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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餐廳里燈黃幽暗。
  甫從通明的樓梯入暗室的丁香,雙瞳尚不及适應新環境,還以為自己栽進黑壓壓的大窟洞。所幸她還能听見高談闊論的饕客們用三尖叉与兩刃刀磨割肉盤的噪音,复蘇的瞳孔也開始辨示出穿著一身黑的服務生端著兩盤嗤嗤爆響的鐵板熱牛排,在她眼前晃來繞去地找著食客。
  嗯,一陣陣奪命肉香彌漫而來,差點沒把餓得發慌的丁香給勾上去。
  一位年紀二十開外、身材曼妙的女服務生及時現身,詢問她是不是叫丁香,見她點頭后,便領她走過噪音頻密的溫馨家庭聚會區,再穿過燭影撩人、蜜語切切的情人雅座區后,來到裝璜雅致的商務洽談區。
  丁香跟在女服務生的身后,老遠瞄見佟青坐在偌大餐室的底端,优閒地翻閱一本雜志。她踩著被動的步伐走近他所占据的桌首后,沉默佇立在旁,一動也不動。
  机零的女服務生見狀,微彎下苗條的腰,提醒眼前這位气質优雅、相貌堂堂的男客。“佟先生,丁小姐人已到了。”
  佟青云依舊讓丁香原地站了三秒,才慢條斯理地闔上雜志,抬眼客气地對女服務生說:“小姐,可不可以請你送兩份餐單上來。”
  “好的。”女服務生對他甜甜一笑,乘机掀了一下別在白襯衫口袋前的名牌道:“佟先生,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佟青云刷瞄過女服務生的名牌,目光炯炯地鎖定在那張姣好的臉上,稍加思索一秒才順了對方的心意。“謝謝你,那綾。”
  确定對方對自己有印象后,那綾馬上轉身行動,但在去取餐單之前,臨時拐繞到隔壁桌去清理盛了五根煙蒂尸的煙灰缸,順道多此一舉地將三杯七分淺的水杯注到九分滿,這招拖延戰術讓她恰巧听到隔桌那名男客以优雅沉穩的口吻說:“坐下吧,我沒有罰你站著吃飯的意思。”
  動作散慢得可以的女客總算找到自己的舌頭,開了尊口。“喔,好……老師。
  ”接著便在他的斜對面入座。
  哦,原來這女客能說話啊!那綾心想著,方才招呼她半天,沒听她吭過一句,還以為她是啞巴呢!
  弄清這對男女純粹是師生關系后,滿肚子好奇的那綾這才快步去取餐單,彷佛怕要錯過重大情結,她在二十秒內提了一壺檸檬水和兩份餐單快步踅回佟青云和丁香的桌前,有禮地將餐單遞出去。
  正襟危坐的丁香打開那綾遞給她的菜單后,整個人便躲進菜單里研究著。
  嗯……這區的桌椅似乎比前兩區大得多,桌邊的歐風台燈也符合“尚可見人”的照明標准,保證她絕對看得見盤中飧,惟美中不足的是,她也看得見佟青云的扑克老臉,還清楚得可以透視到他剛毅下顎的青髭。
  慘!這是否意味她鼻頭尖的粉刺和天庭額上的青春痘也有可能涵蓋在對方的雷達眼禁區里……“先生小姐准備點餐了嗎?”那綾為丁香注滿水杯后,親切地問。
  丁香恍若大夢初醒,躲伺在菜單下的大眼速瞥佟青云一眼,見他劍眉微挑地瞇眼端審自己,下意識地將菜單迅速攤平,食抬微翹地凌空晃點,口里嘟噥兩聲只有她自己才解讀得來的咒語--天帝下凡來點名,點到誰,誰就得認衰讓我吃!
  結果她的指頭順令點到最上排的那道菜,但當她瞄到令人咋舌的單价,那根指頭恍若触及高壓電似地縮彈回去。
  目睹一切的佟青云緩轉過頭,客客气气地對那綾說:“我看就照小姐的意思來兩客令人食指大動的海陸雙拼大餐好了。”他說話的語調自然,臉上也沒泄露半分捉弄人的意圖。
  但敏感的丁香偏就有本事去偵測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以至于原本素淨的臉龐不由得滾燙起來,最后竟紅到可和臨桌客人餐盤上的明蝦爭奇斗艷。
  “好的。兩客海陸……”那綾提筆記下餐名代號后,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問:
  “先生和小姐附餐要點什么呢?”
