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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從玻璃窗戶裡,從破紙窗戶裡,從苞米高粱的密林裡,從柳樹叢子的背陰處,從瓜架下,從大車上,睜開驚奇的眼睛,瞅著工作隊,等待他們到來以後屯子裡新的事件的發生和發展,而且人人都根據自己的財產、身份和脾氣,用各種不同的態度,接受新發生的事情,有人樂意,有人發愁,有人犯疑,也有的人心裡發愁,卻裝著快樂。沒有一個人的心裡是平平靜靜的。
  東方剛冒紅,元茂屯的四百戶人家做早飯的柴煙,剛才升起,謠言像是展開翅膀的黑老鴰,從屯子的北頭到南頭,到處飛鳴著。
  「工作隊長跟韓六爺一起喝酒了。」
  「誰說的?」
  「李振江親眼看見的,工作隊長說:『咱們乍來,屯裡事情不熟悉,六爺多幫忙。』韓六爺說:『好說,好說,能做到的,哪有不幫忙的呢。』」
  「昨兒下晚,哪裡打槍呀?」
  「當當地打十一響,我當又是鬍子打街哩。」
  「可不是?說是韓老七從大青頂子回來打救他哥哥的。」「我也聽說:韓老七朝工作隊打了一槍,說:『快把六哥放出來,』裡面不答理,韓老七又是一梭子,完了韓老六出來,向他擺手說:『蕭隊長跟我說好了,彼此幫忙,家裡沒事了,你回去吧。』韓老七對蕭隊長道歉:『誤會,誤會,』連夜騎馬回山裡去了。」
  謠言越來越多,越出越奇。甚至於說:「蕭隊長跟韓老六磕頭拜把,你兄我弟了。」「韓六爺歡迎工作隊,又擺迎風香堂了。」
  吃過早飯,老孫頭又敲著銅鑼,從屯子的北頭到南頭,一邊敲一邊叫道:
  「到小學堂裡去開會,鬥爭韓老六。」
  趙玉林的肩上倒掛著大槍,早來到會場。他把大槍擱在課堂裡。
  劉勝要趙玉林跟幾個警衛班戰士佈置開會的場子。在小學校的操場裡,他們用六張桌子和十來多塊木板子搭起一個臨時的台子。台子靠後擺四五把椅子。台子旁邊兩棵白楊樹幹上,粘著兩張白紙條,一張寫著:「元茂屯農民翻身大會」,另一張寫著:「鬥爭地主惡霸韓鳳岐。」這是劉勝的手筆。
  人們漸漸地來了。都戴著尖頂草帽,有的光著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著劉勝在上面擺佈桌椅。還有一堆人,在聽一個人講黑瞎子的故事。這人在說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話:「他掰兩個棒子,挾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兩個,胳膊一鬆,頭裡挾的兩個掉下來,又挾兩個新掰的。這麼掰一宿,完了還是不多不少,挾著兩個棒子走。」人們都笑著,這講話的人是老孫頭。
  老田頭也來了。他戴一頂破草帽,一個人蹲在牆根下,不跟誰說話。一群光□的孩子,爬在課堂外邊的窗台上,從玻璃窗戶裡瞅著裡面的韓老六。
  人們都不說起有關鬥爭韓老六的事情,但心裡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開會。
  韓老六的家裡人,他的五親六眷、三老四少、磕頭拜把的,全都到來了,散佈在各個人中間,他們都不說話。人們都認識他們,害怕他們,在他們面前盡裝著對這大會不感興趣的樣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頭跟前,傍著他坐下,跟他嘮起莊稼上的事。
  「豆子咋樣?」李振江問。
  「完蛋了,草比苗還高,壟溝裡的坐堂水1老遠不撤。」老田頭喪氣地說。
  1積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頭一邊說,一邊述用手比量著。「苗有這麼高,這叫老母豬不蹺腳。」老田頭說完,本來還要說:「都是鬍子鬧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韓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韓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這李青山是鬍子的插簽兒1的,這樣,話到舌尖,他又縮回了,只是喪氣地歎了一口氣。
