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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妖精茹茹


  網絡是一個小社會。
  我面對的不是一群人,一個城市,一個國家,而是整個世界。
                        ——2000年1月16日

  我在網上玩得很瘋,他們叫我小妖精茹茹。
  最早以前我的網絡名字是「我在常州」,那是一個中性名字,我可以用那個名字勾引別人,也可以用那個名字被別人勾引,我玩得很好,從中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快樂。可是我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自從我出現以後,又出現了很多「我在廣州」,「我在揚州」或者「我在杭州」,很多時候那麼多的「我在什麼州」同時出現,就像召開一個全國性的電話會議,我們把所有的人都弄得眼花繚亂,而且到最後連我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這樣的事情其實在聊天室裡非常常見,如果有一個人的名字是「不哭的魚」,那麼必定就會出現一個「不笑的魚」,如果有一個人的名字是「夜半鐘聲到客船」,那麼必定就會出現一個「姑蘇城外寒山寺」,細微的差別,很多時候根本就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每一個聊天室好像總有那麼一群人,他們就是喜歡搗亂,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搗一搗亂,玩兒似的。他們註冊新名字的時候快極了,誰也趕不上他們。
  後來有一個男人對我說,我在常州你說的話真奇怪,像妖精一樣。多麼漂亮的句子,像妖精一樣。於是我就改名字叫小妖精茹茹了。總之在網絡上改一個名字就像換一次人生,什麼都可以重新再來。在日本上班的牛牛牛先生也曾經說過,為什麼大家在聊天室總改名字呢,還不是為了重新作人?我同意。
  牛牛牛是個很好的男人,我很感激他。在我與一個名字叫做皮靴的職業罵手鬥爭的時候,只有他在旁邊說了一句,請你們都閉嘴。
  那是一場每天都可能發生的戰爭,緣自一個女人對一群男人的恨,那是一個很可憐的孩子,不漂亮,單身,年紀也有點大,可是她真的很可憐,她不過是喜歡揭露男人們的醜惡,於是長期以來一直被很多男人取笑,他們說她惡意攻擊男人,對男人出言不遜,那成為了所有男人謾罵她的理由。
  可是我更願意相信她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於是再有人謾罵她的時候,我就跳出來了,我說,不許你們再欺負她,你們臭男人這麼喜歡網絡聊天,不過是因為你們有性幻想,真見了女人,美的你們就愛,不美的你們就罵。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可憐的孩子一言不發,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的一個做讀書版主的朋友也曾經提起過她,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女人,無論他換了多少名字含蓄並善意地勸導她,她好像永遠都不明白,而無論他罵她什麼,她也都忍辱負重,絕不反抗,她好像永遠都不會生氣。
  可是我生氣。我說完了那句話以後就對她說,你不應該這麼懦弱,男人們會永遠都欺負你。那個可憐的孩子果然就回答我說,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然後我就替代了她的位置,我的話成為了所有男人謾罵我的理由,皮靴就在此時出現了,他開始專業並技術地攻擊我。
  所以當牛牛牛說請你們都閉嘴的時候我很感激他,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快要支撐不下去了,據說職業罵手們有無數個事先存備好的文檔,如果他們需要攻擊你,就會飛快地調文檔,更換名字,送出,所以如果他們決定了要攻擊你,就會是一個長篇小說,鮮紅的粗體大字,整屏整屏地刷出來,足以使你崩潰。
  而大部分的看客們,他們不會做什麼,也不能做什麼,我一直在猜測他們的臉,有些人很漠然,因為確實也與他們無關,有些人會覺得很好看,他們決定看一會兒,如果場面大起來亂起來,就會更好看了,還有一些新手,他們被嚇壞了。過了幾分鐘,如果攻擊仍在持續,就會有人很禮貌地說,你們可不可以去別的聊天室解決你們的問題,我們需要這個屏幕說話,還有一些人就會離開,他們對自己說,嗯,現在有點兒亂,我還是過一會兒再來吧。我是這麼想的。
  我想只有在批判文章裡看到過自己名字的大人們才會感覺到那種崩潰,當然我實在也不大明白什麼是批判文章,我一直都在抱怨我為什麼出生於1976年,偏偏是1976年,那真是一個特殊極了的年,我好像正好什麼都沒有趕上。
  可是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了,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我必須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好孩子,無論他們說什麼,我都是一個好孩子。
  我會痛苦,因為很多時候我已經分不清楚網絡和現實了,我已經認為網絡中的那個我,就是我了。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痛苦,也許不會,他們已經適應了,並且懂得調節,他們會對自己說,我不過是暫時扮演了一個網絡角色,即使有人罵我,可他罵的是網絡中的我,那不是我。
  也許大人們也是,他們看多了批判文章,也就不痛苦了,他們的心會變得很堅硬。我和皮靴都只是孩子,因為我們始終都在攻擊對方的性傾向,如果他說你是一個性冷淡,我就說你是一個陽萎。一切都沒有道理,就像一個脾氣很壞的菜販子和一個喜歡討價還價的家庭主婦,站在污水橫流的菜市場裡,為了一毛錢,就快要打起來了。
  我變得很醜惡,網絡是如此可怕,它不過笑了一笑,就輕易地讓我暴露了心的深處最陰暗的醜惡。我想我瘋了。其實很多時候我更願意用別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打我一頓,可是不要罵我。我很脆弱。
  當然皮靴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他比誰都要聰明,因為無論我用什麼名字,只要我說一句話,他就會知道是我,而且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會知道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我想那是我註冊時一不小心的誠實惹的禍,可他果真是很聰明的。
  於是皮靴先生很得意,他開始在屏幕上刷打倒茹茹打倒茹茹,可是他刷滿一萬字就會跑掉,再也找不著了,要到第二天,或者一個月以後,他才突然出現,仍然是刷那一萬字,刷滿了才走,一個字都不會改。他從來都不忘事,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攻擊我,那麼我就永遠是他的敵人,他很記仇。
  我就很笨,我經常會和幾個小時之前還對罵過一場的人打招呼,他們不理我,我就會很固執地問他們,咦?你們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呀?我做錯什麼啦?
