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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宛芝聽到從佛堂裡傳來唸經的聲音,她開了臥房的門,慢慢走下樓來。徐義德一見了她,立刻從客廳裡迎了出來,笑嘻嘻地問道:
  「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回來這半天沒看見你。」
  「別人在這裡,我要是下來,不是自己找氣受嗎?」「怎麼?」他愣了一下,奇怪地問,「你們又吵架了嗎?」
  「我怎麼敢和人家吵架。」
  「那為啥講這些不鹹不甜的話?」
  「孩子當小偷,丟徐家的人,也不是我叫他偷的,為啥給我臉色看?」
  「守仁關在牢裡,她也不是心思,你讓她兩句,不就過去了嗎?」
  她走進客廳,回過頭去看他一眼:
  「你說的倒好聽,我也不是心思,她為啥不讓我兩句呢?我生來就該受人家的氣?看人家的臉色?我曉得你偏心,哪裡想到我。」
  他緊跟著進來,扶著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耳朵,溫柔地小聲說:
  「她給你臉色看,同我有啥關係?怎麼忽然弄到我的頭上來了。我整個心都給你了,你還不滿意嗎?你不信,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他解開咖啡色條子呢的西裝上衣扣子,把她摟在懷裡,讓她耳朵聽自己心房的跳動。她聽了一會,馬上用右手指指著他的心窩說:
  「你的心眼多得很,誰知你心裡究竟喜歡哪個?」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心裡除了你,再也沒有任何人。」
  她不信任地撇一撇嘴:
  「喲!」
  他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吻著她紅潤的脖子,然後對著她的耳朵小聲說:
  「等一歇有客人來……」
  「誰?」
  「你一見面就曉得了,工商界紅得發紫的人物。」
  她心裡已經猜到是誰,但她嘴上卻說:
  「這樣的紅人我還沒見過哩。」
  「今天讓你見見,我有事體要拜託他,得好好招待招待他。」
  「哪個工商界大亨來,你不是好好招待他的?」「可是這個人物與眾不同,要特別招待,你關照老王一聲,今天晚上多準備一些好酒好菜。」
  「你自己不會關照嗎?」
  「勞你駕去一趟,讓我在這裡養養神,待會好同他商量大事。」
  她蹣蹣跚跚向餐廳走去,找老王一同到廚房安排今天的晚餐。等她回到客廳,馮永祥已經坐在徐義德對面了。她很客氣地叫了一聲「馮先生」,便在靠牆那一排沙發上坐了下來,離馮永祥遠遠的。馮永祥只是對她隨便點了一下頭,暗中向她飛了一眼,便轉過身來,矜持地對徐義德說:
  「凡事只要慕韓兄答應,那就成功了一半。」
  「那我就等慕韓兄的好消息了。」
  「剛才不是給你說,你自己要設法先在首長面前談這件事,慕韓兄然後再一提,就大體差不多了。」
  「市裡首長我不大認識,區委統戰部楊部長我倒熟悉,跟這樣的人物談,怕不頂事。」
  「你說的倒也是,別說是區委統戰部,就是區委也不頂事。」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這事擺在我身上,」馮永祥拍拍胸脯說,「這樣好了,這兩天找個機會,我帶你到政協去一趟。市裡首長常常出席我們政協座談會,鑽個空子,給你介紹,你順便就把這個問題反映上去。」
  「你是政協常務委員,我連委員也不是,能去嗎?」
  「這一層我早就想到了,我們政協開會,常常要工商界代表列席,下次我把你的名字列上,不就成了嗎?」
  「守仁要是出來了,我要好好謝謝你哩。」
  「你別謝我,我們是好朋友,這點小事體,算不了啥。你倒是要謝謝馬慕韓,他本來不肯幫忙的,抹不過我的小面子,才答應的。」
  「事體辦成了,你和慕韓兄那邊都要重重謝謝。」
  「我用不著,」馮永祥說到這裡,身上忽然發癢,他伸手到懷裡搔了搔。
  徐義德以為他拿香煙,連忙拿起面前矮圓桌子上的福建漆制的香煙盒,揭開描著金龍飛舞的蓋子,送到他面前:
  「要煙嗎?」
  「不。兩天沒淴浴,身上有點發癢。」
  「在這裡淴浴好了。」
  「我晚上回家去再說吧。」
