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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免談!說什么也不再去那里丟人現眼。”佟信蟬兩臂交抱,一臉陰沉地對被擋在鐵柵門外的于敏容道。
  一下班,人就從經營的美容院飆過來的于敏容提著一盒比妝箱和一袋衣物,冷靜地勸著把自己鎖在鐵柵門里的女人,“也許他上周五晚上湊巧不在。”
  “那擺明他對我沒意思,所以我就更不該去打扰人家,讓旁人笑說我是肉麻當有趣。”
  “那晚穿得比你涼快的女人多得是,你還算普級的。我倒認為害你招怨的是你的舞藝,可別把錯全推到你的衣服上。”
  佟信蟬冷眼睨著于敏容,“當初我提議上‘ROUGE’時,你這個大女性主義擁護者听了頗不以為然,怎么現在你反倒比我還起勁。”
  “這是兩碼子事,你別混為一談。我确定雷干城對你有意思,一定是這段時間發生了些事,才讓他改變初衷。”
  “你這句話我听厭了,于敏容。”她沖口道。
  “那是因為你從沒听進去。你要跟我絕交,等過了今夜還不算遲。今晚,就最后一次,若那只笨魚還是不上鉤的話,那你就當自己今生跟他無緣了。”
  “無緣”兩字像是一把隱形的柔鞭,抽中佟信蟬的痛處,于是,她遲疑好半晌,才說:
  “你不會再叫我穿那种三個冰糖紅葫蘆疊在一起的衣服吧?”
  于敏容提起袋子,往里一探,抬頭笑著保證,“絕對不會,因為我這回給你帶來的衣服是從頸子黑到腳的長袖禮服,”說完她現寶似地將袋子攤給佟信蟬看。
  佟信蟬傾身瞄了個仔細,确定有袖有領且是黑的禮服后,才讓出一步,拉關鐵柵門。
  于敏容在陽台前止步,瞄了表催她道:“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我看妝不化也沒關系,你姑且把頭發盤上,上個口紅就好,衣服到了那里再換吧。”
  “只要不化妝,一切好商量”結果,一個小時后,信蟬在“ROUGE”的女化妝室里面對自己這身裝扮時,險險沒去掐于敏容的脖子。尤其當她一背過身,發現自己的背后尚有好大一塊“洞天”時,臉都綠歪了。
  “這是什么?”
  于敏容一臉無辜,“從頸子黑到腳,沒有騙你啊。”
  佟信蟬這身黑色緊身晚禮服,從前面一望,高領、長袖從頸子包束到腳的保守扮樣像极了企鵝修女裝,所不同的是企鵝前白后黑,她這件衣服卻是前黑后白的效果,正好顛倒過來。
  的确,若只望著前面,這件黑色晚禮服是保守得不得了,但背后卻大走极端路線,柔軟貼身的布料從兩肩處直直往下裁過腰下一吋,雖然還不至于穿幫,但低弧線的結果引人遐思,絕對會招蜂引蝶。
  佟信蟬當下連連搖頭,“不成,我穿不出去。”
  于敏容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給了她一針強心劑,“你換衣服時,我出去晃一圈過了,猜猜怎么著?他竟然現身了呢!身邊還牽著一個格調不差、姿色又不錯的女人。”
  “你騙過我一次,難保這回不會又是假的。”
  于敏容受夠了她那种不信任自己的態度,僵硬著語气道:“小姐,看你是要躲在這里抑或是回家都行,恕我不再當奴婢伺候你。”說著撇下她,寒著一張臉,掉頭走出去。
  佟信蟬兩手撐著化妝台瞪著自己的面具考慮良久,才拎著衣袋往更衣室走去,打算換下這套企鵝裝,她才剛拉上門閂,兩個嗓門比大的女人便走進來補妝。
  她們拔掉了面具,繼而彈開濃郁扑面的粉盒攬鏡自照一番,接著各家厂牌爭奇斗艷的口紅一出鞘,往嘟著的嘴唇描過來掃過去,品論小雅酒店兼夜總會老板城哥身邊挽著的女人如何艷得凶。
  資生堂小姐問了,“你認得城哥身邊的女人嗎?”