  1內線。
  「沒關係,老田頭,」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說:「不要犯愁。六爺說,今年不要你租糧,現下你要是缺吃糧,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說完這話,他立起身來,擠到人堆裡找別人嘮嗑去了。
  韓長脖到處在走動,有時跟人悄聲嘮一會,拍拍人的肩膀頭,輕巧地笑笑。
  劉勝跳上台,人們漸漸集攏在台下,眼睛都望著課堂的門口,趙玉林把韓老六帶出來了。沒有綁他,叫他上台去。蕭隊長跟著出來了。他看到了人們不關切、不熱心的臉色。他在場子裡到處走動,看見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處在亂竄,叫老萬過去警告他:「他再亂跑,把他攆出去。」
  韓長脖瞅見蕭隊長,慌忙擠進人堆裡,不跟任何人說話。蕭隊長不認識他。人們明明知道他是韓老六的腿子,不敢告發。
  韓老六一到台子上,睜眼看一看下面,他家裡的人,親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間,韓長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臉上又現出了輕巧的笑容,從懷裡掏出煙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煙卷給劉勝,劉勝不接,他就自己點著抽。他一邊吸煙,一邊故意無話找話地跟劉勝談著,劉勝為了歇歇腳,坐在椅子上,韓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裡吐出藍色的煙圈,現出一點也不著忙的模樣。
  台下的人們低聲議論著:
  「看人家還不是跟工作隊平起平坐?」
  「昨兒蕭隊長請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來來了七八百人,現在又走散了一些。蕭隊長叫老萬上台悄聲告訴劉勝不要跟韓老六坐在一起,趕快開會,不要等人了。劉勝起身走到台前,對大伙說:「韓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隊聽到了屯子裡人訴苦,都說韓老六壓迫了大伙,剝削了大伙,昨兒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隊,今兒咱們要跟他說道理,算細賬,」說得很短,結尾他說:「你們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別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裡說道:
  「對,大伙別怕。」
  但沒有人吱聲。站在一邊的小王,瞅瞅老趙,意思是說,「還是你來打頭一炮吧。」
  趙玉林用手分開人群,擠到台前。一見韓老六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早上火了。他解開草綠色軍衣的扣子,一到要說話,他就冒汗了。他手指著台子上的韓老六說道:
  「你這大漢奸,你壓迫人比日本子還蠍虎,偽滿『康德』七年,仗著日本子森田的勢力,我勞工號沒到,你攤我勞工,回來的時候,地扔了,丫頭也死了,家裡的帶著小嘎,上外屯要飯。莊稼瞎了,你還要我繳租子,我說沒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還記得嗎?」講到這兒,他的臉轉向大家:「這老漢奸,我要跟他算細賬,大伙說,可以的不?」「可以!」幾十個人應和,裡面有十來個年輕人的聲音,他們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趙玉林的波羅蓋上的傷疤,他們感動而且憤怒了。應和聲裡,也有老田頭的嘶啞的嗓門。趙玉林又說:
  「我的話就這些,誰有苦處,誰快說!」
  人群裡稍稍波動起來了。韓老六的家裡人,親戚朋友磕頭的,淨跟人們瞪眼睛,但誰也不理睬。劉勝在台上問道:「還有誰說?」
  兩三個人訴苦以後,台子右邊一個年輕人,頭上戴一頂破爛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坎肩,那上面,補著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補釘,有紅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為連補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來是用什麼布作的,穿這花花綠綠的坎肩的年輕人,向前邁一步說道:
  「韓老六,你仗著日本子的勢力,把窮人凶打惡罵的,你真是比日本子還蠍虎呀。偽滿『康德』八年,我為你扛一年大活,到年我要勞金錢,你不給,問你為啥?你說:『就是不給。』第二天,你叫宮股長攤我勞工了。今兒你自己說,有這事沒有?」
  「打倒大地主,打倒大漢奸!」小王叫口號,好多人應和。人群裡起了騷動了。有人叫「揍他」。但是韓老六站在台子上,台子又高,沒有人上去。韓老六起始抽著煙,大腿壓二腿地坐在台子上,他不動彈,臉色也不變,只是由於好久不抽大煙了,常打呵欠。待到趙玉林說話,小王叫口號,他的臉色漸漸起變化,變得灰白了。他不敢再坐,站起來,更是不安。
  這時候,站在韓長脖身邊那個白鬍子,摟摟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開眾人,向前邊走來,邊走邊說:
  「我也要來訴訴苦。」
  眾人都讓他,這白鬍子就是前回擾亂會場的那傢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著韓老六說道:
  「在『滿洲國』,你淨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給你拉套子1,我一匹青騍馬2拴在你的馬圈裡,跟你一匹賊卵子兒馬3幹起仗來。你跑出來,也不問為啥,掄起鞭子光打我的馬,我說:『是你那賊卵子馬來找它來的,你打錯了。』你說:『你的馬咋擱到我馬圈裡來了?我操你媽的。』我媽該你操的嗎?為人誰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媽,你也有媽呀,我要是罵你:
  1套車運物。
  2騍馬即母馬。
  3賊卵子兒馬:沒有閹盡的牡馬。
  『我操你媽的,』行嗎?」
  「行。」韓老六答應,他媽死了十年了。大伙都笑。這麼一來,兩個對立的陣營的緊張的空氣,起了大變化,好多人的鬥爭情緒緩和下來了。自從白鬍子上前來說話,韓老六的臉色變好了一些,他又抽煙了,白鬍子又說:
  「我說,韓老六你得罪了眾人,你該怎麼的?」
  「眾人說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韓老六說,噴了一口煙。
  「你自己說。」白鬍子說,像生氣似的。
  「要我自己說:今兒屯鄰們說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過,我知過必改。」
  「你們老七呢?」白鬍子又問,打算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韓老七的身上去。
  「□到大青頂子去了,諸位屯鄰要是能把他整回來,給我家也除了大害,該打該崩,該蹲風眼1,該送縣大獄,都隨眾人,韓老六我還感謝不盡呢。」
  1蹲風眼:蹲拘留所。
  「你別光說你家老七的事,說你自己的。」趙玉林嚷道。「我自己有啥?眾人給我提提嘛,我要有過,我領罰。我就是多幾□黃土包子地,工作隊還沒有來,我早存心想獻出來,給大伙勻勻。」
  「能獻多少?」白鬍子問。
