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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


  亞亞躺在地板上,地板很陰涼,她知道一個小時以後自己就會肚子疼,但她懶得再爬起來了。她做了無數個夢,當她從夢中醒來,她發現天花板那麼遙遠,於是她環顧四周,周圍是地板,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在地上,而不是在床上。她檢查自己,動了動手臂和腿,它們似乎還靈活著,於是她很放心。然而在那個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可憐,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怎麼會從床上到了地上,雖然那一定會發出沉悶的聲音,就那樣,「咚」的一聲,但她一無所知。
  直到凌晨,亞亞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窗戶外面,外面是天,它迅速地變成了白顏色,月亮還在,一張隔夜面孔。亞亞仍然在地上,她懶得再從地板上回到床上了,她就那樣睜大著眼睛回憶她的往事,亞亞回憶往事會很投入,投入了亞亞就會忘記自己在哪裡。
  首先亞亞回憶起了她曾經供職過的一家雜誌社,由雜誌社亞亞又回憶起了雜誌社的領導,由於回憶起了領導,亞亞的心情也好起來了。亞亞沒有像往常那樣繼續坐在地板上發呆,自從亞亞的朋友小青說,亞亞你每天都要發呆兩個小時是很典型的抑鬱症狀以後,亞亞就開始找各種理由讓自己活潑起來。
  亞亞對自己說,由於回憶起了領導,所以我應該活潑。
  亞亞活潑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到處查看。她發現了一叢很陌生的紅,從裝滿了雜物的箱子裡跳了出來。亞亞伸出手去抽,她打翻了很多東西,終於把它弄了出來,那是一本很難看的塑料面筆記本,裡面用圓珠筆寫滿了字,字與字之間卻間隔得很開,似乎它們互不相干。當然用圓珠筆寫字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是時間長遠了,字的顏色會化開,藍色會變成綠色,紅色會變成粉紅色,而且這一面和那一面錯綜交雜,讓你看不明白這是正面,或者這是背面。
  亞亞翻開那個紅本子,把它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在本子的中間部分亞亞注意到了一首詩,顯然它出自一個文學青年之手。
  「怎麼,你們是在朝西邊走去?」
  --「是的。」
  此行可得「餐風露,踏荊棘」。
  亞亞努力回憶,但她實在回憶不起來這個本子與自己的關係,它是誰的?它為什麼會在我這裡?亞亞搖頭,頭就疼起來了,亞亞還是不知道,這個本子以及本子裡記載的東西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它大概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投稿,在亞亞帶出來的箱子裡有很多作品,它們紛紛出自熱愛文學的青年之手,當然它們永遠都不會被扔掉,但它們也永遠不會在亞亞的雜誌上發表了。
  亞亞曾經想過一輩子都不去觸碰和雜誌社有關的任何東西,包括那些紙、信、筆架、台歷以及印有雜誌社字樣的便箋,它們都被放進那個箱子裡,堆在書桌的最下面,就像那段日子,秘不示人。
  但是亞亞越來越老,就越來越留戀過去。
  那是多麼短暫但美好的時光啊。在那段日子裡,亞亞干了很多游刃有餘、長袖善舞的事情,但是亞亞認為她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只是經常地對不起自己,於是所有的事情都幹得很完滿。
  亞亞通常最早來到雜誌社。亞亞取郵件,發現領導的情人寄來了一張意味深長的明信片,亞亞擦桌子,發現領導的玻璃台壓下面壓著上一張意味深長的明信片,亞亞收拾沙發上的報紙,發現沙發非常異樣,似乎昨夜又有人在上面成就好事,亞亞接電話,口氣溫和,亞亞下樓去泡開水。
  當一切都完成了,亞亞坐著,閒得發慌,消磨大好清晨。亞亞發現有一個人出現在雜誌社的外面。他站在門外,頭伸長著,向裡面張望。亞亞也有過這樣的日子,但她只是張望了一下,然後很快地就邁進門去了,並且永遠地坐在了雜誌社裡,他卻一直在張望,一直,亞亞都被他望得心煩意亂了。
  好了好了,你找誰。亞亞說。
  亞亞看見那張寬大的黑臉孔頓時變成了紫紅色,天氣並不熱,但是汗珠順著他的脖子翻滾下來了。
  他很緩慢地告訴亞亞他是來投稿的,他盡量說話很緩慢,一字一句,聲音低沉,配著他的面孔,嚴肅並認真。
  哦。亞亞說。
  他的手裡捧著一個塑料面的紅本子,他把它放到了亞亞的桌面上,然後又拿回去,抓在左手,然後又換到了右手。亞亞看著他和他的紅本子。他大概覺得很不自在,他的嘴絮絮地說話,那本子就像他的臉孔一樣,變幻無窮。
  你坐你坐。亞亞客氣,說。
  他不坐。
  我們這兒很難找吧?亞亞說。你怎麼過來的?亞亞隨便問,她沒什麼話說,就說,你怎麼過來的?
