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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像西南高原的氣候總是溫暖和熙,到十月中旬還是花繁葉茂,北平的四季是分明,分明到使人驚異節氣的準確。過了立秋,暑熱縱然號稱秋老虎,卻必透些涼意,更讓人不好對付。處暑顧名思義,是把暑處理了,自然熱氣頓減。到寒露時分,陣陣秋風,染黃了滿城碧樹,人們便得到準備棉衣的警告。
  呂老人逝世後,第三天,市裡來人強將靈柩運走火化,以後趙蓮秀臥床兩個多月。她不是想躺著,只是沒有力氣起來。一種孤單和負疚的感覺壓得她起不來。一直倚賴著的大樹倒了,她這籐蔓該向哪裡纏繞?她不用再張羅老太爺的衣食,照顧老太爺的起居,她的生活沒有了目的,沒有了中心內容。而她自以為沒有照顧好老人,有負姑奶奶重托,那種自責更使她身上有千斤重,似乎還是癡呆好過一些。每天呂貴堂父女給她吃便吃,給她喝便喝,她沒有任何反應。
  時間是醫治痛苦的良藥。蓮秀並不需多麼大的劑量。漸漸強勁的秋風揭開了蒙罩她心神的帷幕。秋風從殘破的窗紙間吹進,在屋裡打轉。她靠在床欄上,從什麼也不覺得,漸漸覺得涼風從肩頭掠過,吹動放在床頭的報紙。
  這幾份刊有呂老人去世訃告的報紙,一直在蓮秀床頭放著已經蒙上一層灰塵。蓮秀不知道這訃告在一定範圍內引起的同情和議論。相識的人傳說著老人的忠義氣節,不勝慨歎。她也不知道四天後報上還登過一則小消息,「北平市政府擬聘呂清非為委員,呂不幸確於七月七日凌晨猝死。」這消息使那些從未聽說過老人名字的人也知道其死和被迫任偽職有些關係。也有說是日本人直接下毒手的,還有日本人強迫喝毒藥的繪聲繪色的傳聞。
  老人去世後第三天,日本人確實來過,來開棺驗屍。蓮秀似乎是怕回憶起那情景才躲避在癡呆的境地兩個來月。日本人中國人各兩名,是繆東惠陪著來的,他們看了死亡證明,到靈堂觀察一陣。繆和他們低聲說著什麼。一個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國話問蓮秀:「棺材裡有什麼?」
  蓮秀愣住了,管不上來。
  「棺材裡有什麼?」那日本人提高了聲音。
  「沒有什麼。」蓮秀說。
  「她的意思是,除了呂老先生遺體,沒有什麼。」站在蓮秀身後的呂貴堂不得不說話了。
  日本人懷疑地看看蓮秀,和繆東惠說了幾句。繆向蓮、貴二人苦笑道:「他們要開棺。」
  蓮秀頭上嗡的一聲,日本人竟敢驚擾死者!老太爺有知,蓮秀擋不住啊!來的四個人各自拿出口罩戴上,他們顯然有準備。
  兩個中國人移開棺蓋,一股刺鼻的怪味散出,使得在場的人都透不過氣。衣冠楚楚的繆東惠面色慘白,直向後退,退到矮榻邊,一手扶著榻背,一手拿出絲手帕摀住口鼻。兩個日本人向前,舉著一張照片,認真地看了,點點頭。蓮秀依稀覺得老太爺的鬍子在閃亮,臉上還有慘然的冷笑。貴堂走了幾步,把掛在矮榻上的手杖遞給她。
  「驚擾老太爺了。都是蓮秀的錯!」蓮秀自責地想。她不知會受到什麼報應,恐怖地倚著老太爺的手杖。
  中國人蓋好棺蓋,隨即傳達日本人命令:棺材不能擱這兒,太不衛生,立刻火化。繆東惠似乎贊成,連連點頭,又關照地對蓮秀說:「呂太太,擱著可不好,要惹禍的。」
  日本人走後,蓮秀和呂貴堂商議,都認為老太爺靈柩不能燒,三位姑奶奶還不知道,把個人沒有了,屍骨無存,太說不過去!商定了下午去稟報凌京堯。不想中午就來了一輛卡車,幾個偽軍,由保長領著進來,要移棺木去火化。
  「你們不能抬!」蓮秀撲上去伏在棺木上。「還沒有告訴姑奶奶呢!」
  「什麼姑奶奶!」一個小頭目問:「你是呂家什麼人?」
  蓮秀又答不出,只是抱住棺木不放。貴堂連連對保長說:「隨他們便,呂太太沒說的!」香閣和黃家人一起跟進來,忙上去拉,幾個人用盡力氣,把蓮秀拉開了。
  堂屋裡一片沉默,只聽見釘棺蓋的聲音。
  向外抬靈柩了,這回蓮秀站住不動,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掙扎喊叫。眼看靈柩抬出堂屋,她向前邁一步撲地跪倒了。她的一切都裝在棺木裡,抬走了。
  「驚擾老太爺了,都是蓮秀的錯。」蓮秀在颯颯秋風中回醒過來,最先的明白的思想仍是這句話。她看著一切依舊的房間,也明白她的生活中,再沒有老太爺了。
  呂香閣掀起門簾,端著一碗粥,走到床前,兩手捧住碗,不肯放下。呂貴堂隨著進來,隨他進來的還有風,搖著他的舊灰布夾袍的下擺。那天他本來要跟著棺木去領骨灰,跟到大門口,保長喝住了他。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
  「手冷罷?」他關心地問女兒,又關心地問蓮秀:「今天怎麼樣?」
  蓮秀不覺得自己怎樣,卻忽然看見了貴堂的破夾袍,裡子破了,耷拉下一塊布。香閣倒是穿著件雪青色毛線衣,放下熱粥碗,還不斷搓著兩手。真的,怎麼沒想到為這父女二人準備棉衣呢?
  老太爺有好幾件薄棉襖,可以給貴堂穿。那古銅團花緞的太老氣,駝色的合適些。薄棉褲哪條好?藏青的還是深灰的?蓮秀想著,覺得自己並不很衰弱,想要下床。坐起身時,忽然驚恐起來,又靠回去。怎麼能有這樣的念頭!把老太爺的東西私自給人!兩位姑奶奶不在家,誰給她這權力!