  倩碧小姐回答,“怎會不認得。她叫秦麗,是這家酒店的公關經理。”
  “兩個人手挽得挺緊的,不知道私下有沒有關系?”
  “我看八成是有。”
  “她穿得還真是風韻十足呢!”
  “可不是嘛!她那一身名家行頭少不了要讓她破財,除非他替她付帳。”
  資生堂小姐的眼界顯然較本土化,“名家行頭!我看不會吧?就那么前后几塊破布用別針釘一釘也算名家嗎?”
  于是放過洋的倩碧小姐就給她來一個机會教育,“這你就不知道了。英國裝蒜小生休葛蘭那個專賣雅詩蘭黛化妝品的女朋友也是穿這個設計師的衣服到處招搖亮相的。”
  “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好奇嘛,上回隨机飛倫敦,下班逛街時帶回一份產品目錄,翻著翻著就知道了。咱們東方人的尺寸比西洋人小上几號,尤其若是上圍不夠突出的話,根本沒辦法把衣服撐起來,塌得是比洗衣板還難看。”資生堂小姐停下描唇的動作,歪著頭困惑地問:“你試穿過嗎。”
  “我……我哪有!”
  “那你怎么知道咱們東方人沒辦法把衣服撐起來?”
  倩碧小姐口吃了,“嗯……是我的同事試穿,回來告訴我的!”
  “那我得說你同事這回是以偏概全了,那個秦麗細嫩嫩、肉嘟嘟的身材真是好得沒話說。”
  衣服脫了一半的佟信蟬,在狹小的四方空間里靜听好半天,一個轉念后,悄然地套回禮服,高跟鞋一蹬,重新拎著衣袋走出更衣間,悶聲不響地拖著一襲露了白背的黑禮服往出口走去,留下兩個女人繼續聊天。
  “可不是嗎?瞧秦麗把那衣服韻味都穿出來了……”倩碧小姐說到一半,猛地轉頭往出口望去,忽地又把脖子扭回來,手貼著胸脯,語帶惊愕地問同伴,“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瞄到一只南极企鵝打我眼角走出去!”
  資生堂小姐低傾著下頷,忙碌地將袋子里的化妝品收拾好,眼皮連抬都懶得抬,語帶調侃地說:“行了啦,咱們老向學了,在我面前顧左右而言他是不管用的,我知道你試穿過了啦,結果是塌得比洗衣板還難看。”
  “哎,不是啊,我剛才是真的有看到一只企鵝啊!”
  資生堂小姐將皮包夾在腋下,面對著她,“小姐,我看你醉得差不多了。”話畢,扭身往出口走去。
         ※       ※       ※
  于敏容從化妝間橫撞出來,冷著一張臉,挑了舞場底端的一張空位坐下去,煩躁地摘下面具,冷冰冰的目光不友善地往四周人物梭巡而去;只見男的衣冠楚楚,一個勁地在比闊;
  女的則是練達世故,一個勁地在比風流。
  坐不到一分鐘,椅墊都還沒熱,就有一個不知趣的男上前來邀舞了。
  對方將手往她這頭一遞,問:“小姐,我請你跳只舞好嗎?”
  于敏容脾气正旺著,連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凶凶地便回絕掉,“對不起,我不會跳舞,你找別人吧!”
  對方像是沒預料到這种反應,人僵在原地好几秒,不發一語便离去。
  于敏容從他扭轉腳根倉卒跨步的唐突舉動,知道他极度不悅。不悅是他家的事,她沒必要去取悅一個陌生人。
  過了一分鐘,又有個男子趨近她。這回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一看就知道是來台北出差,下班找樂子縱欲的,她當然不會傻得以為這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于是照例用英文擋回去。
  洋人自討沒趣地聳了肩,腳才剛轉往他處,馬上就有人來遞補順位了。
  于敏容不胜其扰,沒等對方開口,抬頭橫著眼前的男人,“我是女同性戀者,你找別人去跳好嗎?”