  「我家祖祖輩輩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點地,通共七十□,如今我自動獻出五十□。餘下那二十來□,屯鄰們給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裡有十來多口人,都是一個屯子裡的人,我尋思:大伙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餓死。」
  看到這原是威威勢勢的韓老六,自動地獻地,大伙心軟了。天氣挺好,大伙又著忙鏟地,韓家的人和偏袒韓家的人乘機大活動。人群中三三五五,發出各種各樣的議論:
  「人家就是地多嘛,別的也沒啥。」跟韓老六磕頭的人說。「說是他當過偽村長吧,也是時候趕的,不能怨他。」另一個人說。
  「人家說知過必改,就得了唄。」又有人說。
  「拿出五十□,給大伙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攤出幾匹馬來。」
  站在台上的韓老六聽到這話,連忙接著說: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個韓家的親戚說:
  「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伙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來,這就圓全了。」白鬍子說。
  「行,說啥都行,我還有一件青綢棉襖,一條青布夾褲,我家裡的還有件藍布大褂子,都獻出來得了。」
  「工作隊長,」白鬍子走到蕭隊長跟前,拱一拱手:「他獻了地,又答應拿出牲口衣裳來,也算是難為他了。放他回去,交給咱們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來整他,也不犯難,隊長你說行不行?」
  蕭隊長沒有答應他,不問他也知道他是什麼人。這時候,有一些窮人憤憤地走了。有一些窮人明明知道韓老六耍花招,不敢吱聲。還有些心眼兒老實的人看著韓老六拿出些地、馬和衣裳,原諒他了。老孫頭走了,老田頭還是坐在牆根下,低頭不吱聲,劉德山走到韓長脖跟前,滿臉賠笑說:
  「誰說不是時候趕的呢?誰不知道韓六爺在『滿洲國』也是挺幹啥的呀。」
  趙玉林走到小王跟前,張口就說:
  「我真想揍他!」
  「揍誰?」小王問他。
  「那白鬍子老傢伙,他是韓老六的磕頭的。」
  趙玉林沒有再說啥,他走得遠遠的,也坐在牆根地下,把槍抱在懷裡。
  眼瞅快到晌午了,蕭隊長叫老萬告訴劉勝說:
  「快散會,再慢慢合計。並且叫把韓老六放了。」
  劉勝宣佈散會。
  韓老六從台子上下來,跟他大老婆子走出學校大門去,後邊跟著他的小老婆子和他家裡人。小王氣得脖子脹粗了,走到蕭隊長跟前,怒氣衝天地問道:
  「你幹啥把韓老六放走?」
  「不放不好辦。」蕭隊長說,本想多說幾句話,看到小王氣得那樣子,他想再細細跟他談一談。這會兒,他正有事,看見老田頭也正走出來,他連忙趕上去,跟老田頭嘮一會,最後他說:
  「回頭我找你嘮嘮。」
  人都走散了。小學校的操場裡空空蕩蕩的,光剩一個空台子。傍晚,韓家打發李青山把五匹馬和三件衣裳送來了,並且說:
  「地在南門外跟西門外,多咱1去分劈都行。」
  1什麼時候。
  第二天一早,蕭隊長去找老田頭,光看見炕上一個瞎眼的老太太,老田頭鏟地去了。蕭隊長回來,看見劉勝跟趙玉林著忙在分劈韓家的馬跟衣裳。他們花費好多的心機,按照赤貧人家的需要,把東西和牲口都分出去了。不大一會,各家都把東西又送回來。分給老孫頭和他鄰近三家的一匹青騍馬,也送回來了。
  「你咋不要?」蕭隊長問老孫頭說,「不敢要嗎?」「咋不敢?」老孫頭說假話了,「得去割青草,三更半夜還得起來喂,我上歲數了,腿腳老痛,怕侍候不上。」
  衣裳馬匹都存放在小學校裡,有人主張留著,蕭隊長說:「留他幹啥?都送還韓老六家去。」
  趙玉林走了,劉勝走到自己的床鋪的跟前,把鋪蓋捲起,用一條黃呢子日本軍毯包捲著,找了一根麻繩子。
  「幹啥?」蕭隊長問他。
  「回去。」劉勝說,一面打背包,一面用手指伸到眼鏡裡擦擦眼窩,不知道是擦汗水呢,還是擦眼淚。
