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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層巒疊翠,山澗湍流,風輕馬蹄緩,一路行來蹄下不生煙,若非路恭臣臉色凝重,瞧見的人都要以為這三人是故意讓馬走慢,正享受著四下景色了。
  余光慢慢瞄向后面跟著的兩個人,路恭臣心中愈來愈生不祥。
  不說急著要他上京嗎?都离開一個時辰了,卻仍將馬儿慢慢催,莫非這兩人就像棠儿說的……真有怪异?
  可是,縱使有怪奇,他現在也已打鴨子上架,退不得了。他繼續提耳听著后頭兩人的碎碎討論聲。
  “嘖,我看我們就在這里解決他吧,這里四下無人,等一下直接丟進河里,挺省事。”后頭,其中一人建議。
  “還不行,這里路小歸小,還是會有人路過,等遠一點再說,而且那株芍藥花也還在他馬上,要是他來個抵死不放,將芍藥一起抱進了河里,那我們腦袋就准備被割下佐酒了。”另一人小小聲說,怕前頭那仍不知自己死期已到的人听見。
  “那就再過一個山頭,那里人更少,再下手。”
  听了,點頭附議,但仍不耐煩地抱怨:“哼!想想要是昨天馬車爭气點,或者他么聰明點將花留在車上走人,今天或許就不必要他的命,我們也樂得輕松。”
  其實自路恭臣從宮里帶走花之后的隔天,他們便設法潛進狀元府想伺机取回,但總不得其法,因為那芍藥根本不在花園里。
  不過幸好后來又得知當天路恭臣回鄉會帶芍藥走,于是便又讓人破坏了車的輪軸,欲引他們拋下芍藥花……
  可是等他們隨后跟上,花竟然該死的又不在車上!
  喝!好!那么自認倒霉繼續跟,只是跟著跟著,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山區竟然會有一戶有著兩個男丁的茶舖!天殺的!若不是只想偷偷拿走東西的話,以他們气煞的程度,真的有可能將那茶舖加路恭臣一行人吞吃入腹了。
  看情形,那沒長眼的老天也不可能站在他們這一邊,于是只好走下下策——登門露臉了。
  而露臉的結果,當然就只有一個——滅掉目擊者。
  路恭臣唯一死刑,而那個路大娘……一介村婦大字不識一個,連令牌上的字都不懂得,該不會有太大影響,所以……就先饒過。
  “你這是心軟了?”訝异問。“等會儿要下不了手,拿不回夜明珠,死的可能會是我們。”
  “說的也是。誰叫這天章閣的勾當官這么難營生?咳咳!不過那三王爺也狠的,他手指勾勾,我們每月就得乖乖將寶玩藏在花中運出宮。喝!將頭放在刀口上的是我們,坐享其成的卻是他!”非常不服。
  “咳咳!不過說也奇怪,這路恭臣怎會知道芍藥花里有夜明珠?”搔了搔發痒的鼻子。
  “有什么好奇怪!你沒發現,以往我們將花從閣中移出送進御花園等接頭,他都是注意著的!沒事的人,只會覺得我們是在換花,根本不會特別去注意,所以……”
  “所以,他可能已經曉得我們正幫三王爺做事。”就是這么嚴重,所以他才認為該殺。
  聞言,眼中殺气迸起。
  “他、該、死!哈……哈……哈啾!”
  睨了滿臉嚴肅,卻被一記噴嚏破了功的同伴一眼。“怎么回事?”
  “不曉得,只是覺得一股味道挺重。”他下意識望望馬后方。
  也跟著瞧向同一方向,也覺得那味道濃烈得讓人有點不大舒服。“其實,我也這么覺得,那味道……好像是花香來著。”
  廢言!要不然馬屁會有這么香嗎?
  足點馬臀,雙臂交抱,玉棠儿早跟著他們有一些時候了,因此他們剛剛說的話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來他們是宮里的老鼠官,專利用職務之便盜取宮中寶物出宮的!而且還有個強力靠山,三……王爺?