  「香閣,你們這陣子辛苦了。」她溫和地說。說幾句關心話似乎還在她權限之內。
  「趙奶奶好了,比什麼都強。」貴堂很高興,端起粥碗遞過來。蓮秀接了,心中十分感激。暗想以前總是自己站著,給老太爺遞東西,現在居然有人給自己遞東西,不要折損了福分。
  「今天什麼日子?」她啜了一口粥,隨口問。
  「今天是霜降。」貴堂答。
  可不是,真該冷了。見蓮秀似要下床,貴堂到外間去了。香閣搭訕地說:「您就下來?頭暈麼?」蓮秀擺手,慢慢走到桌旁坐了。總覺得香閣身上的毛衣眼生,因問:「這是你自己打的?」香閣不說話。
  一時香閣出去了。呂貴堂代答:「是黃家給的毛線。這一陣子,香閣和黃瑞祺常在一起說話。小伙子在他們一家親戚的雜貨鋪裡幫忙,有飯吃。黃家人對香閣也很好——黃太太話裡話外,有求親的意思。」
  蓮秀覺得這樣的事很陌生,就像香閣身上的毛衣一樣。她下意識地轉身看著擺在條幾正中的觀音菩薩,半天才想起這是老太爺過世後,她從角落裡請過來的,因為這是她唯一的倚靠了。以前老太爺自己誦經,卻不喜禮拜神佛,偶像都得藏著。「好久沒有上香了,菩薩不怪罪才好。」她想著。站起來要燒香。貴堂不禁伸手要扶她,伸出手又趕快收回。蓮秀倒不覺得,站起來兩腳發軟便又坐下。「先坐著,不忙活動。」貴堂看著別處,一會兒也出去了。
  「爹,你說黃家的事幹什麼!還得我願意麼!」香閣在外間說,聲音不大,但很尖。
  「你願意不呢?我看這是好事。你有了著落,我也放心。」貴堂的聲音很渾厚。
  回答是一聲冷笑。這和香閣以前的賠笑很不一樣。以前倒沒有注意香閣會這樣笑。
  「拿錢來,我上街買鹹菜去。」香閣的聲音。
  「今天買點新鮮菜吧,別光吃鹹菜了,趙奶奶好些,可以吃東西了。」
  又是一聲冷笑,笑聲延長到屋外,大概香閣接過錢,走了。
  這些都有點奇怪,蓮秀不懂。她慢慢起身把觀音像擦了一遍,又躺下了。
  過了幾天,蓮秀好多了。她急於做一件事,到後院禮拜過往神祇,包括狐仙在內,為另一世界的老太爺求平安。
  晚上房間裡真靜,香閣不知哪裡去了。九點多鐘,蓮秀決定到後園去。現在不必象老太爺在世時那樣,得找個借口;願意上哪兒就去,願意留多久就多久,她忽然有一種自由的感覺,這簡直比前幾個月的得意還不可恕。
  蓮秀費力地從箱子裡翻出一條很厚的大圍巾,不自覺地走一到鏡子前,披上圍巾,還沒有看清自己的模樣,忽然覺得一陣惶恐,怎麼有心思照鏡子!她不敢正視鏡中的人,踉蹌幾步退到房門前,離鏡子遠遠的。
  門外腳步聲響,不止一個人,沒有貴堂。「不要緊的,趙老太睡著呢。」是香閣的聲音。怎麼總是聽見香閣在說話,蓮秀不明白。
  「說實在的,我很恨這地方,恨北平城,包括我爹和趙老太!」香閣的聲音很輕,但很尖,尖得扎人。自老太爺過世後,香閣變多了。
  「你恨的我也恨。」是黃瑞祺討好的聲音。「你願意的我也願意。」
  「我就願意走,上哪兒都行。最好明天就走!」香閣輕輕笑著。
  「只要跟你在一起,上日本也行!」
  「好像有人請你上日本似的!衝你那幾句破日本話!你上回說什麼劇團招演員,廣播電台招唱歌的,好的送日本上學,真選到我。我就去。」
  「給日本人做事,總不好吧?」黃瑞祺的日文是這一年在高中學的。他沒有想到會對謀生有用。
  「我知道我是中國人,中國人也得吃飯,也得活,我不像孟家、澹台家的小姐,什麼都現成,我得自己奔出路。你在雜貨鋪賣東西,不也是順民?」似乎是黃家孩子捅了她一下,她哎呀一聲,說:「——我去找那位凌老爺,他和那些演戲的人熟。」
  「你爹不能同意。」
  「管不了許多。他有本事讓我上後方也行呀。——他在這兒過得不錯,有趙老太。你沒看出來,他們要好著呢。」香閣的尖聲尖利地扎進蓮秀的心,她心裡立時成了亂糟糟一片,說不清是驚是怒是羞是怨,她想分辯,想質問,卻說不出來,腿軟得站不住,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撐著門邊的木椅,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香閣走過來掀起門簾,薄薄的紅唇輕輕向下一撇,說道:「趙奶奶起來了?瑞祺哥到我這兒拿點東西。」遂一甩簾子,招呼黃瑞祺往後房去。黃瑞祺略帶歉意地看看蓮秀,腳下隨著香閣進了後房。
  蓮秀猛然站直身子,從門旁取下後院兩道鑰匙,幾乎是衝出房門,身後傳來一陣笑聲。她忍住眼淚,踉蹌地摸出廊門院,定了定神。「幸虧有菩薩可以告訴,幸虧有菩薩明鑒。」她斷續地想,加緊腳步走過幾層院子,開兩道門時,見門是虛掩的。蓮秀無心考究為什麼,只急速地進了後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樹上,哭出聲來。
  一彎殘月照著荒涼的後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樓比去年更舊,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現為幢幢黑影。這熟悉的氣氛使得蓮秀心安。她哭了一陣,忽聽見聲響,是一隻野貓蹭地躥上牆頭,不見了。淚眼朦朧中,只見小樓裡有一點紅光,漸漸化成幾盞很亮的小紅燈,一排掛在簷前,一會兒,這些燈飄飄搖搖聚成一盞,拭淚再看,又沒有了。
  「菩薩惦記苦命人。」蓮秀一點不怕,反覺得在世上不那麼孤單了。說實在的,兩個娃娃背地裡說話算什麼!這些年在老太爺身邊變嬌氣了。她慢慢走到平素燒香的大石前,往一個凹處一摸,香爐還在。
  她沒有帶香火,只好擺上香爐,悄然站著,一時想不起該祝告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在心裡念誦,求老太爺在那世裡過好日子,求幾位姑奶奶各家平安;關於自己,她平素總求免災免病,為的伺候老太爺,現在她還有什麼理由這樣求告?求菩薩清查自己?她想起老太爺在《心經》裡夾著一張紙條,上寫著「蓮秀擇人自嫁,萬不可守」。這紙條凌老爺也看了。她感激老太爺沒有忘記安排她。可是也得對得起老太爺,對得起這麼多年的情分。他為國捐軀,總不能有損他的顏面。記得老太爺常說呂貴堂老實可靠,還有幾分內秀。怎麼想到呂貴堂!她心裡很亂,不覺害怕起來。
  忽然響起腳步聲。「趙奶奶,是我。您別怕。」是呂貴堂,從小樓那邊走過來。
  蓮秀猛地站起身。她這時最不願見的就是呂貴堂了。可是又從心底感到安慰。貴堂站在大石那邊說:「實不願打擾您燒香,又不放心。我在門邊上等著,送您回屋去。」