  走來的。他說。
  哦。亞亞說。然後她不打算再說話了。
  他終於痛下決心,把那個紅本子放在了亞亞的桌子上,亞亞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讓他放鬆,然後拿起來,翻了幾頁。
  這麼厚的一本啊。亞亞說,亞亞是這麼說的,這麼厚的一本啊。
  這樣,你最好選自己覺得最滿意的幾首,回去再謄寫一遍,不要再用圓珠筆了,最好是用鋼筆,而且要用方格稿紙,不要再寫在筆記本上了。
  在亞亞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伸長過來,穿越過亞亞的手臂,甚至觸碰到了亞亞的頭髮,他急急忙忙地翻本子,翻到了中間,他粗壯的手指指指點點,很激動,就是這首就是這首。亞亞愕然,充滿了厭惡,於是亞亞側過身,面對著他。
  哦。亞亞說。
  我沒有方格稿紙。他說,很誠懇的樣子。他一點也沒有覺著剛才的不妥,而且他很坦然地說,他沒有方格稿紙。
  亞亞從抽屜裡翻出了一本,扔到了外面。然後亞亞說,後面再附上你的通訊地址,好吧。
  我沒有地址,我就在前面寬街的商廈二期工程,我自己走過來好了。他說。
  哦,那很遠嘛。亞亞說,你走過來真是很遠,但是不必了,不必了,你寄來就行。
  說完,亞亞把他的紅本子放到稿紙的上面,推到桌子角邊。他站著,只是站著,站在亞亞的旁邊,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站著,一直站下去,亞亞等了一會兒,等他拿著他的東西離開,可是他遲遲不動。又等了一會兒。
  怎麼,還有什麼事?亞亞說,抬起頭來看他,他的嘴唇在動,想要說什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連連地道謝,走了。
  亞亞的雜誌社在日報上登了一個啟事,雜誌開始辦暑期作家班了。當然只要你寫作,或者你曾經在雜誌社呆過,你就會知道那是一場騙人的把戲。可是更多的人不寫作,也沒有在雜誌社呆過,於是作家班就轟轟烈烈地辦起來了。
  當然這些事情都由亞亞來幹,亞亞最年輕,頭腦簡單,但是身體健康。於是亞亞每天都接電話,他們問亞亞很奇怪的問題,比如作家班的學雜費為什麼會那麼貴?比如作家班畢業以後是不是頒發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比如你們雜誌的美編有沒有結婚?美編在亞亞離開雜誌社一年以後終於結了婚,新娘是亞亞現在的鄰居,每天亞亞都看見她挺著肚子小心翼翼地上樓梯,亞亞看著那個肚子,就彷彿看到了即將出世的小美編,就像他的爸爸,一模一樣。
  亞亞誠懇並且熱情地聽電話,你們趕快報名參加我們的作家班吧,快來吧快來吧,大家都來吧。
  小青說,亞亞你知道你變成什麼了嗎?
  什麼?亞亞疑惑,我只知道自己很忙,我變成什麼了?
  你變成如花姑娘了,你狂熱地為你們的賣淫嫖娼集團沿街拉客,你們雜誌乾脆也改名字叫怡紅樓好了。
  好吧小青。亞亞說,當年我去雜誌社的時候,你就在背地裡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這麼說的,亞亞即將坐到他們主編的大腿上去了,可我仍然坐在我的椅子上,我仍然不知道我們主編的大腿長什麼樣。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你怎麼還這麼刻薄呢?
  我當然是為了你好。小青說,你明白嗎?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想你吃虧,你還不明白嗎?
