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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天是正月初二,出嫁女儿歸宁的日子。
  二十五歲的安安,雖是云英未嫁,但為了探望改嫁五年的母親,俗不可免地挑了今日拜訪繼父位于淡水的家。
  安安的繼父吳文敏出生望族,算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每遇家族聚會,前院后巷便塞滿名牌轎車,大人小孩外加看門咬賊的狗加在一起,跑不掉百來張吃飯的嘴。安安的母親雖然成了貴婦人,先生的生意做得大,与人應酬交際不可免,見到久未相聚的小女儿.挽手想談些知心話,了不起十分鐘,便有旁人來打岔,母女倆便深談不下去。
  安安就是料准這情況,才順口應允姐姐安苹的邀約。
  “安,別死腦筋。”安苹每次聯絡到安安,就忍不住要雜念她几句。“現在是什么時代了,你還怨媽沒替爸守寡。你要体諒她一個弱女子帶兩個孩子的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么篤信精神上的戀愛。”
  對于這樣的論調,安安深深地不以為然,但她生性固執、木吶,口才又不如姐姐伶俐,与人抬扛總是有理被辯到沒理,几年來吃了不少口頭虧,學乖后聳肩不再強辯,心下則是告訴自己,她不是怨母親沒替爸守寡,而是不了解為什么慈父眼里賢慧聰穎的連理妻,會在他死后不到一年就再嫁。
  倘若吳文敏稍窮一點,長得像小糟老頭儿的話,她反抗他的心態可能會平衡中立一點,偏偏姓吳的口袋里多了几分錢,長得又比她的爸爸高壯有派頭,最叫人嘔的是,姓吳的乃是她爸爸大學時代的情敵——母親的老情人。
  其實,吳文敏也不是一個真令人嫌惡的男人,行為紳士派的他,對安家姐妹出奇地好,甚至多次表示愿意協助安安遠赴巴黎、紐約、倫敦等高知名度的藝術學院深造。
  出于對父親的忠實与摯情,安安毫不考慮便婉謝了,反正他自己在“哈佛”、“牛津”、“長春藤”里成以鳳成凰的子息一籮筐,還真缺她這個畫圖畫得半調子的烏鴉繼女嗎?
  就因為太了解安安和吳家的心結,安苹這個做姐姐的一大早就打電話來。
  “鈴……鈴……”數十聲惱人的催促將好夢方酣的安安吵醒,習慣戴著眼罩睡覺的她伸手摸向話筒,剛附耳,還來不及喂一聲,對方就先發制人了。
  “怎么還在睡!該起來打點,准備出門了吧?”
  安安把頭塞進枕里,抱怨著,“安苹,才七點半!你撥電話前,看一下時辰好嗎?”
  “看過了,不這么早逮人,誰知你又找什么樣的借口閃人。”
  “我不是已答應你,會去看媽嗎?緊張什么?”
  “記得就好。安,今天到吳家,記得叫人家叔叔一聲,好歹他是長輩。”
  安安敷衍著,“會啦!叫他一聲,紅包一万,叫他兩聲,紅包十万,叫他三聲叔,我明天馬上跟阿姨辭職,云游四海去。”
  “少貧嘴。再提醒你,媽交代吳文敏想見駱偉,記得邀他一起來。”
  駱偉是安安從大一時代交到今天的男朋友,年紀才二十九,政人企管碩士畢業,目前在一家全球連鎖的知名漢堡店擔任采購副理,條件与人品皆是万中選一。
  他對安安的感情放得相當深,寵讓她的地步,夸張得可以任她牽著鼻子走;他的貼心、古直与退讓,疼妹妹的安苹看在眼底,感念在心里,只不過對一個藝術白痴男和數理低能女竟會碰在一起而感到訝异。
  仿佛怕安安惡意缺席似的,安苹立即問:“你會搭他的便車來吧?”