  其實我真的忘了,我在網絡裡是一個怪物,和現實中的我有點不一樣。
  我想我確實要換一個名字了,我得重新作人,而且我對「我在常州」那個名字也感到厭倦了,我曾經用那個名字給報紙寫網絡專欄,我說,聊天室裡的魚實在太多了,我沒有想到那麼多的人會認為自己是魚,我猜測那些用魚做名字的都是女人,所以我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泡她們,那些魚每一條都很敏銳,只是打字的速度太慢,並且總打出錯別字來。
  聊天室裡所有的男人和男生都會送茶送花給魚,魚們也會嬌滴滴地表示感謝和快樂,可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對於魚們的伎倆感到很好笑。我熟識形形色色的伎倆,我的朋友問我,怎樣才可以讓一個已婚男人瘋狂地愛上她?我說,你要讓他知道,你可以給他一切他老婆給不了的。當然那是很無恥的,問題無恥,答案就更加無恥了,但她是我的朋友,很多時候我無法控制我的朋友們在想些什麼。所以我很滿意我的答案,我又說了一遍,你可以給他一切他老婆給不了的。
  我和所有的魚搭話,因為我很想知道她們那些奇異的小念頭,當然她們想的和我想的是絕然不同的。有的魚在聊天室擁有被所有男人寵愛的權利,如果我不小心說錯了話,就會被趕出去,有的魚被一些很壞的男人欺騙,陷入一場沒有結果的網戀,有的魚是男人,當然那也是很常見的,如果別的男人耐心地和他談戀愛,他就會在電腦的背面吃吃地竊笑,就像我現在這樣,當然我也是不高明的,每當我快要泡上一條美魚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傢伙跳出來告訴她們,我在常州也是一個女人。我很恨那個男人,我一直在查,他是誰?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其中的一條魚在看到報紙的第二天就在新浪網的聊天室裡準確地找到了我,她痛罵了我一頓,可是我不能生氣,因為她說她哭了,她曾經想過要愛我。真糟糕。
  網絡上所有的人都在說戒網。我不懂,我上網,因為我對一切都已經絕望了。我誰也不愛,也不被誰愛,我沒有性伴侶,而且生來就不喜歡女人,我永遠都不知道做一個雙性戀會有多麼快樂。
  我出過三本小說集,很快就要出第四本了,我所有的書都可以在網絡上找到,我長得不難看,頭髮很長,我很乖,永遠都學不會抽煙,所有聽過我聲音的男人都會愛上我,如果裝潢合理的話,我會是一個真正的美才女。可是我對生活很絕望,我惟一的娛樂就是上網。我註冊了很多很多名字,我在每一個奇怪的網站都有名字,可是我都忘了,那麼多的名字,即使它們共用一個密碼,我還是忘了。
  所有的人都要戒網,我不要,我只要上網。儘管很多人對我說,你是一個作家,你得寫點什麼。可是我一個字也不寫,我不想寫,也不願意寫,我24歲,可是我寫了一百萬字,而那一百萬字裡其實什麼都沒有。
  我在聊天室和論壇用很多不同的名字,後來我打算用我的真名字,因為很多人都說,網絡上的東西沒有一件是真的,如果你用真名,他們反而不認為那是你的真名,如果你說真話,他們反而不認為你說的是真話,網絡的規則,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互相欺騙。
  其實我也很想隱瞞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一個正在成長的以寫作為生的女人,也許很多人都會仇恨我,但也會有一些人喜歡我的吧。也許。
  所以我最後決定出現的身份就是一個網絡寡婦。我的丈夫整日沉湎於網絡,我已經很久沒有醒著看他上床了,我很寂寞,夜夜獨守空房,以淚洗面,我不得不也上網,從網絡中得到安慰。可是所有與我搭話的男人們,我總懷疑他們不懷好意,而所有與我搭話的女人們,我總懷疑她們的真實處境就如同我的網絡身份,我變得很緊張,我無法與那些真正的網絡寡婦們一起討論男人的心理快感問題。這個身份實在不適合我。
  我更樂於做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好孩子。
  我一直都很懷念一個名字叫做「老天使」的男人,那是很多年前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事情,只要過去幾天我就以為過去很多年了,我想我已經老了。真可怕。
  我第一次去聊天室,第一個和我說話的就是老天使,他很善良,我問他每一個稚嫩和古怪的問題,他都告訴我答案,他說話很慢,從來都不寫錯別字,他說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在聊天室裡真是很老。他只呆了十分鐘,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可是我一直在找他,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很懷念他。