  「回到哪兒去?」蕭隊長又問。
  「回哈爾濱。一次又一次地發動不起來,把人急死了。我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憋氣?我來做群眾工作的呢,還是來憋氣的?」
  蕭隊長笑了:
  「你回哈爾濱幹啥?要是咱們鄉下的工作沒做好,哈爾濱還能保得住?要是哈爾濱保不住,你往哪兒走?」
  「到關裡,反正是總有後方的。」
  「你倒想得挺輕巧。」蕭隊長說,本來還想說兩句刺激他的話:「你倒會替自己打算。」怕刺激他太深,沒說出口。他碰到過好些他這樣的小資產階級出身的革命的知識分子,他們常常有一顆好心,但容易衝動,也容易悲觀,他們只能打勝仗,不能受挫折,受一丁點兒挫折,就要鬧情緒,發生種種不好的傾向。他溫和而又嚴正地對劉勝說道:
  「不行,同志,你那樣打算是不對的。你一個人到了安全的地方,把這裡的人民和土地都交給美國帝國主義跟蔣介石匪幫,讓他們來個『二滿洲』1不成?做群眾工作,跟做旁的革命工作一樣,要能堅持,要善於等待。群眾並不是黃蒿,劃一根火柴,就能點起漫天的大火,沒有這種容易的事情,至少在現在。我們來了幾天呢?通起才四天四宿,而農民卻被地主階級剝削和欺騙了好幾千年,好幾千年呀,同志!」說到這兒,他沒往下說,他有一個小毛病:容易為自己的動感情的言辭所煽動。這一回,他的聲音又有一些哽咽了。他趕緊拐彎,變換了話題:
  1老百姓稱解放前美蔣統治的東北為「二滿洲」。
  「好吧,你好好想想,實在要回哈爾濱,也不能留你。回到哈爾濱,不做工作便罷了,要做工作,也會碰到困難的。到處有工作,到處有困難,革命就是克服困難的連續不斷的過程。」
  劉勝沒有再吱聲,也沒有固執自己的意見再去打背包。這時候,蕭祥發現小王也不在,他慌忙走出去找他。在他跟劉勝談話以前,小王一個人信步邁出學校門,往東邊一家人家的麥垛子邊坐下來,背靠在麥垛子上。他還在生氣,生眾人的氣,生那白鬍子老漢的氣,也生蕭隊長的氣。
  「他幹啥要把韓老六放了?他不堅決執行黨中央的《五四指示》,要跟地主階級妥協嗎?」他正在想著,瞅著蕭隊長從西邊來了,裝做沒有看見似的,把頭扭過去。
  「你在這兒呀,叫我好找。」蕭隊長說著,在他旁邊坐下來。
  「隊長,」小王稱他做隊長,不像平常一樣,親親熱熱地叫他老蕭或蕭祥同志,「我想不通,我們幹啥要把韓老六放了?」
  「怕他嘛。」蕭隊長笑一笑說道。
  「我們這樣做,我看不光是怕他,簡直是向他投降。」小王動火了,「你要這樣幹下去,我明兒就走。」
  「你明兒走遲了,劉勝今兒就走,你們倆頂好一起走。」蕭隊長笑著說,但立即嚴肅地站起來說道,「不放他是容易的,賞他一顆匣槍子彈,也不犯難。問題是群眾沒起來,由我們包辦,是不是合適?如果我們不耐心地好好把群眾發動起來,由群眾來把封建堡壘乾淨全部徹底地摧毀,封建勢力決不會垮的,殺掉這個韓老六,還有別的韓老六。」
  「你把他放了,不怕他跑嗎?」小王仰起臉來問。
  「我估計不會,他正得意,還盼我們跑呢。萬一他跑了,早晚也能抓回來,只要我們真正發動了群眾,撒開了群眾的天羅地網,他就是《封神榜》上腳踏風火二輪的哪吒,也逃不了。」
  小王高興蕭隊長的那種明確的、對一切都有勝利信心的口氣,他對他的滿肚子的意見一下完全消除了。他站起來,同蕭隊長一起走上公路,在柳樹叢子的旁邊溜躂著。蕭隊長問他:
  「今兒有個說話的年輕人,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花坎肩的,你留心了嗎?」
  「趙玉林說他姓郭,名叫郭全海,原先也在韓老六家吃勞金,今年在韓老六的佃戶李振江家裡扛大活。」
  「我看這人是個正裝莊稼人,明兒你去找他嘮一嘮閒嗑。」他們回到小學校裡時,警衛班的人已經把晚飯做好了。
  吃罷晚飯,工作隊黨的支部開了一個支部大會,小王和劉勝的思想情緒,受到了黨內的嚴正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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