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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陰沉沉的,雪花成團地飛舞著。本來是荒涼的冬天的世界,鋪滿了潔白柔軟的雪,彷彿顯得豐富了,溫暖了。江玫手裡提著一隻小箱子,在X大學的校園中一條彎曲的小道上走著。路旁的假山,還在老地方。紫籐蘿架也還是若隱若現的躲在假山背後。還有那被同學戲稱為阿木林的楓樹林子,這時每株樹上都積滿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了。雪花迎面撲來,江玫覺得又清爽又輕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著這條路,離開學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崗位時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邊,浮出一個微笑。腳下不覺愈走愈快,那以前住過四年的西樓,也愈走愈近了。 江玫走進了西樓的大門,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頭上紫紅色的圍巾解下來,抖著上面的雪花。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靜悄悄地。江玫知道這樓已作了單身女教職員宿舍,比從前是學生宿舍時,自然不同。只見那間門房,從前是工友老趙住的地方,門前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傳達室」三個字。 「有人麼?」江玫環顧著這熟悉的建築,還是那寬大的樓梯,還是那陰暗的甬道,吊著一盞大燈。只是牆邊佈告牌上貼著「今晚團員大會」的佈告,又是工會基層選舉的通知,用紅紙寫著,顯得喜氣洋洋的。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傳達室裡發出來。傳達室門開了,一個穿著幹部服的整潔的老頭兒,站在門口。 「老趙!」江玫叫了一聲,又高興又驚奇,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你還在這兒!」 「是江玫!」老趙幾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江玫。「是江玫!打前兒個總務處就通知我,說黨委會新來了個幹部,叫給預備一間房,還說這幹部還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呢,我可再也沒想到是你!你離開學校六年啦,可一點沒變樣,真怪,現時的年輕人,怎麼再也長不老哇!走! 領你上你屋裡去,可真湊巧,那就是你當學生時住的那間房!」 老趙絮絮叨叨領著江玫上樓。江玫撫著樓梯欄杆,好像又接觸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學生生活。 這間房間還是老樣子,只是少了一張床,有了些別的傢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還有阿木林後面的小湖,在那裡,夏天時,是要長滿荷花的。江玫四面看著,眼光落到牆上嵌著的一個耶穌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顏色,顯然深了許多。 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覺得一陣頭昏,問老趙:「這個東西怎麼還在這兒?」 「本來說要取下來,破除迷信,好些房間都取下來了。後來又說是藝術品讓留著,有幾間屋子就留下了。」 「為什麼要留下?為什麼要留下這一間的?」江玫怔怔地看著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還沒有鋪好的床上。 「那也是湊巧唄!」老趙把桌上的一塊破抹布撿在手裡。 「這屋子我都給收拾好啦,你歸置歸置,休息休息。我給你張羅點開水去。」 老趙走了。江玫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卻又像怕觸到使人疼痛的傷口似的,伸出手又縮回手,怔了一會兒,後來才用力一撳耶穌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門一樣打開了。牆上露出一個小洞。江玫顛起腳尖往裡看,原來被冷風吹得緋紅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她低聲自語:「還在!」遂用兩個手指,箝出了一個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絲絨盒子。 江玫坐在床邊,用發顫的手揭開了盒蓋。盒中露出來血點兒似的兩粒紅豆,鑲在一個銀絲編成的指環上,沒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澤十分勻淨而且鮮亮。時間沒有給它們留下一點痕跡——。 江玫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歡樂和悲哀。她拿起這兩粒紅豆,往事像一層煙霧從心上升起,淚水遮住了眼睛——。 那已經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江玫剛二十歲,上大學二年級。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動盪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動,興奮,流了不少眼淚,決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 在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一年到頭潺湲的流著,從來也沒有波浪。她生長於小康之家,父親做過大學教授,後來做了幾年官。在江玫五歲時,有一天,他到辦公室去,就再沒有回來過。江玫只記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個月,回家時,看見母親如畫的臉龐消瘦了,眼睛顯得驚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據說父親是患了急性腸炎去世了。以後,江玫上了小學上中學,上了中學上大學。 在中學時,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嘰嘰喳喳地談著知心話。上大學後,因為大家都是上課來,下課走,不參加什麼活動的人簡直連同班同學也不認識,只認識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課彈琴,晚上坐圖書館看參考書,禮拜六就回家。母親從擺著夾竹桃的台階上走下來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 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剛過去,新的學期開始了。那也是這樣一個下雪天,濃密的雪花安安靜靜地下著。江玫從練琴室裡走出來,哼著剛彈過的調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鮮,她那年輕的心充滿了歡快。她走在兩排粉妝玉琢的短松牆之間,簡直想去彈動那雪白的樹枝,讓整個世界都跳起舞來。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馬上覺得不好意思,連忙縮了回來,掠了掠鬢髮,按了按母親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一個舊式髮夾,髮夾是黑白兩色發亮的小珠串成的,還托著兩粒紅豆,她的新同屋蕭素說好看,硬給她戴在頭上的。 