  蓮秀想說:「你走,不用管我。」見呂貴堂低著頭,身材不高,卻還是比她高許多,不算結實,卻顯得那樣牢靠,不由得一陣心跳,這世上,除了這個人的關心,自己怕是什麼也沒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著這兩個人,各站在大石一邊。
  呂貴堂心裡說:「真對不起老太爺,我是禽獸!可我怎麼敢欺心!再說現在什麼世道!只是趙奶奶太孤單了。」他自己並不孤單,他那耷拉著半幅下擺的夾袍口袋裡有一封信,一封無比重要的信。
  蓮秀心想:「若是我沒到過老太爺身邊,能遇到這樣的人就好了。現在怎麼也不能給老太爺丟臉,讓人背後說!」這樣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著大石哭起來。
  「你好好哭一場,別悶在心裡。」貴堂走近了,見她裹在大圍巾裡的雙肩十分單薄瘦小,心中充滿憐惜。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裡得到溫暖。為什麼不呢?真的,為什麼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後退,停了一下,說:「還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蓮秀想這樣回答,可是說不出,她很想靠著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她從沒有敢靠著老太爺的肩。她慢慢抬頭,忍著哽咽拭淚,淚眼朦朧中見小樓裡又漾出一串紅燈,定睛再看,又沒有了。貴堂見她往小樓看,忽然拉著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蓮秀一怔,恨不得跟著他走,不管走到哪裡,像香閣她們說的。可是腳下卻定定地站住不動。
  「我是說,夜涼了。」貴堂鬆開手,抱歉地說。他心中的一點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堅硬而多稜角的現實。
  兩人默然不語,秋風嗚咽,吹起了大圍巾的穗子和破夾袍的下擺。
  「香閣和黃瑞祺剛剛在屋裡說,他們想走。」蓮秀想起香閣的話,不由得口吃起來:「還說要去找凌老爺。」
  「我也正想往凌家去一趟呢。」貴堂似乎有點高興。「不瞞趙奶奶說,我也想走。本來該守住爺的陰宅,現在無需守了。到後方去,不能當兵打仗,可以當個文書什麼的。」
  蓮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閃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您本來就是那邊的人。」
  扣子黯淡了,蓮秀搖頭。「你們都走才好。」她遲疑著,沒有說出香閣的想法,她沒有這種習慣。「我可不能。我得留在這兒。這是老太爺過世的地方。還有老太爺的東西。」
  「到底是老太爺調理的人。」貴堂想。他們誰也不再看誰。不再存在的老太爺,像一堵堅實的牆,把兩個有血有肉的人分開了。
  又一陣秋風,大圍巾的穗子和破夾袍的下擺又一次飄起,蓬蒿彎出了波紋,發出深深的歎息。
   

  兩個月來,東總布胡同凌宅發生了很大變化。生活的惡浪壓頂而來,把凌宅的優裕舒適砸得粉碎。凌京堯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也被撕成片片,再也合不成原來的京堯了。
  繆東惠得到通知要到呂宅驗棺時,本來建議請凌京堯同往,日本人說不必了。繆回來後即著妻子去告訴岳蘅芬。讓他們小心行止,不可惹怒日本人。「聽見沒有?」待繆太太走後,蘅芬頓時發火,目標當然是京堯。「早就說呂家去不得。雖說是老交情。呂老先生的色彩太重。幾個女婿都是有地位的人,還不夠人注意的!我都明白這道理,你不明白!」
  「你意思是說人死了也不聞不問,讓趙蓮秀一人管?」京堯冷冷地說。
  「呂家親戚朋友還少麼!我們算什麼正經親戚!」蘅芬說著,自然地想起衛葑,怒氣有些轉移。「走了的,也不知去向,哪裡像個正經人家子弟!說不定要給我們家惹禍呢。」她這樣說時,絕未想到凌家會真有一天遇上禍事。她以為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一切都會逢凶化吉。
  七月中旬,凌宅大門前開來一輛小汽車,下來幾個人,請凌先生警察局走一趟。
  京堯上車時很平靜,腦子發木,學問閱歷這時都不起作用,只想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句老話。
  日本警官烏木陽二是在繆家見過的。這人會說中文還通法文,和京堯曾大談一通梅裡美和波德萊爾,頭頭是道。這次見了,京堯覺得那兩位法國作家很倒霉。烏木板著臉問了三個問題:呂老人的死因,衛葑的去向,京堯本人有什麼抗日活動。抗日竟問到自己頭上來,使京堯覺得有些可笑。他幾乎想說,心裡未嘗不想抗日,但行動是絕對沒有。不料烏木拿出一張照片,是1932年他導演《原野》的劇照。陰森的樹林裡有一個路碑,上面寫著《九·一八》。
  京堯愣住了。當時全體演職員為佈景中這路碑很興奮,它能說出大家不能說的。那字是鮮紅的,照片上看不出。
  「森林裡要記裡數。」京堯想了一下,說。
  「書上沒有。」「書上不能寫出舞台設計。」「為什麼是九·一八?」「設計舞台的朋友這樣寫的。」好在他已經離開了。
  「你是教授,也是導演,好好導演自己生活。」烏木平靜而冷淡地說,示意他可以走了。京堯以為送他去監獄,不料是回家。
  家人見了,難免痛哭。他知道這不過是個序曲。他想對蘅芬說,留著點兒,後頭還有戲!卻不忍讓雪妍聽見這話。
  和蘅芬比起來,雪妍顯得鎮定得多。她疑惑地說:「咱們家也算得『順民』了,怎麼抓您去?」又遲疑地問:「想必受了衛葑牽累?」
  「沒有的事。」京堯微笑,「幾個學校走的人多了,我說他跟學校走了,他們不查考。」
  「那究竟為什麼?」兩雙相像的明眸盯著他。
  「我想得出的只有一個大原因,」京堯說:「因為我們是亡國奴!」
  過了幾天,他們知道了具體的原因。烏木陽二帶了兩個人親臨凌宅。當面約凌京堯出任華北文藝聯合會主席。
  「我不行。」京堯立刻回答。。
