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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凜冽的西北風呼嘯地掠過西郊公園的上空,把枯樹殘枝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吱吱喳喳的音響,彷彿也感到寒冷的威力,公園北邊那一片遼闊的空地上,雜草給霜壓倒,遠遠望去,只見一片焦黃。
  空地上麇集著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堵牆似的遮住人們的視線,看不清楚公園盡頭起伏的坡地。人群裡發出歡騰的歌聲和激動人心的鑼鼓聲,隨著明快的節奏,無數的鐵鏟有規律地向焦黃的空地上剷去,一塊又一塊潤濕的黑油油的泥土給翻過來,慢慢出現一個一個的樹洞,樹洞與樹洞之間,前後左右保持一定的距離,給空地裝飾成一個整齊而又美麗的巨大圖案。
  潘宏福手裡拿著一株樹苗,細心插在樹洞裡,四邊用黑色的泥土壅起,然後用手把泥土壓緊,那邊有個青年正挑著一擔水走過來,彎下腰去,把水倒在樹洞裡去,泥土如饑似渴地馬上吸乾了水,倒了快半桶水,樹洞表面上才汪著一攤水。樹苗朝氣勃勃地挺直著身子,在中午的陽光裡顯得生氣盎然。
  那個青年順著次序,把水倒在樹洞裡,接著挑著兩個鉛皮空水桶,向水濱走去。一轉眼的工夫,他又挑著滿滿的兩桶水,在蜿蜒不斷的挑水的人群裡飛奔似的跑來,順著潘宏福的指點,把水倒在樹洞裡。他感到有點累了,右肩酸痛,可是一些也不疲倦,用雪白的手絹拭去額角上的汗珠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問道:
  「還要嗎?我再挑去。」
  潘宏福一聽這聲音,好生熟悉,認真看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那個青年,腳上穿著一雙黑膠靴子,上緣幾乎接近膝蓋,深灰卡嘰布的褲子和人民裝的上衣都沾濕了,像是誰在上面塗了黑點似的,兩隻袖子高高挽起,上衣的胸口的紐扣已經打開,裡面露出雪白的府綢襯衫,脖子那裡如同蒸籠似的,不斷冒著熱氣。他臉上不知道啥辰光濺了一些泥水,刺了花紋似的,頭髮卻十分整齊,烏黑髮亮,潘宏福看了那副面孔,吃驚地叫道:
  「你不是徐守仁嗎?」
  「一點也不錯。」
  「你怎麼也來了?」潘宏福早就知道徐義德的寶貝兒子是阿飛,曾經吃過官司,他們好久沒見面了,他剛才只顧種樹,沒有留心那些挑水的人,要不是徐守仁開口,他還不知道哩。
  「你怎麼來了?」
  「你看!」潘宏福轉過身去,指著他側面的一塊紅布橫幅,那上面用金紙剪了九個大字貼在上面,「綠化我們偉大的祖國。」他攤開滿是泥土的右手,問徐守仁,「你呢?」
  徐守仁威風凜凜地挺直了腰,扁擔在他肩上顯得輕鬆的多了,肩膀一點也不痛楚了,臉上流露出驕傲的情緒,連那兩隻水桶也彷彿不可一世的樣子,在潘宏福面前輕輕晃來晃去,他自豪地說:
  「我嗎?是這個,」他舉起胳臂,指著左前方一面光彩奪目的大紅橫幅,那上面寫著:
  「決心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潘宏福看清楚了橫幅上的字,激動地走上一步,展開雙臂,緊緊把徐守仁抱在懷裡。
  「我還不曉得你也有這樣的雄心,太好了。」
  「爸爸常常提起你,說潘老伯哪一個孩子都比我有出息,你們每人管一爿廠,給潘老伯很大的幫助,不像我,到現在連個大學也沒有畢業,還是吃娘老子的。」
  「不忙,管廠也不難,只要用心鑽,慢慢就會了。現在企業公私合營了,和公方代表在一道辦事,比過去更容易了。」
  「真的嗎?」滬江紗廠高大的煙囪和華麗的辦公大樓在徐守仁眼前顯現出來了。
  「誰和你開玩笑?」潘宏福朝他渾身上下端詳了一番。雖然他身上沒有穿那件黃皮茄克,頭上的頭髮沒有向前飛起,下面也沒有穿小褲腳管的牛仔褲子,但的的確確是徐家的大少爺。不容潘宏福有絲毫的懷疑,上海灘上無奇不有。徐守仁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徐守仁見潘宏福朝他望來望去,有點羞愧,好像身上有啥見不得的瘡疤叫他發現了。他忸怩地問道:
  「還要水嗎?」
  「水?要。」潘宏福信口應了一聲,回過頭來一看,樹洞裡都種上樹苗了,他馬上改口說:「不要了。」
  「不,我再挑一擔來。」徐守仁拔起腿來就走,飛一般的蹦出窘境。
  轉眼的工夫,徐守仁真的又挑來兩桶水,潘宏福幫著他分別倒在樹洞裡。
  風勢弱了,陽光照在人們身上暖洋洋的,遼闊的空地上,種上疏疏落落的樹苗,上海市青年團員和部分工商界的青年,給西郊公園帶來濃郁的春意,他們植完樹,有的躺在草坪上,有的踏著鑼鼓點子在扭秧歌,有的在河濱縱聲歌唱,還有的三三兩兩攜手交談。