  王爺,是當今天子的手足,排行老三,是當今圣上的皇兄。呵呵呵!不露餡儿則已,一露餡惊人,事關重大了。
  一向戀花成痴的路恭臣竟會為花而惹來麻煩,真是……她不禁要替他苦歎一番。
  正揚唇苦笑著,那坐在她腳尖前的勾當官又說了:“荒郊野外,臭花薰人,我們還是赶快將事情解決好回京。”
  他朝同伴使了個眼色,跟著兩腿一夾,迫近路恭臣,而另一人也照著這么做。
  想當然爾,前頭一直注意著他倆舉動的路恭臣一發覺情況不對,便也立即夾上馬腹,讓馬緩奔了起來。
  速度相等,后頭的兩人就一直接近不了路恭臣,但他們又怕惊飛了停在陷阱口的鳥儿,于是喚了:
  “路學士為何將馬催得這么快,我倆有事与你相談啊!”
  相談?不就是兩個人押著一個人,會有什么好談?路恭臣更發疑慮。“走得愈快,欲早進京,我的嫌疑愈早澄清!”他當然沒將馬慢下,反而又增快了一些。
  “路學士你……”前頭的人擺明成了惊弓之鳥,如果不及時射下,怕真跑了。“動手吧!”
  再跟同伴使了眼色,便從馬腹處的囊袋抽出長刀急急催馬往前奔去,而另一人當然也照做了。
  路恭臣見兩人抽刀追來,自然又將馬騎得更快。
  天,沒想到他今天居然會惹來殺身之禍!原本他只道是一場誤會,卻沒想到會是這么的嚴重,莫非他是因為這株芍藥,而卷入了某項陰謀了?
  頓時馬蹄的達達聲響起,那急迫的響聲回蕩在山谷間,就恍如一場追命的催魂鈴,激得他求生欲望竄起;只是他想求生,他胯下的馬儿卻不合作。
  因為前一天拉著馬車走了長路,它明顯体力不濟,四只馬腿很是努力地奔,卻還是拉不開与后頭兩匹精良馬的追擊。
  難道今天他注定命休矣?
  不一會儿光景,他回頭一探,便見兩張猙獰的面孔在望,他們的兩匹馬一逼近,長刀一抬,就狠狠朝他揮下。
  路恭臣反應地緊貼馬頸,竟幸運地躲過了兩人致命的第一擊,猶是催著馬往前奔,正無奈地等著他們的第二波攻擊落下……
  只是,他等到的卻是兩道呼嘯而過的馬身,和兩個舉刀發愣的背影。
  馬的上頭——
  “我……我……這事怎么搞的?我的身体不能動啊!”一人愕然地哀嚎。
  “你……你不能動,我也不能動啊!快……快將馬停下來!”舉著刀的動作,看起來先是威風颯颯,但舉久了,卻更像得了僵病,被馬儿彈上彈下地背駝著。
  這……是怎么一回事?
  看著兩個人一邊狂呼又一邊揚長而去,路恭臣不禁要瞪呆了眼,然而正當他想將馬緩下之際,一道帶著香气的風,就這么拂過他頰畔。
  “跟著我來。”
  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居然听見風里有道聲音對他說話,而那聲音居然就像是……
  “……棠儿?”無論是真實或幻想,他隱隱覺得,此刻一定有人幫著他了。于是,他不再遲疑。“駕!”
  迎著香風,他策馬急追了上去——
   
         ☆        ☆        ☆
   
  隔日,過午,風和日麗。
  皇城,御街上,擋路的距馬正被移開,數輛裝飾華麗的輅車在多人的傍擁下,朝城外緩緩開駛。
  那是欲往泰山佛寺禮佛的車隊,一行包括當今皇后以及數位嬪妃和公主。
  只是陣容不小的車隊人群才出了內城,上了民街,就讓突如其來的騷動惊亂了排場,原來是兩匹急奔而來的馬正排開路上正坐著買賣的眾人,而后在車隊前硬生生停下。
  急奔時沒仔細看還不打緊,馬一停下卻要嚇坏所有的人。
  因為兩匹馬上直挺挺坐著的兩個人,不但面目猙獰、披頭散發,手上還握著兩把銀光映人的長刀。
  “大膽狂徒,竟敢惊扰鑾駕!還不快放下刀械,下馬就擒!”開道的數名警蹕立即團圍而上,一人大呼。
  “呃……嗚……”可是僅見馬上兩人仍是舉刀,且咬牙切齒作嗚咽狀。
  “還敢張牙舞爪?來人,搏下!”
