小聲說了一句:
  「我已經告訴她,您在家裡。」
  她生氣地把手裡的牌往玻璃桌子上一放,歪過頭來,問:
  「什麼?你為什麼告訴她我在家裡?」
  「太太,我買東西報賬,您不是總對我說,做事不要說謊,不要報假賬嗎?」
  她瞪了他一眼:
  「這和報賬有啥關係?」
  他彎了一彎腰,應聲說:
  「是,這和報賬沒有關係。……您事先沒吩咐,小的這次說錯了……」
  她沒等他說下去,打斷了他的話,說:
  「你辦別的事體門檻很精,就是這樁事體糊塗了。」
  他順著她說:
  「是的,一時糊塗,以後一定留心。」
  她沒有再言語。他站在那裡沒走,想起余靜還在等候,過了一會,說:
  「太太,余靜同志在門口等著哩。」
  「唉,」她想了想,事情沒法挽回了,只好說,「那你叫她來吧。」
  他連忙退了出去,剛走出東客廳的門,又給她叫回去了。
  她說:
  「以後有人來看我,特別是廠裡的人,要先問我一聲,再告訴人家我在不在家。」
  「曉得了。」
  他走出去把余靜領進了東客廳,接著送進來一杯綠茶,便迅速退出去,遠遠避開了。
  她指著對面的那張朱紅色的皮椅子,對余靜說:
  「對不起,請坐一歇,我這副牌馬上就拿完了。」
  她不高興見余靜,有意把余靜放在一邊,冷余靜一下。她急於想知道徐義德的命運,不把牌拿完,沒有心思談話。她揭開手裡的牌,是個2,拿出了一副A,又翻手裡的牌。
  余靜坐在她的對面,看她只顧翻牌,不理人,便說道:
  「你有事,那我改天再來。」
  「這,」朱瑞芳想把余靜氣走,余靜自己要走,那不是再好也沒有嗎?可是想到改天還要來,不如現在打發一下算了。她微微一笑,說,「真對不住,我馬上就拿完了。你看,只有一張了。」
  桌子上剩下了最後一張,是個7;她手裡也剩下最後一張,不知道是啥,能不能開關,就看這一張了。她渴望這一張拿掉,迅速地翻開一看:是5,差一點,沒能拿通。她把牌往旁邊一推,自言自語地說:
  「真討厭!」
  她的眼睛慢慢轉到余靜的臉上,自己嘴上浮起一個非常勉強的笑容:
  「對不起,讓你等了一歇。找我,有啥事體嗎?」
  余靜本來準備和她先閒聊聊,慢慢再談到徐義德身上,不料朱瑞芳開門見山,乾巴巴地直接問她。她想了想,避開朱瑞芳的問題,岔開去說:
  「早就想來看看你們,一直沒有空……」
  朱瑞芳立刻插上去說:
  「你們忙,不敢驚動你們。」
  余靜沒理會她話裡的刺,很自然地說下去:
  「你們在家裡也很忙嗎?」
  「我們,蹲在家裡沒事,悶的發慌……」朱瑞芳信口講到這裡,覺得不對頭:既然悶的發慌,那正好,余靜一直和她扯下去,她怎麼好走開呢?她絲毫不露痕跡地把話收了回來,說,「這一陣倒是比較忙一些。你們在廠裡忙,我們在家裡忙,大家忙個不停。不過麼,我們在家裡無事忙,整天手腳不停,忙不出一個名堂來,不像你們……」
  「只要勞動都好!」
  「勞動?」朱瑞芳不懂這是啥意思。她在家裡忙的是打牌,看戲,吃館子,買東西,和勞動有啥關係呢?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是呀!」
  「你們常常出去嗎?」余靜想瞭解她們參加不參加社會活動。
  「有辰光出去……」
  余靜很高興地接上去說:
  「那很好。」
  朱瑞芳接下去說:
  「到南京路公司裡買點物事……」
  余靜大失所望:
  「哦。」
  「有辰光也到淮海路舊貨店跑跑,買點進口貨……」朱瑞芳以為工會主席一來一定談政治啥的,沒想到余靜和她談家常。她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談話也隨便一些了。她說,「現在舊貨店裡也沒有啥好物事,……」
  余靜對這些事全無興趣,又不得不聽,等她說完了,便問她:
  「你們在家裡看報嗎?」
  「報紙?看的,看的。」
  余靜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她覺得坐在她對面的徐義德的二太太畢竟不錯,家庭婦女能看報,知道國家大事,認識會逐漸提高,談起話來就容易投機了。她又問了一句:
  「每天看嗎?」
  「天天看。」
  「養成看報習慣很好的,可以瞭解很多事體……」「是呀!」朱瑞芳歎息了一聲,不滿地說道,「這一陣沒啥好看的,老是那幾張片子:《思想問題》,《有一家人家》,《卡查赫斯坦》……越劇也老是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沒啥好看的。……」
  余靜凝神地望了朱瑞芳一眼:坐在她對面的朱瑞芳和她早一會兒想像中的朱瑞芳竟然是兩個人。她不讓朱瑞芳再亂扯下去,把話題直截了當提到「五反」上去,說:
  「最近報上登的『五反』消息很多,你沒看嗎?」
  「『五反』消息?」朱瑞芳心頭一愣,她所預料的事終於在她面前出現了,冷靜地反覆思考,提高警惕地說,「沒看,沒看。」
  余靜見她不願談下去,便單刀直入地說:
  「這是當前的國家大事,你應該看看。我想,對你,對徐義德都有幫助。」
  朱瑞芳馬上想起早些日子徐義德在林宛芝房間和她們談的事。她生怕余靜再說下去,慌慌張張關緊門:
  「義德的事我們一點也不曉得。」
  「我並不想打聽徐義德的事……」
  「哦,哦,」朱瑞芳感到自己剛才失言了,余靜還沒有開口問,怎麼倒先撇清,不是露出了馬腳嗎?她含含糊糊地說,「是啊,是啊。」
  「看看『五反』消息,曉得當前國內的形勢,瞭解黨和政府的政策,勸勸徐義德,早點坦白交代五毒不法行為,可以從寬處理,對家裡的人也有關係,你們應該勸他……」
  「這個,這個,」朱瑞芳想打斷余靜的話又沒法打斷,勉勉強強地應付她,說,「這些國家大事,我們家庭婦女,也鬧不清……」
  「現在婦女和男子一樣,可以管事,也有責任可以根據黨和政府的政策處理家庭關係,勸說自己的親屬……」
  「這個麼,是那些能幹的年青婦女的事。我們腦筋舊,不中用了。」
  「不,聽說你很精明哩!」余靜有意點她一下。
  「誰在瞎嚼蛆,沒有的事。」
  「徐義德回來不和你談談嗎?」
  提到這,朱瑞芳不由地氣從心起,酸溜溜地說:
  「他麼,一回來,就鑽到林宛芝的房間裡。」她伸出右手的小手指來加強對林宛芝的不滿和輕視,說,「啥也不和我談。我在徐家啊,就像是個聾子,啥也聽不到;又像是個瞎子,啥也看不見;如今變成個啞巴了,啥也說不出來。」
  「林宛芝啥事體都曉得嗎?」
  「她呀,自然什麼事都曉得,」朱瑞芳一提到林宛芝,仇恨的激流就從心頭湧起,現在藉機會把事體往她身上一推,讓她去做難人:不說出來,看她怎麼對付余靜;說出來,瞧她哪能有臉見徐義德。這樣反正對朱瑞芳都有利。她撇一撇嘴說,「他有啥事體,總對她說。我嚜,經常蒙在鼓裡。有的事,家裡上上下下的人全曉得了,我還不清楚哩。」
  「林宛芝不是出去了嗎?」
  「是呀,她常常出去,誰曉得她到啥地方去了。」
  余靜聽她推三推四的口氣,叫你無從談下去。但余靜不能白來一趟,空著兩手回去,怎麼好向楊部長匯報呢?她把話拉回來,說:
  「我們雖是初次見面,可是我在滬江廠裡做工很久了,徐義德和你們家裡的事我多少也曉得一點。你今天講話太客氣了一些,總說啥不曉得。你說我會相信嗎?」
  朱瑞芳的年齡起碼比余靜大十歲,她聽了余靜這幾句老練而又有骨頭的話,余靜倒好像比她大十歲光景。她一時回答不上余靜的話,隨手拿過散亂地放在玻璃桌子上的撲克,望著那上面裸體女人的畫圖,聳了聳肩,輕鬆地說: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她把撲克理好,洗了洗,說:
  「我這個人,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人家總說我精明,其實我一點也不精明,啥事體也不曉得。我只會起起卦……」
  她又把牌一排一排的擺好,要「開關」,再問問徐義德的吉凶禍福。