  「我們不是外人,這裡也等於是你的家,反正熱水現成的,不用客氣。」
  「沒有準備淴浴,怕不方便。」
  「沒啥不方便的,你要啥,我這裡全有。」徐義德對林宛芝說,「你去準備一下,先把水放好。」
  林宛芝應了一聲,上樓去了。她親自洗刷了自己臥房的浴盆,放好水,下樓來請馮永祥。馮永祥坐在沙發上,有意不肯站起來。徐義德催促道:
  「快去吧,別讓水涼了。」
  「真的淴浴?」馮永祥站了起來,可是沒有邁動腳步,眼睛望著徐義德。
  「沒啥關係,」徐義德對林宛芝說,「你領祥兄去。」
  馮永祥跟著林宛芝上了樓,走進她的臥房的衛生間,轉到她的面前,嬉皮笑臉地望著她:
  「我們好久不見了,可把我想死了。」
  「你是紅人,又是上海灘上的大忙人,還有工夫想到我嗎?」
  「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不但白天想你,連夜裡也想你。」
  「你夜裡睡覺了,怎麼想我?」
  「昨天夜裡還夢見你。」
  「真的嗎?」
  「騙你是這個。」他伸出右手,突出中指,其餘四個手指輕輕擺動。
  「夢見我在啥地方?」
  「在鄱陽湖旁邊的一座大山上,太陽剛剛出來,把一望無邊的湖水照得金光閃閃,我和你站在山頭上,雲霧沒有散盡,往我們身邊飄來飄去。那鄱陽湖恰巧在兩個山峰之間,這兩個山峰像是一個嘴似的,緊緊咬住鄱陽湖……」
  「山峰還可以咬住一個大湖,你真會編故事。」
  「那可不是,當地的老百姓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含鄱口。」
  「真有這麼美麗的地方?」
  「就是大名鼎鼎的廬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中國有句古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倆人站在山上,飛鳥也十分愉快,在我們身邊飛來飛去,放聲歌唱。你也跟著唱了起來,唱得比黃鶯鳥的聲音還要美麗動聽……」
  「我從來不會唱歌,你別記錯了,是另外一位小姐吧?」
  「沒有記錯,千真萬確,清清楚楚是你唱的,我還要你教我哩。我們倆人一邊唱著,一邊踏著山上的野草,走回山裡的別墅,兩個人的鞋子都叫露水打濕了。」
  「你記得那麼清楚?」
  「這件事體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我們回到別墅,吃過早飯,倆人坐在陽台上的躺椅裡,望著山上的美景,就像是中國畫上繪的那麼美麗幽雅。山上的雲霧時不時從我們身旁飄過,我們倆人就如同升了天,成了神仙……」
  「沒有別人嗎?」
  他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道:
  「度蜜月從來只有兩個人的。」
  這句話把她的臉說得緋紅,心房劇急的跳動,好像全身的血液頓時都循環到臉上來了。
  「啐!你這個壞東西!」
  她羞答答地從他身邊溜走。他望著那一間寬大的衛生間,感到十分空虛,四面是粉紅色的磁磚,亮晶晶的可以照見人影,浴盆是乳黃色的,把一盆熱水照得黃澄澄的,騰騰熱氣不斷升起。離浴室約莫三步遠近,有一個彈簧躺榻,上面鋪著一床翠綠的毛巾毯子;躺榻對面是洗臉用具,它旁邊有一張雪白的台子,上面擺著各色各樣的化妝品,緊靠著台子是一面落地大穿衣鏡。他看見這間衛生間和外邊臥房差不多大小,越發顯得自己孤單。他走到衛生間門口,看到她打開三斗櫃在取物事,便問道:
  「有來莎兒嗎?」
  「要這個做啥?」
  「洗洗浴盆,消消毒。」
  「水都給你放好了,還要洗浴盆,嫌髒嗎?」
  「不,我說錯了,」他連忙改口說,「我是問你有沒有爽身粉,洗完澡,不擦爽身粉,不愜意。」
  「化妝台上有。」
  「在哪裡?」
  「你自己找好了。」
  「你的東西,我怎麼好隨便動,」他退到衛生間,說,「你拿給我。」
  「真是工商界的紅人,連個爽身粉也不肯自己動手拿,要我來侍候。」
  她走了進來,在化妝台上伸手取過一盒爽身粉遞給他:
  「還要啥?」
  他沒有接爽身粉,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順勢把她摟在懷裡。她想起大太太在佛堂裡唸經,徐義德也在客廳裡,她猛可地從他懷裡抽身出來,嚴肅地對他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
