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40


  利華藥房打烊以後,王祺帶葉積善到樓上經理室去。柳惠光笑嘻嘻地從裡面迎了出來,客氣地說:
  「我要到樓下來找你們,怎麼,你們倒上來了?」
  利華藥房經過「五反」,店裡有啥重大的事體,柳惠光總要親自找王祺商量商量,然後才決定怎麼做。王祺在五反運動中加入中國共產黨,現在已是正式黨員,並且是漢口路西藥房黨支部的青年委員。葉積善到了利華藥房,仍然擔任管理倉庫方面的工作,柳惠光早想找他談談,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今天晚上沒有約會,就約了王祺和葉積善。
  「樓上清靜些。」王祺說,「葉積善也想到經理室來看看你,我們就上樓來了。」
  「那好吧,請裡面坐。」柳惠光讓他們坐下,他對葉積善說,「利華局面小,沒有福佑生意做的大,你做的慣嗎?」
  「利華的局面不小,福佑的生意不大。外邊的人總以為福佑的生意做的大,每月進出幾十個億,很多是買空賣空。銀行存款看上去好像很多,一億頭寸,在好幾家行莊存進提出,彷彿有好幾億,翻來覆去折騰,朱延年就喜歡這個闊綽場面。」「現在改用新幣了,一億舊幣只合一萬新幣了。」王祺說。「就是新幣,每月進出幾十萬也不少啊!」柳惠光說,「我以前不瞭解朱延年一點現款到處存進提出,怪不得人家相信他有錢哩,連銀行也受了他的騙!」
  「朱延年的花樣經多得很哩,有辰光連我們在店裡也弄不清,最近夏世富把他行賄幹部腐蝕幹部的材料寫出來,整整這麼一厚本,」葉積善用手比劃著說,「簡直可以出一本書了。」
  柳惠光想:那有一指厚的本本可以寫很多材料,不禁吃了一驚,說:
  「他拖了這麼多人下水,國家幹部受害不淺啊!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
  「朱延年啥壞事做不出來?」王祺想到那次童進在黃浦區五反運動坦白檢舉大會上的控訴,說,「朱延年真像國民黨反動派一樣: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平常他在西藥業講話多漂亮,見了顧客,滿嘴馬列主義,儘是為人民服務,為發展新民主主義的醫藥衛生事業等等一大套,只要賺錢,他連志願軍都害,別的就不必提了。」
  「提起朱延年,西藥業沒有一個人不頭痛的。解放前,他投機倒把,借了利華藥店三千萬偽法幣;只給了一點利息,本錢就沒有影子。同業當中,沒有一家他不軋頭寸的,總是有去無來。他還開出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賬單,三個月取貨。解放大軍一渡江,他就露了原形,一支盤尼西林也付不出。他乾脆躲起來不見面,福佑就宣告破產,福佑的債戶組織了債權團,清理債務,承大家看的起,推我做總代表,和宋延年交涉,就是在這裡,」柳惠光回憶地說,「他和嚴律師來找我,立了和解筆據,債權團本來規定償還債務由福佑復業之日起,第一個月償還兩成,兩個月內償還三成,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朱延年要求至少半年。我說時間太久,債權人方面不會答應的。雙方爭持不下,嚴律師從中調解,加了視業務情況與可能,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如不可能,得延期償清。當時,我也沒有注意研究,希望福佑快點復業,生意做好,早晚能夠償清也就算了。我就大膽代表債權團答應了下來。誰曉得嚴律師是個刀筆吏,一定是紹興師爺,朱延年又是個流氓,兩個人串在一道,竟在『得延期償清』上大作文章,欠的債,到今天也沒有償清!」
  「真有這樣的事?」葉積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福佑復業以後,進進出出的款子不少啊,五年多,一個錢也沒還?」
  「頭兩個多月還了一點,以後是推三推四,沒有完全還清,叫我這個總代表都不好說話。」
  「朱延年這人一點良心也沒有,不是你們立了和解筆據,福佑到今天也不會復業的。」
  「提起朱延年就令人寒心,工商界聽到朱延年三個字沒有人不搖頭的。聽人提到朱延年,我臉就紅了。西藥業真不幸,竟然出了這個朱延年敗類!真不懂,政府為啥不把朱延年槍斃了?政府老說寬大寬大,寬大也該有個邊呀!」
  葉積善對著柳惠光質問的眼光,慚愧地低下了頭:
  「這事我們也有責任。『五反』結束以後,法院一再催我們要材料,當時忙著成立物資保管委員會,應付零零碎碎的債務,維持職工的生活,沒有集中力量弄材料。收集材料,到處核對,又要動員人寫,這樣就拖了下來。這次五人專案小組成立,黃仲林親自領導,才算有了眉目,把資產負債和行賄幹部的材料弄全了,材料已經送到區增產節約委員會,他們看了以後,轉到法院去了,法院大概不久會判決的。」