  “不會,他這段時間被派去上海出差,赶不回來。”
  “真的不用我和姐夫去載你?”
  ‘不需要,我搭捷運較快。”
  “那…你要來哦!而且不能像中秋節那樣只待半個小時就落跑,你知道媽找不到你有多失望嗎?”安苹又叮嚀了一句。
  安安意興闌珊地解釋,“那是因為我事前答應陪姑姑去廟里拜拜的嘛!這事我已經道歉過了,你要我講几遍。”
  安苹不理口气沖的妹妹,又提醒的說:“你那么迷糊、閃神,不多念你几下,你會听得進去嗎?我看……還是我們去載你比例妥當…”
  安安堅持道:“我吃過早餐就會出門。總之,我們姐妹倆吳家見了。”她挂了電話后,軟下身子倒進自己的閨床,棉被一拉,跟她記憶里的夢中人睡起回籠覺來了。
  安安赶到熙來攘往的捷運站,气息紊亂地穿過大開的捷運列車門時,已十一點過十分了。不巧地,她挑的這節車廂剛好坐滿乘客,就只她一個站著,心里委實有點不舒服。那种不舒服,不輸小時候玩“大風吹”總成輸家來得莫名其妙。
  其實,安安倒也不是真在乎沒椅子坐,而是她腦后發麻,敏感的意識到有不少對眼睛正“熊熊”地打量自己,那种被輻射污染到的惡心感覺遂在心上陡揚。
  是因為她靦腆,不好意思給人瞧嗎?非也,其實是姑娘美則美矣,但天性孤僻,不高興給人瞧。但美麗的東西人人自然想瞧,尤其眼眼縫里突然闖進一個既亮麗又有气質的佳人,除了惊艷以外,你會告訴自己她鐵定已是名花有主,但看看不算犯法吧!所以目光就愈來愈不知節制,到最后干脆來個直眺猛瞪,結果把生了雙長腿的個性美女給瞪到另一節車廂去養別人的眼了。
  安安進入另一節車廂后,暈車的感覺大大改善了,也許因為多了一些乘客“陪站”,舒坦不少,過沒兩站,有空位可坐,視野變窄后,心卻海闊天空,思緒開始搭起時光机,追憶起昔年在淡水火車線上的那個大男生。
  安安年少時不知為這個不知名的地折了多少只紙鶴,為他哭了多少個夜晚,臨近午夜整,還依小道消息站在鏡前梳頭發、削苹果皮,只因謠傳說,如此依法炮制有可能從鏡中預知將來另一半的容貌,不過也許是她逃避現實,她總在最后一秒戴上眼罩不敢看,想著他入夢。
  有時候,走在街上,她會奢盼自己与他在下一個路口相逢。不同路口,相逢版本也多有出入。譬如說,在東區附近撞見的他,是被一個美女挽著的退役阿兵哥;在華納威秀撞見的他,是被一對儿女牽著的新新好男人,在地方法院不期而遇的他,是剛跟老婆簽下离婚協議的單身漢;在醫院附近碰到的他,則是老婆死于難產的鰥夫。
  不論綺想里男主角的際遇再怎么每況愈下,現實人生里卻從沒應驗過一次,倒是有回為此發呆過度,在國父紀念館附近,被一輛大轎車撣進仁愛醫院,挂了兩個禮拜的病號。
  這樣瘋狂思念他,渴望再見他一面,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的安安以為,他已在自己心中烙下了印,此世將永不褪色。
  十二年,將近四千三百多個日子已去,她才了解,時光的力量無人能抵擋,它能容允万事成長茁壯,也能靜默地耐心等著它們毀逝。
  曾几何時,那個大男生的影像在她上高三后,逐漸抽象淡化,日久与她房里挂了好些年的“御風百合”混淆成一体,之后,她在路口發呆的情況就少了些,直到大一那年,父親离開人世,她便不再作這种勾結柏拉圖的春夢,轉而計量起生活。
  為了紓解母親的勞苦,她利用周末到學校附近的書店打工,因而遇上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常來書店晃,只逛不買,還淨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小姐,你們這里有沒有賣書?”他看起來戰戰兢兢,緊張得不得了。
  安安那時正戴孝服喪,不假辭色地損他一句“書店不賣書,那不是‘變相營業’了嗎?”
