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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啥辰光哪?我還以為你不來哩!」
  徐義德興沖沖地走進江菊霞的客廳,給她劈面而來的訓斥兀自愣住了,再瞧見她穿了一件大紅嗶嘰圓領對襟上衣,淺灰色嗶嘰的西裝褲子一直罩到腳面上,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深灰羊毛衫,裡面那件大紅嗶嘰上衣如同火焰一般,好像要突破羊毛衫噴薄而出。這身經過精心設計的深色服裝和她一臉怒容顯得極不協調。他意識到遲到太久,慌忙放下笑臉,小心地走過去,慢條斯理地說道:
  「現在能走出來,還不容易哩!」
  「又給林宛芝纏住了嗎?當然咯,人家年青,長的漂亮,又會討你的歡心,不像我,快四十啦,甩在一邊沒有關係!」
  「霞,這是啥閒話?」
  「問你自己!」
  「我真的有事,……」
  「有事?為啥要約我四點鐘在家裡等你?」她把臉歪過去,望著客廳門外半圓形陽台上一抹桔紅的夕陽,冷冷地說,「你看看表,現在啥辰光?」
  徐義德真的看了手錶,已經五點過五分了。他焦急地說:
  「你讓我把話講完,好啵?」
  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讓他站在自己面前,氣生生地說:
  「講吧。」
  「我剛要出門上車子,忽然馬麗琳來了……」
  她聽到馬麗琳三個字,根根神經緊張起來了。她知道馬麗琳是百樂門舞廳的紅舞女,朱延年的老婆。朱延年判了死刑,已經執行了,徐義德竟然想在馬麗琳身上打主意,怪不得遲到哩。她心裡更加憤懣,不露聲色地聽他說下去:
  「她一把把我拖住!朱瑞芳一見了她,放聲大哭,卻不說一句話。我沒有辦法,只好扶她進客廳;問她啥事體。
  ……」
  她聽到朱瑞芳,心田上的怒火彷彿加了油:一個馬麗琳已經夠使人驚奇了,再加上朱瑞芳,徐義德當然把江菊霞忘記乾乾淨淨了。徐義德雖說是半百的人了,野心可不小哩!她凝神聽他說:
  「我左勸右勸朱瑞芳,才把她勸住。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們,又不斷嗚嗚咽咽哭開了,哭得像是個淚人兒似的。馬麗琳給她拭去眼淚,揩了鼻涕,讓她喝了杯茶,喘了口氣,才說:她一看見馬麗琳就想起弟弟朱延年來了,越想越傷心,就放聲大哭了。」
  她眼睛露出驚愕的光芒,旋即又顯得這是在意料中的事。她對徐義德編的這一套謊言信以為真,對他的猜疑漸漸冰釋,平靜地聽他說:
  「我說今天晚上史步老請客,要我早點去代他招呼招呼,朱瑞芳才放我走。要不,我現在還來不了哩。你說,這能怪我遲到嗎?」
  她噗哧一聲笑了,撒嬌地說:
  「你總有理由。——叫人等的多心焦!」
  「我也心焦。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恨不能早一點到你的身邊!」
  「喲!別灌我的米湯了,只要不忘記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睨視他一眼,說,「老站在那裡,不嫌累的慌嗎?」
  他會意地走過去,緊靠著她的身邊坐下,撫摩著她的鬢角,拿著她的右手來按他的怦怦跳動的胸口,說:
  「這顆心就是你的。」
  她不信任地聳一聳鼻子,可是她週身發熱,血液急遽地循環,腮巴子上兩片紅暈,她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她嫣然一笑,嫵媚多情地問:
  「真的嗎?」
  「你不相信就算了。」
  她瞪了他一眼。
  他親熱地吻著她的右手,等了一會,說:
  「我們的計劃,這兩天進行的怎麼樣?」
  馬慕韓的興盛紗廠去年合營以後,接著有二十五家廠分批合營了。現在整個上海棉紡業沒有合營的共有十二個企業單位,二十三個廠,全部紗錠設備有六十七萬七千多枚,佔整個上海棉紡設備的百分之二十九點八,此外還有布機四千四百多台和附設四個印染廠。史步雲和潘信誠商量,他們的企業再不提出申請合營就要顯得落後了。潘家和史家的紗錠占沒有合營的紗錠一半以上,留下少數中小型廠拖了個尾巴,不如全業申請合營。中小型廠的資方人員也希望如此。不消說,馬慕韓更是竭力贊成,去年二十五家分三批合營,一大半就是他從中推動的。最近棉紡業向政府申請全業合營,政府還沒有接受。棉紡工業同業公會成立了合營工作組,組長是馬慕韓,江菊霞和潘宏福擔任了副組長。在棉紡北內部開始進行調查研究,業內醞釀協商,擬訂初步方案,徐義德十萬紗錠宏偉計劃,經過一年左右的努力,依然沒有實現。在全業合營的前夕,這是最後的時機了,無論如何不能喪失。他於是又想到原來私私合營的計劃,希望最後撈一把。他主動約江菊霞今天下午四點鐘上她家裡來,她以為徐義德越來越迷上她了,大概對家裡三個老婆感到膩味了。她聽到他提「我們的計劃」,使她心頭癢滋滋的,他完全把她當成自家人了。但是她嘴上卻懷疑地問道:
  「我們的計劃?」
  「當然是我們的計劃。」他把「我們」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說完了,意味深長地一笑。
  她沒有吭氣,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嗎?」他已經用足了渾身力氣,而且以最大的忍耐看她撒嬌。他不相信自己對她失去了控制的力量。
  「大新本來讓我給說動了,同意和滬江合併合營,最近又有人去找大新,要大新和他們合併合營……」
  「誰?」他衝口而出,額角上隱約露出蠶也似的一條條青筋。
  「永新。」