  丁香只想趁早解決主菜和佟青云分道揚鑣,所以搖頭表示不用。
  誰知那綾見狀,以為她沒吃過台式西餐,不請自來地解釋,“我們提供的附餐都是本餐廳菜單上的招牌甜點,分量很實在,而且价格都已包含在套餐里,非常經濟實惠。”
  丁香不答,只是抬著一張紅臉瞪著她不語。她也不示弱,互瞪回去,足足有十秒之久,左手捧單、右手執筆的那綾才將眼挪到佟青云身上。
  佟青云開口,“是嗎?听起來不點似乎可惜,你們今天提供哪几种附餐?”
  那綾見有台階可下,馬上將注意力從一臉別扭的女客調轉到賞心悅目的佟青云身上,殷勤報告,“今天的海陸附餐有迷你泡芙、水果派、楓糖起司蛋糕以及冰淇淋圣代,附帶咖啡或紅茶。”
  佟青云轉頭想征詢丁香的意思,見她鼓著酡紅怒放的頰,迅速迥避自己的目光,當下毫不考慮地決定,“這樣好了,麻煩你幫小姐點一份圣代,至于我,黑咖啡就夠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這女服務生似乎兩腳踩在牛皮糖上,“黏黏”硬是不舍得离開。丁香冷眼旁觀地看她綻著兩朵梨花般的笑渦沖著佟青云問:“圣代要什么口味的呢?我們有草莓、香草、巧克力、香檳葡萄及綜合口味。”
  佟青云也禮尚往來地回給對方一個溫煦的笑容,答道:“我想小姐不挑剔口味,只要是冰的便成。”
  慢慣了的丁香不作任何反對,此刻只希望面面俱到的女服務生能赶快把單子送進廚房丟給大廚,免得她餓死在這家店里不打緊,還得麻煩佟青云替她收尸。
  可惜女服務生跟丁香雖同是女人國的,無奈卻不是党羽,竟沒事找事地問:“先生,熱飲咖啡單里,除了藍山以外,您都可以點用;尤其是花式咖啡里的維也納咖啡特別受歡迎,您要不要試試看?”
  佟青云不得不瞅了對他含睇宜笑的那綾一眼,將她端詳好一會,才語帶抱歉地說:“謝謝你熱心推荐,哪里產的咖啡我都沒意見,只要是黑的就好。”
  他將兩份菜單遞還給她,隨手攤開手邊的雜志,表示點餐到此為止。
  那綾不以為忤地取回菜單,依舊瞇著“水當當”的大眼跟他們說聲謝謝,才轉身去送單。
  血色已恢复正常的丁杳轉著瞳眸目送對方离去,隨后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坐在斜對面翻看雜志的佟青云。
  盡管和他八字犯沖,她卻不得不承認佟青云有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正人君子面,起碼嚴肅慣了的他沒對強力放送電波的女服務生展露出登徒子好色的垂涎鼠相,不過她左瞄右覷他好半晌,依然無法從他身上找到能讓自己放松舒坦的地方,因之在有陌生女孩被他吸引的這個課題上,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承認大千世界里,一种米可養百樣人;她看不順眼的,不見得別人也得跟著唾棄。
  五分鐘后,那綾送來兩份前餐沙拉和四個奶香四溢的小餐包,丁香不得不中斷思考,她兩臂緊勒著肚皮,抑下饑腸轆轆之感,直到佟青云擱下手邊的雜志打算用餐時,她馬上抓起叉子往沙拉盤里的小黃瓜戳去,兩口面包一口菜地將食物囫圇吞下。
  未几,她胸前的這道沙拉已被吃得盤底朝天,屬于佟青云的那兩個餐包卻仍是文風不動地躺在精致的藤籃上,默默向她的無底胃洞招手。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教那兩粒餐包長出腳來,自動爬到她面前求她吃了它們。
  說來也巧,丁香正如此奢望時,對面突然凌空伸出一只魔爪往籃子那端探去,她与那兩粒餐包心知該認命的那刻躲不掉,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撇開半只眼,不忍目睹佟青云大張獠牙,撕裂餐包的景象。
