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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煙


  在《大西洋男人》中那座封閉的花園,對他的愛已告絕望。

                          ——瑪·杜拉


  下午三點鐘,我站在西城區的一條大街上,我看見有一個妓女喝醉了,她像稀泥那樣癱在地上,有兩個肥碩的男人,他們架著她,盡量不讓她再到地上去,可她很快又癱下去了。
  男人們很快樂,嘴裡流淌著口水,他們很樂意為她做點什麼,把神智不清的女人重新架起來,或者把神智不清的女人送到床上,那要比單純地出錢操她有趣得多。
  我認為她是一個有破壞欲的妓女,她一定要讓自己躺在地上,可是她也知道男人會架著她,盡量不讓她再滑下去,於是她更加故意地要讓自己躺在地上。她的笑聲很大,像太陽。
  我曾經躺在這條街上哭過一場,當我哭的時候我仇恨每一個活著的人,因為那一天郁橙死了,我很愛她,我希望我們一起死,可是她先死了。
  妓女把頭髮往後面捋,她的頭髮是栗色的,沒有光澤,她開始掙脫男人們的手,可是那些手象蛇,靈活,有泥土的味道。
  我同情她,有一些好男人,他們象壓抑著做官的慾望那樣壓抑著自己的性慾,他們分不到合意的房子就會煩惱,他們沒有評到職稱就會煩惱,因為有了煩惱所以他們陽萎,我樂於猜測每一個好男人都是陽萎,可是也有一些壞男人,他們的手象蛇,靈活,有泥土的味道。
  她穿得不名貴,而且沒有品味,像所有可笑的妓女一樣,她們在夏天穿吊背裙,在冬天穿很高的靴,她們往往胸部很大,可是腿很短。我不仇恨她們,一點兒也不,我像對待所有的陌生人那樣對待她們,她們都是一群有優點的女人,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有女人恨她們,多麼奇怪啊,最恨她們的應該是男人,怎麼會是女人呢?
  她的女伴和我一樣,我們憂愁地看著她,可是很不同,她也是一個妓女,她的同伴喝醉了,她笑得很美,像太陽,像我的女朋友郁橙,郁橙吃了藥就會笑得很美。郁橙是我是最好的女朋友,我們喜歡白酒,我們喜歡一種名字叫做BEVEL的薄荷煙,我們做調頻電台午間檔最好的直播節目,我們坐在西餐廳,我給我的情人打電話,那時候他還沒有愛上我,郁橙坐在餐廳中央,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我的情人在電話那頭對我說,你喝醉了,你怎麼還不回家呢,已經十二點了,你快回家吧。
  後來她去北京了。
  後來她在北京死了,她吃了很多藥。
  後來她死了,我很愛她,真的。
  我急於去末末居住的地方,我要問末末拿一些古怪的植物根莖回家煲湯,我所有從南方回來的女朋友們,我是多麼愛她們啊,她們都會煲二奶湯,她們聚集在一起,交流煲湯時的心得體會。可是無論如何,我認為我拿那些草藥回去,只是要為自己煲一鍋湯喝,就像我看到過的一本小說雜誌,雜誌說,滿漲的靚湯。
  我將單獨地煲出一鍋靚湯,然後喝掉它。
  在我喝湯的時候,我很愉快,我在今年的葛萊美頒獎會上看到了列農,一個短鏡頭,飛快地閃過去了,我很愉快,因為他們回顧他,認可他的地位。我在地攤上買打卡打孔的CD,那些鬼鬼祟祟的小販們,每次我問他們要Beatles,他們就把911和Spice Girls拿出來騙我。
  我愛列農,他在我四歲那年被槍打死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路易馬勒在拍一部名字叫做《大西洋城》的電影,薩特在巴黎死去。儘管四歲時我對搖滾樂一無所知,我仍然愛他。列農說,我可以搞別的女人,可是我的女人不可以被別的男人搞。
  我理解辛西婭為什麼痛苦,大概是因為小野洋子穿了她的睡衣,於是她喝醉了,於是她睡到格裡森的床上去了,於是列農說,天啊,你居然和我的朋友搞到一起去了,你這個賤女人,我不再愛你了。
  我愛列農,我也會愛我情人們的朋友們。他們會說,天啊,怎麼可以,你的情人可是我的朋友啊。多麼不同啊,女人們會因為自己的情人勾搭上了自己的女朋友而怨恨自己的女朋友,她會殺了她,或者把他們一起殺掉。而男人們只會怨恨自己的女人,他們會說,天啊,你居然和我的朋友搞到一起去了,你這個賤女人,我不再愛你了。
  他們仍然認為朋友還是最重要的,朋友很重要,非常重要。
  末末背著小背包,站在街口,從遠處看,她就像一個繪了青花的瓷瓶,色澤很好,有迷人的亮光。末末把那些藥放在一個塑料袋裡,它們都很白,好像直接就可以放到湯裡去。
  天有點陰,末末穿著銀灰色的制服,頭髮剛剛弄過,中間部分隆著,底部很卷,像辛西婭。
  記住,先要把它們放到水裡過一下,然後才能放進鍋裡。末末說。
  因為它們髒?