  潘宏福拉著徐守仁在隱隱發綠的草坪上踱著方步,望著藍色的天空和遠方的竹亭,興沖沖地說:
  「我一過了三十歲,人雖沒老,心卻老了,不管是在寫字間裡,還是在廠裡,啥事體都懶得動,別人侍候我,我還不滿意哩。」
  「哦!」
  「今天我才發現,我還年青,參加義務勞動,體會到勞動的意義。」潘宏福指著高低不平的草坪說,「我聽爸爸說,這裡原來是英國的高爾夫球場,他們佔了租界不算,又在這裡開闢了高爾夫球場,還不准中國人進來白相。爸爸給一位英國朋友帶來白相過兩次,當時感到無上的光榮。現在人民政府收回來,辟做西郊公園,中國人都可以進來白相。剛開放的辰光,我陪爸爸來過一趟,他說,現在才真正感到無上的光榮,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揚眉吐氣了,值得驕傲,值得自豪。」
  「我不曉得西郊公園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我們今天到這裡來義務勞動,意義可不簡單。從前,哼!只好站在籬笆外邊朝裡看看,可別想進來,更不能在這塊草坪上走。」
  「現在我們可以自由走來走去了。」
  「你走到明天天亮也沒人管你,」潘宏福走在草坪上感到無限的幸福,說,「過去,我們逛公園,指手劃腳,嫌這不好,瞧那不順眼,從來沒有想過公園是怎麼造起來的。現在瞭解了,可不簡單,今天幾千個青年人來,不過植了一些樹,已經累得不堪了,要是叫我們建築整個公園,不曉得要累得怎樣哩!」
  「勞動雖說累一點,可是很愉快,比方說,你把一張張的紙,印成一本本書,看到新書出版,心裡有說不出來的喜悅。今天我們植了樹,過一陣子,樹長大了,茂盛了,心裡也會有喜悅的感覺。」徐守仁想起他關在監牢裡參加印刷工作的情景。
  「你的話說的對,這是勞動的愉快。過去,別人說勞動創造財富,我不相信。現在看來,確實有道理。以後民青聯1再號召義務勞動,我一定還要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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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民青聯繫上海民主青年聯合會的簡稱,這次上海工商界青年參加西郊植樹義務勞動,是民青聯和團市委號召的。

  「我也要參加。」徐守仁說,「有些勞動知識,從書本上學不到的。」
  潘宏福聽到書本,興致越發濃了。他離開學校以後,很少和書本打交道了。在他的華麗的花園洋房住宅裡,收音機,電唱機,錄音機,電影放映機,沙發,茶几……啥都有,獨缺寫字檯和書櫥。他過去用不到這些東西,一天到晚過著舒適而又悠閒的生活,繼承父親剝削起家的事業,把通達辦好。一輩子也不愁吃穿,高興就到辦公室裡坐坐,不高興就在家裡沙發上躺躺,以為這樣便是最理想的生活。企業公私合營以後,他最初不瞭解公方代表為啥那麼積極,從早忙到晚,不知道休息,也不曉得疲倦,像一頭健壯的牛;後來同公方代表閒聊,才知道人生的意義。公方代表說:如果他不辛勤地工作一天,會感到空虛。人活著,不單純為了吃飯睡覺,那成了酒囊飯袋。應該為革命事業,為人民美好未來貢獻出自己的精力,這樣才有意義。他像是迎頭給澆了一盆冰涼的冷水,發覺自己過去生活雖說富裕和舒適,卻是糊里糊塗地過去了。他奇怪公方代表年紀比他輕,曉得的東西哪能比他多,公方代表勸他多讀書,多看報,可以知道世界大事,第二天並且給他送來一本《社會發展史》,要他回家有空的辰光,仔細看看。他這才感到寫字檯和書櫥的重要,把一間客廳改成了書房,在書本裡,發現了新的世界。上海市民青聯一號召義務勞動,他就報名參加了,以為參加的人一定不多。誰知道單是到西郊公園的就有好幾千,各區植樹的還不算,並且連徐守仁也參加了。徐守仁最後兩句話給他很多感觸;他和爸爸在工商界巨頭中間,自以為比別人進步,沒想到在工商界青年行列裡,還沒有徐守仁知道的多哩。他問徐守仁:
  「你有寫字檯和書櫥嗎?」
  「寫字檯和書櫥?」徐守仁愣了一下,說,「早就有了。」
  「你太好了。」他更加感到不如徐守仁,連寫字檯和書櫥都比他早有,慚愧地說,「不瞞你說,我最近才有,過去,我不是沒有錢買這些,生活裡用不著,要寫字檯和書櫥做啥,整天貪圖享受,從來沒有想到讀書這件事體。最近看了兩本書,覺得學習太重要了,就添置了寫字檯和書櫥。」
  「從前,我也不曉得讀書,淨愛白相,看了書,才瞭解世界上的一些事體。有本叫做《普通一兵》的小說,你看過沒有?可好看哩。你沒看,我送你一本。」
  「我買了一些新書,啥辰光到我家來,要啥書,我可以送給你。」
  「好的……」