  “不,我沒說清楚,我是指特定的某本書,是有關經濟學的”“你沒告訴我書名,我怎么知道你要哪一本特定的書?”
  她的這种服務態度可以登上年度吃定客人的囂張女店員之最了。
  他尷尬地搔頭,倉皇應道:“我也不太清楚…我記得書的封面是有顏色的,里面的紙是白色的,字是黑色的…”
  安安聞言,一語不發地望著他,總覺得這個男的不是瘋了,就是故意尋她開心,找碴!
  不給他口吃的机會,安安直截了當地回應,“白底黑字有彩色封面的書太多了,沒有書名或作者名,我很難幫你查。你回去問清楚再打電話來,我查過后,架上若沒有貨,會拜托老板幫你進書,這樣好不好?”
  她的口气很專業,臉上依然不帶一絲笑。對方的反應倒有點受寵若惊,慢半拍地應道:“那……真是太好了,就麻煩你了。”
  “不會。”安安嘴上給人家一笑,卻是稍縱即逝的。
  他走后,在柜台后面算帳的老板突然開口表示意見了,“這小伙子每禮拜都來我的店報到,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沖著你來的吧。”
  “張老板,你這是什么話,無中生有哦。”
  “那你為什么獨獨對‘他’那么坏?”
  “我以為他是瘋子。”
  “他本來就是。任何人要追像你們這种飄飄忽忽的Y世代性格美眉,真的是要裝瘋賣傻才會活久一點。”
  安安听了不答腔,低頭做她份內的事。
  張老板忍不住說她几句,“你這個小姑娘听人說笑話也不捧個場,實在很不給人面子。”
  她一股無辜地問:“對不起,張老板剛才有說笑話嗎?我以為你現在說的還比較好笑一點。哈!哈!我笑了,這個月的薪水可以多算一些嗎?”
  張老板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我不會少算薪水給你啦。說真的,我看他跟前几個自以為帥的臭男生很不一樣,你如果不討厭人家,就對人家和顏悅色一點嘛,干脆下次直接用你那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問題考他,搞不好人家學識廣搏,另有新解。”
  安安打開收銀机對帳,取出百元的鈔票點著,最后還是回了那一句,“再說吧。喔,張老板,我下兩個禮拜不能來,已跟小咪講好,她愿意幫我代班。”
  “早知道了啦。可惜有個‘痴心的人’要失望十几天了”她眼一斜,忍不住“青”了張老板一眼,說:“張老板,你太太脾气修養那么好,一定是被你訓練出來的。”
  張老板老臉一板,警告她,“別做人身攻擊,要不然我可不管勞動基准法,真要扣錢了。”
  安安吐吐舌頭,赶緊閉上嘴。兩個禮拜后,她交出期末成品,回書店上班。
  那個想買白底黑字書的男生照舊挑了周日早上來,安安沒問他買到書沒,他也沒再來煩她,兩人眼神碰上后,僅客气地點了頭。
  打這一次起,他開始購買書簽,接著就是那种精美到令人愛不釋手的信封、信紙,他消耗信紙的速度不輸給舒洁衛生紙,几乎一個禮拜就要儲新貨,這樣大概一個月左右后,向來對他冷若冰霜的安安,某日閒來無事,幫他結帳時忍不住抬起眼皮,多嘴地質疑人家一句,“你在追女朋友嗎?”