  豈料他沒取走餐包,反而將籃子騰空往她這頭大方地送過來,這突來一招教她不由得擰眉蹙目,狐疑地望著他,揣摩動机。
  他沒理睬丁香那張會泄露表情的臉,直截了當地說:“我對奶蛋制品過敏,你若能將這份餐包解決掉,算是幫我一個忙。”
  她是很想吃佟青云的餐包,但不想幫他的忙;因為她頂上那頭含冤被截的短發會在有空沒事間提醒自己,他,就是那個不久前才謀殺過她頭發的人,与她的頭發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過話說回來,這解釋他不喝花式咖啡的原因,再則,他因為碰不得奶蛋制品,當然就不可能會是那個偷吃她蛋塔的鼠輩,巧外,這頓飯是他請的,看在出錢的人是大爺的份上,她就免為其難地幫他吃掉那兩個克星餐包好了,至于頭發的事,改天再計較也是可以的。
  這般強逼X十Y等于Z后,心結暫開的丁香,坦率伸手揪起餐包送進嘴里,大嚼起來。
  她看著佟青云靠回椅背上,一派閒适地繼續閱讀刊物,也不知是打哪儿借來的勇气,讓她貿然脫口,“老師若吃到奶蛋制品會怎樣?”
  他一瞼怔然,微掀起的眼底閃逝一抹惊訝。
  她見狀,慌張地將餐包塞回嘴里,胡亂地補上一句,“對不起,這問題太唐突了,我沒探人隱私的意思,算、算我沒問好了。”
  佟青云將目光自手邊的刊物挪開,正視她道:“我其實不介意你問,事實上,還很高興你問我問題。”他稍清了喉,澀然道:“我若吃到大量奶蛋制品,會有流鼻水、腹痛和偏頭痛的現象,嚴重時甚至會上吐下瀉。”
  “喔……”丁香頭一遭听到這樣的“毛病”,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木訥地啞在一端和他大眼瞪小眼,視線像被磁鐵牽住的釘子般,挪也挪不開。
  突然間,她空然發悶的腦袋彷佛被惡作劇的隱形人拿“杠槌仔”敲出一個窟窿,登時開竅,她陡然發現原來佟青云有一雙优雅明亮、熠光湛然的紫霧瞳仁!
  丁香也曾听過一池秋水的形容詞,但總以為那是風雅詩人的夸張手法,女人包攬專用的字眼,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還毫無心防地跌進眼前這好大一池秋水;媽呀!這是會淹死人的……她愣愣想著,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么把那個“喔”字接下去,正巧女服務生及時送上主菜,挪這挪那、搬東遷西一番,猶如搓麻將似地打散詭异的磁場,才讓她省去啞口無言的尷尬。
  用餐其間,佟青云和丁香的談話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缺乏建設性。
  他說這道“雙拼”不錯,她也人云亦云地應不錯,他認為牛小排的配醬咸了點,她也認為醬的确是咸了點;反正他說什么,她就應什么,气氛談不上熱絡,也不至于冷到僵持不下的場面,所謂少說少錯,大概就是這樣了。
  直到餐后甜點和咖啡送上后,他突如其來地也問了一個堪稱探人隱私的問題,丁香這才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
  “老師問我認不認識我的監護人?”
  丁香將垂在頰邊的發絲挽到耳后,避開他那雙會教人滅頂的眼睛,鄭重地想過一遍才回答,“我是知道我的法定監護人,但談不上認識,因為那是我十三歲以前的記憶,只听阿姨談過他是媽媽生前的好朋友,而媽媽病逝前有特別請他照顧我。
  只是奇怪的是,在媽媽的葬禮結束后,我便沒再見過他一面,不過他會以書信方式和阿姨及我的老師聯絡。老師……你問這個問題,是不是他跟你聯絡上了?”
  “不,是我想聯絡他,但一直無法跟他本人取得聯系。”佟青云停頓了一秒,問:“告訴我,當初下這決定時,你母親那邊的親戚難道沒异議?”