在這寂靜的道路上,一個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練琴室走來。 他身材修長,穿著灰綢長袍,罩著藍布長衫,半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對於他,彷彿並不存在。也許是江玫身上活潑的氣氛,臉上鮮亮的顏色攪亂了他,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見他有著一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眼睛,有一種迷惘的做夢的神氣。江玫想,這人雖然抬起頭來,但是一定並沒有看見我。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使她覺得很遺憾。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許多片斷在她腦中閃過。她想著母親,那和她相依為命的老母親,這一生歡樂是多麼少。好像有什麼隱秘的悲哀在過早地染白她那一頭豐盛的頭髮。她非常嫌惡那些做官的和有錢的人,江玫也從她那裡承襲了一種清高的氣息。那與世隔絕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來。 江玫自己知道,覺得那種清高好笑是因為想到蕭素的緣故。蕭素是江玫這一學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兩人已經成為很要好的朋友。蕭素說江玫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清高這個詞兒也是蕭素說的,她還說:「當然,這也有好處也有不好處」。這些,江玫並不完全瞭解。只不知為什麼,亂七八糟的一些片斷都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這屋子多麼空!蕭素還不回來。江玫很想看見她那白中透紅的胖胖的面孔,她總是給人安慰、知識和力量。學物理的人總是聰明的,而且她已經四年級了,江玫想。但是在蕭素身上,好像還不只是學物理和上到大學四年級,她還有著更豐富的東西,江玫還想不出是什麼。 正亂想著,蕭素推門進來了。 「哦!小鳥兒!還沒有睡!」小鳥兒是蕭素給江玫起的綽號。 「睡不著。直希望你快點回來。」 「為什麼睡不著?」蕭素帶回來一個大蘿蔔,切了一片給江玫。 「等著吃蘿蔔,——還等著你給講點什麼。」江玫望著蕭素坦白率真的臉,又想起了母親。上禮拜她帶蕭素回家去,母親真喜歡蕭素,要江玫多聽蕭姐姐的話。 「我會講什麼?你是幼兒園?要聽故事?呶,給你本小書看看。」江玫接過那本小書,書面上寫著「方生未死之間」。 兩人靜靜地讀起書來了。這本書很快就把江玫帶進了一個新的天地。它描寫著中國人民受的苦難,在血和淚中,大家在為一種新的生活——真正的豐衣足食,真正的自由—— 奮鬥,這種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 「大家?——」江玫把書抱在胸前,沉思起來。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說全是在那粉紅色的夾竹桃後面度過的。但她和母親一樣,憎惡權勢,憎惡金錢。母親有時會流著淚說: 「大家都該過好日子,誰也不該屈死。」母親的「大家」在這本小書裡具體化了。是的,要為了大家。 「蕭素,」江玫靠在枕上說:「我這簡單的人,有時也曾想過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但想不通。你和你的書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還會明白得更多。」蕭素熱切地望著她。「你真善良——。你讓我忘記剛才的一場氣了。剛剛我為我們班上的齊虹真發火——。」 「齊虹?他是誰?」 「就是那個常去彈琴,老像在做夢似的那個齊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麼都不能讓他關心。」 蕭素又拿起書來看了。 江玫也拿起書來,但她覺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臉,不時在她眼前晃動。 雪不再下了。堅硬的冰已經逐漸變軟。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換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習慣用的紅色的圍巾,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她跟著蕭肅生活漸漸忙起來。她參加了「大家唱」歌詠團和「新詩社」。她多麼歡喜那「你來我來他來她來大家一齊來唱歌」的熱情的聲音,她因為《黃河大合唱》剛開始時萬馬奔騰的鼓聲興奮得透不過氣來。她讀著艾青、田間的詩,自己也悄悄寫著什麼「飛翔,飛翔,飛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鳥」成了大家對她的愛稱。她和蕭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來,先要叫一聲「素姐」。 她還是天天去彈琴,天天碰見齊虹,可是從沒有說過話。 本來總在那短松夾道的路上碰見他。後來常在樓梯上碰見他,後來江玫彈完了琴出來時,總看見他站在樓梯欄杆旁,彷彿站了很久了似的,臉上的神氣總是那樣漠然。 有一天天氣暖洋洋的,微風吹來,絲毫不覺得冷,確實是春天來了。江玫在練琴室裡練習貝多芬的月光曲,總彈也彈不會,老要出錯,心裡煩躁起來,沒到時間就不彈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見齊虹站在那裡。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頭就問: 「怎麼不彈了?」 「彈不會,」江玫多少帶了幾分詫異。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動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記著調子,自然會彈出來。」 他在鋼琴旁邊坐下了,冰冷的琴鍵在他的彈奏下發出了那樣柔軟熱情的聲音。換上別的人,臉上一定會帶上一種迷醉的表情,可是齊虹神采飛揚,目光清澈,彷彿現實這時才在他眼前打開似的。 「這是怎麼樣的人?」江玫問著自己。「學物理,彈一手好鋼琴,那神色多麼奇怪!」 齊虹停住了,站起來,看著倚在琴邊的江玫,微微一笑。 「你沒有聽?」 「不,我聽了。」江玫分辯道,「我在想——。」想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麼?」 「你不練琴麼?」 「不想練。你看天氣多麼好!」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這樣,他們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黃了柔軟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葉鋪滿了池塘。他們曾迷失在荷花清遠的微香裡,也曾迷失在桂花濃釅的甜香裡,然後又是雪花飛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陰暗的下雪天!—— 齊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談著音樂,齊虹說:「我真喜歡貝多芬,他真偉大,豐富,又那樣樸實。每一個音符上都充滿了詩意。」江玫懂得他的「詩意」含有一種廣義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這種懂得。 齊虹接著說,「你也是喜歡貝多芬的。不是嗎?據說蕭邦最不喜歡貝多芬,簡直不能容忍他的音樂。」 