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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童進領了一個青年走進X光部,黃仲林抬起頭來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那人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布人民裝,裡面的白布襯衫沒有放在褲子裡,下擺露在人民裝上衣的外邊;帽子戴得很高,一仰頭彷彿就要掉下去似的。他左胳臂挾著一個深黃布做得公文包,挾得很緊,好像裡面裝了很重要的材料,怕掉了似的。黃仲林一看,心裡便有了數,微笑地問童進:
  「是來調查材料的嗎?」
  童進愣著兩隻眼睛,奇怪地問:
  「我還沒有介紹,你哪能曉得的?黃隊長。」
  「是他那身服裝和他手裡的公文包告訴我的。」黃仲林笑了笑,接著說,「恐怕還是從蘇北來的吧?」
  那個青年點點頭。童進更是吃了一驚,幾乎是跳到黃仲林面前說:
  「你簡直像是活神仙,啥事體都不用講,一看就曉得了。」
  「我不是活神仙。」黃仲林到了福佑藥房以後,親自把朱延年的材料仔細看了三遍,幾個主要活動方面都牢牢記在腦筋裡。蘇北方面是個重點,張科長的事那邊始終沒有派人來。今天從那個青年的服裝舉止上看,他估計是從那邊來的,果然叫他猜對了。他說,「有辰光估計對了,有辰光也會猜錯的。」
  「不,你估計都對,真像活神仙。」
  「你要燒香嗎?」他打趣地問童進。
  童進嘻著嘴,笑而未答。
  「別開玩笑了,還是我們來談談吧。」黃仲林的態度頓時嚴肅起來,對那個青年說,「貴姓?」
  那個青年打開深黃布的公文包,把區增產節約委員會的介紹信遞過去。黃仲林看了看,把介紹信放在桌子上的卷宗裡,抬起頭來說:
  「李福才同志,張科長怎麼樣了?」
  「唉,別提了。」李福才長長歎了一口氣,慢吞吞地用著感歎的語調說,「『三反』一開始,我們的科長心神就不定,整天愁眉苦臉,老是有一肚子的心思。大家勸他,有啥事體,早點和大家談談,沒有關係。我們曉得是啥事體,也好出力。
  他老是對我們科裡同志說:沒啥事體,沒啥事體。他參加『三反』的會議不積極,每次會議坐在那裡,老是不發言,看上去,又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有時,在我們處長面前卻特別積極,話比誰還多,只是老講相同的話,沒有內容。他是我們的科長,他有情緒,你說,黃隊長,我們科裡工作哪能搞的好?打虎也不得勁。別的科裡都打出老虎來了,有的還是大老虎,就是我們科裡一個老虎也打不出來。你說急人不急人?我們都急的不行,張科長一點也不急。第二個戰役開始,張科長可急了,整天跑來跑去,像是有什麼急事,可是科裡啥急事也沒有。他就是在科裡坐不住,脾氣忽然變得特別好,誰有什麼事找他,他都同意,並且幫忙。有一天,處長找他談話,他回來面孔鐵青,我們料到一定是吃了處長的批評,可是,還不曉得他出了事啦……」
  「啥事體?」童進問。
  黃仲林向李福才微笑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張科長一定會出事,從他的笑紋裡透露出來好像出了啥事體也清楚。
  「啥事體?——張科長原來也是一隻老虎。」
  「哦!」童進不瞭解機關裡「三反」的情況,聽說張科長也是一隻老虎,不禁大吃一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惋惜地說:
  「張科長那樣的老幹部,居然也是老虎,真正想不到。」
  「這有啥想不到的,」黃仲林從李福才的話裡證實了自己的估計。他想起剛到福佑藥房,童進他們向他匯報的那些情況,便氣憤憤地說,「到了朱延年的幹部思想改造所,哪能不變呢?」
  「我們科長自己也不好,」李福才說,「從你們轉來的材料看,他不應該接受朱延年這個壞傢伙的錢和那些物事。」「你說的對。」黃仲林指著李福才的面孔說,「張科長經不起朱延年的糖衣炮彈,應該他改造朱延年,不料被朱延年改造了。」
  「朱延年這傢伙腐蝕了許多幹部,真是害人精。」童進咬牙切齒地說,「這次可不能放過他呵!」
  「當然不能放過朱延年,」黃仲林把話題拉回來,問李福才,「現在張科長怎麼樣啦?」
  「後來我們曉得組織上找他談過幾次話,他心裡很恐懼,不敢老老實實交代問題,怕說出來要受處分。處長請示上級,決定他停職反省,……」
  「這個決定很正確。朱延年把他改造過去,我們再把他改造回來。」黃仲林點點頭說,「停職以後,坦白了沒有?」
  「初步寫了一些材料。沒兩天,組織上派我到上海來調查材料了。」