  徐守仁從虹橋路回來,也顧不上把身上洗洗清爽,興致勃勃地跑進了書房,一屁股坐在寫字檯前面的轉椅上,右手托著下巴,眼睛望著鋪著草綠色呢子的寫字檯,玻璃板前面是一副紅木的文具,裡面放著筆筒,鎮紙,吸墨紙,墨水缸和裝郵票、回形針等等的小盒子,當中是一塊橢圓形的端硯,上端刻了雲頭,樸素而又古雅。旁邊有一塊徽墨,上面刻了四個金字:「雕龍獨步」。他望著文房四寶這些東西,不禁歎息道:
  「辜負這些東西了。」
  他從提籃橋監獄釋放回來,曾經在這間書房裡消磨了一些辰光,上了中學,就很少到這裡來了;進了大學,更不到這裡來了,功課都在學校的教室裡或者圖書館裡準備。禮拜六回來,他總想白相白相,輕鬆輕鬆,不大到書房裡來了。今天聽潘宏福談起,覺得有了寫字檯和書櫥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地,忽然聽到一聲嗔怒的質問:
  「架子這麼大,進來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他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吳蘭珍坐在靠書櫥的沙發那裡,手裡拿了一本萬有文庫本的《烏托邦》。他站了起來,過去給她點了點頭,說:
  「對不起,我不曉得你在這裡。」
  「到啥地方去哪?怎麼禮拜天也不在家?」
  他走到她面前攤開雙手,說:
  「你看。」
  她看見他手上滿是泥土,再向他渾身上下端詳,長統黑膠靴子也是星星點點的泥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和啥人打架了?」
  「沒有和人打架,倒是和泥土打了交道。」他把今天上虹橋路西郊公園義務勞動的事給她說了,笑著問她,「你嫌我髒嗎?」
  「你髒不髒,同我沒啥關係。」她不高興地拿起《烏托邦》準備來看,瞅見他尷尬地站在前面,便說,「勞動回來了,也不曉得淴浴,換換衣服,已經是大學生了,讓像個小孩子。」「對,我淴浴衣服去。」他拔起腿來,飛也似的奔出去了。
  一轉眼的工夫,徐守仁換了一身藏青嗶嘰的人民裝,輕鬆地回到書房裡來了,賣弄地讓她看:
  「這不像和人打架了吧?」
  「現在像個大學生了。」她暗暗又向他覷了一眼,他比過去顯得英俊了。大學裡的功課不錯,許多集體活動他都參加,回到家裡來也不像過去那樣到處亂跑了。今天又參加了義務勞動,懂得要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過去他做的那些壞事體,像是身上的污點,慢慢洗清爽了。
  「你還看我不起嗎?」他在她面前,老覺得抬不起頭來。
  「只要你努力改正過去的錯誤,沒有人看不起你的。」
  「啥錯誤我都可以改正,就是有一樣沒有辦法。」
  「天下沒有不能改正的錯誤。」
  「這回你可說錯了。」他從來以為她講的話一定正確,這句話卻不贊成,質問她,「我這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出身怎麼改呀?出身不好,怎麼努力,也是白搭。」
  「那也不見得。黨和政府的政策,不單看一個人的出身,要看他的表現,也就是說,主要看一個人的德才,我們那一期畢業的,都分配了工作。沒有一個資產階級出身的子弟失業的。」
  「真的嗎?」
  「為啥要騙你?」
  「才倒好辦,這德,資產階級家裡出身的人一定吃不開。」
  「德,就是看一個人對人民,對祖國,對社會主義是否忠誠,階級覺悟和路線覺悟是不是高!才,就是看一個人為人民服務的能力。你還年輕,可以努力學習,祖國有偉大的前途,你還有啥顧慮的呢?」
  「不管怎麼說,我這個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包袱,要背一輩子。」
  「剛才你不是說要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嗎?包袱背不背一輩子,要看你努力不努力。」
  「在學校裡,我用功讀書,校團委和學生會有啥號召,我竭力響應;民青聯號召義務勞動,我帶頭參加,還說不努力嗎?」他肩膀一聳,左手按了按肩膀,說,「今天挑水,壓的肩膀現在還痛哩!」
  「不是努力一回就行,要長期鍛煉改造。」
  「長期鍛煉改造?」他暗暗把紅膩膩的舌頭伸出來,怕她看見,迅速地又縮回去了。
  「怕吃苦?」
  「要鍛煉改造,還怕吃苦?」他挺直了腰,右手從肩膀那裡放下來,彷彿現在一點也不痛了。
  「那就對了。」
  「你……」他蘊藏在心裡許多話正要講出來。忽然客廳那邊傳來朱瑞芳叫喚的聲音,他沒有說下去。
  「叫你哩,」吳蘭珍見他欲語又止,心神不定,怕他說出一些叫她難於回答的話,機警地說,「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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