  “印象中有不少長輩反對,但听說要花錢打官司后就作罷,再加上阿姨獨排眾議堅持履行媽媽的遺言,這事才塵埃落定。”
  “你還記得對方的名字嗎?”
  丁香將頭搖了搖,“他大概是姓郁吧,因為我都叫他郁叔叔。”
  “郁叔叔?”佟青云雙目直勾勾地望著她好半天。
  直到丁香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別扭地站起來,解釋自己需走一趟洗手間后,他才收回犀利的目光,勾起瓷杯耳,將微涼的黑咖啡送至唇緣,輕啜一口。
  十分鐘后,丁香從梳洗室出來,遠遠就看見佟青云對面的座位上平白添出一個人頭,一個她未曾見過的男人。
  以手托著腮的佟青云不給她蘑菇的机會,要她赶快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單刀直入地說:“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器材供貨商趙先生,他帶了几把剪刀來給你試用。
  ”他那公事公辦的態度,讓丁香不敢大意,忙坐了下去。
  趙先生說了几句客套話,還要丁香喚他小趙,言下不乏對她這位佟青云的高徒有些祟仰。
  丁香也不好去斬斷人家的話,只能帶著僵硬的笑,看著他從公事袋里拿出數個長方盒,掀開長短不一的盒蓋,取出橫躺在那酷似迷你棺材盒的剪子,整齊畫一地排文桌面上。
  佟青云先挑出五把勾柄不同、厂牌互异的六吋剪子,要她一一試拿過后,問:
  “哪一把拿得舒服?”
  丁香認出其中有一把,跟母親留給她的剪子是同個日本厂牌,她不加考慮便挑了出來。
  佟青云眉一挑,好象料准她會這么做似地,懶洋洋地問:“你确定挑這把不是因為習慣成自然?”他從她手里接過剪子,將之審視一番。“這的确是一把好剪子,但你試拿時,套大拇指的環柄過緊,中指及無名指勾的弓柄又似乎過松了些,另外支軸位置恐怕不能配合上你的指關節。”
  丁香并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對。“可是我覺得那沒差多少啊?”
  佟青云神情冰冷地望著她,直到她承受不住那种窒息的注視,徑自掉轉頭去后,才將五把剪子推回她面前,輕聲堅持道:“再試一次,這次你得專心點,同時忘了你那把舊剪子。”
  丁香吸了口气,將剪子重新試拿一遍,這次她考慮良久,才決定中間那把國產制的剪子可能比較适合她。
  佟青云沒有任何意見,僅要她再試五把五吋剪。
  本以為有了挑剪子的經驗后這回會快些,沒想到花了几乎雙倍的時間,吹毛求疵一番,丁香姑娘她依舊猶豫不決,只好無助地看了身旁的人,對他發出求救信號。
  這回佟青云沒有催她的意思,只要她戴上剪子,以閒置的動作掐握一陣子后,再協助她觀察,結果他建議她選那把跟她的舊剪同出自日本厂牌的剪子。
  這讓丁香反倒后悔沒及早說,浪費大伙的時間,可這還不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這么捉摸不定、陰晴難測外加意見多多,她也不用這樣猶豫不決地瞎耗,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同時罵自己沒志气,為何這么在乎佟青云的看法。
  趙先生將不适合她的剪子依序收拾進盒里,全數塞進公文包后,臉上-團和气地起身。
  佟青云也連忙抽身而起,騰出雙手和對方鄭重地握了一下,誠心的說:“小趙,讓你百忙中專程跑這趟,實在過意不去。”
  “沒有的事,能為你的高徒服務是我的榮幸,我這話是肺腑之言,可不是因為貴公司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的關系。事情解決了,我還得赶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咱們再找個時間聚聚。”接著趙先生對丁香道完再見,便徑自离開餐廳。
  丁香十指互絞于桌巾下,低頭沉靜不語地等待佟青云坐回原處,她优雅地解決掉最后一口冷咖啡,猛地抬頭冒出一句,“老師,我……”
  佟青云眉端微聳,沉靜地望著她,等她說話。
  見她忐忑半天,依然“我”不出下文,他便掉頭對一位路過的男服務生做手勢,“麻煩你,這桌買單。”
  帳單送上后,丁香捺著性子看他在單子上簽下大名,打算等服務生報完帳、送還他的信用卡后,再好整以暇地跟他正式道謝。
  她全身緊繃地等待他收回金卡的那一秒,就要啟齒說話,卻被無心的佟青云攔住,他目光越過她的頭頂,隨口問男服務生一個問題,“那位名叫那綾的女服務員,我以前好象沒見過她?”