  「起卦有啥用場?這是洋迷信。你年紀不小,懂得的事體不少,有時間應該學習黨和政府的政策,考慮徐義德的問題,勸他坦白交代,這樣對徐義德才有幫助。徐義德的事體你一點不關心嗎?」余靜不讓她把牌擺好,提高了嗓子說。
  這個問題朱瑞芳沒有辦法再說不知道了,她點點頭,接著手裡的牌,蹙著眉頭,憂慮地說:
  「義德的事麼,我當然關心的。」
  「你希望不希望他快點坦白交代,從寬處理呢?」
  「當然希望囉。」
  「你要勸勸他。」
  「他麼,」朱瑞芳眉頭一揚,怕余靜又引到她身上,連忙推開,說,「從來不聽我的話。我哩,啥也不曉得,哪能勸他呢?」
  「就算你不大瞭解他的問題,也應該勸他坦白。這是政府給他的出路。他不坦白,根據他的五毒罪行,人民政府也可以定罪。那辰光,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朱瑞芳不願意再聽余靜說下去,望著玻璃桌面下邊的嬌妍的水紅色的月季花,沒有答她,像是在想重大問題。東客廳裡靜靜的。余靜望著她光溜溜的烏黑頭髮上瑪瑙色的雞心夾子,心裡有點忍耐不住,真的想跳起來質問她,一想起今天是頭一回來,事情還沒有個眉目,得耐心點。她又忍住了,耐心地等她說話。她聽余靜很有斤兩的話,態度有點改變,不敢頂下去,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慢悠悠地說:
  「這些事,我看,你還是找義德自己去談好。也希望義德能夠得到政府寬大處理,不過我們女人家不瞭解他那些事體。」
  朱瑞芳把門關得更緊,點水不漏。余靜咬咬下嘴唇,站了起來:
  「需要的辰光,我會找徐義德的。我剛才說的話,希望你很好考慮考慮。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談。」
  余靜說了聲「再見」就走了。朱瑞芳送到客廳門口,露著牙齒,半笑不笑地說:
  「不遠送了。」
  朱瑞芳說完話,逕自上樓去了。走了幾步,她回過頭來,指著余靜的背影,聳了聳鼻子,說:
  「真討厭!害得我『關』也沒有『開』!」
  她一篤一篤地走上樓,去敲大太太房間的門。
  大太太今天多吃了一個芝麻湯團,胸口感到有個啥物事堵著,不舒服。她回到房間裡,躺在床上,自己不斷用手撫摩著胸脯,幫助腸胃消化。朱瑞芳敲門,她正在閉目養神。她以為是娘姨送啥物事進來,躺在床上沒動,只是遲緩地低低地應了一聲:
  「進來!」
  門開了。大太太半睜開眼睛朝門覷了覷,一見是朱瑞芳,她坐了起來,說:
  「原來是你……」
  「真倒霉!」朱瑞芳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對面的雙人沙發上,說,「真倒霉!」
  大太太不知道出了啥事體,關心地問:
  「守仁出了事嗎?」
  「他,現在好了。」朱瑞芳在別人面前總給守仁說好話的。
  她說,「不是他,是工會主席……」
  朱瑞芳把剛才余靜來的情形向大太太敘述了一番。大太太伸了伸舌頭,小聲地說:
  「你的膽子可不小!工會主席好得罪的?」
  「工會主席哪能?她的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我這個家庭婦女身上。」
  「不能這麼講,工會主席總是工會主席呀!」
  「我有意這樣的。」
  「你曉得,」大太太望望門外,沒有人,聲音稍為放大了一點說,「現在是啥辰光?」
  「不是在『五反』嗎?」
  「對啦,不比平常,現在是『五反』。你哪能對工會主席這個態度。」
  「她能把我怎樣?就是因為『五反』,我才對她這樣。要是在平時,我對她會好些。我才不怕她哩!」
  「她對你沒有辦法,對付義德可有辦法啊!」
  大太太這句話提醒了朱瑞芳。她心頭的一股怨氣馬上消散,頭腦清醒了一些,有點後悔,說:
  「你的話倒是的。」
  「我們不能幫義德忙,可也不能增加他的負擔!」
  朱瑞芳連忙聲明:
  「我也是為了他。義德不是說,要是廠裡有人來,大家回說啥都不曉得嗎?」