  一聲令下,馬匹上頭的兩個人便被人推了下來,只是他們掉下了馬,人卻還是保持原先的動作,唯有原先的嗚咽聲變成痛呼聲。
  見狀,所有在場的人莫不惊愕。
  “這個……莫非是中了邪了?”一人拿起杖頭,使力地戳戳那地上僵得像偶人的人。
  “吱!別触眉頭,要讓皇后鑾駕听到,怕要丟了你項上人頭!”低罵著,又喚人:“來人!先將馬牽走,而這兩個人……就請皇后定奪。”
  于是,來了人,移走了兩匹看似快昏厥的馬,而警蹕也至車隊中請示。
  未久——
  “將這危及鑾駕安全的狂徒先杖責三十大板,然后送到府尹處听候發落!”回頭的警蹕傳著令,移交發落是皇后說的,而杖責三十則是那“深受”惊嚇的三公主加的。
  當眾杖責三十?啊!這不死也半條命了!
  “嗚嗚嗚嗚……”兩名僵在馬上狂奔了一天一夜的勾當官一听到這發落,險些斷了气!
  他們頻頻發出哀嚎,并任人取走手上的刀,翻過了身,杖頭高舉正要開打。
  “杖下留人!”
  忽地一陣狂奔的馬蹄聲由遠至近,而后同樣在車隊之前數尺處停了下來。路恭臣翻身下馬,他急急走來并帶來一陣香風,那香風恍若解藥似地解了勾當官的“僵病”,兩人隨即軟了下來。
  這看得眾人又是嘖嘖稱奇,難不成這邪……是后來這人下的?
  “來者何人,居然要我們杖下留人?”警蹕望著看來有些倦意的路恭臣,喝問。
  “我是學士院的路恭臣,懇請諸位杖下先留人。”他兩手一拱,雖慌急卻仍不忘禮數。
  其實他也是跟著前頭的兩人狂奔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那道似有還無的裊裊清香一直跟著他、振奮著他,或許他早和那兩人一樣累癱了。
  “學士院路恭臣?當今狀元郎?”由于殿試時的表現,和他大异于人的戀花癖,所以京里的官或民多少听過他。
  “我是。”
  他行為舉止恰如其份,雖然現下模樣有些狼狽,但至少還能取信于人,不像那攤在地上的兩人。
  “雖然是狀元郎,但要我們放人還是不成,得先請示過鑾駕。”
  路恭臣善意回應,而當警蹕正要走向車隊之中時,車上的人卻早已下來了。
  “路學士,久久不見,還是盛气凌人,前一日攔了芍藥,這回又想攔人了?”正是那趾高气揚的三公主殿下,她蓮步踱至路恭臣身前,仔仔細細地瞧著他。
  眼前的他雖然因不明原因而顯得落拓了點,但卻多了一分上回沒有的男子气概,嗯……滿順眼就是。
  路恭臣作了個揖。“微臣不敢,耽擱鑾駕實屬不該,但此次卻是有要事上稟。”看來今天机會正好,皇后在此,將他怀疑之事先作一番稟明,或許真能從這兩人身上查出什么也說不定。
  “哦?什么要事?”
  “關于那欲追殺微臣的兩人,和這株芍藥。”他自馬腹囊袋中取出關鍵物,只是那公主殿下确立即捂起嘴鼻。
  “這株芍藥和那兩人有什么關系了?這不是那天你從我這儿帶走的那株嗎?”因為它味道濃得令她難受,所以她可以确定它就是七夕夜那一株。
  “是同一株,不過得先煩請殿下先查明那兩人的身份,以及這一株芍藥里……”他將花往前一呈。
  “別……別拿過來,哈……哈啾!”她手一揮,不巧正中她最討厭的芍藥花,花盆自路恭臣手中飛落,眼看就要墜地……
  豈料,就當路恭臣緊張地將手伸出之際,一道香風又襲來,且仿佛能載重似地將頗沉的花盆輕輕下地。
  它不太穩地搖晃兩下,叩地一聲,一顆明珠自盆里掉落出來。
  “這個?”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見著花盆會生蛋似地。
  呵!想也曉得,這正是那玉棠儿的杰作。她站在盆后,撩起袖口扇扇風,一天一夜的奔忙,總算稍微告一段落,現在就等人認出這頗稀有的寶貝。
  “這個是?”三公主頭一個拈起夜明珠,左瞧右瞧,終于朝車隊里頭喊道:“母后!母后!您瞧這顆不是前一陣子父王生辰時拿出來,讓所有王公大臣見識的夜明珠嗎?”