  當然不是,它們都很乾淨。
  那是為什麼?
  因為它們有毒。
  我看著末末的臉,她的臉腫得太厲害了。
  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你一樣,一懷孕臉就腫?我問。
  末末吃吃笑,我當然沒有臉腫,我很好,我能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懷孕從不會讓女人的臉腫起來。
  你當然臉腫了。我說,而且你的腳背也腫了。
  末末顯然有些生氣了,她決定不再和我說話,她望著街對面,那裡是一家醫院,一個星期前,那家醫院著火,泌尿科的病人們都從樓上跳下來,他們有的把腸子跳出來了,腸子是白色的,有的把腿骨跳出來了,腿骨也是白色的,還有個漂亮的懷了孕的護士小姐,她也跳下來,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都死了。
  末末就住在醫院的對面,火起的同時,末末正在喝咖啡,末末很講究咖啡的顏色,末末喜歡象焦炭那樣濃釅的顏色。末末聽到了響聲,就走到陽台上,末末的眼神很好,末末看得見那幢舊樓房裡的發生的一切,火勢很大,有煙霧,人都像螞蚊一樣,跑來跑去,有不分明的窗口,玻璃殘碎了,有人坐在窗台上猶豫,後來他們全部被燒死了,有人果斷地跳了下來,後來他們全部都摔死了。
  末末一直看著,直到最後,白布單把燒成焦炭的屍體包起來,那些屍體的顏色就像末末手裡咖啡的顏色一樣,又濃釅,又黑。末末回到房間,給我打電話,末末的聲音有些抖,末末說,我突然覺得,人像螞蟻一樣。
  當然,人像螞蟻一樣。我說。
  當然,你的臉也沒有腫,好了吧。我說,只是不能夠再刷牙了,是吧?
  是啊是啊,末末吃吃笑,要到生了以後,就不能再用牙刷,而要用漱口水了。
  好像也不能穿皮鞋了,是吧?我說。
  是啊是啊,末末又吃吃笑,要到生了以後,就不能再穿皮鞋了,而要穿沒有後跟的平底鞋,腳後跟才不會磨破。
  我看著這個臉腫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她只有二十二歲,可是她懷孕了,在這二十二年裡,她去了南方,她又回來了,她學會了煲靚湯,她的聲音有些抖,她說,我突然覺得,人像螞蚊一樣。
  漂亮女人還是早死了的好,像郁橙,她最後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我的旁邊,沒有話說,抽煙,煙氣是青色的,像妖怪,裊裊地飛來飛去。而末末,現在她懷孕了,臉腫著。
  如果郁橙還活著,那麼郁橙一定也懷孕了。郁橙爸爸是中學教師,應該這麼說,他在教育上很有一套,可是,為什麼他的女兒會死掉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的頭很疼。
  我有很多問題。
  最簡短的回答就是干。
  多麼漂亮的地道句子。The shortest answer is doing.