  「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我偏要這樣。」他邁開腿要走上來。
  她舉起手來制止他:
  「祥!」
  他嘻著嘴,問道:
  「怎麼樣?」
  「義德在樓下等我哩……」
  她慌忙退出衛生間,走出臥房,反手把門輕輕關上,匆匆往樓下走去。走到樓梯中間,她踟躕了,用繡著一朵水紅牡丹的淡青麻紗手帕拭去額角上滲透出來的汗珠,捫著胸口,感到心裡跳得慌,慢慢喘了一口氣。在樓上,她給馮永祥糾纏了好半天,徐義德那個精靈鬼一定會疑心,問起來怎麼回答呢?早知這樣,不該領他上去。她一邊想著,一邊走下去,到客廳門口,遲疑了一下,終於硬著頭皮走進去了。
  徐義德一個人陷在沉思裡。他深深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個乳白色的煙圈,凝神地望著圓圓的煙圈慢慢變大,變扁,變成幾縷青煙,裊裊地散開去。接著,他抽了一口,又吐出一個乳白色的圓圓的煙圈……。他在想怎麼和馮永祥談民建上海分會的事。從旁聽到,改選醞釀得快成熟了,而他在這次改選中能否有個職位,到現在還沒有眉目。馮永祥最近更加忙碌,很難看到他,即使見上一面,一霎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對於徐義德插足民建上海分會的事,馮永祥是支持的,可是總不具體,把徐義德吊在半空中,兩腳不著地。今天馮永祥答應來吃晚飯,看上去事體大概有些苗頭。他希望馮永祥今天的情緒很好,談起來才有把握。他在想怎麼樣才能叫馮永祥高興。今天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絕不能錯過。
  林宛芝躡著腳尖走到他的身旁,舒暢地吐了一口氣,心裡平靜了一些,等了一會,才低低咳了一聲。他轉過臉來,關心地問:
  「一切都給他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水熱嗎?」
  「熱。」她怕他問為啥在樓上待這麼久,暗中解釋道,「他嫌水不熱,又給他放了一遍。」
  「對,他同我一樣,喜歡洗熱水澡,躺在盆裡泡一陣,可真舒服。」
  「你們真會享福。」
  「他最講究這些。他還要啥物事嗎?」
  她低下了頭,一陣紅潮從她脖子那兒升起,搖了搖頭,說:
  「沒有。」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
  他沒有注意她的表情,淡然地說:
  「沒要就算了。」他接著說,「你把家裡藏的女兒紅1拿一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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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女兒紅,紹興名酒。當一生下女兒時,父母就買好整罈酒埋在地下,待女兒出嫁時取出備用,味醇。

  「這是上百年的陳酒,你不是說留著自己慢慢喝嗎?我早叫他們封上了。」
  「叫他們打開,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一下。」
  「不敢當,不敢當。」
  馮永祥滿面春風,微笑地走進來,向徐義德拱拱手,徐義德立刻站起來,迎上去:
  「怎麼這麼快就洗完啦?」
  「聽說德公要請我喝上百年的女兒紅,我就趕快下來了。」
  「你在樓上哪能曉得?」
  「我聞到酒香。」
  「還沒有開酒罈,你就聞到香味,鼻子真尖!」
  「不是我的鼻子尖,是你的酒太香了。」馮永祥坐到沙發裡,翹起二郎腿,搖了搖,說,「在你家淴浴,真舒服。」
  她聽到這一句話,有意轉過臉去,不看馮永祥。徐義德聽的心裡高興極了,連忙應道:
  「只要你滿意,歡迎你常到我家來淴浴。」
  「那太驚擾了。」
  「這點小事體不算啥。我們是好朋友。我的家就等於是你的家。」徐義德竭力奉承,一點也不感到害臊。
  「豈敢,豈敢!」馮永祥偷偷地睨視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實在聽不下去,她站起來,借口去開女兒紅,逕自到餐廳裡面去了。徐義德送了一支金頭的三9牌英國香煙給馮永祥,親自用打火機給他點了火,曲著背,說:
  「以後麻煩你的事體多得很哩。」
  「沒問題,有啥事體,你給馮某人說好了,包在兄弟身上。」
  「只要祥兄答應了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辦事最講信用。只要別人托我的事,我總是努力去做,特別是德公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豈有不盡力而為的道理?」他用力抽了一口煙,得意地往外一吐,說,「馮永祥這塊牌子,在上海灘上就是這點硬。」
  「不,在全國工商界也吃的開。」
  「那倒不見得吧?」
  「你太謙虛了。我曉得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肯承認自己本事。這次民建上海分會的改選,今後你不單是工商聯的領導人,還是民建會的領導人哩。」
  馮永祥察覺他提這件事的用意,愣了一下,說:
  「唉,單是工商聯的事體已經夠煩的了,再加上民建分會的事體,更吃不消了。」
  「眾望所歸,祥兄不出來領導,工商界許多朋友一定不願意參加民建,就是參加了,也不願在民建工作。不說別人,就說我吧,我是跟著你走的。你不負責民建分會的工作,我去了就沒有意思。」
  「像你這樣的人才,民建分會實在太需要了。我早就和慕韓兄談起來,大家都認為德公不能老是委屈在區裡,你是市一級的人物,應該把你提起來。」
  「全靠祥兄的提攜。」
  「慕韓兄也希望選上你。」
  「那還不是因為你的關係,不是你介紹我參加星二聚餐會,工商界的大亨們誰曉得徐義德呀!」
  「鐵算盤哪個不知?誰個不曉?」
  「我其實也沒有啥能力,全靠你捧的。我到民建分會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談棉紡業,我多少還有點經驗,搞黨派活動,老實講,頭一回呀。」
  「這次參加民建的工商界的朋行,都是頭一回,和老兄一樣沒有經驗。有事體大家商量著辦,你放心好了。」
  「你看,我能做啥呢?」
  「你……」
  馮永祥沒想到徐義德要他馬上攤牌。把徐義德安插在民建分會,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可是要徐義德擔任啥工作,卻很難下決心。徐義德講究實惠的,對名義也不是不注意;講能力,給他個副處長完全可以承擔下來;論資產,在上海灘上雖不是大戶,但也不是中戶,勉強也可以算是大戶;談資格,在棉紡界也有代表性;在民建會卻是一名新會員,馬上就掌握實權還有點困難,一則擺不平,二則徐義德這種人棘手棘腳,一傢伙提拔的太快,說不定會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以後就難於領導他了。他等了一忽,反問他:
  「你想做啥呢?」
  「這個,」徐義德注視著他,感到他也不含糊,不但不露一點口風,反過來想摸他的底。他微微笑了笑,說,「這我還沒有想過。」
  「這一點我倒想過,只是還沒有定下來,明天準備找慕韓兄商量一下。」
  「找慕韓兄?」徐義德後悔過去在星二聚餐會上和馬慕韓交鋒,現在自己的命運似乎要操在他手裡了。
  「唔,這次民建分會改選,慕韓兄很積極,看上去,將來上海分會的事體,大半要歸他管。」
  「他管?」
  馮永祥見他有些驚奇,不解地問:
  「他管不好嗎?慕韓兄不是外人。」
  「當然好。」
  「慕韓兄很關心你,只是你的位置不大好擺,高不成,低不就,實在煞費苦心。」
  「只要在你手下,我做啥都行。」
  從餐廳那邊飄過一陣濃郁的香味,一眨眼的工夫,整個客廳都充滿了這香味。馮永祥鼻子一嗅,用右手的食指在鼻尖上擦過去,眼光一個勁盯著餐廳,饞涎欲滴地說:
  「好香的酒!」
  「這女兒紅是紹興一個朋友送給我祖父的,到今年整整一百年,一直密封埋著,捨不得開壇。今天特地開了一壇招待你。」
  「我的口福太好了。」
  「現在先嘗一點,邊喝邊談,好不好?」
  「那太妙了,那太妙了!」
  馮永祥邊說邊站了起來,也不等徐義德讓,就逕自向餐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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