  「這個,也是的;不過麼,講話也可以客氣點。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在人家手底下過日子,犯不著去碰人家……」「我心裡氣不過,」朱瑞芳感到自己剛才做的有點過火,想挽回這個局面,向大太太討救兵,說,「你看,怎辦呢?」
  「能不能追回來?」
  「人家早走了。」
  「那也沒有辦法了。」大太太低下頭來,想了想,說,「下次來,對她態度好一些,也許可以挽回。」
  「唔。」朱瑞芳說,「下次她來,一定好好敷衍敷衍她。」
  用不著等到下次,當她們兩人在樓上後悔沒法挽回,余靜又坐在東客廳的玻璃小圓桌子面前,在和林宛芝談話了。
  剛才余靜走到徐公館的黑鐵大門那兒,老王給她開了門,她正要跨出去,林宛芝手裡挾著一大包東西,從南京路回來了。老王走上去接過林宛芝手裡的那一包東西,指著余靜對她說:
  「太太,這位余靜同志來看你。我說,碰巧您上街去了。
  她和二太太談了一陣,正要走,您回來了,真巧。」
  林宛芝從余靜那身灰布列寧裝上就猜出她是廠裡的同志,一聽到余靜這兩個字,完全清楚了。她是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徐義德在家裡常和林宛芝提到她。林宛芝對她點點頭,說:
  「對不起,我上街去買了點零碎物事,差點碰不上你。裡面坐,裡面坐。」
  林宛芝熱情地拉著她的手,一同走進大客廳,想起朱瑞芳她們在家,就把她帶進東客廳,指著靠窗戶那邊的小圓玻璃桌子,說:
  「這裡坐吧,安靜點。」她轉過臉去,對老王說,「倒茶,拿些點心來。」
  余靜搖搖手,說:
  「我不餓。」
  「不要客氣,我也要吃一點。」
  「今天預備的點心是喬家柵的芝麻湯團,好不好?還是弄點別的?」
  老王知道林宛芝不喜歡吃湯團的。果然林宛芝說:
  「湯團?膩得很。有啥清爽點的。」
  「蟹殼黃1怎麼樣?蔥油的。」
  --------
  1蟹殼黃即燒餅。

  「也好。」她轉過來對余靜說,「來了很久嗎?」
  「沒多久。」
  「真對不起你,早曉得你要來,我今天不上街了。」林宛芝仔細地向余靜渾身上下望個不停。她一輩子也沒見過共產黨員,更沒有見過女共產黨員。關於共產黨員的事情她倒聽說過不少,可是沒有見過共產黨員。在她的腦筋裡共產黨員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也是十分厲害的人,一定生得和眾人不同,可是余靜渾身上下卻和普通的女人一樣,看不出有啥區別來。但她的眼光仍然不斷地端詳余靜。
  余靜給她看得有點奇怪,以為自己身上衣服有啥破的地方,低下頭來看看,沒有,她說:
  「沒關係。……」
  「這一陣,廠裡忙嗎?」
  不等余靜開口,林宛芝主動談到廠裡的事。這是一個機會。余靜覺得林宛芝熱情而又直爽,一見面就談得來,好像認識很久的樣子。她就直接和林宛芝談到徐義德的事,說:
  「是呀,忙著搞『五反』,今天來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徐義德的事……」
  林宛芝心頭一愣,一個不祥的兆頭掠過她的腦海:在她上街以後這段短短的時間裡,難道徐義德出了事嗎?她關懷地反問道:
  「義德不是在廠裡嗎?」
  「唔,在廠裡。」
  林宛芝彷彿懸在半空中的那顆心放下了:
  「他的事怎麼樣啦?」
  「還是不肯坦白。」
  「那多不好。」林宛芝聽余靜不滿的口氣,立刻感到徐義德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邊。
  「他不坦白,家裡人要幫助幫助他才好。」
  余靜說完了話,注視林宛芝面部的表情。林宛芝微微低下了頭,避開余靜的視線,歎息了一聲,說:
  「我可沒有能力幫助他呀!」
  「為啥沒能力?」
  「女人家有啥能力?他的事從來不和我商量,一回到家裡,向來不談正經的。」
  「女人和男人有啥不同嗎?」余靜笑著問她。