  「你來,我們很歡迎。關於張科長的事體,童進同志可以同你談。你們談了以後,還可以找夏世富談談。夏世富這個人很滑頭,不是一次能談出來的,要耐心和他談。書面材料在我這裡,你可以看。」他望著李福才說,「蘇北方面關於朱延年的材料,還希望你多提供一點。」
  「那沒有問題,我帶了一點來,」李福才連忙打開深黃布公文包,急著問,「要不要現在就給你?」
  「交給童進同志好了。」
  李福才拿出材料來,遲疑地望著黃仲林。黃仲林便給他介紹:
  「童進同志是我們『五反』檢查隊材料組組長,交給他一樣的。」
  李福才把厚厚一包材料送到童進手裡。黃仲林對童進這麼信任,他認為是人生最大的一種幸福。他感到十分愉快。那天向黃仲林匯報朱延年和馬麗琳勾結的詭計,黃仲林不但沒有責備他,反而鼓勵他,簡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當天晚上,他就投入「五反」運動,積極和葉積善他們商量,怎樣幫助黃仲林做好福佑「五反」檢查工作。第二天,黃仲林召集了童進和葉積善這些積極分子開會,成立了組織,童進擔任了材料組的組長,葉積善是群眾工作組組長,黃仲林自己兼任資方工作組組長……迅速展開了工作。
  這消息很快從夏世富的嘴裡傳到朱延年的耳朵裡。朱延年立刻去找黃仲林,哭喪著臉,說了童進許多壞話,希望黃仲林主持公道。黃仲林聽完朱延年那一套鬼話,冷笑了一聲,說:
  「我正要找你,你談了很好。」
  「我曉得黃隊長在市面上混的人,啥人在你的眼睛裡也瞞不過去。童進這樣的人,別看他表面老老實實的,心眼可壞哩。你一看一定就曉得了。我用人不當。他到店裡來是我一手提拔的,沒想到竟欺負到我的頭上來了,叫我戴綠帽子。要不是黃隊長,我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哩。」
  「童進到我這兒來告了你……」
  朱延年霍地站了起來,生氣地把袖子一卷,彷彿要找童進打架似的,說:
  「古人說得好,惡人先告狀。一點也不錯。朋友妻不可欺,他連我這個經理的老婆也下手哩!」他有點心虛,問,「他告我啥?」
  「你自己清楚。」
  「我?黃隊長,你別聽他瞎三話四。我找他來,三頭對面,一定要談清楚。」
  「不必找他,問題很清楚。」
  朱延年心頭一愣,發覺局勢有點不妙,他想設法挽回,把希望寄托在黃仲林身上,恭維道:
  「黃隊長明察秋毫。希望黃隊長給我做主……」
  黃仲林鷹隼一般的目光,注視朱延年,嚴正地對他說:
  「陷害好人,破壞『五反』,你曉得這個罪不小呀!」
  「黃隊長,黃隊長,你這,你這是……」朱延年像是迎頭受了一個悶棍,弄得昏頭昏腦,口吃的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鎮靜下來,強辯地說:「你不能聽一面之詞,你,你聽聽我的意見呀!」
  「誰也沒有封住你的嘴,有話,儘管說吧。」
  朱延年氣呼呼的,好像有一肚子冤氣要吐,憤憤不平地說:
  「童進調戲我的妻子,千真萬確!那天夜裡,我親眼看見的,他們兩人在一張床上……,我在黃隊長面前可以發誓,絕對沒有半句假話。我不是那種顛倒黑白的人。我不會拿我老婆來開這個玩笑。不管我在做生意買賣上有啥不對的地方,童進總不應該欺負我的老婆。黃隊長,你說是不是?」「如果童進真的欺負你的老婆,童進當然不對;要是誣告,童進不但沒有罪,誣告的人要受到處分。」
  「我一點也沒有誣告。」朱延年理直氣壯地說,「我的話你不相信,童進的話你也別相信,黃隊長,你問問馬麗琳,真相就明白了。」
  「問馬麗琳能把問題弄清楚嗎?」
  「那當然,她是當事人,她最清楚不過了。」
  「馬麗琳會不會說假話?」
  「不,絕對不。她有一句說一句。我們是夫妻,她的脾氣我很瞭解。她不會冤枉任何人的。」朱延年想,只要關照一聲,馬麗琳完全可以聽他擺佈,要是來不及回去,打個電話也就行了。
  「她講的話,你完全相信嗎?」
  「那我沒二話說。」他回答得十分乾脆。
  「我已經派人找過她了……」
  朱延年忍不住打斷黃仲林的話:
  「啥辰光?」
  「就是今天。」
  「她哪能講?」
  「她講是你安排的。」
  「我安排的?黃隊長,你別聽她瞎三話四。」
  「你不是說,她絕對不會說假話嗎?」
  「不過,」朱延年喘了一口氣,改口說,「她給人逼得沒有辦法,有時也說句假話。」
  「你說,是我們逼出來的嗎?」
  「不,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朱延年講話太急,沒有很好考慮,有了漏洞,讓黃仲林迅速抓住,叫他躲閃不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是說,她有時給人家問得沒有主張,可能說點假話。」
  「你不是說,你完全相信她講的話嗎?」