  「願意做的人其實不少。可是我們認為只有凌先生合適。」
  「我不行!」京堯以極大的努力克制自己,沒有說「我不做」,而是有禮貌的「我不行」。
  烏木陽二沒有任何表情,略一揚手,兩個隨從立刻亮出一副手銬,銬住京堯雙手。「你被逮捕了。」烏木陽二用法文說。
  比捻死一條蟲還容易!真應該離開北平,當初怎麼會以為淪陷了的北平還能住!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京堯心裡在呻吟。
  「夫人小姐處我們通知。」烏木陽二微笑道。
  於是京堯在日本軍官的微笑裡,進了北平市第一模範監獄。
  不知監獄怎樣就能得到模範的稱號,京堯為此納悶。第一次審訊很簡單。烏木陽二沒有出現,換了一個人,在日本軍服下,不同的每一個人,都變成一樣工具。京堯機械地回答了一般的問題。第二次審訊時,烏木陽二出現了。他用法文說,有證據說明京堯留下來負有特殊任務,是國民黨方面的。
  「從來沒有注意過誰是國民黨。」京堯有些詫異。
  「那你知道誰是共產黨?」
  「看不出有必要的聯繫。」京堯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這聯繫很簡單,只要你答應我們的請求,我們不究既往。」』
  「我不做!」京堯憤憤地說。
  烏木陽二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揚揚手。
  經過地獄的煎熬還能有完整的靈魂麼?讓每個人來試試!京堯第一次受刑時心中充滿憤怒,最多不就是死麼!他大發脾氣,跺腳大罵。幾條壯漢連踢帶打把他推倒,一團紅紅的灼熱的東西在他臉前一晃,他剛悟過來那是烙鐵,兩個膝蓋處已經劇痛難忍,一陣焦糊氣味散開來,那是他的血肉的氣味!他想再也走不了路了,他也無需走路了。
  等他躺在牢房的稻草上,從昏迷中醒來時,他最先想到的是死。想到呂清非真聰明,能準備好死的手段。他這時唯一的辦法是撞牆,可是他沒有那麼大力氣撞死。這牆真髒!他想到家中的牆,各個房間飾有不同的花紋,房間裡閃耀著妻女的容光。他那錦繡叢中生長的妻女,不知為他哭得怎樣了。尤其是雪妍,她還年輕,她不該哭泣,可自己再沒有辦法,沒有力量照管她們了。
  一點清醒很快又被昏迷驅走。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個沒有盡頭的狹窄的黑洞裡穿行,四面伸出刀槍劍朝扎得他疼痛難忍。他還是得努力鑽過去,黑暗中這裡那裡突然閃出妻女光潤的臉,他只能斷續地想:「顧不得許多了。顧不得許多了。」
  這可怕的黑洞,怎樣能鑽出去?怎樣能擺脫呢!
  幾天之後是水刑。京堯給領到一個很大的桶旁,桶中裝滿染有血污的髒水。京堯先覺得噁心,不知那些人要怎樣。猛然間鼻子給夾住了,緊接著頭朝下腳朝上給按進了髒水桶!拎出來後就有好幾雙皮鞋腳在身上踩,水和血一起從他的身體裡向外噴!然後再浸再踩。京堯只剩下一點意識,覺得自己不知是什麼東西,反正早已不是人了。
  水刑之後好幾天他什麼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狹窄了,簡直透不過氣。他一定得鑽出來!稍清醒時,他為自己大聲哭了。他覺得自己很可憐,這些苦有誰知道?誰同情?誰憐憫?他試圖絕食,那些菜根粗糙,他本不要吃的。絕食兩天後有人來強迫打針,然後帶他到一間大房子門前。
  門打開了,裡面是鐵絲網,十幾隻猛犬在裡面跑跳,互相撕咬,它們聽見開門,血紅的眼睛一起盯住京堯,它們認得出誰是囚犯!
  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變成血肉糊的那一剎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我們成全你。」押送的一個中國人說。
  鐵絲網就要打開了,猛犬都擁過來,伸出鮮紅的長長的舌頭,有人在京堯背上推了一把。
  「我投降!」凌京堯不由自主地舉起兩手,喊出聲來,用的是法文。
  烏木陽二很快到了。目光中還是那幾分憐憫。他用法文問,是否今後能聽皇軍指揮,共圖東亞共榮大計。京堯全身發抖,機械地點頭,努力向後退,躲開那些惡狗,隨即暈倒了。
  不再回牢房,也沒有回家,而是先到一個簡陋的小醫院養傷。繆東惠來過一次,悄悄地說了一句:「想不到你走在我前頭!」前頭後頭又怎樣?京堯麻木地看著他,心想這樣的楚楚衣冠,在惡狗爪下會是什麼樣子。
  養傷時,他常常想起巴黎墓園中,波德萊爾的墳墓。詩人的半身像塑在石架上,手托著腮向下看,下面是石雕的詩人自己的平躺的身體,閉著眼睛,已經死去。京堯曾不止一次在那裡徘徊,思索生和死的問題,心裡沉重不堪。這時想起那墳墓,眼前出現的是自己的屍體,是撕得粉碎的,認不出是凌京堯的一團血肉,那怎麼能雕得出?也許有人會有辦法。
  他漸漸好了,體力恢復多了。醫院特准家裡送吃食。看到送來的他平素喜愛的魷魚湯,禁不住嗚咽。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從黑洞裡鑽出來了,他的心卻永遠留在了那裡。微帶酸辣的美味的湯嚥下肚時,竟覺得還有些值得。他為這念頭慚愧萬分。
  寒露前,凌京堯獲釋回家。蘅芬和雪妍的眼淚把他全身都澆濕了。可是這至情的眼淚縱如滔滔東海,也洗不去他身上的疤痕,心上的重荷。他沉默了幾天。一夜,把事情對蘅芬說了。蘅芬倒不很吃驚。她最先的反應是怎樣對雪妍說。
  秋風愈加涼了。地錦葉子落了一平台,草坪不知什麼時候早變黃了。凌家三人,晚上常在京堯臥房外的起居室裡廝守著,傾聽屋外秋風的腳步。一個晚上,雪妍見父親身體好多了,十分溫婉地提出了那問題。
  「爸爸,」她叫了一聲,「爸爸答應了什麼?」她本沒有哭,一說話,滴下淚來,「爸爸,我們走!我們走罷!」
  答應了什麼?答應了把靈魂永遠抵押在黑洞裡!還來問我!京堯很委屈,很惱怒,他不想克制自己,厲聲說:「夢話!廢話!」他受了這麼多折磨,他的心塞滿了痛苦和恥辱,他也得發洩出來。「風涼話!」他又加了一句。
  「爸爸,是我不好。」雪妍從未受過這樣的呵叱,吃驚又自責地半跪在榻前,一手撫著父親的膝,覺得母親的眼淚滴在自己頭上。她一點不怪父親,知道他發怒的原因其實不是自己。遍體鱗傷的可憐的父親,雪妍願意分擔你一切痛苦,可是你究竟答應了什麼?答應了什麼?
