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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會西屋,窗戶門關得溜嚴。地上攏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煙。人們咳嗽著,眼睛叫煙嗆出了淚瓣。正在舉行貧雇農大會,老孫頭舞舞爪爪地嘮著挖元寶的事。小豬倌跑進屋裡來,到郭全海跟前小聲地說了一句話。郭全海說:
  「你再去聽聽。」
  小豬倌走了以後,他又打發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出去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劉桂蘭來到杜善人家裡的東屋的外屋,那裡早有好些人賣呆,杜家兩個兒媳正在吵嚷著。白大嫂子和劉桂蘭站在小豬倌身後,只見瘦成麻稈似的二兒媳盤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個大煙袋,臉漲得通紅,也不避生人,移開煙袋吐口唾沫說:
  「嘴裡不乾不淨,倒是罵誰呀?」
  胖乎乎的小兒媳,敞開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個大咂咂,塞在哭著的孩子的嘴裡。這時候,她把話接過來說:「咋?我罵孩子礙著你事了?」
  瘦麻稈在炕沿敲落著煙鍋裡的煙灰,重新裝上一鍋煙,一面說道:
  「指雞罵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來,把她噙著奶頭的孩子又嚇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
  「就是罵你,又怎麼的?操她媽的,你成皇上了?騎馬帶子都露出來給千人瞅,萬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識羞的。」原來胖疙疸使小份子錢,置了一個金鎦子,寄放在瘦麻稈那兒,就是從她身上抄出來的那副金鎦子中間的一個。這幾天來,胖疙疸老怪瘦麻稈不加小心,給露出來,懷恨在心,找碴兒吵鬧。瘦麻稈心裡也氣得像火似地燒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鬆,兩不相讓。瘦麻稈說:
  「你操誰的媽?」在炕沿敲著煙鍋。
  胖疙疸不顧孩子的哭喚,罵道:
  「我操你的媽。」
  瘦的走近來,煙袋桿子支在地面上,數落著:
  「你憑什麼操我媽?你攪家不良,成天在家,不罵天,就怨地。頭年我在月子裡,你兩口子干仗,嚇得我經血不止。」胖的邁進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夾著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對方的鼻子,問道:
  「倒是誰攪家不良?氣得老爺子都給你磕頭。男人一天當玩藝似地哄著你,守娘娘廟似地守著你。」
  「老爺子磕頭為的你,為的你把我嚇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沒吵到你裡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誰叫喚的?月子裡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稈臉蛋紅了,還是接過話來道:
  「怪你就怪你,你們干仗,嚇得我經血不止,還叫我五天頭就下地做飯。」
  胖的對這不回答,又回到老問題上來:
  「是誰逼的老爺子給她磕頭呀?」
  瘦的還是那樣的回答:
  「老爺子磕頭為的你。」
  胖的說:
  「為的你。」
  瘦的氣急眼了,就說:
  「為的你,為的頭年臘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胖的也氣了,忘了旁邊有賣呆的人,說道:
  「扒了沒有?扒了沒有?」
  白大嫂子聽到這兒,覺得裡面好像有文章,對劉桂蘭使一個眼色,兩個人擠了出來,邁出院子,一面走著,一面猜測。白大嫂子說:
  「咱們去告訴郭團長,多邀幾個人合計合計,人多出韓信。」
  兩人奔農會去了。這裡還在吵嚷著。賣呆的人也有光看著的,也有勸解的,也有議論的。議論和勸解的人們說:「這妯娌倆,可真是針尖對麥芒了。」
  「有一個讓著點,也吵不起來。」
  「一個巴掌拍不響。」
  「這倆娘們真蠍虎。」
  「別吵吵呀。」
  「有事上農會婦女會去談嘛。」
  「地主娘們還進婦女會?」
  兩妯娌還是吵嚷著,從晌午吵到天黑。而在這時候,貧雇農團在開小組會。聽了白大嫂子的報告以後,郭全海的眉毛打著結,嘴上叼著小藍玉嘴煙袋,他尋思半晌,才說:「臘月裡扒炕,哪有這事呀?」
  劉桂蘭插嘴道:
  「他小兒媳說:『扒了沒有?扒了沒有?』看樣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問:
  「臘月裡幹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說:
  「怪就怪在這。」
  人們嘮著,郭全海尋思一陣說:
  「我尋思那個炕裡有著啥玩藝,咱們去瞧瞧。」
  老孫頭說:
  「早瞧過了。」
  郭全海又問:
  「扒開來看過沒有?」
  老孫頭說:
  「那倒沒有。」
  「走,我們去扒去。先叫他們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郭全海帶領人們,拿著鐵鍬、鏟子和鐵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裡,干仗的人收場了,賣呆的人回家了。妯娌倆一個在裡屋,一個在外屋,一個躺下了,一個正在擺動搖車子1。郭全海要胖疙疸帶著孩子,搬著東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過的南炕,使著鐵探子,仔仔細細敲著每一塊青磚。敲到炕琴旁邊的一塊,發出的聲音有點不一樣。他扔下鐵探子,拿起鐵鏟,掀開那塊磚,露出一個小洋鐵盒子。這時候,大伙都跳上炕來,圍著郭全海,鐵盒子打開,裡頭裝的是一副金鉗子,一個金牌子,一個金屁股簪子。盒裡放著一個油紙包,打開來看,有一卷偽滿的地照,還有兩張紙密密麻麻寫著字。