  亞亞仍然忙於應付源源不斷的咨詢,她甚至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那頭的男人用最溫柔的聲音告訴亞亞,我要來看你,你等著,我坐飛機來,我馬上就到。亞亞掛了電話,陷入沉思,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他要來看我,他坐飛機,為了要來看我……最終亞亞肯定了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回家以後亞亞懷著驚恐的心情仔細檢查了一遍浴室。
  亞亞接待了無數少男少女,他們的履歷表都鎖在亞亞的抽屜裡。亞亞坐著,敷著淡淡的脂粉,儀態端莊,優雅地請學員們坐,與他們深深淺淺地交談。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亞亞招到了二十七名淳樸的文學青年,當亞亞把他們的名字一一輸入電腦時,她在心裡甜蜜地想,這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接下來我要為他們製作學員證、結業證,我問他們要照片,然後把他們的照片貼在結業證上,慎重地蓋上我們的鋼印。
  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夏天真正到了。亞亞懶散地倦在椅子上,一片寂靜,明天作家班就要開學了,現在她的桌子上堆滿了明天要發出去的資料和書籍,更多的是雜誌,它們即將作為重點學習材料發給熱愛雜誌社的學員們。當亞亞纖細乾淨的手指觸摸到那些雜誌的時候,堆積在它們表面的灰塵就轉移到了她的指尖上,灰塵令人不安,於是亞亞不停地出去洗手,洗得手指上沒有了油脂,她仍然覺得手指上到處都是灰。
  當亞亞轉身的時候,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張臉,寬大的黑臉孔,滲滿了汗珠。他仍然帶著他的紅本子,本子躲躲閃閃地夾在他的胳肢窩下面,那叢紅飛快地跳進亞亞的眼睛裡來了。
  他認出了亞亞,於是很熟練地向亞亞走去,在他走動的時候,亞亞注意到他穿了一雙球鞋,現在是夏天,他居然穿了一雙球鞋,亞亞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看見那種樣式的球鞋了。亞亞看著那雙鞋飛快地移動,很快就來到了桌子的旁邊。
  他一言不發,只是把那本方格稿紙放在了亞亞的桌子上,下面堆發的凌亂材料把他的稿紙拱成了一個弧形。這次他沒有再把紅本子也送上來。
  你好。亞亞說,很客氣,即使他不說話,亞亞也很客氣。
  亞亞微笑,雙手捧起那些紙,然後亞亞發現他使用了一支灌注了古怪墨水的鋼筆,那是一種不是純藍也不是藍黑更不是碳素黑的顏色。
  他最滿意的詩就抄在第一頁紙,很簡短,亞亞不得不再一次複述那首詩。
  「怎麼,你們是在朝西邊走去?」
  亞亞歎了口氣,想說點什麼,可是她突然想起作家班來了。你可以來參加我們的作家班,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了,你可以來參加。亞亞說。
  他看著亞亞,好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只需要交十塊錢的報名費。亞亞說,來參加我們雜誌為期兩個月的寫作培訓,會有幫助的,很大的幫助。
  ……我可以先來看看吧,我先不交錢,好吧。他說。
  亞亞看著他,不說話。於是他趁著間隙又把紅本子遞過來了。我認為我的每一首詩都好,我覺得都好,我想請您都看看。他說。
  亞亞只是看看他,並沒有對他的本子表示歡迎的意思。那隻手及手中的本子固執地伸長著,亞亞遲疑了一下,勉強接過本子,說,好吧,你先不交,明天晚上七點整你來吧。
  他表示感謝,表示感謝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然後他堅持要把他的本子翻到中間那一頁。他終於高興地離開了。
  現在那首詩再一次出現在了亞亞的面前,亞亞凝視著它,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拉過一張做版式用的複印紙,嚴實地遮住了它。
  當大家都坐下來,各自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邊,他出現了,他成為了焦點,無數雙眼睛都看著他,看著他繞過大半個房間,在亞亞的示意下他坐了下來,由於緊張,他沒有完全地坐到椅子上,但他又不敢再站起來,重新坐好,於是桌面上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拘謹地扭來扭去。他仍然穿著他的球鞋,已經是晚上了,夏天的晚上,他汗流滿面,黑色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豐湧而下,最後聚集到了脖彎處,黑油油地閃著亮光,他的頭髮雜亂著,上面堆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在日光燈下一覽無遺。在完全封閉的房間,空調把每個人的體味都約束在這個房間裡,於是大家都聞到一種淡淡的臭,慢慢地散開來,他們互相對視著,用最穩秘的動作煽動著鼻翼,期望能在對方的身上發現那種淡淡的臭的來源,最後他們都習慣了這種味道,大家開始若無其事地喝茶,客套,互相認識,把地址和電話寫在白紙上,傳來傳去。