  雪妍的神情是溫婉的,目光卻是執拗的。最溫婉的性情往往有最執拗的一面。她要知道父親為生還付出的代價。
  「雪雪!」蘅芬拭著紅腫的眼睛,輕輕拉她。「不要說了。雪雪,爸爸以後會告訴你。」
  京堯感謝地看了妻子一眼,他回來後這一周,蘅芬從未責備他,結婚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覺得妻子是愛他的,而他實在不值得任何人愛,他想照以前一樣拍拍雪雪的頭,但他甚至不敢撫一撫她的手。他只看著妻子,用盡平生之力,說出了:
  「拿煙燈來!」
  蘅芬攬住吃驚的雪妍,輕聲說,我們不能瞞你。現在只有這個辦法。爸爸有內傷。而抽鴉片是符合日本人心意的。
  阿勝很快端了煙盤來。明亮的玻璃圓燈罩和鑲著一塊碧玉的景泰藍煙槍使得京堯陰暗的臉色透出一點亮光,他好像找到了倚靠,心上平靜了許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伸手去拿煙槍,自語道:「久違了!」
  雪妍用手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隨即爆發地撲過去,拽住煙槍,哭道:「爸爸為什麼這樣傷害自己?原來戒煙多受罪,怎麼能又抽!」
  京堯立刻又激動起來,這是他唯一的自由,他要保護這點自由!就是女兒,也不能管我!我不需要別人管!他慢慢坐起身,看見那雙可愛而又執拗的眼睛透過淚光在詢問:「你答應了什麼?答應了什麼?」
  「雪雪,你不要管我,」京堯的聲音很溫和,但不是友好的。「爸爸不值得你管。」
  「如果我有一個不值得管的爸爸,那我怎麼辦呢!」是迷失在黑洞裡的微弱的哭聲。
  蘅芬拿過煙槍放在盤子裡,抱住雪妍的頭,呻吟道:「有我呢,有媽媽我呢。我的孩子!」
  「把那張報給她看!」京堯顫顫地指著一個小螺鈿櫃子。蘅芬遲疑著,不情願地走過去取出一張報紙,顫顫地遞給雪妍。
  益仁大學法國文學教授、著名戲劇家凌京堯出任華北文藝聯合會主席。
  這兩行字象槍彈一樣跳入雪妍眼簾,把她打昏了。她覺得天旋地轉,但她很快鎮定下來,慢慢地說,「是了。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
  「那你知道了。」京堯伸手去拿煙槍,手顫得拿不起來.
  雪妍直直地坐在靠墊上,定睛望著煙槍。
  「瞧你!連這個都不會拿!」蘅芬又開始了責怪。
  煙槍攥在暴露著青筋的手裡了,雪妍知道一切又都按照凌宅的方式進行了。自己屬於什麼方式?總之不屬於這裡。嫁過的女兒不好總住在娘家的。
  三人都不說話,但房間裡的空氣比大聲爭吵還緊張。這時阿勝怯怯地來報,有呂貴堂父女二人來訪。
  還有人敢來,還有人屑於來。
  「現在還見客!又是呂家人!」蘅芬說。京堯看著自己手中的煙槍在顫抖。
  「請進來,到這裡來。」雪妍吩咐。她從不在父母面前吩咐下人,那應該是父母的事。但這時她必須說話了,說得很堅決。
  看見無人反對,阿勝退下去。一會兒呂貴堂父女進來了。帶著秋天的寒意。
  「凌老爺,凌太太,貴堂打擾了。」呂貴堂深深鞠躬,香閣跟在後面含糊地叫了一聲,站到雪妍旁邊,好奇地望著室中的一切,包括三個主人。雪妍默默撿起報紙遞給貴堂。
  呂貴堂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凌老爺是讀書明理人,是好人。現在該是什麼人了?這是什麼地方?他忽然很害怕,真不該帶香閣來!