「可我也喜歡蕭邦。」江玫說。 「我也喜歡。那甜蜜的憂愁——。人和人之間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東西。——」那漠然的表情又來到他的臉上。「物理和音樂能把我帶到一個真正的世界去,科學的、美的世界,不像咱們活著的這個世界,這樣空虛,這樣紊亂,這樣醜惡!」 他送她到西樓,冷淡地點了一個頭就離開了,根本沒有問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遺憾。 晚上,江玫從圖書館裡出來,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後有一個聲音輕輕喚她:「江玫!」 「哦!是齊虹。」她回頭看見那修長的身影。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齊虹問。月光照出他臉上熱切的神氣。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問。她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齊虹很久了,齊虹的問題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來就知道,」齊虹輕輕地說。 兩人都不再說話。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後,江玫出來時,只要是一個人,就總會聽到溫柔的一聲「江玫」。他們愈來愈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從圖書館到西樓的路就無限度地延長了。走啊,走啊,總是走不到宿舍。江玫並不追究路為什麼這樣長,她甚至希望路更長一些,好讓她和齊虹無止境地談著貝多芬和蕭邦,談著蘇東坡和李商隱,談著濟慈和勃朗寧。他們都很喜歡蘇東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他們幻想著十年的時間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他們談時間,空間,也談論人生的道理—— 齊虹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自由。自由,這兩個字實在好極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麼都由自己,自己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這解釋好嗎?」他的語氣有些像開玩笑,其實他是認真的。 「可是我在書裡看見,認識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幾天正在看《大眾哲學》。「人也不能只為自己,一個人怎麼活?」 「呀!」齊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蕭素。」 「我們非常要好。」 因為看到路旁的榆葉梅,齊虹說用熱鬧兩字形容這種花最好。江玫很讚賞這兩個字。就把自由問題擱下了。 江玫隱約覺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齊虹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可是她並沒有去多想這個,她只歡喜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願意和他在一起。 一個禮拜天,江玫第一次沒有回家。她和齊虹商量好去頤和園。春天的頤和園真是花團錦簇,充滿了生命的氣息。來往的人都脫去了臃腫的冬裝,顯得那樣輕盈可愛。江玫和齊虹沿著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邊簡直沒有什麼人,只有和暖的春風和他們做伴。綠得發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他們一路讚歎著春天,讚歎著生命,走到玉帶橋旁。 「這水多麼清澈,多麼豐滿啊。」江玫滿心歡喜地向橋洞下面跑去。她笑著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齊虹幾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層石階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裡去了!」齊虹掠著她額前的短髮,「我救了你的命,知道麼?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覺得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齊虹胸前,覺得這樣撼人的幸福滲透了他們。在她靈魂深處洶湧起伏著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齊虹一起溶化。 齊虹抬起了她的臉,「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感動——」 齊虹也感動地望著她,在清澈的豐滿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雙倒影。 齊虹喃喃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是那個下雪天,你記得麼?我看見了你,當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就像你頭上的那兩粒紅豆,永遠在一起,就像你那長長的雙眉和你那雙會笑的眼睛,永遠在一起。」 「我還以為你沒有看見我——。」 「誰能不看見你!你像太陽一樣發著光,誰能不看見你!」 齊虹的語氣是這樣熱烈,他的臉上真的散發出溫暖的光輝。 他們循著沒有人跡的長堤走去,因為沒有別人而感到自由和高興。江玫抬起她那雙會笑的眼睛,悄聲說:「齊虹,咱們最好去住在一個沒有人的島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 齊虹快樂地喊了一聲,用手圍住她的腰。「那我真願意! 我恨人類!只除了你!」 對於江玫來說,正是由於深切的愛,才想到這樣的念頭,她不懂齊虹為什麼要聯想到恨,未免有些詫異地望著他。她在齊虹光亮的眼睛裡讀到了熱情,但在熱情後面卻有一些冰冷的東西,使她發抖。 齊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話題: 「冷嗎?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麼能恨——」 「你甜蜜的愛,就是珍寶,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齊虹順口念著莎士比亞的兩句詩,他確是真心的。可是江玫聽來,覺得他對那兩句詩的情感,更多於對她自己。她並沒有多計較,只說是真有些冷,柔順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緊一些。 江玫的溫柔的衰弱的母親不大喜歡齊虹。江玫問她:「他怎麼不好?他哪裡不好?」母親憂愁地微笑著,說他是聰明極了,也稱得起漂亮,但做為一個人,他似乎少些什麼,究竟少些什麼,母親也說不出。在江玫充滿愛情的心靈裡,本來有著一個奇怪的空隙,這是任何在戀愛中的女孩子所不會感到的。而在江玫,這空隙是那樣尖銳,那樣明顯,使她在夜裡痛苦得睡不著。她想馬上看見他,聽他不斷地訴說他的愛情。但那空隙,是無論怎樣的訴說也填不滿的罷。母親的話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陰影。更何況還有蕭素。 紅五月裡,真是熱鬧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會。