  “她是新進的兼職員工,到職尚不滿一個月。先生是不是對我們的職訓結果有不滿之處?您可以告知我們缺點,我們會盡可能改進。”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想問,她日后有沒有興趣兼個發型創意模特儿的副業。
  ”佟青云淺笑,遞過一張設計新穎的名片,恰巧跟丁香的眼睛呈水平,害想偷窺的她差點瞄出斗雞眼。
  男服務生伸出手來接過名片后,佟青云從容不迫地解釋,“我的店和學校就在附近,她若有興趣,可以上來瞧瞧,我的經理會跟她解釋細節。”
  “我去請她來。”男服務生忙轉身要去找那綾。
  但被佟青云及時阻止。“不需要,請你把話和名片帶到就行了。”
  男服務生允諾會將他的話轉答給那綾,托著小碟和名片离去。
  丁香目送男服務生漸遠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轉角后,才側頭睨了身邊的佟青云,揣度他的動机,不料用手撐著腦袋的佟青云也瞇著雙目回視她,懶懶地問:
  “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想出來了嗎?”
  “我……”丁香掀嘴想道謝,無奈怎么也吐不出來,只得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評了一句,“我覺得那個女服務生很……出色。”她本想說与眾不同,但脫口竟成了“出色”,尤其那個頭上有一把刀的色字,總覺得染了顏料,听在耳里怪黃的,她希望他沒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才好。
  佟青云聳了一下肩,漫不經心地贊同道:“的确出色。要是你有她一半的自信的話,我也會覺得你美得冒泡。”
  丁香見他露出挑剔的字眼和訕笑的口吻,對他自掏腰包送她剪子的好人好事事跡,像處理垃圾般,一古腦地往心門外掃,還猛加肥皂水沖刷洗滌,直到不剩一丁點感激的影子才好過些。
  于是,她挺直腰杆起身,用能將他內耳刮出一道疤的尖銳音頻,違心道:“謝謝你送的剪子,老師。”
  “不必客气,我說過要賠你剪子,畢竟是我欠你在先,不是嗎。”他說得极盡委屈,一副非把錯全攬在自個儿身上的樣子。
  但他那雙充斥著揶揄、促狹的眼睛卻絲毫沒那份誠意,教丁香一見就嘔,猛想對眼前這池瞬間优養化的“餿水”大肆吐痰一番。
  不過她無法把過錯推給對方,因為她方才的道謝也是假仙得很,他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說:“我該回店里了,再晚會讓于姊等。”
  他沒异議,嘴到心沒到地問:“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嗎?”
  丁香點點頭,听他含糊地哼了一句“那就回頭見”之類的話,頓時如獲免死金牌般地解脫,兩手揮揮,順口丟出一句再見,急于和佟青云分道揚鑣。
  她出了餐廳,兩步并作一步地跑回商城大樓,于敏容早已守著她的行李等在鐵門半掩的大門外。
  丁香欲開口解釋,被于敏容抬起握著行動電話的手制止了,“甭解釋,你師父已來電過了。快幫我將這箱行李扛進后車座里!”
  丁香謹遵懿旨,將行李扛進丁敏容的迷你奧斯汀后,坐進前座,安全帶才剛扣好,丁敏容便踩足油門上路了。
  她那副把迷你奧斯汀當成一級方程式賽車來開的蠻悍架勢,真是勇猛、所向無敵得很,連高傲如奔馳、獅寶,平价如國產自制的出租車隊皆聞風喪膽,駭然不已地讓出車道給她過。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奧斯汀飆到一幢雙并華廈前,丁香不禁望“樓”興歎,“于姊,這就是公司宿舍嗎?”