  「我真的不知道。原打算跟隨您往後方去——」話一出口立刻覺得不合適,囁嚅道:「我意思是——貴堂意思是——」他不自覺地按按長衫口袋,惶恐地想,那信怎麼才能交出去。
  「沒有關係。」京堯手中的煙槍還在顫。「我不會告發的。」
  沒有人說話。京堯平靜了一些,用煙槍指著椅子示意呂貴堂坐下。「趙奶奶可好?後來有什麼事麼?」
  「沒——沒有什麼事。都好。都好。」貴堂回答,紅了臉。
  蘅芬疑惑地望望他,這時電話鈴響,是烏木陽二打來的。京堯一拿起電話筒,口氣不覺頗為恭順。那邊先問身體情況,後建議約請一些文化界人士開一次茶話會。又說有一個好消息,請京堯往日本參觀。
  「去日本?」京堯反問一句。
  「就是參觀遊覽,增加瞭解,沒有別的事。下個月怎樣?」
  「一切聽閣下安排。」京堯用法文說這句話。
  「聽見沒有?叫我去日本一趟。」京堯放下電話,神色十分疲憊。忽然笑了一聲,說:「你們都去內地,我去日本!」
  「您若是要人服侍,我願意跟去。」呂香閣鼓起勇氣說。大家都吃驚地看著她。「我願意去內地。也願意去日本。我就是不願意呆在北平。」凌家富麗的陳設促使香閣如此表態,她必須衝出廊門院,去打開自己的天地。
  「我看北平很好。當我願意去日本麼!」京堯乾笑一聲,對著蘅芬說。
  貴堂十分尷尬不安,不知怎樣才好。香閣這樣冒昧!他求助地望著雪妍,躊躇著不知該怎樣稱呼,凌小姐還是衛太太。那溫柔的讓人看了心軟的臉上堆滿悲哀,更使他惶惑。
  「到客廳去坐坐。」雪妍說話了。
  貴堂又按按長衫的口袋,有希望了。他詢問地看了京堯又著蘅芬,鞠躬後還不敢走。京堯不耐煩地揮手,父女二人才隨雪妍出去。
  厚重的玻璃門輕輕關上了。房間裡的煙燈點燃了。火苗在燈罩裡顯得平穩而舒適,等待鴉片煙膏送上來。
   

  「雪雪,你很我麼?」乾啞的聲音,是從煙燈上飄過來的。
  「雪雪,你來!」聲音遙遠而有力,是從山山水水的那邊傳過來的。
  一晝夜後,雪妍坐在廊門院的舊椅上,耳邊縈繞著這兩個聲音。
  她兩手插在鴿灰薄呢大衣口袋裡,摸著一個已經很皺的信封,是呂貴堂昨天到凌家時悄悄交給她的。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那熟悉的親愛的筆跡!她一見這筆跡,就覺得灰暗的世界亮了起來,自己有了依靠。信封內有一個紙條,上有四個字:雪雪你來。
  雪雪,你來!
  她聽見這召喚,任何艱難險阻也擋不住她奔向他身邊。她來了。她不自覺地移動穿著黑色半高跟鞋準備跋山涉水的腳,碰著了隨身帶的小藍箱,到底提著它走出自己的家了。一年來她總在理這箱子,綢單夾棉,換過了四季衣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父親面前,準備立刻隨他走。而總是又回到自己房間,悄悄地哭泣。現在箱子在腳前,父母親已陷進泥沼,任何的召喚也拔不出了。
  雪雪!你來!
  這召喚來得太晚了。昨天呂貴堂帶來口信,要她到香粟斜街三號見李宇明——她和衛葑結婚時的伴郎,一起上路。信來早一些也許能使父親離開陷阱?現在連自己的去向也無法說明了。這一晝夜間,她屢次走到父母房前,只想再看看他們,也許再爭吵幾句,但都沒有進去。蘅芬來看她時,覺得她可能需要散散心,同意她到呂家看望趙蓮秀,並住一晚。
  可以看出來,家裡又要賓客盈門,母親是有幾分高興的。可憐的以應酬為生的母親!她習慣了在衣香鬢影中周旋,習慣了在這棟房子裡走來走去發號施令,習慣了她從小沒有離開過的一切。她離不開。雪妍卻要離開了。雪妍懷著悲痛,懷著期冀,又一次理過小藍箱。這時,阿勝來請她去父親房裡。
  京堯點著了煙燈,沒有燒煙,正定定地看著那火苗。雪妍開門,他抬頭苦笑,說:
  「雪雪,你恨我麼?」
  雪雪,你恨我麼?
  那是訣別的辭句,臨終榻前的問話。雪妍走過去撫著他青筋暴露的手,沒有回答。她不能審判自己的父親。那素來自由自在心不在焉的父親躺在煙燈旁,簡直像一個無助的嬰兒,她實在放不下他,他的痛苦是巨大的,是母親不會經受也無法分擔的。她心裡洶湧著一種感情,恨不得把他抱走。
  「我對不起你。我們沒有時間了。」他就得下樓去聽人宰割,他很忙。被宰割的忙。「我怕見不著你——雪雪,你恨我麼?」
  父親素來白淨的臉上籠罩著一團黑氣,久不見笑容了。自己走後,誰來做父母之間的媒介,把他們彼此認為屬於異國的語言翻譯明白?誰還能使得父親發出會心的暢笑?其實,自己就是留著,也做不到了。一個亡國奴的身份,能把人壓死,悶死,就算不直接死於非命的話。
  父親心裡是明白的,明白時間不多了,他其實也會明白我的去向。雪妍很想說,怎能恨您呢,我的父親!但她哽咽著說不出。
  京堯慢慢站起身,拍拍她的頭,取了靠在榻邊的手杖,走出房去。他瘦多了,身子在駝絨袍子裡晃蕩,腳步很不平穩。雪妍想追過去扶,聽見阿勝說「走好」的聲音,便立住不動。雙扇玻璃門關了,父親乾啞的聲音留著。
  雪雪,你恨我麼?
  雪妍知道該恨誰,但她似乎生來缺少這種感情。她提著小籃箱走下僕人樓梯,邁出家門時忽然轉回,在客廳後面的一個備用小間向裡張望。
  她要再看看母親,向她告別。廳裡三個大花吊燈都亮著,照著錯落陳設的數十盆菊花,滿堂輝煌,客人已經不少。她一眼便看見母親穿著亮藍地灑細白紋薄呢旗袍,像是籠著輕紗,罩一件藍白相間的橫條毛衣,臉上堆笑,輕倚在鋼琴上,和幾位藝術界人士談得似乎很有趣。倚琴是蘅芬心愛的姿勢,雖然她從不彈琴。雪妍希望母親轉過眼光,向她這邊望一眼,但母親迎到門口去了。進來幾個日本人,抬著臉看廳中一切。母親那從容大方又有幾分討好的態度,使得雪妍掩住臉。
  她還得再看一眼父親。他不知縮在哪個角落。忽聽見鼓掌,父親從菊花叢中,遲疑地、畏縮地出來了。他縮著肩,駝著背,和母親一起,雙雙站在一個日本人前,像在懺悔,像在由那人重新證婚,像是一對被捕入籠的小老鼠!
  雪雪,你恨我麼?