  「她講的真話,我當然完全相信。」朱延年一步一步退下來,感到招架黃仲林的攻勢非常吃力,但仍然勉強頂住。
  「我看你還是老實一點好。老實人絕對不會吃虧的。害人的人,最後一定害了自己。真相已經完全明白。你陷害好人,破壞『五反』是肯定的。現在的問題是你要低頭認罪,徹底坦白五毒不法行為。」
  「這,這……」朱延年還企圖抵擋,但已是強弩之末,在童進身上一時玩不出新的花招。他恨不能一口把童進吞下,才能消除心頭的憤恨。現在童進有黃仲林撐腰,急切不能下手。但等「五反」過後,黃仲林這小子滾蛋,再看朱延年的顏色。別說童進,就是黃仲林,老實說,朱延年也不放在眼裡。朱延年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哪個官員不敗在他的手裡,小小黃仲林,更不在話下。他裝出有一肚子冤屈沒有辦法訴說的神情,搖搖頭說,「真想不到,馬麗琳也會這樣,黃隊長,將來你會曉得真相的。」
  「不必等到將來,現在我已經曉得了。」
  「好,好,我現在不說,我有啥好說的呢?我一張嘴哪能說過他們兩張嘴呢?馬麗琳變了心,要和童進相好,自然幫助童進說話……」
  「那要不要馬上把馬麗琳找來,當面對質?」
  朱延年給黃仲林一逼,怕真的把馬麗琳找來,一五一十講出來,他更加沒法下台。他擺出委屈的樣子,歎了一口氣,說: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忽然用手按著頭,皺起眉頭,說,「黃隊長,我昨天沒睡好,現在頭痛的要裂開來似的,我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那你去吧。」
  朱延年跨出「五反」辦公室的門,馬上把手從額角上放下,暗自對自己說:這回算我倒霉,以後,等著瞧吧。黃仲林有天大的本事,拿出來好了,朱延年絕不在乎,看誰翻過誰的手掌心!
  事後,黃仲林把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了童進。童進越發放心,一點顧慮也沒有了,勇氣百倍地從事材料組的工作,主動給黃仲林提供了許許多多的材料,團結店裡的職工,形成核心力量。他成為黃仲林得力的助手。
  童進接過李福才那包厚厚的材料心裡十分喜悅,打開一看:第一頁是張材料單子,每份材料都有標題,註明來源,還有時間、地點,眉目清楚,一目瞭然。他欽佩地對李福才說:
  「你們整理的材料真好。」
  「這樣便於你們查對。」
  「你們自己留底嗎?」
  「重要的,我們把原件留下,抄了一份給你們;同你們有關係的,就把原件給你們,我們把重要部分摘了下來。」
  「這個方法太好了,黃隊長,我們材料組也要仿照他們的辦法,好不好?」
  「完全由你決定,我沒有意見。你是搞會計的,管理材料一定像管賬一樣的清楚。」
  「管材料可沒經驗,這是頭一回,要不是你的鼓勵,我真不敢擔任材料組的組長哩。……」
  童進的話還沒有說完,葉積善一頭伸了進來,站在門口,滿懷高興地小聲地說:
  「黃隊長,有信……」
  「啥地方來的?」
  「從朝鮮來的。」他的聲音很細,語調機密,生怕給門外的人聽見。
  「志願軍的信?快進來。」
  志願軍的信是區增產節約委員會轉來的。黃仲林打開一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對童進說:
  「你看:戴俊傑和王士深的信來了。部隊辦事真快,接了我們的信,馬上就復,寫得這麼詳細,問題更明白了。」
  「志願軍麼。」童進望著信,欽佩地說。
  「對,志願軍。」黃仲林重複了一聲,皺著眉頭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對李福才說,「你能在上海多住兩天嗎?」
  「只要搞到材料,多住兩天沒關係。」
  「那好。」黃仲林兩隻手按著桌子,眼光對著李福才、童進和葉積善他們,很有把握地說,「現在幾個主要方面的材料都來了,連沒想到的劉蕙蕙,也主動寫了檢舉信來。我想準備幾天,向區裡請示一下,就動手,看朱延年還有啥辦法抵賴!」
  「沒問題嗎?」童進想起朱延年那股牛脾氣,信心有點不高。
  「不能說一點問題也沒有,不過朱延年要抵賴也不容易。」黃仲林充滿了信心,轉過來,對李福才肯定地說,「朱延年的問題解決了,你帶回去的材料更具體更完全呀!」
  「那我等朱延年的問題搞清楚了再回去。」李福才說,「有啥事體,我還可以幫點忙。」
  黃仲林拍拍李福才的肩膀說:
  「這再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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