五月五日,是詩歌朗誦會。最後一個朗誦節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擔任其中的唐尼。她本來是再也不肯去朗誦詩的,她正好是屬於一聽朗誦詩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那種人。蕭素只問了她兩句話:「喜歡這首詩不?」「喜歡。」「願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願意。」「那好了。你去念罷。」江玫拂不過她,最後還是站到台上來了。她聽到自己清越的聲音飄在黑壓壓的人群上,又落在他們心裡。她覺得自己就是舉著火把遊行的唐尼,感覺到了一種完全新的東西、陌生的東西。而蕭素正像是指導著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動,臉上泛著紅暈。她覺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從這裡逃遁了,哭泣在遙遠的荒原。」那雄壯的齊誦好像是一種無窮的力量,推著她,江玫想要奔跑,奔跑——。 回到房間裡,她對蕭素說:「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夥兒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樣的認識,一樣的希望,愛同樣的東西,也恨同樣的東西。」 蕭素直看著她,問道:「你和齊虹有一樣的認識,一樣的期望麼?」 江玫很怪蕭素這時提到齊虹,打斷了她那些體會,她那雙會笑的眼睛嚴肅起來:「我真不知道怎樣告訴你,我和齊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遠也不會一致的。」 蕭素也嚴肅地說:「本來是不會一致。小鳥兒,你是一個好女孩子,雖然天地窄小,卻純潔善良。齊虹憎恨人,他認為無論什麼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瘋狂的佔有的愛,事實上他愛的還是自己。我和他已經同學四年——」 「你怎麼能這樣說他!我愛他!我告訴你我愛他!」江玫早忘了她和齊虹之間的分歧,覺得有一團火在胸中燒,她斬釘截鐵地說,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到走廊裡去了。 「回來!回來。」第一聲是嚴厲的,第二聲是溫柔的。蕭素打開房門,看見她站在走廊裡,眼睛像星星般亮。「你這禮拜天回家嗎?有點事要你做。」 江玫是從不拒絕蕭素的任何要求的。她隱約覺得蕭素正在為一個偉大的事業做著工作,蕭素的生活是和千百萬人聯繫在一起的,非常熾熱,似乎連石頭也能溫暖。她望著蕭素,慢慢走了回來。 「什麼事?交給我辦好了。」 「你不回家麼?」 「原來想回去看看。聽說麵粉已經漲到三百萬一袋了。前幾天《大公報》登了幾首小詩,有一點稿費,想去送給母親。」 江玫一下子覺得疲倦得要命,坐在椅子上。 蕭素本來想說「不食人間煙火的江玫也知道關心物價了,」又一想,就沒有說。只說: 「這裡有幾篇壁報稿子,禮拜一要出,你來把它們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順些,抄寫清楚。我明天進城,可以把錢送給伯母。」她把稿子遞給江玫,關心地看著她,說:「過兩天,咱們還要好好談一談。」 禮拜天,江玫吃過早飯就坐在桌旁看那些稿子。為什麼這些短短的文字並不怎麼通順的文章這樣有說服力?要民主反飢餓,像鐘聲一樣在江玫耳邊敲著。參加新詩朗誦會的興奮心情又升起來了。《火把》中的唐尼的形象彷彿正站在窗簾上。 有人敲門。 「江玫!」是齊虹的聲音。 江玫轉過頭去,正是齊虹站在門口,一臉溫柔的笑意,在看著江玫。 「哦!你來了!」 「昨天晚上到你家裡去了,伯母說你沒有回來。我連家也沒有回,就回學校來了。」他走上來握住江玫的手。 一提起齊虹的家,江玫眼前就浮現出富麗堂皇的大廳,老銀行家在數著銀元,叮叮噹噹響,這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調合。甚至齊虹,這溫文爾雅的齊虹,也和它們很不調合,但江玫看見他,還是很高興的。 「在幹什麼?要出壁報麼?聽說你還朗誦詩?你怎麼?也參加民主運動了?我的女詩人!」 江玫不太喜歡他那說話的語氣,頷首要他坐下。 「我是來找你出去玩的。你看天氣多麼好!轉眼就是夏天了。我來接你到『絕域』去做春季大掃除。」 「絕域」是他們兩個都喜歡的一個童話《潘彼得》中的神仙領域。他們的愛情就建築在這些並不存在的童話,終究要萎謝的花朵,要散的雲,會缺的月上面。 「今天不行呀,齊虹。」江玫抱歉地說。抽回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稿子。「蕭素要我——」 「蕭素!又是蕭素!你怎麼這麼聽她的話!」齊虹不耐煩地說。 「她的話對麼!」 「可是你知道我多麼想和你在一起,去聽那新生的小蟬的叫喚,去看那新長出來的小小的荷葉——我想要怎樣,就要做到!」齊虹臉上溫柔的笑意不見了,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書,或者一件儀器。 江玫驚詫地望著他。 「也許,你還會去參加遊行罷!你真傻透了!就知道一個蕭素!」憤怒的陰雲使他的臉變得很兇惡。但他馬上又換上一副溫和的腔調:「跟我去罷,我的小姑娘。」 江玫咬著自己的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門外有人叫:「小鳥兒!江玫!快來看看這幅漫畫,合適不合適。」 江玫想要出去。齊虹卻站在桌前不放她走。江玫繞到桌子這邊,齊虹也繞了過來,照舊攔住她。江玫又急又氣,怎麼推他也推不動,不一會兒,江玫的頭髮散亂,那紅豆髮夾落在地下。馬上就被齊虹那穿著兩色鑲皮鞋的腳踩碎了,滿地散著黑白兩色的小珠。江玫覺得自己整個的靈魂正像那個髮夾一樣給壓碎了。她再沒有一點力氣,屈辱地伏在桌上哭起來。 齊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哭泣。他撿起那兩粒紅豆,極其體貼地撫著她的肩:「原諒我,原諒我!我太任性,我只是說不出的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你——」 「別哭了,別哭了,我的小姑娘。」齊虹真的著急起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再也不——再也不——」 江玫覺得這一切真沒意思。她很快就抬起頭來,擦乾了眼淚。她看出來壁報是編不成了,但她也下定決心不跟他出去。只呆呆地坐著,望著窗外。 「好了,好了,不要生氣。我來做個盒子把這兩粒紅豆裝起來罷。做個紀念,以後決不會再惹你。咱們該把這兩粒紅豆藏在哪兒?」 以後,這兩粒紅豆就被裝在一個精緻的盒子裡面,放在耶穌像後面的小洞裡了。那小洞是齊虹偶然發現的。江玫睡在床上看見耶穌的像,總覺得他太累,因為他負荷著那麼多人世間的痛苦。 這一次爭吵以後,齊虹和江玫並不是再也不,而是把爭吵哭泣,變成了他們愛情中的一部分。他們每次見面總有一陣風波,有時大有時小,但如有一天不見面,不看到聽到對方的音容笑貌,在他們卻又是受不了的事。他們的愛情正像鴉片煙一樣,使人不幸,而又斷絕不了。江玫一天天的消瘦了,蒼白了,母親望著她忍不住哭。齊虹臉上那種漠不關心神氣消失了,換上的是提心吊膽的急躁和憂愁。因為他對人生不信任,他對愛情也不信任,他監視著愛情,監視著幸福,監視著江玫——。 就在這個時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許多事。她知道少數人剝削多數人的制度該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過好的生活。而且物價的飛漲正影響著江玫那平靜溫暖的小天地。母親存著一些積蓄的那家銀行忽然關了門。江玫和母親一下子變成舅舅的負擔了。江玫是決不願意成為別人的負擔的。她渴望著新的生活,新的社會秩序。共產黨在她心裡,已經成為一盞導向幸福自由的燈,燈光雖還模糊,但畢竟是看得見的了。 