  雪妍忍不住淚,轉身急速走出後門,上了車,又不斷回頭望。她在這裡度過了二十三年的家,已經沒有什麼可依戀。這棟房於依舊,而真正的家正在消失,就像薄暮中的房屋在視線中消失一樣。
  蓮秀一陣咳嗽把雪妍拉回那張舊椅。蓮秀很抱歉,她知道凌家小姐的心懸兩地的痛苦。不願打擾她,寒暄過後就由她坐著出神。放在旁邊的茶換了兩回,雪妍並未覺察。
  「又一個萬里尋夫。」蓮秀想著,心裡漾過一點羨慕和悲哀。她咳得滿面漲紅。雪妍站起身給她輕輕槌著。「香閣呢?不在這裡?」
  「大概在黃家和黃瑞祺在一起。」蓮秀覺得這是好事,她很願意香閣及早有著落。「那孩子人不錯,夠好了。」雪妍不知道黃瑞祺是誰,不好評論。心想,不管怎樣兵荒馬亂,人還是要活下去。只問:
  「怎麼這樣咳!吃藥沒有?」
  「貴堂買了——是讓香閣買了藥——我也沒吃。」蓮秀勉強回答,有些尷尬。
  雪妍不好說話,仍坐著沉思。天已黑下來許久了。秋風吹著落葉,沙沙的響聲和著陣陣寒意透進屋裡。雪妍心上的兩個聲音在廝殺,一聲「雪雪,你恨我麼?」又一聲「雪雪你來!」前一聲的淒慘撕割著後一聲的幸福,錐骨鑽心。
  蓮秀為表示親熱,一會兒摸摸雪妍衣服厚薄,一會兒摸摸茶杯冷熱,每個動作都伴隨一陣咳嗽。
  「呂貴堂怎麼還不來!」雪妍忍不住問了。
  「這可不知道。他在南屋,沒事不上裡邊來的。」蓮秀轉過臉去,恰見呂貴堂出現在門口。
  雪妍驚喜地站起,沒有多話,即隨貴堂走過幾重院子,進了後院。滿院枯樹荒草,十分淒涼。
  貴堂有些神秘地低聲說:「這後院您沒來過吧?李先生在這兒住過好幾次了。」轉過枯樹見樓門緊閉,悄然無人。貴堂上前輕叩三下。
  門輕輕開了,一位商人模樣的年輕人站在面前,手裡拿著一件什麼東西。。
  「李宇明!」雪妍叫出來。
  屋裡很暗,雪妍卻覺得李宇明很明亮,他是從衛葑身邊來的,這就夠了。
  「衛葑很好。」李宇明忙先說這句話。這幾個字使得雪妍盈盈欲涕,她有多少關於衛葑的話要問呵。
  宇明接著說,他們知道她的處境,要她盡快去。後天要送一批藥品,她如願意協助,可謂一舉兩得。這當然有風險,但他相信會成功。
  「你知道嗎?」宇明略帶頑皮地說,把手中的東西向上一拋又接住,那是一隻網球。在台階旁檢的。「我們那時候稱你為聖母。聖母總該是平安的。」
  「我並不怕。——雪妍遲疑地微笑了。不只能登上去見衛葑的路程,還能協助工作,這多好!多少能代爸爸贖一分罪罷。「——只是你們不怪我麼!我父親——」
  李宇明自豪地一笑,他確信自己掌握了政策。「你是你,凌京堯是凌京堯。」雪妍聽見父親名字後面沒有任何稱謂,光禿禿的很刺耳,不覺臉色微紅。
  宇明有些抱歉,他沒有辦法,只能這樣說。他放下網球,盡量清楚地交代了有關事項:明天清晨,在前門車站,他穿海藍色綢大褂,帶黑色皮箱。雪妍只需行動跟隨。不可顯出是一起上路。呂貴堂希望他的女兒也走,正好作為女伴。
  「香閣麼?」雪妍眼前浮起香閣俊俏伶俐的樣兒,想起她要離開北平上日本也行的話,略感不安。遂即抱歉地看著貴堂,說:「她這麼想走,現在走成了,該多高興。」
  「此一去還靠您調理她。往後慢慢地讓她投奔三姑去。」貴堂遠遠站著,恭敬地說。
  「你還沒有問目的地是哪裡。」宇明提醒,望著雪妍蒼白的臉。
  「是衛葑所在的地方。」雪妍不加思索地說,大理石般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在昏暗中現出朦朧的光艷。是的,只要是衛葑所在的地方,至於那地理上的名詞,她並不關心。
  「第一站是安次縣。衛葑可能就在那裡接你。你是回去探母病的。如果我出事,你別理會,只管繼續走。」宇明說。
  「你會出事麼?」雪妍關心地問。
  「不會的,我想能逮住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宇明自信地微笑。
  雪妍急忙在滿佈灰塵的木桌上輕敲三下,這是女學生的規矩。她們以為說不怕什麼常常會惹來災難,敲三下木頭可以化解。
  宇明懂得這遊戲,心裡很感謝。他想了一下,說:「我不得不說,你得在報上登一個脫離關係的啟事。」「有必要麼?」雪妍聲音發顫。「有必要。對你,對衛葑,對凌京堯,都有必要。」見雪妍不語,又說:「藥已在呂家了,你帶幾盒就可以。」
  「香閣還可以帶一點。」貴堂還想說「我也願意走,也可以幫著運藥品」,但躊躇著不敢說。自己文不能出謀劃策,武不能舞槍弄棒,也許是添累贅。
  宇明高興地和他握手,一副代表偉大勢力的樣子,口氣有些居高臨下。「謝謝你,那啟事你可以送到凌家,讓他們發。得感謝小劉好眼力。」小劉去年到孟宅送信,對呂貴堂懷有信心,介紹宇明來的。
  於是呂貴堂什麼也沒有說。
  李宇明送雪妍出來,很覺輕鬆。他從雪妍帶藥想到孟太太呂碧初銷毀文件,心中對婦女充滿敬意。這些聖母!孟太太的安詳溫和總使他安慰,不然他也不會把文件藏到孟家花園。眼前的雪妍顯出女子的真正德性:似乎軟弱,卻有承受力。她的雅致衣著也使他滿足又惘然。那朦朧的鴿灰色引起他遙遠的久已忘懷的夢。這才是女子,這才是人類美好的那一半。
  「澹台炫有消息嗎?」新郎新娘早已分開,伴郎伴娘更不在話下了。宇明開玩笑地想。
  「五嬸走時說,澹台家也要到昆明去。現在不知怎樣。五嬸一家總該到了。」
  李宇明轉眼看著小樓,夜幕掩蓋了它的破舊。「這小樓是個好地方。你知道麼,我沒敢上過樓。等勝利以後,再來好好看看什剎海。」他說著俯身在落葉中捧起一杯泥土,深深一嗅,「新鮮極了,好聞極了。——人,總是要回歸泥土的。」