  「越快越好。」柳惠光恨不能親自幫著去做。
  「一到了政府手裡,事體就快了。」王祺說,「西藥業很多職工關心福佑的案子,認為就是槍斃了朱延年,也太便宜他了。他害了多少人啊!一條命怎麼夠抵償?有人主張千刀萬剮!」
  「朱延年惡貫滿盈,難怪有人主張千刀萬剮。我們做不了主,要看政府怎麼處理了。」柳惠光不勝感慨地歎息了一聲,說,「朱延年紅得發紫的辰光,西藥業有不少人看了眼紅,心裡十分羨慕。我當時就覺得那樣做生意風險太大,就是賺點鈔票,好日子也不會長的。果不出我們所料,『五反』一來,朱延年就出了事。利華的宗旨是將本求利,絕不投機倒把,賺點合法利潤,過個平平安安的日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西藥業多少同業暴發起來,很快的又倒閉了。利華總是維持這個門面,保持老樣子,我們不貪那個非分之財。這一點,王祺同志瞭解的最清楚。『五反』當中,利華問題比較少,我們是基本守法戶,大概你也聽說了。」
  「我瞭解。」葉積善見柳惠光給他自己塗脂抹粉,心中暗暗好笑,五反運動中利華藥店揭露出來的問題也相當嚴重。他點了柳惠光一下,說,「那次黃浦區五反坦白檢舉大會我也參加了。」
  「你也參加了?」柳惠光想起自己那次坦白,臉上唰的一下緋紅了,解嘲地說,「我們都是從舊社會來的,養成一些舊習慣,一時不容易改;新社會一些規矩,我們也不大熟態,有些錯誤,也是難免的。」
  葉積善刺痛了柳惠光的創疤。柳惠光既然改口承認錯誤,「五反」已經過去,不必再追究下去。他也馬上改口說:
  「柳經理做生意正派,人緣也好,我能夠到利華來工作,心裡非常高興。我年紀輕,辦事沒有經驗,希望柳經理多指點。」
  「你到了利華,我們都是同仁了,不要客氣,有事,大家商量著辦。王祺同志瞭解我的脾氣,我不大會說話,只要你們有意見提出來,我一定考慮。」柳惠光想起最近西藥業醞釀公私合營的事,趁今天晚上的機會和王祺商量一下。他說,「你們兩位都在這裡,我有件心事想和你們商量商量。」
  葉積善跨進利華藥房,嗅出一種和福佑藥房完全不同的氣味,這裡沒有朱延年高高壓在上頭,職工之間可以隨便談談,柳惠光也和大家聊天。柳惠光在一些重要問題上都願意聽聽王祺他們的意見。他進了利華,沒有風險,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睡覺,不必擔心害怕第二天發生事故。他也不要看經理的臉色辦事,更不需要曲意逢迎經理的歡心。他可以一心一意做好份內的工作。柳惠光有心事要和他們商量,這在福佑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謙虛地說:
  「柳經理,你太客氣了,有話儘管說吧。」
  「西藥業有幾家同業醞釀合營,想找利華先私私合營,然後再公私合營,走社會主義改造的道路……」
  「那是好事體呀!」葉積善一聽到公私合營四個字臉上便堆著興奮的笑容。從福佑到利華工作,可以說是一件喜事;利華又公私合營,更是一件大喜事,這簡直是雙喜監門,吉星高照啊!他忍不住打斷柳惠光的話,插上去說。
  王祺沒有作聲,他暗示葉積善讓柳惠光講下去。
  「公私合營當然是好事體。利華一定接受社會主義改造,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我對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完全擁護。」柳惠光望了王祺一眼,好像提醒他當總路線提出時,就對他談起擁護總路線的事。「不過私私合營問題很多。老實說,上海灘上的事體我比你們熟悉些,大魚吃小魚的事體見過不止一回。利華能夠維持到今天,完全靠把穩兩個字。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冒險的事。總路線是國家大事,我不能在這上面栽觔斗。我想,絕不能走私私合營的路子,公私合營麼,只要全業提出來,我不後人。王祺同志,你瞭解黨的政策,你說,我這個想法,對啵?」
  「社會主義道路肯定要走的,啥辰光公私合營要看資本家自願的條件是不是成熟。」
  「說到自願麼,我沒有問題。西藥業還沒有人提出合營,利華走到前頭,引起同業的嫉妒,那不大好;當然,落在別人後頭,也說不過去。我好歹還是個工商界代表人物,兩頭都得照顧,我打算和大家一道過渡。你們說,好啵?」
  葉積善不瞭解柳惠光的意圖。王祺不露聲色,也不置可否,說:
  「只要公私合營,啥辰光都歡迎的。」
  「我完全接受黨的領導,早點申請合營也可以。」柳惠光進一步試探。
  「這件事應該由你自己決定。」
  「那是的,我不過提出來商量商量,」柳惠光發覺話講得有點露骨了。慌忙收回來,說,「這事是應該由我決定的。」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