  “什么?!”
  躺在地上的兩人,一听事跡即將敗露,原本還攤著的身体,立即半爬了起來。
  玉棠儿一見,不由得擰了眉。說她味道臭,他們是首開先例,想逃?連塊窗片都沒有!她素手一抬,又要施法……“這兩人是關鍵所在,不能讓他們逃了!”路恭臣反應更快,提醒旁人,而警蹕們也一擁而上。
  看著路恭臣指揮若定的大將神采,那三公主不禁要露出傾慕的眼神。
  呵!其實,在七夕當夜,她就發現有數名公主和官家千金對他暗生愛慕。玉棠儿揚唇笑笑,而這些緣分里,該也有屬于他的了吧?
  此刻,她唇儿雖是微揚的,但心卻是……
  唉!
  而后,皇后听完路恭臣略述原委,覺得茲事体大,又唯恐抓了小鼠溜了大鼠,所以私下交代其他的嬪妃、公主繼續既定行程,自己則与相關之人暗自回返宮內。
  回宮之后,她上稟當今圣上,對外則封鎖消息,這迅速的處理過程,看得路恭臣不得不認為這事由來已久,而狀況也早在上頭的掌控之中。
  果然,在對那兩名天章閣勾當官恩威并施之后,立即供出了惊人的內幕。
  圣上手足、位高權重且早年因即位之事与其心結已久的三王爺,果真有著通敵叛國的嫌疑;而偷出天章閣寶物,不過是他籠絡异族領袖,討好其狂愛中土奇物癖好的其一舉動罷了。
  對外私自与异族交好,對內則暗自收買軍馬、私制兵器,在搜羅長時間觀察后的結果,那居心叵側的三王爺于今罪證确鑿、法理難容。
  于是乎,在万全的准備下,天子一聲令下抓了監視已久的相關官員、武將,并一舉包操京內的王爺府邸,滴水不漏……
  所有安內的行動僅僅花費了兩天時間,便告完成。
  行動告捷,有功之人當然論功行賞,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路恭臣,只是他卻認為自己功不及賞。
  “芍藥里的夜明珠并非我發現,還有,這芍藥也不是我自御花園取來,我只是喜歡花、注意花,所以才會注意勾當官們的舉動,我……充其量不過是……”
  “誤打誤撞,湊巧罷了!”女聲齊答。
  御花園繁花中,數位公主正圍著路恭臣听他說著立大功的經過,但是听了約莫半天時間,最多也僅听到這么一句話。她們都會背了!
  “我這兄弟就是如此,不喜歡居功,還望公主殿下們海涵。”除了眾家公主,當然還有那向來只有干過癮份的甘寅。
  半天光景下來,他已經把“与有榮焉”四個字感受得完全了。
  “哼!有功不居,叫做矯情,沒想到狀元郎竟是矯情之人。”說話這么沖,態度這么傲慢的唯有三公主,她芙顏高抬,存心激將。
  “咳,三妹妹怎這么說?路學土他不會是這种人的。”話中帶咳,也唯有那大公主,她存心維護。
  “就是呀!路學士耿直正派、學富五車、能洞察机先,要真是矯情之人,怎會立了這么一件大功呢?”
  “對對對!”想當然爾,這附和的聲浪便是那將路恭臣奉為英雄的諸家公主們了。
  “嗚……”突然,眾嬌嫩嗓音中出現一道含糊之聲,正是那無時無刻不吃著東西的八公主。“又不是爭美食,決定權在父王和母后身上,大家光吵有什么用?”
  听了,小臉翻白。“不用決定,也無須爭,一定是我了!哼,我問父王母后去。”蓮足一蹬,三公主往正殿而去,留下一群人錯愕地相望,不明白狀況的人,還以為她們正搶著什么了。
  搶著什么?