也就在這時候,江玫的母親原有的貧血症愈來愈嚴重,醫生說必需加緊治療,每天注射肝精針,再拖下去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但是這一筆醫藥費用籌辦起來談何容易!舅舅已經是自顧不暇了,難道還去麻煩他?本來和齊虹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決不願求他。江玫只自己發愁,夜裡直睡不著覺。 蕭素很快就看出來江玫有心事。一盤問,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那可不能拖下去。」蕭素立刻說,她那白白的臉上的神色總是那樣果斷。「我輸血給她!小鳥兒,你看,我這樣胖!」 她含笑彎起了手臂。 江玫感動地抱住了她:「不行,蕭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樣,和母親不一樣,不能輸血。」 「那怎麼辦?我們總得想辦法去籌一筆款子——。」 第三天,晚上蕭素興高采烈地衝進房間。一進來就喊: 「江玫!快看!」江玫吃驚地看她,她大笑著,揚起了一疊鈔票。 「素!哪裡來的?你怎麼這樣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樣放心。這種笑,是齊虹極想要聽而聽不到的。 「你別管,明天快拿去給伯母治病吧。」蕭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說。 「非要知道不可!不然我不安心!」 「別說了。我要睡覺了。」蕭素笑過了,一下子顯得很是疲倦。她脫去了樸素的藍外套,只穿著短袖竹布旗袍,坐在床邊上。 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見她的臂彎裡貼著一塊橡皮膏。 江玫過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臉。 「有什麼好打量的?」蕭素微笑著抽回了手,蓋上了被。 「你——抽了血?」 蕭素滿不在乎的說:「我賣了血。不只我一個人,還有幾個夥伴。」 人常常會在一剎那間,也許只是因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傷透了心,破壞了友誼。人也常常會在一剎那間,也許就因為手臂上的一點針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這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一下子跪在床邊,用兩隻手遮住了臉。 禮拜六,江玫一定要蕭素自己送錢去給母親。蕭素答應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應了蕭素不告訴母親錢的來源。 兩人歡歡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發現母親已經病倒在床,這幾天飯都是舅母那邊送過來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親床邊,一陣心酸,眼淚奪眶而出。蕭素也拿出了手絹。但她不只是看見這一位母親躺在床上,她還看見千百萬個母親形銷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壓倒在地下。 這一晚,兩人自己做了面,端在母親床邊一同吃了。母親因為高興,精神也好了起來。她吃過了面,笑著說:「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來,問我有火沒有,我聽成有狗沒有:直告訴她從前咱們養了一隻狗,名叫斐斐。——」蕭素和江玫聽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著,想起了齊虹。她想:這種生活和感情是齊虹永遠不會懂的。她也沒有一點告訴給他的慾望。 六月,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運動達到了高潮。江玫比以前更關心當前的政治局勢。她感到美國正在籌謀著什麼壞主意。很明顯,扶植壓迫中國人民八年之久的日本,在每一個中國人心上都會引起抑止不住的憤怒。 有一天,蕭素和江玫坐在窗前,讀著當時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在報上發表的聲明,一面讀一面生氣。聲明中說:「如使日人成為飢餓不安之人民,則日人亦將續為和平之威脅,此種情形適為共產主義所需。如吾人誠意為一般之利益計,必須消滅鼓勵共產主義之因素。」這很可以看清楚美國的目的究竟何在了。讀完報紙,江玫憤憤地說: 「要不要共產主義,是我們自己的事!」 蕭素微笑道:「你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 江玫坦率地說:「我不知道。不過我想那種生活總不會比現在壞。那時的人,都像你一樣——」 蕭素又笑道:「現在哪裡不夠好?你吃著大米飯,穿的花布旗袍,還壞麼?」 江玫倚在蕭素身上,一面想,一面說:「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不只在物質上,也在精神上。」她出了一會兒神,又說: 「蕭素,要知道,我是多麼寂寞呵。」 蕭素撫著她的肩,說:「人生的道路,本來不是平坦的。 要和壞人鬥爭,也要和自己鬥爭——。」以後江玫在最困難的時候,總會想起這幾句話。 六月九日,北京學生舉行反美扶日大遊行,江玫也參加了。 那天早上,窗外還黑得像老鴉的翅膀,江玫就起來收拾醫藥包,她是救護隊的。她看看蕭素空了一夜的床,又看看救護包上的紅十字,心想蕭素這一夜不知忙得怎樣了,也許今天就會用這包裡的繃帶紗布來救護她罷。不知為什麼,江玫特別為蕭素和幾個社團裡的同學擔心,江玫摸摸碘酒,和紅藥水的藥瓶,心中又興奮,又不安。 「小鳥兒快走呀!」同學在門外叫起來了。 她們跑到操場上,夏天的太陽剛在東柳村那邊村莊的屋頂上射出一片紅光。蕭素正在人叢裡,她分明是一夜沒有睡,胖胖的面龐有些蒼白,但精神還是那樣好。她看見江玫和同學們跑來,臉上閃過一個嘉許的微笑: 「江玫!」 「蕭素!」江玫悄悄地塞給她一個大蘋果,那是齊虹昨天送來的。對於齊虹不斷向西樓運來的各式各樣的禮物,江玫只偶爾接受一點水果和糖食。 長長的隊伍出發了,舉著各種標語,沉默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愈走天愈亮,愈走路愈分明,一個男同學問江玫: 「藥包重嗎?我代你拿。」江玫微笑,說:「一個兵士的槍,能讓人家代他背著嗎?」那男同學也微笑,看著她穿著白襯衫藍長褲紅背心的雄赳赳的樣子,問:「你永遠都要做一個兵?」江玫嚴肅地睜大眼睛,略想了一想,她回答:「是的,永遠。」 隊伍七點鐘就到了西直門,可是城門關了,進不去。人群中有的喊著:「不開城門,決不回校!」有的喊著:「大家沖呵,衝進去!」一時群情激昂,人聲嘈雜,那些標語牌子忽高忽低地起伏著。蕭素在隊伍裡跑來跑去叫著:「別嚷!別亂! 已經去交涉了。」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個手執拂塵的仙女,用拂塵一指,城門馬上便開——自己這樣想想,又覺得好笑,還是等蕭素他們交涉,蕭素比仙女有用得多。 果然,到九點鐘時,城門開了,隊伍湧進城去,正遇到城裡幾個大學的同學擁在門前迎接他們。「同學們,你好!」 「兄弟們,你好!」熱情的呼聲,此起彼落,江玫覺得淚水已沖到了眼睛裡,她連忙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遊行開始了,大家一步步的走著,一聲聲的喊著。「反對美國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獨立!」口號像炸彈一樣在空中炸了開來,路旁的有些軍警臉上帶了驚慌的神色。江玫幾乎來不及想喊了些什麼,只覺得每一步路每一聲喊都使大家更接近光明—— 隊伍走過了西四西單天安門,繞南池子到北京大學的民主廣場。