  最後出場的是名人老鐘,名人老鐘以博學著名。
  亞亞注意著他,擔著心,他在注視老鐘,眼神中充滿了敬畏,他盯牢老種,注視著老鐘的嘴,那張嘴正在一動一動,他的嘴也動起來了,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動著,後來就不動了,半張著,口涎不自覺地從那半張著的嘴裡流出來,襯得那張臉很愚蠢。亞亞有些惱火,並且後悔,每個人都很文明地坐著,他也坐著,卻在流口水,亞亞擔心,亞亞想可別出什麼丑,於是亞亞密切地注意他,亞亞發現他開始激動起來,不停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
  氣氛很好,除了名人老鐘與自己的對話,沒有人插嘴,也沒有人表示聽不明白,大家都很愉快,最後老鐘結束,老鐘結束時習慣問: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老鐘說話的時候樣子很誠懇,很容易地就會令人感動,令人有一種想把什麼心事都掏出來說給他聽的衝動。
  大家扭捏,沒有人講話,大家微笑,鼓掌,準備下課,誰都沒有料到,他會站起來,他的站起來太突然了。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地開始了,也會順利地結束,一切都很好。亞亞沒有想到他會真的站起來提問,但他太緊張,他結結巴巴,所以儘管他捲著舌頭再三重複他的話,別人還是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老鐘歪著頭聽,很專注的樣子,但是老鐘並沒有立即回答問題,老鐘問他,這位同學不是本地人吧?他一怔,然後說出了一個古怪的單詞,同樣地,別人還是不明白,那個單詞代表了一個什麼地方。然後老鐘開始回答,老鐘講得深奧極了,連亞亞都開始頭暈。他更著急,在老鐘緩慢說話的同時,他非常不禮貌地打斷了老鐘好幾次,當然老鐘微笑,等待他說完,然後又繼續說下去,當然最後老鐘也不耐煩了,老鐘反問,你究竟要幹什麼呢?沒有任何必要地,這句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由於他的突出表現,亞亞的領導也注意到了他,領導皺著眉看他,又轉過頭來看亞亞,亞亞埋頭看材料,亞亞對自己說,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名人老鐘不再理會他了,老鐘夾著公事包在亞亞領導的呵護下從容退場,人們也都站起來,往老鐘離去的方向移動著他們的腳步。亞亞坐著,發現對面的那張臉上寫滿了沮喪,他飛快地看了亞亞一眼,那是飽含著羞愧和悲傷的一眼,那一眼讓亞亞心一痛,於是亞亞很想與他說點什麼,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把眼神移開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粗魯地撥開他的同學們,跑了出去。
  夜冷冷清清,亞亞坐在車裡面,車子開出去很遠了,亞亞發現前面有一個孤單的身影,垂著頭獨自走著,是他,聳著肩,彎著腰,走著,車子飛過,一下子把他丟在了最最後面。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每個學員都拿到了結業證書,他仍然沒有出來,沒有來過雜誌社,沒有打過電話,也沒有找過亞亞,他的紅本子先是在亞亞的桌子角上,由於它經常礙手礙手,亞亞把它扔進了左手的第一個抽屜裡,然後在一次大掃除中它消失了,亞亞一直以為自己把它扔進了走廊的廢書堆裡。
  在亞亞走的那天,亞亞抱著一隻裝滿了過去的箱子,箱子裡是亞亞在雜誌社整整一年的經歷和記錄,那些紙和字跡,每一樣上面都刻著亞亞的痕跡。亞亞萬般留戀地回轉頭凝視著雜誌社,這個亞亞呆了整整一年的地方,亞亞坐過的椅子,亞亞用過的電腦,亞亞翻過的書架,亞亞是那樣的留戀、淒迷,久久不能平靜。
  但是很快地,亞亞發現自己的留戀是一種自作多情,沒有任何人對亞亞的離去表示留戀,一絲一點都沒有。亞亞掏出了自己在雜誌社最後兩個月的工資,亞亞想請大夥兒再吃一頓,吃頓好的。亞亞就像一個拘促不安的新娘那樣,站立在最著名的大酒店門口,亞亞懷抱著一束鮮花,每出現一位領導和同事,亞亞就誠恐地微微彎腰,與他握手。在亞亞發起的告別宴會上,亞亞羞答答地感謝雜誌社哺育了她,感謝同志們一年多來對她兄長般的關愛。亞亞激動,語無倫次,最後亞亞喝醉了。當亞亞醒來的時候,她發現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一個人了,空蕩蕩的一間屋子,燈光黯淡,他們的氣味還沒有完全散開去。亞亞流下了眼淚。