  我想吃點熱的,我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我吐了一夜,因為我吃餃子,我站在大街上,推銷的小姐說,買我們的速凍餃子吧,買兩送一,買兩袋灣仔碼頭餃子,送一罐綠巨人即食玉米,於是我買了它們。
  我往平底鍋裡倒了清香油,然後把餃子放進去,它們掉進平底鍋,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像石頭。我吃餃子,我就會想起我小時候的一些朋友,每年冬天,我們都到一個地方去吃餃子,那裡有一個漂亮的大鍋,還有一隻漂亮的大眼睛狗,我們有很多人,我們坐在那裡,喝酒,抽煙,吃餃子,我們都沒有話說,我們吃餃子,頭頂冒白氣,面孔赤紅。但到後來,房子的主人開始酗酒,他把酒瓶子都堆在門口,很墮落。他同居的女伴走掉了,走的時候,她給他留了封信,她說,我走了,永遠不回來了,我把狗帶走了。他把那封信貼在門板上,給我們每一個人看,就像一個癡呆。
  我在心裡想,多麼漂亮的地道句子。我把狗帶走了。
  幾分鐘以後,餃子的邊緣開始熟,熟過了頭,就發硬,裂開,我熄掉火,把平底鍋端到客廳,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餃子,燈光很暗,我吃了四隻,在吃第五隻的時候,我突然發覺餃子的餡還鮮紅著,像三分熟的牛扒,全熟了的牛扒就是牛扒,可是半熟了的牛扒就是牛的屍體,那會讓我嘔吐。
  我開始吐,同時我想起了網絡上有一個上生物解剖課的教授,他把麻醉了的青蛙帶到課堂上,他打開裝青蛙的盒子,驚訝地發現裡面有一隻午餐吃的牛肉漢堡,他疑惑極了,他對自己說,我明明記得我是吃了午餐的呀。
  我們一起吐吧。
  每一次我想要同居的夥伴,就是我吐的時候,那時候我會很脆弱,需要安慰。如果我很健康,我的狀態很好,我就不會再去想夥伴,我看盜版影碟,去任何一個BBS發言,在微波爐裡爆一袋玉米花。我很好。我總是相信,無論那是個什麼男人,如果一直一直在一起,就會互相厭惡,但更重要的是,我還沒有遇到過一個好男人,我的第一個情人,他和他現在的女人坐在直播間裡做節目,他們的對面坐著嘉賓,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來回地撫摸,也許人民群眾會從直播話筒裡聽到一絲一點微弱的呻吟,那該有多好啊。三十歲的女人驕傲極了,女人沒有塗唇彩,嘴唇乾裂著,女人不斷地伸出舌尖舔自己的嘴唇,女人說,我比他要大七歲,可是我把他征服了,我比她要大八歲,可是我把她打敗了。我很鬱悶,我想解釋那是我十四歲時候的事情,十四歲和四歲一樣,四歲時不會明白搖滾音樂,十四歲也不會明白愛情,如果十四歲時候的愛情會成功,那真是一個奇跡。我很鬱悶,我想解釋即使你不塗口紅,你的嘴唇很天然,可你仍然還是一個老女人。我仍然很鬱悶,我不想被一個老女人打敗,可是我又能夠怎麼樣呢,她們有著那麼豐富的性經驗。
  如果一個男人現在的女人讓我鬱悶,那麼他就不是一個好男人。
  於是我就開始單獨地生活,長期以來我的生活都不能自理,通常我只會把雞蛋放在水裡煮,吃的時候就蘸鹽,蘸糖,蘸醋,蘸醬油,或者什麼也不蘸,但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吃,所以情人也是不必要的,他一定不會和你一樣,吃很多水煮雞蛋,沒有煎熟的生肉,而他還很滿意。
  我喜歡聽別人說話,他們說我很美,我就笑,他們說我很無恥,我就鬱悶,我變得像一個孩子。有時候整個下午我都在睡覺,有時候整個下午我都在聽電話,有時候我就出去在大街上走走。我看見了郁橙,我要高興死了,整個下午我都在過節,郁橙穿著小背心,肚臍和腰露在外面,露出來的那部分佈滿了深紅色的疙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看見郁橙的耳朵也爛了,耳朵尖上也長著那種紅色的疙瘩。
  郁橙你在外面做些什麼呢?我有點心痛,那些疙瘩一定會讓她痛。
  我什麼也不幹。郁橙說。
  我很愛她,當我和她分別的時候,我對她說,你不要再抽煙了,也許適當的,就喝一點酒吧。
  然後我就醒了。我發了一會兒呆。
  我對自己說,郁橙已經死了,她吃了很多藥。好吧,現在你要說服自己,你要堅持著不哭,並且鎮靜地說,郁橙已經,死了。
  郁橙和一個男人同居,郁橙也許過得並不幸福,她的房子裡音響是壞的,水龍頭是壞的,電燈也是壞的,如果那個男人能搞點錢回來,那麼就可以花錢請人來修水龍頭和電燈,那麼做一個男人而不懂機械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了,可是那個男人也不能搞點錢回來,那麼,怎麼說呢,做一個男人還有什麼必要呢?
  末末打電話來,末末說,我看到了他的摩托車,停在一幢商住樓下面。
  你肯定?
  當然,我認得它,我不會看錯,我的眼神非常好……要告訴郁橙嗎?