  他支吾兩秒,否認道:“不是,我是幫妹妹收集。”臉紅的樣子,像是遭她指控順手牽羊似的。
  安安當時不置可否,把物品放進紙袋里,連人都懶得瞧一眼地將東西遞給他。
  那次后,他除了買紙外,還買起筆來了,這回,他消耗筆的速度比報廢OIal-B牙刷的速度還快三倍。
  安安有次又很無聊地問:“你妹妹改收集起筆來了嗎?”
  他的膽子大了些,据實招供,“不是,是我自己在收集。”
  她對他的以誠相待還是不置可否,把筆的价錢打進收銀机里,要他一手先交錢,另一手才交貨。
  他拿到貨后,趁現下無旁人,鼓起勇气正視她說:“我听店老板說,你周五晚上都有空。”
  “他說有空不算有空,要我說才算。”
  “那你下禮拜五晚上有沒有空?”
  “看情況。問這個做什么?”她存心刁難。
  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請你看電影好不好?”
  安安盯視他好一會儿,見他一臉殷勤,考慮片刻,說:“你先回答我一個數學問題,我若覺得你說得有理的話,換我請你去看電影。”
  “是我先提去看電影的,怎么好意思讓你請。”
  “不要就算了。”
  “好好好,你要請就給你請,你問吧?”
  “告訴我,兩條線若互相平行后,有沒有交集?”安安發問時,兩眼直盯著他不放。
  他听到這樣簡單的問題,傻在原地猶豫不決,因為太好答的問題反而潛伏著陷阱。
  “你的答案是……”
  他尷尬地笑,喃喃自語,“兩條平行線有沒有交集?
  嗯……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
  “我知道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你以為呢?”
  “我以為應該是有的。”
  “為什么?”
  他無法自圓其說,只能頹喪地道:“我無法告訴你為什么。我此刻真的覺得自己和你之間是兩條平行線,明知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但我還是說有,因為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
  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安安微傾著頭,略微上拍的眼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光。
  他以為這就是她婉轉拒絕他的方式,搔入懊惱地說:“我把事情搞砸了,對不對?”
  她搖頭:“你好,我叫安安,很高興認識你。”話畢,浮出一抹靦腆的笑。
  她那罕見的笑容像溶冰下的花蕊,冰潤清新得叫人難以挪開眼睛,他只能呆愣原處,了解自己還有一線生机后,馬上轉憂為喜,“我……我叫駱偉,我更高興認識你。不過,我沒有答對,對不對?”
  “是沒有。”
  “那你為什么愿意跟我去看電影?”
  “因為你那种焦慮的心情我能体會。”
  結果,他痴痴地望著她,感動不已。“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善解人意?有沒有搞錯?說她善解已意才是真的,因為自己承受過類似的挫折,不希望別人也嘗到。
  安安忍下沖動,板起臉下逐客令,“有人要來結帳了,我們……還是下禮拜五見了。還有提醒你一下,你根本不認識我,說我善解人意是言之過早。”
  他當時點頭應允,但眼里的神情,則是結結實實地用“善解人意”這個字眼給她加了鍍金的框。
  那天晚上她回了老家,在父親的靈位前沉思,因為他是全世界唯一知道她心中長了一朵隱形百合的人,他走了,無人跟她分享秘密,這朵百合的存在性就更低了,甚至成了鬼。