  新生活的最初,亞亞很空閒,空閒的時候亞亞就會回憶往事,亞亞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了結,亞亞的信仍然會寄去雜誌社,找亞亞的電話仍然還是打那個號碼。她應該早作準備的,但她沒有,她那麼迫切地想離開,她飛奔而去,過後,才大吃一驚。
  他後來一定找過亞亞吧,但亞亞沒有留下任何地址和電話,亞亞只想讓自己和過去作一個徹徹底底地了斷,無論如何,她也不願意再回到從前了。
  他可以找其他的編輯,把他的拙詩奉上,請他們多提批評意見。
  可是那個夜晚,亞亞看見了他的過去。
  他來自農村。他遭遇過很多挫折。他貧窮。他在流浪。除了詩他沒有別的追求。他在昏黃的燈光下,握著一支破舊的筆,在那個紅本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劃著,他流很多汗,他很疲憊,可是他彷彿望見明天,明天,他帶上了他的詩,他把寫滿了詩的筆記本放到那個女編輯的桌子上,他等待著她的反應,等待著詩能夠變成鉛字。他在夢中笑出聲來了。
  但亞亞始終沒有把那首詩認真地看過一回,每一句每一個字,亞亞沒有,亞亞就那樣隨隨便便地把它翻過去了。
  這些想法都是稍縱即逝的,亞亞沒有多的時間來考慮別人的問題,她只是付出了內疚,然後她必須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考慮她自己的問題。
  然後她適應了,她把很多事情都忘記了,愉快的和不愉快的,她欠別人的別人欠她的,她都忘記了。新日子又重新變成了舊日子,日子仍然會這麼過下去,不鹹不淡地過下去,她沒有想法,就這樣。
  直到現在,那本她認為早已經消失不見的紅本子又出現了,她不得不回憶往事,雖然回憶就是切割自己的身體,把結了疤的傷口又劃開,舊時的痛楚也一起隨著血流出來了。
  亞亞捧著它,從沒有這麼重視地捧著它,亞亞準確地翻到了那一頁,那首詩看起來是那麼熟悉,彷彿很早就與她認識了,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她的前生後世裡,她早已經與它認識了,她低吟淺唱,早就把它記在了心的深處。
  只是那一句「餐風露,踏荊棘」,只一句就說盡了他多少苦處啊,她卻把他的感情全部都作踐掉了。
  亞亞呆呆地看著那首詩,那個本子,她懊惱、悔恨,充滿了失落,這是她做的最錯的事情,再接下去她就會很恨自己。
  她要不顧一切去尋找那個詩人,在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以後,不管他是不是早已經和民工隊伍一起離開了,她都要找到他。
  亞亞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很混亂,她想把面前一切觸動她情緒的東西都扔到窗子外面去。她走來走去,最後她面對著書架,她只覺得心底裡潮水在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做,她平靜地伸出手去,她的心再也平靜不過了,她從書架上飛快地抽出她唯一的一本詩集,她從來沒有認真讀過這本書,亞亞父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逼迫她讀完它,亞亞只是翻動著它的紙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亞亞讀出了聲,讓父親滿意,但是亞亞憎恨它就像憎恨自己的父親一樣。這是華茲華斯的一本詩集。現在亞亞又翻開它了。
  在一首名字叫做《西行途中》的詩歌中,亞亞發現了以下的詩句:
  在一個太陽剛落的美妙黃昏,我和旅伴經凱特林湖之畔朝一個幾星期前熱情款待過我們的村舍走去。在那僻靜之區的一個最淒清的地方遇見兩位衣冠楚楚的婦女,其中一位向我們致意似的說道:「怎麼,你們是在朝西邊走去?」
  「怎麼,你們是在朝西邊走去?」
  --「是的。」
  此行可得「餐風露,踏荊棘」。
  亞亞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小青了,自從小青對亞亞說,你每天都要發呆兩個小時是一種很典型的抑鬱症狀以後,亞亞就開始找各種理由讓自己活潑起來。
  在等待小青的時間裡,亞亞在房間裡發現了一首詩,這首詩讓亞亞回憶起了往事。回憶讓亞亞頭痛。
  小青終於出現了,小青說,讓我們活潑起來吧,我們去尋找一個詩人,他叫華茲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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