  我猶豫了一下,我說,要,非常必要,應該讓郁橙知道。
  郁橙正在洗衣服,郁橙沒有那個男人之前過得很優雅,和我一樣,我們都像花一樣美麗,我們不胖,不需要洗襯衫,房間裡沒有男人的體臭。
  坐在車裡,我握緊了郁橙的手,我想把溫暖傳送過去,可是她的手仍然很涼,她解釋說那是因為洗衣服的水太涼了。
  郁橙沒有看那輛摩托車,郁橙直接就去敲那扇門,開門的是一個穿得很少的女人,頭髮零亂著,妝有些殘。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什麼人。女人的口氣很強硬。
  郁橙看見裡面的桌子上,放著他的鑰匙扣,一隻木製的魚,那是她從海南帶回來的,那時候她很愛他。
  我要進去找他!郁橙突然尖叫,我要他出來!!末末用力地制止了她。
  我知道他在裡面,他躲在裡面的房間,他一定在床上,一定……
  我不想過去,我站在樓道的外面,我不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看見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很天然,郁橙尖叫的時候,我坐到了那塊很大的石頭上,開始抽煙,我看了一眼他的摩托車,那車很不錯。
  我叫了我和郁橙初中時候的男同學陪我們一起去那個女人工作的地方,可是,那個時候我是多麼惡毒啊,我是這麼說的,好同學,陪我們一起去那個女人賣的地方看一看吧。他皺眉,但他是個好孩子,他說,好吧,只是,我們又能夠做些什麼呢?
  即使什麼也不做。我說,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賣過的女人,就會精通怎麼勾搭男人,我也很想知道,賣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沒有一丁點兒廉恥。
  我看見了她,她很漂亮,雖然有點老,她已經是那家夜總會的領班了,她不賣,她只需要把各種各樣的小姐領來供挑選,我們坐在那裡,我們中間有一個男人,於是他們必要地要接待我們,做我們的生意,因為我們中間有男人。
  她帶過來一個孩子,那孩子穿著吊帶裙,有很多肉露在外面,她的頭髮很柔軟,披在肩上。
  這個不要,換一個。男人說。
  她又帶過來一個孩子,穿著過了時的卷邊襯衫,眼睛很媚。
  不要。男人說,也許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眼睛很媚的孩子有些脾氣,她一扭身子,很快地從包廂裡走了出去。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無數次。
  我們坐在那裡,我們想大笑一場,可是心裡很疼。
  我更希望的是我們能出錢,操她。我看著那張臉,臉上有陰影,像死了很久的鬼,我是多麼恨她啊,我想站起來,給她兩個耳光,我恨她,我恨極了,可是,到後來,當我喝了很多酒以後,我有了幻覺,變成了她。
  我又抽了很多煙,到最後,我開始眩暈,身體的每一處地方都像被撕裂了一樣痛疼,香煙曾經是件好東西,它讓我鎮靜,讓我愉快,讓我想入非非,可是,它也會讓我死。
  第兩天早晨開始我就不再抽煙了,再也沒有比戒煙更容易的事情了,我突然就不抽了,那很容易,只要在半夜三更,找一家夜總會,把他們的小姐都叫出來,操她們,玩弄她們,讓她們知道,男人歧視她,於是出了錢操她,而女人也歧視她,於是出了錢玩弄她。
  郁橙去北京前,我們在末末那兒喝了一鍋湯,後來我們去一家茶樓喝茶,我在茶樓裡接到了一個電話,我有了錯覺,以為我在南京,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相像的兩家茶樓,它們一模一樣,包括15美元的玻璃杯子,我推開門,門上有鈴鐺,它也和一樣,黃銅製造,右邊那個角有點破。
  服務生上樓梯,樓梯正對著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她長得很高,背就有點駝,在轉彎的地方,她摔倒了,台階很滑,我知道,她又是個新手,她一定會摔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弄翻了六套15美元的玻璃杯子,還有一壺價值50元人民幣的菩提茶,她馬上蹲下來,收拾那些碎片,她的肩膀很瘦弱,她的手破了,她有些不知所措。領班急急地跑過去,低聲斥責她。我把記事本拿出來,我按了換算的鍵,得出一個數值,我對郁橙說,她兩個月的工資沒有了。郁橙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往右邊看,我知道那邊的牆壁,同樣地,也會有一頭把鼻子養成起來的象,穿小背心的象說,No Smoking。
  於是郁橙只抽了一棵煙,然後我們來到外面,走了很多路。
  郁橙喜歡管一根煙叫一棵煙,我始終不明白那是為什麼,後來我就變得和她一樣了,我坐著,我和誰都沒有話說,我遠遠地看了末末一眼,末末在打電話,她的男人很關心她,也許他更關心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我抽了一棵煙,煙氣是青色的,像妖怪,裊裊地飛來飛去。我有了錯覺,我以為郁橙還活著。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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