  這個男子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回頭不安地往來處望去,良久才對她說:“小姐,我大哥郭先生剛才跟你邀舞,你不賞他面子讓他在朋友面前很下不了台,這樣好不好,你什么都不必跟他說,就跟他跳一首舞,跳完之后,他絕對不會纏你。”
  于敏容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看到那個理了一個小平頭的“大哥”級人物板著臉,點頭跟她致意,再回頭看著這個忐忑不安的跑腿,心不甘情不愿地點了頭。
  這次對方來邀舞,她二話不說,馬上站起來任他牽住她的手,滑進舞池。
  大概是明白高他一半個頭的于敏容真的不會跳舞,加上她那身缺乏女人味的中性褲裝打扮,對方跳完這曲舞,把面子討回去后,就不再對這個冷若冰霜的美人起興致。
  于敏容表面上冷漠,心里卻差點被這個一臉威猛的郭姓大哥嚇破膽,一曲舞罷直接往吧台沖去,拍著吧台跟調酒師要杯白蘭地壓惊。
  仰喉灌入溫醇的酒后,一個男音便在她耳邊響起,“有這個榮幸請小姐喝杯酒嗎?”
  她回頭望了搭訕者一眼,不望還好,一望,魂就被這個气宇軒昂的英俊小生給勾走了。
  打她第一次來“ROUGE”夜總會陪佟信蟬玩火時,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覺,每當她轉身想确定,又沒發現有人盯著自己,直到上禮拜逮獲對方來不及挪開的眼神才确定。
  至此,他就變得大膽起來,即使她不悅地回眄回去,也打發不走他緊迫盯人的目光。但他從沒嘗試邀她跳舞,也沒上前搭訕,只是相隔甚遠地打量她,讓她有种被X光侵犯的感覺,彷佛有穿跟沒穿一樣。
  不是小姑,但獨處慣了的于敏容憎惡蒼蠅型的男人,偏偏這只管蠅是個“緣投桑”,讓她的心境一時無法平衡。
  她沒應他的話,揚起眉頭挑釁問一句,“你該不會又是大哥級人物吧。”
  對方莞爾,回笑道:“不是,只是一介听人差遣的小嘍囉跑龍套的。”
  “我看也是。”于敏容將英俊小生從頭到尾晃量一圈后,惡劣的心情可沒就此改善,反而像黃臉婆地數落他一頓,“舞場禮有那么多年輕小姐,你為什么偏要請我喝酒?我又不認識你,若要喝酒,自己買不會,還需要你這個小白臉來假仙!”
  英俊小生的嘴抿得牢牢地,一臉無動于衷,靜听她發牢騷。
  “為什么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男孩總以為只要花個小錢獻殷勤,請年老色衰的女人喝酒,就能名正言順地帶人家上床,我們有那么廉价嗎?”
  “當然沒有。”他干笑兩聲,補了一句,“還有,你并不老,事實上,我覺得你美麗极了。”
  于敏容沒被他的贊美沖昏頭,硬是嫌惡地覷了他一眼,“為什么你們有些男人喜歡藉買酒在酒里下蒙汗藥來侵占昏迷的女人?這樣磨著一具木乃伊,也能HIGH起來,我真服了你們。”
  英俊小生為她的話結舌,瞪了柜台后偷笑的酒保一眼,正色地說:“嗯,這招我從沒耍過,無法回答你。”
  “好!”于敏容爽快地說完,把半垂在面頰的頭發往后一甩,對著酒保說:“請給我兩杯雙份馬丁尼,順便幫這位先生也調一杯,算我請。”
  听得津津有味的酒保,一听到于敏容像女暴君似地下命令,端正神色,快眼瞄一下她身旁的英俊小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熟稔地調起雞尾酒。
  酒吧台上瞬間多出三張紙杯墊,三杯晶瑩剔透的酒隨后一一上了台面。
  于敏容快速干完自己的那兩杯,看也不看身邊的男人一眼,徑自跟酒保另外點了一杯螺絲起子,依然故我地照先前的速度喝干杯里最后一滴壯膽用的雞尾酒,轉身對這個英俊小生說:“現在輪你們男人嘗嘗被女人買醉的滋味,記住,是買醉,不是倒貼,支配主控權在出錢的人手里。好了,廢話少說,床在哪里?”