  我真的很有福氣,我第一次進聊天室就遇到了老天使,他使我知道,要對別人好,可我總是不聽話,後來出現過一個名字叫做桃園的男人,他很笨,不會說話,一天到晚被別人罵,可是自從他的城市地震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我想他也許死了,我的心裡就會有一點點疼痛,我很希望他不要死,如果他再來,我再也不罵他了。
  聊天室改變了我的一生。
  之前,我只是使用電腦寫字和收發電郵,雖然我在三年前就已經上網了,我有一個PUBLIC信箱和十四個免費信箱,我還有一個花俏的主頁,每天訪問它的人數都會超過一百個。我多麼懷念那段時光,那麼多的空間,它們源源不斷,任由我取用,當然風光早已不再,短短三年以後,你想要申請一個主頁空間,只會在送出報告的很久很久以後才有回音,並且最大的可能卻是,每一個著名的網站,它們已經拒絕再提供任何空間了。
  可是我已經有一個主頁了,那是一個美麗極了的主頁,首頁是一隻走來走去,愁眉苦臉的貓,第二頁是無數飛翔的鳥,點擊任何一隻鳥都會看到我的小說,我還做了一個方便娛樂大眾的留言區,他們可以把它當傳呼機用,奔走相告星期六晚上的網友聯歡會。其實我為了做這個主頁收集了很多很多動畫,儘管我用不了那麼多的動畫,但我會在空閒的時候看它們,它們真可愛,看一百遍也不厭倦。就像我的很多朋友,他們上網不看新聞,不去BBS站,也不CHAT,他們只做一件事情,下載MP3音樂,那些奇怪的MP3,他們聽一千遍也不厭倦。
  後來這個主頁被清除了,主要原因是我不更新它,自從主頁完成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上傳過一篇新小說,而且我很過河拆橋,我居然不在最顯要的位置標識給我空間的網站大名。他們寫了很多信給我,可是我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們就對我徹底死了心。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他們飛快地清除了它。
  其實不是我的錯,那時候我在石家莊做訪談節目。我沒有電腦,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其實我比誰都要痛苦,睡都睡不著,我是一個狂熱的電子郵件愛好者,我每天都要按五十次以上的接收鍵,即使我知道,它會自動接收,我還是要按。我渴望從中得到信息,每時每刻源源不斷的信息。
  每次我旅行在外,而且沒有帶電腦,我就會睡不著,我念念不忘我的電子信箱,我會到處找網吧,如果那個城市連網吧也沒有,我就會連夜趕回家。我認為我已經患了一種輕度的精神病,與網絡有關。
  我經常會在冬天胃疼,當然那不是我的胃有問題,而是因為寒冷,我會因為寒冷而精神緊張,而我精神一緊張,就會胃疼。我相信這也是一種輕度的精神病。我在飛行的時候一直胃疼,因為我一直在問自己,去北京?不去北京?這個問題也使我精神緊張極了。
  我到了石家莊以後他們給我叫魚包飯,盤子端上來了,飯團上面插著滿天星,我茫然地看著那棵滿天星,我就想起了我的北京情人,他從不在床上吃飯,他說,吃飯的時候就去餐廳,睡覺的時候就去臥室,怎麼可以又睡覺又吃飯的。
  我想到這兒,我就笑了一笑,我想如果他也在石家莊,他會說,賞花的時候賞花,吃飯的時候吃飯,怎麼可以又賞花又吃飯的。
  然後我就不笑了,我想起來我們在兩年前就已經分手了。
  我的工作夥伴把滿天星拿掉,他們說,吃吧,趁熱,很好吃的。盤子裡有三角形的芋艿,半圓形的白米飯,長方形的血糯糕,底部鋪滿了非常辣的猶魚卷,我不停地交換刀和叉,最後我開始用手。
  後來他們買了很多冰淇淋給我,後來我一個人坐在床上,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背台詞,晚上就要走場了,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他們要我流眼淚,他們要我談論愛情,他們要我積極、健康、向上,他們說,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神聖的,是愛情。我就在床上哭起來了,我哭得一塌糊塗,眼淚把所有的紙巾都弄濕了,後來我哭得制止不了自己,我用被子蒙住頭,可還是制止不了,那麼多的眼淚,它們把被子也弄濕了。
  我想我怎麼會離他這麼近,真的,已經很近很近了,車過去,只要幾個小時。錄完了節目,他們有車去北京,在他們去北京的時候,我坐在床上看電影頻道,看完了電影以後我就對自己說,算了,別去北京了,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然後我就回家了。
  然後我就發現我的主頁不見了,那是我的心血,可是它不見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我的留言板上最後的一個留言。
  你去過沙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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