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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背心


  我不知怎地覺得是生在黑暗時代,森林中虺蜴虎狼之害總算是沒有了,無形的鬼至卻仍在周圍窺伺,想吞吃活人的靈魂。我對於什麼民有民享,什麼集會言論自由,都沒有多大興趣,我所覺得最關心的乃是文字獄信仰獄等思想不自由的事實。在西洋文化史裡中古最牽引我的注意,宗教審問所的「信仰行事」(Anto da fe)嘍,滿畫火焰與鬼的黑背心(Sambenito)嘍,是我所頂心愛的事物,猶如文明紳士之於交易所的消息。不過雖有這個嗜好而很難得滿足,在手頭可以翻閱的只是柏利(Bury)教授的《思想自由史》和洛柏孫(Robertson)的《古今自由思想小史》等,至於素所羨慕的黎(H·Lea)氏的《中古及西班牙宗教審問史》則在此刻「竭誠枵腹」的時候無緣得見,雖然在南城書店的塵封書架上看見書背金字者已逾十次,但終未曾振起勇氣抽出一捲來看它一看。
  日本廢姓外骨的《筆禍史》早看過了,雖有些離奇的地方,不能算什麼,倘若與中國相比。在內田魯庵的《(左反犬右莫)之舌》裡見到一篇講迫害基督教徒的文章,知道些十六世紀時日本政府對於所謂邪宗門所用的種種毒奇的刑法,但是很略,據說有公教會發行的《鮮血遺書》及《公教會之復活》兩書記載較詳,卻也弄不到手。最近得到姊崎正治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門之迫害及潛伏》,知道一點迫害者及被迫害者的精神狀態,使我十分高興。切支丹即「南蠻」(葡萄牙)語Christan的譯音,還有吉利支丹,鬼理死丹,切死丹等等譯法,現代記述大都採用這個名稱,至於現今教徒則從英語稱Christian了。書中有幾章是轉錄當時流傳的鼓勵殉道的文書,足以考見教徒的心情,固然很可寶重,但特別令我注意的是在禁教官吏所用的手段。其一是恩威並用,大略像雍正之對付曾靜,教門審問記錄第七種中有這一節話可供參考:「先前一律處斬,掛殺或火焚之時,神甫仍時時渡來,其後改令棄教,歸依日本佛教,安置小日向切支丹公所內,賞給妻女,神甫則各給十人口糧,賜銀百兩,訊問各項事情,有不答者即付拷問,自此以後教徒逐漸減少」。如意大利人約瑟喀拉(Giuseppe Chiara)棄教後入淨土宗,納有司所賜死刑囚之妻,承受其先夫的姓名曰岡本三右衛門,在教門審問處辦事,死後法號「入專淨真信士」,即其一例。
  其二是零碎查辦,不用一網打盡的辦法。教門審間記錄第五種中有一條雲,「如有人告密,舉發教徒十人者,其時應先捕三人或五人查辦,不宜一舉逮捕十人。但「有『特別情形之時』應呈請指示機宜辦理」。不過這只是有司手段之圓滑,在被迫害者其苦痛或更甚於一網打盡。試舉葛木村權之丞妻一生三十三年中的大事,可以想見這是怎樣的情形。
    1636  生
      59  母病死
      60  夫權之丞被捕旋死刑
      61  先夫之妹四人被捕
      62  夫妹四人死刑
          侄婿權太郎被捕
          再嫁平兵衛
      65  夫弟太兵衛夫之從妹阿松被捕     66  夫弟太兵衛死刑
          夫之從妹阿淵被捕
      67  本人與先夫之繼母同被捕
      68  本人與夫之從妹二人同時死刑
          夫平兵衛被捕
      72  夫平兵衛死刑

  其三是利用告密。據延寶二年(1674)所出賞格,各項價目如下:

     神甫   銀五百枚
     教士   銀三百枚
     教友   銀五十或一百枚

  這種手段雖然一時或者很有成效,但也擔負不少的犧牲,固為這惡影響留下在國民道德上者至深且大。在中國則現今還有些人實行此策,恬不為怪,戰爭時的反間收買,或互出賞格,不必說了,就是學校鬧潮的時候,校長也常用些小手段,「釜底抽薪」,使多數化為少數,然而學風亦因此敗壞殆盡。還有舊式學校即在平時也利用告密,使學生互相偵察秘密報告於監督,則尤足以使學生品格墮落。據同鄉田成章君說他有一個妹予在一教會女校讀書,校規中便有獎勵學生告密的文句,此真是與黑暗時代相稱之辦法。
  我們略知清朝誅除大逆之文字獄的事跡,但是排斥異端之禁教事件卻無從去查考,我覺得這是很可惜的。如有這樣的一部書出現,我當如何感激,再有一部佛教興廢史那自然是更好了。讀《弘明集》《佛道論衡》等書,雖是一方面之言,也己給予我們不少的趣味與教訓,若確係統的學術的敘述,其益豈有限量,我願預約地把它寫入「青年必讀書」十部之內了。
  我覺得中國現在最切要的是寬容思想之養成。此刻現在決不是文明世界,實在還是二百年前黑暗時代,所不同者以前說不得甲而現今則說不得乙,以前是皇帝而現今則群眾為主,其武斷專制卻無所異。我相信西洋近代文明之精神祇是寬容,我們想脫離野蠻也非從這裡著力不可。著力之一法便是參考思想爭鬥史,從那裡看出迫害之愚與其罪惡,反抗之正當,而結果是寬容之必要。昔羅志希君譯柏利的《思想自由史》登在《國民公報》上,因赴美留學中輟,時時想起,深覺得可惜,不知他回國後尚有興致做這樣工作否?我頗想對他勸進,像他勸吳稚暉先生似的。
                     十四年六月
              (1925年6月作,選自《雨天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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