走過天安門的時候,江玫望著那宏偉的建築,心裡升起一種憐憫而又慚愧的心情。天安門在不肖的子孫手裡,蒙受了多少恥辱。江玫覺得那剝落的紅牆也在盼望著:新的社會快點來,讓中華民族站起來,讓天安門也站起來! 在民主廣場舉行了群眾大會,有幾個教授講演。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別的原因,江玫覺得思想很不集中,那種興奮和激動已經過去了。她惦記著那黃昏籠罩了的初夏的校園,惦記著自己住的西樓,說得更確切些,她是惦記著那在西樓窗下徘徊的那個年輕人。天知道他會急成什麼樣子,會發多麼大的脾氣,會做出怎樣的事來!她把肩上挎的藥包緊了一緊,感覺到一陣頭昏。 蕭素走過來了,低聲問:「你不舒服麼?」 「沒有,一點兒都沒有!」江玫連忙振起了精神。自己暗暗責罵自己,在這樣的場合,偏會想到他! 大隊回到學校時,燈光已經綴滿校園。江玫回到房間裡,兩腿再也抬不起來,像是綁上了兩塊大石頭。這時有人敲門,江玫心中一緊,感到一場風暴就要發生了,她靠在床欄杆上,默默地啜著熱水。門開了,進來的是老趙。他的眉頭皺得打了結,手裡拿著一個破碎的糖盒子,往桌上一放說: 「哎喲江小姐!可真不得了啦!我活了這麼大年紀也沒見過脾氣這麼火暴的人!你們這位齊先生別是用公雞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準得下冰凍地獄把人鎮涼了才行,要不然連閻王殿都給燒啦!」 「什麼『你們齊先生』?別這麼說。他怎麼了。你快說呀。」 江玫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今兒個下午他來找您,我說江小姐遊行去了。他一聽,就把他帶來的這盒糖扔到大門外台階上了,像是扔球似的!盒子破了,糖都滾了出來,我看這盒糖呀,值一袋面的錢,心裡怪捨不得,我說,『齊先生,江小姐不在,你給東西留下得了,幹嗎發這麼大的火呀?』他一聽更急了,一張臉煞紅煞白,抄起門房的一個茶杯就摔在玻璃窗上,嘩啦!你瞧這滿地的玻璃渣子!我看他是有點兒瘋病!摔完了拔腿就走,還扔在台階上三百萬的票子,那是讓我們修玻璃買茶杯?您說是不是?」 「別說了。」江玫無力地揮手。「就補塊玻璃買個茶杯罷。」 「這糖,我看怪可惜了的,給您撿了來了。」 「你帶回家去,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這時蕭素已經進來了,把這一段話都聽了去。她一回來就洗臉洗腳,都收拾好了就伏在桌上寫什麼。而江玫還靠在床欄杆上,一動也不動。 蕭素停下筆來,「你幹什麼?小鳥兒?你這樣會毀了自己的。看出來了沒有?齊虹的靈魂深處是自私殘暴和野蠻,幹嗎要折磨自己?結束了吧,你那愛情!真的到我們中間來,我們都歡迎你,愛你——」蕭素走過來,用兩臂圍著江玫的肩。 「可是,齊虹——」江玫沒有完全明白蕭素在說什麼。 「什麼齊虹!忘掉他!」蕭素幾乎是生氣地喊了起來,「你是個好孩子,好心腸,又聰明能幹,可是這愛情會毒死你!忘掉他!答應我!小鳥兒。」 江玫還從沒有想到要忘掉齊虹。他不知怎麼就闖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會知道該如何把他趕出去。她遲鈍地說: 「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會忘掉。」 蕭素真生她的氣:「怎麼這樣說話!好好兒要說到死!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價值!」她說著,顏色有些淒然。 「怎麼了?素姐!」細心而體貼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什麼不平常的事。對蕭素的關心一下子把她自己的痛苦沖了開去。 蕭素望著窗外,想了一會兒,說:「危險得很。小鳥兒。 我離開你以後,你還是要走我們的路,是不是?千萬不要跟著齊虹走,他真會毀了你的。」 「離開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蕭素。「離開我!為什麼!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畢業了呀,家裡要我回湖南去教書。」蕭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親是個中學教員。 「畢業?」 「是畢業呀。」 可是蕭素並沒有能畢業,當然也沒有回湖南去教書。她去參加畢業考試的最後一項科目,就沒有回來。 同學們跑來告訴江玫時,江玫正在為《英國小說選》這一門課寫讀書報告,讀的書是英國女作家艾米萊·勃朗特的《咆哮山莊》。江玫和齊虹常常談論這本書。齊虹對這本書有那麼多警辟的見解,瞭解得那樣透徹,他真該是最懂得人生最熱愛人生的,但是竟不然—— 蕭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從《咆哮山莊》裡拉出來了。江玫跳起來奪門而出,不顧那精心寫作的讀書報告撒得滿地。好些同學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樓,一直跑到學校門口,只看見一條筆直的馬路,空蕩蕩的,望不到頭。路邊的洋槐上發散著淡淡的香氣。江玫手扶著一棵洋槐樹,連聲問:「在哪兒?在哪兒?」一個同學痛心地說:「早裝上悶子車,這會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覺得天旋地轉,兩腿再沒有一點力氣,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擁上來看她,有的同學過來攙扶她。 「你怎麼了?」 「打起精神來,江玫!」 大家嘁嘁喳喳在說著。是誰憤憤的聲音特別響:「流血,流淚,逮捕,更教人睜開了眼睛!」 是呀!江玫心裡說:「逮走一個蕭素,會讓更多的人都長成蕭素。」 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樣就散開了,而自己卻靠在齊虹的手臂上,緩緩走著。 齊虹對她說:「我們系裡那些進步同學嚷嚷著江玫暈倒了,我就明白是為了那蕭素的緣故,連忙趕來。」 「對了。你們不是一起考高等數學嗎?聽說她是在課堂上被抓走的。」江玫這時多麼希望談談蕭素。 「是在考試時被抓走的。你看,幹那些民主活動,有什麼好下場!你還要跟著她跑!我勸你多少次——」 「什麼!你說什麼!」江玫叫了起來,她那會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你真是沒有心肝!」她把齊虹扶著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麼快,好像後面有什麼妖魔鬼怪在追著她。 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間,一下子撲在床上,半天喘不過氣來。這時齊虹的手又輕輕放在她肩上了。齊虹非常吃驚,他不懂江玫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他曲著一膝伏在床前說: 「我又惹了你嗎?玫!我不過忌妒著蕭素罷了,你太關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麼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覺得就是她在分開咱們倆——」 「不是她分開我們,是我們自己的道路不一樣。」江玫抽嚥著說。 「什麼?為什麼不一樣?我們有些看法不同,我們常常打架,我的脾氣,確實不好。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只知道,沒有你就不行。我還沒有告訴你,玫,我家裡因為近來局勢緊張,預備搬到美國去,他們要我也到美國去留學。」 「你!到美國去?」江玫猛然坐了起來。 「是的。還有你,玫。我已經和父親說到了你,雖然你從來都拒絕到我家裡去,他們對你都很熟悉。我常給他們看你的相片。」