  雪妍覺得他很累,大概衛葑也是這樣累。「雪雪你來」的聲音充塞在她心中。她就要來了。一年來,她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在無垠的沙漠中等著盼著,沒有出路,沒有方向。現在有了明天。明天她就可以登上駛向衛葑的車了。她要撫慰他,守護他,抱著他的頭,用催眠曲搖著他。如果有疲勞,讓她感覺,如果有疾病,讓她承擔,如果有危險,讓她遭受。她的臉這樣光輝,使得宇明很感動。
  回到廊門院,雪妍發現香閣已經在準備行裝,那紅紅白白的俊俏面龐堆滿喜悅。她什麼時候知道走的好消息?剛剛是去和黃家兒子話別麼?蓮秀竟一點不知道,真有些莫測高深。
  「凌家姑姑!」香閣的聲音好脆。「你的衣服要是擱不下,可以擱在網籃裡。」她帶一個裝得半滿的小網籃。貴堂拿來十盒藥品,有金雞納霜、阿斯匹林等,要往網籃裡裝。
  「呀!這不行。哪有藥擱在網籃裡的!」香閣笑著接過藥,交給雪妍。
  雪妍先是不解地望望呂貴堂,一面接過藥盒,隨即明白了,香閣怕帶藥惹麻煩。
  「一人五盒!」呂貴堂堅決地說。
  「不用了,就放在箱子裡好。」雪妍忙說。「我的箱子有夾層,再說,探母病帶點藥也可以的。」她有衛葑在那裡,應該由她擔負風險。香閣離開了黃家兒子,犧牲已經夠大了。
  香閣有幾分得意地拿過箱中放不下的衣服,細細審視一番,因為都很普通,有點失望,但還是仔細折疊裝好。一會兒把網籃收拾好了,又理一個印花布小包袱。擺弄整齊後,兩隻伶俐的眼睛打量著雪妍,走過來說:「我幫幫忙?」
  「不用了,我可以。」雪妍已經收拾好,有兩盒藥裝不下,就放在手提包裡。
  「其實手提包最安全,黃瑞祺說一般不看女人的手提包。」香閣笑著說,對父親滿面慍色視若不見。
  「那就好了。」雪妍說。「你的朋友隨後也去吧?」
  「他?」香閣習慣地撇撇嘴,這動作很俏皮,很好看,很適合她。「他愛上哪兒上哪兒。」
  雪妍溫柔的臉上透露著不解。
  「我們誰也不拴住誰。我們都還小。」香閣快活地說。還小,這真是莫大的幸福。雪妍想。
  「你很放得開。」
  「往後你就知道了。以前誰也不知道我。我爹怕我當漢奸,才這樣忙乎讓我走。你很惦記凌老爺,我知道。我可一點不惦記我爹,有人惦記他。」香閣的口氣很放肆,眼光活潑潑亂轉。
  雪妍很不舒服。香閣的眼光似乎有兩層,外面的象狗,裡面的則像狼,溫順套住凶狠。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得寫脫離關係的啟事。在北平的最後一夜,一切都這樣陌生,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窗前的不一樣。將來會怎樣?不管怎樣,她有那召喚,最親愛的人的親愛的聲音,召喚她奔向自由國土,屬於自己的國土。她慢慢寫出一行字。」
  凌雪妍啟事:現與凌京堯永遠脫離父女關係。
  寫了覺得不妥,又寫另一個:
  凌京堯與凌雪妍脫離父女關係。
  這樣可以讓父親少擔干係。不過反正是脫離關係了,還有什麼干係可言!看著這兩張紙,雪妍覺得頭暈目眩。在黯淡昏黃的燈光下,面前隱約有一盞巨大的煙燈,發著乳白色的光,煙燈上漸漸顯出父親的臉,憂愁地望著她。
  雪雪,你恨我麼?
  不恨不恨!不過一定得脫離關係!你從頭就太軟弱了,親愛的父親!要燒著你了,快躲開!媽媽,救救他!
  雪妍著急地想伸手拿開煙燈,卻一陣冷汗,身子軟得不能伸手。
  煙燈沒有了,趙蓮秀正在她身旁,一面抓住她的手掐著虎一口,一面急促地咳嗽,臉上帶著歉然的笑容,扣子在閃亮,是淚光。
  「好了,好了,別這麼折磨自己了。不寫也罷了。」蓮秀好心地說。
  雪妍在床欄上靠了一會兒,看手錶已是深夜兩點。「你還沒有睡?」
  「烙五張白麵餅給你們路上帶著。」這是蓮秀所有的白面了。「說實在話,凌小姐是有福分的人,有地方可投奔,還有這麼多牽掛。」
  雪雪!你來!
  我來!真的。能走,是現在中國人的莫大福分。北平城實際只剩下一具軀殼,凌京堯也只剩下他的形狀了。在刺刀下,在煙燈旁,往這古老、龐大的軀殼上塗抹些「文化」,也許會騙得一些人把靈魂放在煙燈上燒罷?雪妍忽然拿起筆來,堅決地又寫一遍:
  凌雪妍啟事:現與凌京堯永遠脫離父女關係。
  她把永遠兩字描了又描,然後裝進信封,放在案頭看了一會兒,倚著床欄,讓大滴眼淚安靜地落下來。
  後面房裡,忽然響起一陣笑聲,是呂香閣在夢中笑。笑聲很脆,很清亮,在黑夜中飄浮,發出豐滿的回音。
  笑聲過去了,哭泣停歇了,連壓制不住的咳嗽也暫時停息;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天亮了,幾縷朝霞的光染在三號門前的白影壁上。影壁前落葉隨風團團轉,胡同一片寂靜。兩個纖細的身影從大門裡出來,踏著落葉迎著朝陽走去了。

  間曲

  【南尾】亂紛紛落葉滾塵埃,冷清清舊天街。□人心一壁素白,刺人眼朝霞彩。恨深深一年時光改,淒惶惶割捨了舊樓台。問秋風何事吹痛離人淚滿腮。
  道路阻霧迷關隘,衣衫薄影斷蒼山寨。把心兒向國托,身兒向前趕,魂兒故土埋!且休問得不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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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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