  「永新?他們自己不是有三個廠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還想把大新吃掉!大新願意讓永新吃掉?」
  「當然不願意,可是這麼一來,大新就為難了,兩個同業都想同它合併合營,得罪了哪個也不好。想來想去,只好一個也不得罪。」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啊,滬江和大新談了一年多,永新最近才提起,怎麼能夠相提並論呢?」
  「談了一年多,可是沒有成功,永新雖說最近才提起,可是那邊的條件比滬江強啊!」
  「永新是大戶,我們中小型廠當然不能比。論時間,滬江提的在先,論交情,我們兩人的關係深,永新怎麼能比?」他摟著她的腰說。
  她對他撇一撇嘴,說:
  「可惜我不是大新的總經理,要是的話,早就和滬江合併了,也不用你操心了。」
  「你要是大新的總經理,那滬江合併到大新來,我也情願。」他皺起眉頭,思索地說,「你的能力強辦法多,還是給大新說說,和滬江合併合營的好。茂盛紡織廠已經答應和滬江合營,永恆紡織機器廠有些股東的態度改變了,看上去,和滬江合併合營的問題不大,加上大新,那滬江的規模就大大不同了。你說,是啵?」
  「這個意思你給我提過,我也願意幫忙。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但是最近越來越困難呢?」
  「最近棉紡業提出全業申請合營,你說,誰不想借此機會發展點實力?最後剩下這二十三個廠沒有合營,大部分是中型大型廠,設備比較完善,技術力量也強;你瞭解敵偽時期棉紡業化整為零,抗日戰爭勝利後,又盲目發展,這部分小廠和爛廠,相互之間懸殊大極啦。有十萬錠子以上的大廠,也有不過一二千錠子的小廠,大廠先進廠年年有盈餘,年年可以分紅;小廠落後廠就年年虧本,負債纍纍,靠借貸過日子。全業合營要在行業的全面規劃下結合經濟改組,實行裁併改合,誰願意要那些小廠爛廠?像大新這樣的中型廠,機器設備是最新的,廠房設備也不舊,並且還有盈餘,你說,哪個人不想動大新的腦筋?」
  「大新條件好,所以我一年前就提出來了。」
  「別人也看到這一點。」
  「我和別人不同!」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住,沒有說下去。
  「有啥不同?又是先來後到?」
  「不是這個,我有人在大新當副經理。」她看了他一眼。
  他嗝吱她細腰,問:
  「啥辰光忘記過你?」
  「別動,怪癢癢的。」
  她霍地站了起來,一扭腰,從客廳裡走出去了。半晌,她親自拿了一個大托盤出來,那裡面是一個咖啡色的栗子蛋糕,一壺濃香撲鼻的咖啡和兩個乳白色的厚實的咖啡杯子和碟子啥的。她切了一大塊蛋糕送到他的面前,說:
  「這是你喜歡吃的,特地到盛昌定做的。」
  「謝謝你。」他吃了一口,說,「哪能這麼快就把咖啡煮好?
  簡直比變戲法還快!」
  「我三點五十分就煮好了,擱在爐子上等你,只顧和你談話,差一點都忘記了。」
  「又是我的不是,」他怕扯開去,馬上拉到大新問題上來,「你看大新是不是可以再考慮一下?」
  「這個麼,現在還很難說,也許有點苗頭……」
  「一定有苗頭。他說哪個也不好得罪,你仔細給他分析一下:滬江談了一年多,永新不過才提起,要合併合營,當然先盡滬江,永新一定可以諒解的。」
  「你說的容易,永新可不是這樣想法。」
  「那我給永新談去,他們不應該挖我的牆腳。」
  「你……」
  她剛開口,臥房裡的電話叮叮地響了。她匆匆走進去,過了一會,笑著走了出來,說:
  「義德,你猜是誰的電話?」
  「我也不是總機,哪能曉得?」
  「智多星打來的。」
  「東華煙草公司也動大新的腦筋?」
  「看你一門心思就是大新,除了大新,沒有別的嗎?東華和大新不搭界,怎麼會動大新的腦筋?倒是有人在動茂盛紡織廠的腦筋,唐仲笙常和我們見面,就托唐仲笙來說人情了。」
  他頓時把臉一沉,冷笑了一聲。那笑聲猙獰可怕,使得客廳裡暖洋洋的空氣忽然變得冰冷了。她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說:
  「唐仲笙剛托我,我也沒向茂盛提,犯不著生那麼大的氣。」
  「我不是生你的氣,唐仲笙太不夠朋友,他也來挖我的牆腳,豈有此理!」
  「你和唐仲笙談過茂盛和滬江合營的事嗎?」
  「沒有。」
  「那你也錯怪了唐仲笙,他對棉紡業的行情不熟悉,怎麼瞭解茂盛和滬江的關係?他不過受人之托,只有你死盯住大新不放。」
  他的氣給她這麼一說,消了一大半;聽到最後那兩句,他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他喝了口咖啡,問她:
  「你是合營工作組副組長,棉紡業行情又熟,為啥不幫助滬江找幾個對象呢?」
  「人家沒有托我,何必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呢?」
  「剛才你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現在怎麼忽然又分了家哪?滬江的事還要我來托你!」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件薄薄的深灰羊毛衫掉在沙發上,大紅嗶嘰的圓領對襟上衣完全露出來了,她順勢依偎有他的身旁,像是一團熊熊烈火似的在他身上燃燒。她微微抬起頭來,輕輕地說:
  「那你等候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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