齊虹得意地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小皮夾子,那裡面裝著江玫的一張照片,是齊虹從她家裡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歲時照的,一雙彎彎的充滿了笑意的眼睛,還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翹起,像是在和誰賭氣。「我對他們說,你是一首最美的詩,一支最美的樂曲——」若說起讚美江玫的話來,那是誰也比不上齊虹的。 「不要說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麼,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國呵。」 「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塊兒去的,玫,你可以接著念大學,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沒有任何東西能分開我們。」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這是江玫唯一能說的話。 心上的重壓逼得江玫走投無路。她真怕看蕭素留下的那張空床,那白被單刺得她眼睛發痛。沒有到禮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電,母親坐在搖曳的燭光下面縫著什麼,在陰影裡,她顯得那樣蒼老而且衰弱,江玫心裡一陣發痛,無聲地喚著「心愛的母親,可憐的母親」,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玫兒!」母親丟了手中的活計。 「媽媽!蕭素被捉走了。」 「她被捉走了?」母親對女兒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愛著那坦率純樸的姑娘,但她對這個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沒有知覺似的沉默著,坐在陰影裡。 「蕭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複了一遍。她眼前彷彿看見一個殷紅的圓圓的面孔。 「早想得到呵。」母親喃喃地說。 江玫把手中的書包扔到桌上,跑過來抱住母親的兩腿。 「您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親歎了一口氣,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臉,停了一下,才說:「要知道你的父親,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不明不白地就再沒有回來。他從來也沒有害過什麼腸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說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氣倔,不會應酬人,還有些別的什麼道理,我不懂,說不明白。他反正沒有殺人放火,可我們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再也看不見他了——」母親說著,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父親並不是死於什麼腸炎!無怪母親常常說不該有一個人屈死。屈死!父親正是屈死的!江玫幾乎要叫出來。她也放聲哭了。母親撫著她的頭,眼淚澆濕了她的頭髮—— 從父親死後,江玫只看見母親無言流淚,還從沒有看見她這樣激動過。衰弱的母親,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江玫覺得母親的眼淚滴落在她頭上,這眼淚使得她逐漸平靜下來了。是的,難道還該要這屈死人的社會麼?徬徨掙扎的痛苦離開了她,彷彿有一種大力量支持著她走自己選擇的路。她把母親粗糙的手擱在自己被淚水浸濕的臉頰上,低聲喚著: 「父親——我的父親——」 門輕輕開了,燭光把齊虹的修長的影子投在牆上,母親吃驚地轉過頭去。江玫知道是齊虹,仍埋著頭不作聲。齊虹應酬地喚了一聲「伯母」,便對江玫說: 「你怎麼今天回家來了?我到處找你找不著。」 江玫沒有理他,抬頭告訴母親:「他要到美國去。」 「是要和江玫一塊兒去,伯母。」齊虹搶著加了一句。 「孩子,你會去嗎?」母親用顫抖的手摸著女兒的頭。 「您說呢?媽媽!」江玫抱住母親的雙膝,抬起了滿是淚痕的臉。 「我放心你。」 「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總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樣理解別人的話,齊虹驚喜萬分地走過來。 「母親放心我自己做決定。她知道我不會去。」江玫站起來,直望著齊虹那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齊虹渾身上下都滴著水,好像他是游過一條大河來到她家似的。 可是齊虹自己一點不覺得淋濕了,他只看見江玫滿臉淚痕,連忙拿出手帕來給她擦,一面說:「咱們別再鬧彆扭了,玫,老打架,有什麼意思?」 「是下雨了嗎?」母親包起她的活計,「你們商量罷,玫兒,記住你的父親。」 「我不知道下雨了沒有。」齊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沒有看見江玫的母親已經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江玫。 江玫呆呆地瞪著他,盡他拭去了臉上的淚,歎了一口氣,說:「看來竟不能不分手了。我們的愛情還沒有能讓我們捨棄自己的一生。」 「我們一定會過得非常舒適而且快活——為什麼提到捨棄,為什麼提到分手?」齊虹狂熱地吻著他最熟悉的那有著粉紅色指甲的小手。 「那你留下來!」江玫還是呆呆地看著他。 「我留下來?我的小姑娘,要我跟著你滿街貼標語,到處去遊行麼?我們是特殊的人,難道要我丟了我的物理音樂,我的生活方式,跟著什麼群眾瞎跑一氣,扔開智慧,去找愚蠢! 傻心眼的小姑娘,你還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長大一點,就不會這樣天真了。」 「傻心眼?人總還是傻點好!」 「你一定得跟我走!」 「跟你走,什麼都扔了。扔開我的祖國,我的道路,扔開我的母親,還扔開我的父親!」江玫的聲音細若游絲,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說到父親兩字,她的聲音猛然大起來,自己也吃了一驚。 「可是你有我。玫!」齊虹用責備的語氣說。他看見江玫眼睛裡閃耀一種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覺放鬆了江玫的手。緊接著一陣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的說:「我恨不得殺了你!把你裝在棺材裡帶走!」 江玫回答說:「我寧願聽說你死了,不願知道你活得不像個人。」 風呼嘯著,雨滴急速地落著。疾風驟雨,一陣比一陣緊,忽然嘩啦一聲響,是什麼東西摔碎了。齊虹把江玫摟在胸前,藉著閃電的慘白的光輝,看見窗外階上的夾竹桃被風刮到了階下。江玫心裡又是一陣疼痛,她覺得自己的愛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樣,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樣,永遠不能再重新完整起來,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在枝頭。 這種愛情,就像碎玻璃一樣割著人。齊虹和江玫,雖然都把話說得那樣決絕,卻還是形影相隨。花池畔,樹林中,不斷地增添著他們新的足跡。他們也還是不斷地爭吵,流淚。—— 十月裡東北局勢緊張,解放軍排山倒海地壓來,解放了好幾個城市。