  對方似乎沒料及她會有這种反應,半天不吭一聲。
  倒是酒保咧著一張見牙的嘴,雞婆地為他答腔,“小姐,樓上酒店有。
  但我們是正正經經做生意,只供雅客夜宿,不提供開房服務。”說完還刻意避開一臉肅殺的“小白臉”,帶著諂媚的笑容,緊盯眼前這位臉頰泛著紅光的土种“瑪丹娜”身上。
  于敏容理直气壯地駁回一句,“我是要夜宿,你當我是情竇初開的小笨瓜,有那么容易被擺平嗎?”話畢,她用力將手中的杯子滑還給酒保,沒去理會他霍然閃身,徑自側身扯住英俊小生的領帶,拉著他往酒店的電梯走去,她喃喃自語著:“于敏容,搭訕、滿足一時性沖動不是男人的權利,女人也有。”
  确定英俊小生被微醺的瑪丹娜“帶出場”后,攪局的酒保忽然從酒吧另一頭冒出來,唇邊吊著一彎滿面春風的笑,對著點酒的客人興奮地說:“抱歉,讓您久等,先生、小姐要B-52和新加坡司令是吧?沒問題,馬上調給您。”話畢,一個回身抓起倒挂在鏡牆上的兩瓶酒,以目測方式,將精准适量的液体注進杯中,隨即拿起小刀,將一顆黃檸檬斬成對半,自言自語地擠出汁來,“女人若是坏啊,比男人更坏;女人一旦墮落,可比男人更無可救藥。
  抱歉啦,邢哥,不這樣順水推舟,要等你這個木頭人去把上這個美麗坏女人,不知要等到民國几年。”
         ※       ※       ※
  佟信蟬從化妝室出來,走經兩扇緩緩掩上門的電梯,轉進舞場,打算向于敏容道歉。
  不料,當她一現身后,泰半在舞池下閒晃的男人目光都從秦麗轉注到她身上,再加上她眾里尋芳的華貴模樣,讓男人見了心神莫不為之向往,恨不得自己就是她要找的人,能霸攬著她完美的背部,共舞一整晚。
  然而想歸想,三分鐘后仍是沒有一人敢上前邀舞,也許是她的穿著打扮引起眾多女人的抗議而讓他們卻步吧。
  但話拐回來說,雷干城身邊挽著的秦麗也是引起不少女人的抗議,但他們就不會只想單純地摟著曲線玲瓏的秦麗跳舞,因為她是一個美麗得能勾起人意淫的風流女人,而眼前這個戴著化妝面具的新女王,卻多了一种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尊容。
  因此,今晚是佟信蟬首次坐冷板凳,被男人當成壁花來欣賞,尤其是了解到于敏容真的放她一人在這里之后,她更覺不自在,躲在面具下的眼只好緊盯住幽暗的舞場,追隨著一對對跳著親密貼面舞的倩影,心下不時冀望那個男舞者能抬眼往她這頭看來。
  可惜的是,雷干城沒有,他也許有掠過眼,但從沒將目光逗留在別的女人身上半秒過。
  看來他是個非常忠于舞伴的男人,不會見了薔薇,又想摘芙蓉。
  慢舞結束后,他溫和有禮地牽著舞伴走下舞場,將她護送到距佟信蟬不遠的一張桌前,這時他才似有若無地往她這方向輕瞟過來,身子一背,就近挑一張跟她相背的椅子落坐,与數位朋友閒話家常。
  他的那一瞟,雖只短短兩秒,卻明白地傳遞了一個訊息--他不欣賞她所耍的劣質伎倆。
  這讓佟信蟬猛地一震,早化膿的心頓時多出好几道傷口。
  她這輩子做了很多損德的事,除了十七歲那年自作孽,誤中“优良精子獎”外,還沒如此見不得人過,如今就算是戴了一張防護面具也無法紓解那股羞憤。
  “作踐自己”是他看她時,貼給她的標簽,為什么他不用說一句話,便能將她的自尊心砍掏得一片空?莫非他識破她的身分了?