  「這個,」林宛芝一時答不上來,她望著玻璃小圓桌子下面的那盆水紅色的月季花,望著地上的草綠色的厚厚的地毯……在這些物件上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啟發。她吞吞吐吐地說,「這個,是不同呀!」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那是的。」
  「有啥不同?」
  「他們當家。」
  「我們女人就不能做主嗎?」
  她懷疑地問:
  「你說女人和男人是——」
  「一樣的,平等的。應該積極參加偉大的五反運動。」
  「我和別的女人也不一樣……」林宛芝沒有說下去,注視著余靜。她聽余靜說下去:
  「為什麼不一樣?大家都是人。」
  林宛芝的眼睛裡露出從來沒有過的興奮的光采。她在徐公館,總覺得低人一等,感到頭上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抬不起頭來。她有天大的理由也說不過那兩位太太,只要她們伸出一個小手指來,她就啥也說不出來了,好像自己這個卑賤的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徐義德雖說很寵愛她,但也只是拿她當一隻金絲籠中的嬌嫩的小鳥兒看待,抓在手裡,絕不放鬆一步。像是徐義德很多財產一樣,她不過是徐義德的一個能說話的財物。余靜對她的談話,使她明白自己地位原來並不低於別人,第一次感到一個獨立的人的尊嚴。余靜進一步說:
  「今天來找你,就是因為你有能力,一定能幫助徐義德。」
  林宛芝半信半疑,指著自己,眼睛睜得大大的,說:
  「我?」
  「就是你!」
  林宛芝的臉上堆滿笑容,高興地問:
  「我哪能幫助他呢?」
  「你應該勸他徹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改正錯誤,接受黨和工會的領導,合法經營企業,這是唯一的出路。」
  林宛芝思索余靜的話。
  老王送進來一盤蟹殼黃和兩杯濃香撲鼻的咖啡,放在玻璃的小圓桌子上。他問林宛芝:
  「還要點啥?」
  林宛芝搖搖頭。老王拿著托盤,悄悄退了出去。林宛芝用箸子挾了一個蟹殼黃放在余靜面前的淡青色的空碟子裡,說:
  「先吃點心吧。」
  余靜沒吃。林宛芝給自己拿了一個,邊吃邊說:
  「別客氣,吃吧。」
  「好的。」余靜吃了一口,又放到淡青色瓷碟子裡,問她,「你說,我講的對嗎?」
  「對是對,」林宛芝嚥下嘴裡的蟹殼黃,說,「只是——」
  余靜代她說:
  「沒有能力?」
  林宛芝笑了。
  「只要下決心做,一定辦的到。」
  余靜堅決的口吻給林宛芝帶來了勇氣。她問:
  「像我這樣的人也行嗎?」
  「當然行。」
  「只怕辦不好……」林宛芝還是沒有把握。
  「一次不行,兩次,……十次,百次,最後一定辦到的。」
  林宛芝從余靜充滿信心的言語裡吸取了力量,很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說:
  「讓我試試看。」
  余靜告辭,林宛芝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她多少年來總感到自己是徐義德附屬的物事,只有餘靜第一次拿她當一個獨立的人看待,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在余靜面前比在一般人面前要高的多。她緊緊握著余靜的手,眼睛裡忍不住潤濕了。余靜熱望地對她說:
  「好好努力,做一個新社會的新婦女。」
  林宛芝微微點點頭,很激動地望著余靜,很久很久,才放她走去,說:
  「有空請到我這裡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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