  安安知道她不能再這樣戀著一個影子,她必須走出去,試著尋找其實性。再三考慮后,她反曾經以御風百合為素材的作品搬出來,虔誠恭敬地一張張審視后,將它們摺疊整齊放入火盆,一把火點下去燒個精光,算是對這一段柏拉圖戀情做了正式的告別宣言。
  沒想到“百合”形化骨銷成了煙灰,她對他的單相思卻沒淡掉過,反而偷偷移避進內心深處的角落,与主人來個避不見影。
  与駱偉正式交往至今,她無時無刻不這樣告訴自己,她愛的人是駱偉,她悲傷時,給她打气的人是他,她生病時,守在旁邊照顧她的人也是他,她的性觀念跟不上潮流,堅持未婚前不同居,并把初夜留到新婚夜,他也毫不勉強地住她反流行,他的溫柔、体貼与讓步無人可比擬,這樣的好男人值得一個尊重、看重他的女人,帶給他快樂才是。
  但為什么她快樂時,他卻不是她第一個先想到要与之分享喜悅的人?也許,她早該接受安苹的建議,答應駱偉的求婚,有了親密關系后,一切都該塵埃落定。
  “好,就等駱偉這趟回國,告訴他,你想成為他的新娘。”難得一次,她渴望馬上連絡他,听他的聲音對他撒嬌。安安取出行動電話,撥了他的手机號碼,線路被接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卻不是駱偉的。
  “安小姐啊!你好,我是柯達明,駱偉他人不在上海分公司……呢,因為公司臨時更動計划,要他搭今早的飛机去北京的一家分店勘察情況……他今早才打包行李,手机忘了帶,我想他下飛机后會馬上連絡你。
  安安頗失望,跟柯明達道再見后,嫻靜地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捕捉景致。
  當列車在北投站停靠時,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靜,一雙美自習慣性地朝對面往台北方向的月台間梭巡,當多年來的殷切期盼變成習慣后,她已不期待任何奇跡發生……
  但當她的眼睛從一名老婦人移至遙遙矗立于對面那個風采迷人的男人身上時,她呆楞住了,翦翦雙眸眨了眨。因為那男人除了有一頭時髦得令人贊歎的發型外,他英俊的容貌、炯炯神情与翩翩的儀態正好嵌合她心里偉岸的長影。
  他不就是當年火車上的御風百合。安安揪著包包猛然离座,赶在自動門掩上前沖下列車廂。不到几秒,她与列車同時起跑,一個往前飛,另一個則逆向跑,當她越過天橋疾奔下梯,見那個人還站在那里,她只想做個了斷。她卯足勁跑向他,趁他來不及反應前,伸手搭上他的頸子,足尖一踮,在對方唇上落下一個惊世駭俗的吻。
  對方起初沒反應,更不可能回吻,等列車离去,安安才听到一個极度哀怨的聲音,“棣彥,你若不要我們母子,直接說,犯不著兜那么一大圈。”
  一臉錯愕的他自然也听到了,他忽地轉醒,猛推安安一把,反身及時扳住身后女伴的肘,倉皇不已地解釋,“等一等,宛亭,你誤會了,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他接著很緊張地轉過頭,以責備的口吻質問安安,“你是誰?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么開這种玩笑?”
  安安听而不聞,沒想到她一時的瘋狂,竟造成人家的麻煩。那個叫宛亭的女人手里還抱了一個約三歲的男娃娃。天啊!他真結婚了,并且有妻有子,日子過得美滿幸福,這不就是她這些年來想知道的事嗎?
  對方見她一個勁儿的發呆,軟著口气求她,“你說句話啊,我的确不認識你,對不對?”
  安安知道自己的确該還他一個清白,“是這樣子的”她才剛理清頭緒開口解釋,他的女伴便听也不听地抱著孩子要走。
  他抵死不讓她走,結果兩人夾著小孩拉拉扯扯一番,直到小男孩懼怕地啼哭出來,那女人才重重地掙開他,扯著喉嚨道:“不用說了!我有眼睛…”
  “宛亭,听她解釋好不好?”