  她陡地捧住負荷過度的心髒,有种想要去跳淡水河、畏罪自殺的沖動。
  隨即她又否定掉這個假設,因為照她對雷干城的了解,如果他真弄清楚她的身分的話,不會讓好友的妹妹在這里玩火,因為這就是雷干城。
  佟信蟬想到這層,心安下來,回頭瞥了眼他的后腦勺,順勢環顧舞場,明白有許多男人緊盯著自己,等待她的垂青。她告訴自己,既然人家不領你的情,你也別去黏人家。反正這里這么多男人,足夠補滿你的自尊心,你姑且玩個通宵,明日絕不再起妄念。
  于是,她霍然起身,對周遭的空气輕聲地說了一句,“奇怪,今晚大家好像沒有跳舞的興致。”
  不到一秒,一位中年紳士已快步上前伸出手,謙和地握住她,說:“哪里是,我們正等著你來開舞呢!”
  佟信蟬笑笑,婀娜多姿地踩著一雙細跟鞋,与對方下了舞池,但是一半心思仍是繞在雷干城身上。尤其當她跳不過五分鐘,他頭也不轉地起身領了一行朋友往吧台后面的貴賓包廂走去時,她的心是真的死了一半。
  從此,她的邀舞不斷,對于各形各色的男人她皆一視同仁,來者不拒,儼然就是舞后,甚至一個比一個下流的男伴輕薄的舉動。
         ※       ※       ※
  貴賓包廂里,兩盤精致的日式料理被台灣小吃碟團團包圍。
  兩個男人分頭占据兩張真皮椅,皮椅后面各立著三名手下,大有互別苗頭、分庭抗禮的意味。
  主人雷干城稍微傾過身為大郭點上第三根煙。
  大郭連聲道謝,猛哈一口煙草后,揮著又夾煙又夾筷子的手,再去夾桌子正中間的那盤河豚生魚片,三兩口咽下喉,搔搔頭又抹了把鼻子,盯住鼻前著火的煙屁股,像正要開口,又忽地把話煞在齒間,尋思地抽著煙。
  大郭年輕時拚得猛,在外省幫里是打第一炮響的張飛人物,說話既嗆又大聲,行動剽悍又勇猛,揮的開山刀也許不是最大把,但債務及保護費卻收得最積极,可謂人見人畏。孤膽英雄,配上純正血統,一下子就超越比他多混好几年、有本省籍血統的兄弟們。
  不想時過境遷,政權勢力的轉換,教干坤也能扭轉,以前吃得很開的外省幫反倒被本省幫小覷。省籍情結,從公職机构到民營企業,從上層到基層,從民間到黑市,大家表面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到底有沒有,關上前門,拿個火炭或冰塊往屁股后一貼,是冷是熱,白己心里有數。
  如今二十年已溜,大郭仍是一條活靈靈的好漢,卻已不是天上飛的蛟龍,反被后生小子貶成過气的地頭蛇,得回過頭來拉攏雷干城,仗著目前勢大財厚的他來狐假虎威,苦撐自己的地盤。
  好在雷干城識趣、知道分寸,懂得敬老尊賢,要不然,像大郭這樣篤信“宁撞鐘一響,不打鐃鈸三千”的悲劇性格人物,腦子一個翻癲想不開時,也許還真會一槍把雷干城和自己斃了,惡名昭彰地死也不做枉死鬼。
  “阿城,不是我要說你,咱們是混江湖的,江湖上自有一貫規矩不能不理。你這些年來我行我素也就罷了,但是往條子靠過去的行徑,讓很多兄弟頗不以為然,直罵你是騎牆派、歪种。我念在自已的這條命是你幫忙撿回來的,每次碰上有人批評你,就自覺該幫你說說話。