  “宿舍?!在這种前有公園、后有捷運的地段,怎么可能?這是你師父的窩。
  ”“啊!”她師父的窩?那跟住進地獄沒什么差別了。
  丁香傻眼瞻仰起碼有二十來層高的華廈,暗自禱告他不住在第十八層,如果是的話,這兆頭可大大不妙。
  “你師父吃飯時沒跟你提嗎?”于敏容見丁香一臉有待收惊的呆樣,便有了個底。
  她揮了一下手,安慰丁香。“沒你想得那么糟啦,你師父他公私分明得很,你即使上工的表現爛到极點,他也不會在下工時公報私仇,除了有一回要人卷輔蓋走路、把三個門下的學生罵到哭外,還沒粗到動手打人過。目前公司宿舍是真的沒空缺,你只好將就一下。反正這段期間,我也會住進去照顧你的起居。”
  臉色本來只是灰了點的丁香听于敏容如此輕描淡寫地強調“不糟”的程度,嘴歪得大概比鐘樓怪人還要難看,她在心底暗暗地哀了好几聲“怎么會這樣!”后,才打起精神問:“我師父住在第几樓?”
  “二十,最頂樓。所幸有電梯可搭,不然扛你的行李可會扛出人命來。
  你准備好要下車了嗎?”
  丁香沒回答,只是微轉過僵硬的頸子,以微顫的聲調問于敏容,“于姊,你身上有沒有口香糖?”
         ※       ※       ※
  丁香認真嚼著口香糖,拖曳著行李,尾隨在于敏容的身后出電梯,她刻意避開窗明几淨、視野一覽無遺的中庭落地窗,效法大剌剌橫著身子行走的螃蟹來到華廈頂頭惟一的一扇門前。
  一种要跨入獅籠的陰霾感覺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發芽竄升,等到于敏容輸入密碼,再用辨認IC卡刷開大門,寬敞洁雅的景象豁然躍進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坏心情給驅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進夢游仙境的愛麗絲,不時溜轉骨碌碌的瞳仁打量著此間陳設,注意到整個客廳只有灰、黑、白三种色系,寬敞四壁挂著巨幅當代畫作,配上瑞典名家設計的后現代主義的黑皮長椅及毛玻璃燒制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銅人像蹲在牆角沉思外,別無柔性擺設。
  依丁香的淺見,此間惟一构得上會“呼吸”的東西是由浮木搭制成的書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里面插著一柱紋理扭曲糾纏的枯紫藤木,好似在掙扎吶喊,要求釋放。
  她被這簡單、冷謐又男性化的空間深深吸引住,對于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听而不聞。她放眼往挂在右側牆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間的作品望去,視線掃到一個神似對半剖開的苹果核心的印象派紋圖,于是退后兩步,斜著腦袋研究。
  約莫一分鐘,丁香了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攝影后,心里開始自我辯論著。
  不會吧……但是又好象……應該不是……但看起來明明……這怎么可能!她最后确定作品主題是什么后,兩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龍眼那么大,因為她正對著一個女人大腿根處的第一性征瞧。
  她該臉紅別過眼去的,但她沒有,反而一味地動著腦筋,猜想著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丁香揣測她的五官容貌、她的發型身材、她的職業身分?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沒有做過隆乳抽脂手術?
  她和拍下這幀照的藝術家又是什么關系……門外傳來沉穩安定的腳步,不到片刻,門被鎖上的聲音干扰丁香的思維。
  佟青云走到她面前,淡掃一眼他個人的收藏品后,回頭審視她。
  丁香与他面面相覷,默默不語良久。
  最后佟青云打破沉默,問:“有問題嗎?”
  她愣了一下,不太确定他所指的問題為何,等他臉帶一抹詭譎的笑半倚在牆邊,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后,她這才反應過來。
  “喔!當然沒有,我只覺得這個主題很有意思。”這是老實話,他得相信她。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确認她沒撒謊,突然,他問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滿十八歲了嗎?”