  1吊在炕前一根懸空的橫木上的木製的小孩的搖籃。
  郭全海叫小豬倌去請栽花先生來。這位黑長條子又帶著算盤來了,他又以為要算細賬。才邁進門,郭全海招呼他道:「黑大叔,快上炕來看看這單子,看上頭盡寫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鏡架在鼻樑上,拿起郭全海給他的一張焦黃的紙,念道:
  民國三十五年夏歷八月初八。紅鬍子蕭祥帶隊逼咱交出祖產五十□。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萬順、張景祥、孫永福(趕大車的),……
  念到這兒,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衝開了閘口似的,嘩嘩地叫嚷起來,叫得最響的是老孫頭:
  「這是翻把賬。操他媽的,把我的名也寫上了,好大的膽子。」
  郭全海氣得臉紅脖子粗,說不出話來。老田頭說:
  「他還管咱們窮人的救命恩人叫紅鬍子呢。」
  老孫頭說:
  「這是漢奸話。『康德』二年,杜善人當自衛團長,跟日本子上山去攆抗日隊,他管那叫紅鬍子,頭年蕭隊長來,我一打聽,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帶勁的趙尚志。」
  這時候,老初也來了,老孫頭忙告訴他:
  「你的名也寫上這翻把賬了。」
  老初的大嗓門子叫道:
  「咱們去抓起他來,揍死他也不當啥。」
  郭全海忙問:
  「這傢伙上哪兒去了?」
  「他裝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這時候,郭全海心裡平靜一些,臉不紅了,從從容容地說:
  「咱們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寬大也不能這樣。他心還沒死。」
  老孫頭接過話來:
  「對,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壞蛋們犯了國法,也劃地為牢。」
  所有的人都應和老孫頭的話:
  「對,對,咱們也得叫大地主都劃地為牢。」
  說完這話,有人急著往外走,郭全海叫道:
  「別忙走,這兒還有一張條子,黑大叔,瞅這上頭寫的啥?」栽花先生念道:
  「元茂屯農會幹部(共產黨官兒)趙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張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組長的名,都記在上頭。底下是分他東西的人的名字。誰分劈他一石元豆1,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個笊籬,他都記上了。誰家分了他的什麼馬,是騍馬,還是兒馬;什麼毛色,幾歲口,也都明明白白寫上了。老娘們聽到這兒,都歎口氣,三三五五地議論道:
  1大豆。
  「看看地主這個心!」
  「他平日笑不離臉,可真是笑裡藏刀。」
  「他心眼像個馬蜂窩,轉個磨磨,就想糟踐人。」
  「他記下這賬,要等『中央軍』來拉咱們脖子。」
  「『中央軍』攆得遠遠的了,長春也圍困住了,他還能來?」栽花先生念完名單,老孫頭走到他跟前,壓低聲音問:
  「幹部裡頭,有咱的名沒有?」
  「沒有。你分他一腿馬,倒是記上了,一個黃騸馬的一條腿,對不對呀?」
  老孫頭挺直腰眼說:
  「對,咱不賴賬。幹部裡頭,咋沒我名?蕭隊長是咱用膠皮□轆車接來的,他一來,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鏡子,笑著說道:
  「對,他拉下你了,給你添上。」
  郭全海把張景瑞拉到一邊,叫他帶著杜善人的舊地照和翻把賬,套爬犁送給三甲蕭隊長,並且問往後咋辦。張景瑞去不一會,帶著蕭隊長的回信回來了。信上寫著,開貧雇中農大會,宣佈翻把賬,看大伙說啥。不許打人,也不必綁人。幹部要掌握這點。他們埋起翻把賬,不定還插了槍,得追他的槍。
  貧雇中農的大會開到夜深。大伙的憤怒又像頭年鬥爭韓老六那樣。老初提議:把杜家攆出大院,叫他住在一個馬架裡,嘗嘗窮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張景瑞叫道:
  「旁的地主也得攆大院。」
  郭全海站起來,問大伙道:
  「贊不贊成?」
  都鼓起掌來,有人往外擠,就要去攆地主大院。郭全海說道:
  「別忙走。地主造翻把賬,不定還插了槍,杜善人當過山林裡把頭,跟葦子河鬍子有過來往,還當過自衛團團長,打過抗日聯軍,你們想,他插槍沒有?」
  好幾個聲音回答:
  「一定有槍。」
  「那還能少?」
  「要不價,他家修四座炮樓子幹啥?」
  郭全海又問:
  「大伙說,他有槍不往外拿,怎麼辦吶?」
  聲音像雷轟似地接二連三地爆發:
  「揍他。」
  「悠1他。」
  1吊。
  「挖掉他兩個細長眼睛,叫他留下槍也瞄不準。」
  郭全海笑著搖搖頭,吧一口黃煙說:
  「只能文鬥,不能武鬥。武鬥違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調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槍?」
  老孫頭插嘴:
  「有是準能有。光復那年,『中央』鬍子劉作非剛來不久,杜善人二小子還跟韓老六的大小子回家來過呢。咱親自聽見杜家響過一槍。」
  郭全海忙說:
  「這就露出點頭了。咱們一面調查,一面開大會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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