  但我就這么一張笨嘴,抵不過人家十來雙硬拳頭。你若不把自己的立場表明清楚,連我都要被你拖下水。”
  “那還真難為你了。”雷干城仍是一臉溫和地沖著大郭笑,手握一瓶新開的XO,為他斟滿酒,還特地將河豚生魚片挪到大郭眼前,方便他取用,自己則抓了一小把蒜蓉花生米,优閒地彈進嘴里。
  大郭把XO當可樂似地灌下喉,煙塞進嘴里,猛抽一口,話同煙霧一齊噴出,煙霧裊裊,“我知道你老頭和大哥為了那次‘白粉事件’丟了命,所以你對毒品感冒也是情有可原,知道內情的大多不會強迫你,但是這回你可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雷干城穩坐在椅上,一臉和善,“你們來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自然不會把財神爺擋在門外,錯失一個發財的管退,但是這個吳先生的來歷受到我兄弟的質疑……”
  大郭還沒听完,雙目就暴凸了出來,“小吳生來就是一臉顢頇,只想以財滾財揩油,我們絕對治得了他。”
  “這么說來,你是把他的身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當然。我在道上混了那么久,豈是冒冒失失的人,跟你提過,他是企業家第二代,職權沒撈中,錢卻很多,小腦筋有,卻被藥消磨得不大靈光。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准,絕對錯不了。”
  雷干城放松似地往椅背靠回去,大手往椅臂一搭,舒坦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咱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細節談清楚吧。”
  “好,就麻煩您請吳先生進來。”
  大郭抬起一手對身后的保鏢下命令,“你把小吳叫進來吧。”
  大郭的保鏢得令倏地來到門邊,手剛搭上門把,還來不及扭開,雷干城的手下小剛便沖進來,無視大伙的注目,疾步來到雷干城身邊,彎腰附嘴,通報消息。
  雷干城眉頭遽皺,抵在頰邊的大手當下拳握起來,板起一張結霜似的臉,慢慢轉頭瞄了大郭一眼。
  大郭被他幡然一變的態度弄迷糊了,不悅地問:“出了什么事?”
  雷干城凜然一聲冷笑,解釋,“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我把自己的女人讓出去伺候吳先生玩一夜都不成問題,但他不看僧面,好歹也該看你這張佛面,先打過一聲招呼,再解拉煉掏家伙吧!”
  大郭聞言,生硬地挪開叼在嘴角的煙,惡狠狠地問:“他干了什么好事?”