當時蔣介石提出的方針是:「維持東北,確保華北,肅清華中」。雖然對華北是確保,但華北的「貴人」們還是紛紛南遷,齊虹的家在秋初就全部飛南京轉滬赴美了,只有齊虹一個人留在北京。他告訴家裡說論文還有點尾巴沒寫好,拿不到畢業文憑,而實際上,他還在等著江玫回心轉意。 他根本不相信江玫可能不跟他走。他,齊虹,這樣的齊虹,又在發瘋地愛著的齊虹!在那執拗的江玫面前,他不只一次想,若真能把她包紮起來帶走該有多好!他臉上的神色愈來愈焦愁,緊張,眼神透露著一種兇惡。這些都常在黑夜裡震盪著江玫的夢。 江玫的夢現在已不是那種透明的、顏色非常鮮亮的少女的夢了。局勢的變化,蕭素的被捕,齊虹的愛以及她自己的複雜的感情,使她多懂了許多事。在抗議「七五」事件(國民黨屠殺東北來的青年學生)的遊行裡,她已經不再當救護隊,而打著「反剿民,要活命,要請願」的大標語走在隊伍的前列了。她領頭喊著「為死者申冤,為生者請命」的口號,她奇怪自己的聲音竟會這樣響。她想到,在死者裡面有她的父親;在生者裡面有母親、蕭素和她自己。她渴望著把青春貢獻給為了整個人類解放的事業,她渴望著生活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動。 後來據蕭素說(蕭素在解放後出獄,在廣播電台做播音員,向全世界廣播北京的聲音),那時的地下組織原打算發展江玫參加地下民主青年聯盟的,只是她和齊虹的感情,讓人鬧不清她究竟愛什麼,憎惡什麼,就擱下來了。江玫聽說這話,只輕輕歎了口氣。 一九四八年冬天,北京已經到了解放前夕。城裡流傳著這樣的民謠:「家家掛紅燈,迎接毛澤東。」最沉得住氣的反動官員們大亨們都紛紛逃走了。齊虹家裡幾乎是一天一封電報催他走,並且代他訂了飛機座位。那時江玫的中心工作是和同學們一起討論怎樣應「變」,宣傳護校。她為即將到來的解放,感到興奮,好像等待著一件期待已久的親人的禮物,滿懷著感情,幻想解放後的日子。而同時,她和齊虹那注定了的無可挽回的分別嚙咬著她的心。她覺得自己的心一面在開著花,同時又在萎縮。 一天,齊虹進城去了,直到晚上還沒有露面。江玫坐在圖書館裡,一頁書也沒有看,進來一個人她就抬頭,可是直到電燈開了,齊虹還是不見。她忽然想,很可能他已經走了。 走了,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江玫一定還要再看他一眼,最後一眼!「齊虹!齊虹!」江玫幾乎要叫出來,叫得全圖書館都聽見。她連忙緊咬著嘴唇,快步走出了圖書館。 那是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個下雪天。路上的雪還沒有上凍,燈光照在雪花上,閃閃刺人的眼。江玫一直向北樓走去,她想看一看那正對著一棵白楊樹梢的窗子,有沒有燈光。那個房間她從沒有去過,可是那窗口她卻十分熟悉。齊虹常對她講窗口的白楊樹葉的沙沙聲怎樣伴著他度過多少不眠的夜。 透過飛舞著的迷亂的雪花,她一下子就找到那棵白楊樹,而那白楊樹梢的窗口,漆黑一片,沒有燈光。 江玫的心沉了下去。她兩腿發軟,站在北樓前,一動也不動。 也許他從城裡回來太累,已經去睡了?也許他還沒有回來?江玫快步走進了北樓,走到齊虹的房間,她敲門又推門,門是鎖著的。 「難道再見不著他了!真見不著他了!」江玫走出北樓,心裡在大聲哭泣。她完全沒有看見新詩社的一個同學從她身邊走過,也沒有聽見人家在喚著「小鳥兒」。 好容易走到西樓,江玫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再上樓,一眼看見自己房間裡有燈光。那房間,自從蕭素被抓去以後,是那樣空,那樣冷,晚上進去總是黑洞洞的。這時竟點著燈,這燈光溫暖了江玫,她三步兩步跑上去,在門外就叫著「虹!」 果然是齊虹在房間裡等她,滿臉的焦急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他一看見江玫,連忙迎上來握著她的手,疲倦地、也多少有些安心地說:「你到底回來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江玫沒有回答。她怕自己會把剛才那一番焦急向他傾吐,會讓他明白她多離不開他。而他卻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 「明天一早的飛機,今晚就要去機場。」齊虹焦躁地說: 「一切都已經定了,怎麼樣?咱們就得分別麼?」 「分別?——永遠不能再見你——」江玫看著那耶穌受難的像,她彷彿看見那像後的兩粒紅豆。 「完全可以不分別,永不分別!玫!只要你說一聲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 「不行。」 「不行!你就不能為我犧牲一點!你說過只願意跟我在一起!」 「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這樣說。 「我麼!我走的路是對的。我絕不能忍受看見我愛的人去過那種什麼『人民』的生活!你該跟著我!你知道麼!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人!玫!你聽我說!」 「不行。」 「真的不行麼?你就像看見一個臨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樣,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會活轉來了。再也不會活了!走開的人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你會後悔的,玫!我的玫!」他搖著江玫的肩,搖得她骨頭直響。 「我不後悔。」 齊虹看著她的眼睛,還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歎了一口氣,「好,那麼,送我下樓罷。」 江玫溫柔地代他繫好圍巾,拉好了大衣領子,一言不發,送他下樓。 紛飛的雪花在無邊的夜裡飄蕩,夜,是那樣靜,那樣靜。 他們一出樓門,馬上開過來一輛小汽車,從車裡跳出一個魁梧的司機。齊虹對司機搖搖手,把江玫領到路燈下,看著她,搖頭,說:「我原來預備搶你走的。你知道麼?你看,我預備了車。飛機票也買好了。不過,我看了出來,那樣做,你會恨我一輩子。你會的,不是麼?」他拿出一張飛機票,也許他還希望江玫會忽然同意跟他走,遲疑了一下,然後把它撕成幾半。碎紙片混在飛舞的雪花中,不見了。「再見!我的玫。 我的女詩人!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後幾句話,語氣非常尖刻。 江玫看見他的臉因為痛苦而變了形,他的眼睛紅腫,嘴唇出血,臉上充滿了煩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時,他臉上那種漠不關心,什麼都沒看見的神氣。 江玫想說點什麼,但說不出來,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頭。她心裡想:「我要撐過這一分鐘,無論如何要撐過這一分鐘。」她覺得齊虹冰涼的嘴唇落在她的額上,然後汽車響了起來。周圍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轉的白,淹沒了一切的白—— 她最後對齊虹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後悔」。 江玫果然沒有後悔。那時稱她革命家是一種諷刺,這時她已經真的成長為一個好的黨的工作者了。解放後又漸漸健康起來的母親驕傲地對人說:「她父親有這樣一個女兒,死得也不算冤了。」 雪還在下著。江玫手裡握著的紅豆已經被淚水滴濕了。 「江玫!小鳥兒!」老趙在外面喊著。「有多少人來看你啦! 史書記,老馬,鄭先生,王同志,還有小耗子——」 一陣笑語聲打斷了老趙不倫不類的通報。江玫剛流過淚的眼睛早已又充滿了笑意。她把紅豆和盒子放在一旁,從床邊站了起來。 (選自《人民文學》1957年第7期)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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