  “棣彥,”叫宛亭的女子,一連退開他好几步。“就算沒有發生這件事,我們之間的生活背景也是差得太多了,你的家人若發現你跟我這樣的女人交往,絕對會出面阻撓.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的。你會要我,因為你在同情我和孩子的際遇,你只是在同情我們。”她嘴一闔,轉身像個躲避天敵的袋鼠,緊揣著儿子疾步跑出站。
  他差點在出口處追上她,“宛亭,你先听我解釋”但叫宛亭的女子掏出捷運票出站了,伸手招計程車。
  他依法炮制,怎知好死不死他的那張票臨時出狀況,机器拒絕受理。
  安安上前掏出儲值卡,打算協助他把她追回來。但還是遲了兩步。她再面對他時,對方是怒不可遏气到臉部發黑了。他顫抖得嘴說不出任何話,兩只像异形怪物的手直直向她這頭伸來,恨不能一手掐死她,仿佛這樣不夠傳達他的怒气,連在一起的鐵拳慢動作地做了三百六十度的扭絞。
  安安見狀忍不住吞下發酸的唾液,臉上堆著內疚与歉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是誰?這樣拆散人家的幸福于你有益嗎?喔,我知道了,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是職業的,說,是不是我奶奶和棣華雇用你來制造紛端?”
  “誰是棣華?”安安詫异地問。
  “少裝蒜,他是我哥你會不清楚?”
  “你有哥哥!”這是安安從未料想到的事,見他火藥味濃到可以嗆死一群無辜的過路人,她強迫自己先跟他厘清誤會。“听我說,一切都是誤會,我認錯人了,自然也不可能認識你哥哥。”
  她當然沒認錯人,盡管眼前男人的舉止有點夸大,但他的外貌輪廓無疑是昔年的大男生,她若不臨時應變,強拗說認錯人的話,他一副想把痰吐到她身上的模樣,一定本會放過她的。
  所以,唯今之計,首要之事,她必須安撫他。
  安安提議,“這樣好了,我留個連絡電話,你等宛亭靜下來,若需要我出面解釋的話,我一定責無旁貸地幫你澄清事實。”
  他像個被封住唇的鐵甲武士,怒目瞪著她。
  她這生從沒如此丑過,見他眼如銅鈴般的大瞪,便將寫了電話號碼的那張紙輕擱在机台上,緊張的說:“那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赫然大聲吼道:“你怎敢說走就走!我費盡千辛万苦才讓她相信我們之間有未來,好不容易她肯跟我回老家見我家人,卻被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給气跑了。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現在几句不值錢的‘認錯人’、‘對不起’、‘有事鬧出人命后再連絡’就能把我打發走嗎?”
  “我不是這樣說的!”安安很無奈,因為她心中那朵气質高雅、孤挺御風的百合正逐漸凋萎,幻化成一朵喧天噪地的喇叭花。“那……你要我怎么辦?”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她的空缺當然得由你來頂!”
  她以為自己听錯了。“你要我假裝成你的女朋友?”
  “沒錯。”“可是我并不真的了解你,對宛亭的一切更是一無所知,恐怕愛莫能助。”
  “我沒呆到要你扮演宛亭,即使你的演技已出神入化到可以角逐金馬獎,還是演不出她的善良本質的万分之一。等等……你剛說你并不真的了解我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從沒見過你,所以不認識你,因為不認識你,所以不可能了解你!”安安整個身子直得跟一節竹竿一樣。
  他覺得她有話瞞著他沒說,“我再問一次,你有沒有听過常棣華這個名字?”
  她給他這么冷嘲暗諷的質疑一句,指天發誓,“我是真沒听過常棣華這個人。”
  “好。那么從今天起,你要牢牢記住這個名字,直到你幫我從他手上將我的一億元騙到手。”
  “一元?”安安覺得這一點也不難啊!
  “不是一元,是一億元!”他忍不住咬牙切齒。“看來你不僅眼睛有問題,連耳朵也不大正常!听清楚,我是說一后面加八個零,那是我的身价。”
  她不由得抬起頭往他的頭頂望去,覺得他的身高應該不止如此此。“你不止一八O吧?”