  雷干城嘿嘿兩聲,不客气地迸出話,“我的女人。”說著順手接下阿松遞上來的遙控器,朝牆上七十二吋的螢幕板輕按一個鑒鈕。
  螢幕瞬間閃白,一對男女赫然跳上螢幕;只見吳姓商人抵在一扇門前,打算將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衣女子脅持進男用盥洗室逞能的一景。
  大郭見狀,臉頓時發青,僵硬著脖子看著雷干城,承諾說:“好,既然她是你的女人,我絕對會還你一個公道。”話畢,將抽不到四分之一的煙重重往煙灰缸山按,拔起身子,惡霸地領著跟班兄弟,連往包廂出口撞出去。
  待隔音門自動闔上后,小剛興奮地嚷了出來,“成功了。還順便送那個姓吳的一粒小精靈,試試貨靈不靈,結果靈得不得了。”
  立在雷干城身后的阿松轉頭狠瞪小剛一眼,警告他小心說話,但阿松就一個人,管不了另外三張鳥嘴。
  “可不是,只可惜那個痞子找的不是秦麗,反去看上那個倒楣的女客人。”
  “是那個女的活該。”
  “就是嘛,穿成那樣,又沒護花使者在旁,難怪會被盯上。”
  雷干城食指撫触眉尾的疤痕,心情惡劣地橫了屬下一眼,“你們怎么不赶快出去探視情況,捅出樓子我唯你們是問。”
  小剛馬上應道:“城哥,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咱們拖欠一點,好讓那個女客人吃點小苦頭,下回包准她不敢穿得那么肉麻來跳舞。”話雖如此說,小剛還是怕了他冰冷的眼神,腳跟一轉,緊跟在其他弟兄身后出去。
  雷干城重吐一口气后,仰躺回椅背,目光緊盯在螢光幕上,注意到監視鏡頭已切換到男盥洗室里。
  衣衫不整的她已被姓吳的扛上肩,慌亂中,她誤打正著地抓住門上的金屬環把,讓姓吳的無法往前挪出一步,兩人僵持不下,姓吳的惱极,眼看就要伸手摘除她快移位的面具,這讓她猛然一惊,套著黑色高跟鞋的腳就瞄准對方的鼠蹊部,像搥木樁似地,一厘也不差地猛踹過去。
  姓吳的受創后,馬上將她拋到地上,自己則彎著身子往高級地毯一跪,兩手緊抱兩腿之間,彷佛兩只手不夠用,最后連頭也俯下去紓解自己的命根子了。
  “啊呀!”見了這絕地反攻的一幕,雷干城嘖嘖地搖頭,心下忍不住替姓吳的配音起來。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站在姓吳的身后的女人,一道裂痕從她右頸肩處一路劈到左腰際,一粒渾圓丰滿的白奶子就這么從黑壓壓的幽靈軟布料里橫臥出來,像七月下旬的弦月,更像美艷滴著露水的陰鬼,直勾人魂魄,彷佛在討情債。
  雷干城忍不住睨了阿松一眼,見他輕咳一聲,迅速調轉目光背過身去后,才悶躁地在位子上挪身,一手掩住呼吸加速的鼻,要自己別被這一幕亂了陣腳,同時告訴自己,張李如玉生過孩子,那對酥胸十之八九是用硅膠“墊”出來的效果,遠遠看去也許賞心悅目,但真摸上去,恐怕會讓人酸水上涌、倒盡胃口。
  他正如此想時,一干跑龍套似的手下才沖進現場,占領了螢光幕。秦麗拿著一條大披肩往黑衣女子的肩頭套去,其他人則把姓吳的強架起來,朝門的方向拖引而去。
  正巧大郭領著一行兄弟接連而入,沒讓姓吳的有開口解釋的机會,大郭兩眼如夜叉地瞪著狼狽不堪的男人,拳頭俱揚,直往他肚子搗了進去,直到姓吳的連聲噴出一口血水才善罷甘休。
  大郭示意手下把姓吳的打出去,徑自走向黑衣女子,態度謙和地對她說了几句話后,身子一讓,擺手做出一個請她先行的姿勢,扮起護花使者。
  雷干城看到這里,不動聲色地切掉監視器,起身對阿松下了好几道命令,“阿松,麻煩你請兄弟把這卷帶子毀掉,并且知會一下洪律師看看能不能私下和解,免得姓吳的找大郭麻煩后,抖出那個笨女人的身分來。另外,幫我攔下大郭,解釋我現在正在气頭上,教訓‘我的女人’時,不希望旁人在場,改天我再登門厚謝他的義气。”
  “我這就出去辦。”
  阿松理解老大的顧慮,畢竟一個商業鉅富的小老婆搖身變成黑道大哥的女人,若被跑法庭的記者揪到,不搬上紙面大作文章才怪。
  拿破侖怕三家報紙甚過一把刺刀,民主社會的政客也是一樣,但混黑道的人可就不能用同种邏輯來等量齊觀。城哥會下這道命令,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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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http://peace.myri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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