  “我滿十九歲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嗎?”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學。”她解釋,口气充滿信不信由你的態勢。
  他不置可否,聳一下肩,建議道:“你若不習慣,我可以換別張挂。”
  丁香看著他邊走邊卸下外套,跌坐進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看來你比我媽懂得為客之道,她每來我這儿小住几天,牆上挂的畫就要經歷一次浩劫。你看到對面那幅神似長了烏巢的樹塔沒?”
  站在皮椅沙發后面的丁香循著他的指引,瞄到對面牆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畫。
  老實說,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樹塔和左一叢、右一團黏在灰黑顏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難一窺究竟。
  “在我媽祭出雞毛撢幫這株羽毛樹清灰塵以前,這幅油畫里的塔有個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辭辛勞地飛到該地度蜜月、擺譜、攝個婚紗照……沒有錯,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爾。現在呢,拜我老媽之賜,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聞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學生把手背在臀后,對著佟青云的后腦勺拚命忍住笑。或許真如于姊所建議,他私底下沒有那么難相處,尤其了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養,并非石頭里迸出來的怪物。
  于敏容從一個房間走出來,先跟佟青云打了聲招呼,然后對站在他身后的丁香道:“你的房間我都打點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擱在床上,我帶你進去看一看。
  ”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淚,道聲謝后,打算拖著自己的行李照著她的指示而去。
  “我帶她去。”話甫落,佟青云已來到丁香身旁,接過她的行李走在前頭。
  寬敞的走廊盡頭有兩扇左右對立的門,他推開左邊的那扇,一步便將行李往地上擱。
  丁香還沒進門就聞到一陣奇异的味道,那是新漆摻雜著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這股怪味,這房間才重新裝潢沒多久,清洁工放了一些芳香劑還是不見改善。我問了一些人,有人建議用丁香子塞滿整顆柳丁來驅除味道,如果你聞不慣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國一趟,明早的班机,大約十天半個月左右,我已把課程表交給敏容,她會告訴你該怎么做。”
  佟青云從襯衫口袋里抽出一份卡夾往丁香遞去,解釋道:“里面有捷運通勤票和一張附了密碼的提款卡,你先暫時拿去用,晚安了。”佟青云說完,轉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東西,沒有道謝,反而對著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問:“等等……老師,你收藏的那幅攝影照有主題嗎?”
  軀干已有三分之二在門外的佟青云煞住了腳步,考慮几秒后,才不耐煩地將頭從門縫里探進來,威脅道:“有,我管它叫‘沒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挂念著它、拿它來煩我,別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鐘馗驅小鬼’挂上。”
  丁香沒有因為他這把無名火而生气,反而很正經的提醒他,“老師,你不是說你明早得赶飛机嗎?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沒那么早開張。”
  佟青云冷眼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后,冷冷地澆了她一頭水。“丁香,你該怕我的,這樣你曰后動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頰彷佛被他摑了一掌,瞬間轉紅,一股難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同時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為何突然敢對他調皮起來?八成是彌漫在室內的橙皮混著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給沖昏頭。
  瞄見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樣,佟青云心頭一軟,意識自己小題大做,不該冒出這种莫名奇妙的重話。
  只是他不習慣,也不喜歡學生對他油腔滑調,更厭惡學生對他撒嬌、討好,雖說丁香對他這位新認的師父已反感到极點,怕他也好,討厭他也行,只要兩人之間能夠保持專業的師徒關怀,他不在乎她唾棄自己的程度。
  不過根据他出道前兩年帶年輕女徒弟的經驗,他知道自己若對學生軟下心腸、丟棄黑臉面具的嚴重性,哪怕發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万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范。
  他不禁要怀疑讓丁香暫遷進自己的窩不是明智之舉,也許他一開始就該反對于敏容的建議,要她另外找別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關系更加惡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幫子,以缺乏抑揚頓挫的音調緩聲說:“你先在這待一陣子,如果覺得別扭,就直接跟敏容反應,她會另外幫你安排住處。”
  話到此,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雙微顫帶淚的眼眸閃過一絲怨怒。
  一股罪惡感在他心中竄起,催促他上前撫平那對困惑又迷蒙的眼,給她一個長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后,他什么也沒做,只從齒縫間,吐露一句要她早點休息的字眼,反手帶上身后的門,讓丁香獨自解一個她不懂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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