  他見狀,不禁竭嘶厲喊;“不是我身高八0,是我的身价有一OOOOOOOO那么多”安安很老實地對他承認,“我是普通人,只有普通人的价值觀,一億元和一千万元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好。那你就這么想,一幢房子一千万,十幢房子就是一億。”
  “一個人能同時住十幢房子嗎?”她反問他。
  他几乎想哭嚎出聲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的身价值十幢房子,若照我哥那种精湛高超、賺錢當在玩‘大富翁’的獨占方式,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換得一幢‘新光大樓’了!”
  對于他像雄孔雀展現羽翎般炫耀財富的行為,安安已經開始對他起反感。“台灣位處斷層常,你最好還是把直立的籌碼放散一點來得保險些。”
  他對她的嘲諷听而不聞,“我父親去世前,針對我寫下一個但書,只有在我年過三十五歲的那個舊歷新年時,才能動用那筆錢,在這之前,我只能每個月向自己的銀行支領利息錢,除非我有辦法說服我奶奶和我哥哥這兩個資產代理人簽下放行同意書,要不然,那些錢是得到卻摸不著。”
  “你還要等多久才滿三十五歲?”
  “再兩年。”
  他三十三歲!依日子推,算是合理,但安安總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愈活愈年輕,十二年前的他比現在的他還要老成一倍。“兩年不算長,你耐心等就有了,何必用騙的?”
  “因為宛亭的前夫不是個東西,利用她做人頭跟地下錢庄以一年三分利的條件借了將近一千多万,拿到錢后,卻腳底抹抽逃到美國逍遙去了。如今,她只能借債還債,辛辛苦苦賺的錢,連塞那些吃人惡棍的牙縫都不夠。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勉強幫她支付利息,若年底還不出本金的話,利息又要自動調高一成,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的。”
  听了他的話,安安對宛亭馬上心生愛屋及烏之情。“你何不將實情說給你哥哥和奶奶听呢?”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尤其等他們查出宛亭曾經陪人跳舞營生的話,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她貼標簽。更糟糕的是,他們會認為是她在背后出計慫恿我。”
  “這就太過份了。你是成年人,就算是親人也不該這樣用錢來操控你。”安安是很有正義感的。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我‘前科累累’,總碰到想圖我錢的女人,他們對我挑老婆的能力已喪失了信心。”
  “你怎么知道宛亭跟以前的女人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是那种宁愿自己受難,也不愿見心愛的人受苦的女人,可惜我哥哥和奶奶絕對不會這么想。”
  “我懂了,你希望我假扮成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去說服他們——你活了三十三年,總算夠成熟到能去挑一個合他們口味的女人。”
  “你要這樣說也成。反正你必須幫我拿到那一億元,因為拜你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把宛亭的信心全都戳破了。她本來就自歎不如人,看到像你這樣惡毒、逢人便勾引的蛇蝎美人更是嚴重受創……”
  “好好好,你不用再說任何話來加重我的罪惡感,我答應幫你就是了,但就算你拿槍抵著我腦袋,我也不能保證幫你將錢弄到手。”
  “那你就是害我丟了心愛的人的罪魁禍首。”
  安安實在受不了他左一檔、右一棒的指責方式,好啦!我答應盡量去配合你,好嗎?畢竟試過總比不試來得有希望。”
  “很好!”目的達成,他旋身變回人樣,賣乖地說:
  “在帶你去觀見常氏王朝的‘慈禧太后’和‘恭親王’之前,咱們得找個地方升始套招了。”
  他這樣不成材還有一億元可繼承,得來可說完全不費工夫。
  安安不安好心地問:“你奶奶是慈禧,你哥哥是恭親王,那你算什么?光緒帝嗎?”
  “不,那是我羽化成仙的老爸。至于我,根据我們‘常胜家族’的標准,我比較不成材,溥儀將就用用,還會被下人嫌篡名。”
  看來他是阿斗了,而且還是一個不怎么有气質和腦容量開發有限的阿斗!安安猛然覺得這十二年過得有點冤,但看在他心地真的很善良,又不勢利的份上,她愿意幫他和宛亭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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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敏敏掃描,寒梅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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