  嗯……是搶著什么!路恭臣身后的一棵柏樹上,玉棠儿蹲在樹尖,兩掌拖腮,靜靜望著腳下“搶駙馬”的盛況。
  她才從正殿兜了一圈回來,所以比所有人都快知道殿內做下的決定。從怀中摸出那支跟了她許久的百花簽,她徐徐念道:
  “青陽縣,路恭臣,當今狀元郎,文曲星下凡,二十有八姻緣到,礙于喜好,良緣未圓……此人獨愛百花,卻不愛美人,情愿鎮日埋首花香,卻不愿稍近軟玉溫香。”不禁,她想起出自己下凡后与他相處的种种,而后笑了。“這些該改了,改成……青陽縣,路恭臣,當今狀元郎,二十有八姻緣到,因為喜好,良緣……圓啦!哈哈……咳咳……嗚!”
  除了封官吏部尚書令,圣上還欽賜良緣,讓路恭臣在大公主和三公主之間擇一為妻。
  瞧,多么美好呀,任務多么圓滿啊!
  可是,為什么現在她反而笑不出來呢?無法開怀地笑出來呢?她不敢摸臉,因為她曉得上頭的表情一定是垮著的。
  又“緬怀”著這段時間的快樂,固然心頭仍悵然若失,最后她還是站起身,正正臉色地凝望著也朝正殿緩步而去的路恭臣。
  “唉!沒想到任務會完成得如此之快,還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我來,為你帶良緣,我去,你給我回憶,那么……就祝你幸福了。”
  說罷,她旋即化作一道清風,飛掠過樹梢,穿越了繁花間,在路恭臣清朗的臉畔逗留半晌,接著愀然往天而去。
  “怎么了?為何突然停下來?殿里圣上還等著我們呢。”甘寅對著忽然頓下腳步的路恭臣問道。
  “你……可有听見人在說話?”他摸著臉頰,和剛剛感受到一陣輕触的嘴唇,跟著望向天際。
  “說話?有啊,就我對你說話。”他踱至路恭臣身旁,探臂往他肩上一攬。“我說,殿里頭圣上……”
  “那道跟了我數天的香味,沒了。”只余他頰畔上的海棠花香。
  聞言,甘寅不由得又往額上一拍。
  “我的好兄弟,你莫非是喜過頭了?香味?這御花園滿是盛開的花,當然會有香味呀,走吧,遲了不好!”
  他拉了他,不讓遲疑地往他的姻緣而去。
   
         ☆        ☆        ☆
   
  三個月后,花界。
  “大仙!大仙!”几道輕盈的身影旋進了海棠花殿,半伏在海棠花神打盹專用的花床前。
  “呵……”
  打了個呵欠,海棠花神揉揉困意猶在的眼,看著慌慌張張跑進來的花精們,仍舊意興闌珊。
  自從由凡間回來,她就是這個模樣了。喜不像喜,嗔不像嗔,資格老一點儿的花精也沒敢問,然而最最清楚的,也只有那跟著她下凡去的花精芽苞。
  “大仙,西南方的垂絲海棠染了虫病,要不要馬上過去呢?”他問。
  “這一次的虫害來得突然,不過不頂嚴重,本座已經讓該區的花精多注意,應該不礙事。”無精打采狀。
  “那大仙,南方的海紅染了枯病,要不要馬上過去呢?”又問。
  “前天本座已讓人取了朝露水過去,枯病放肆不了的。”懶洋洋狀。
  “可是大仙,中部的鐵腳海棠吵著明年不開花,要不要馬上過去呢?”再問。
  “所有的毛病,懶惰最是該罰,一年也就這么一季,它們正值盛年,不開花還叫做花嗎?來人,取本座的令牌,罰它花開過兩季,偷懶的份全給補完才成。”她纖指一抬,將花令交給傳令花精。
  只是花精才領旨而去,那海棠花神又軟下了身,趴上了花床。
  這個就叫做嗔不像嗔!三個月來,大仙仍是大仙,可卻失了以往的精神呀!芽苞暗暗歎口气,又道:
  “大仙,那青陽縣新生的花精,您要不要現在施洗?”最后一問。
  聞言,海棠花神立即一震。“小芽苞,你說哪儿的花精來著?”
  “青陽縣。”
  “青、陽、縣?”好想念的地方!而那儿的人……
  不待吩咐,花精芽苞立即領進一名小花精,她抬頭挺胸,模樣雖稚嫩,气勢卻遠比其他花精要來得昂藏。
  好樣儿的!海棠花神就愛見這般模樣的子弟了,它一定有個細心的照料人。
  “你根落何地?”她問。
  “它根落青陽縣狀元府邸。”未受施洗,小花精尚不能表達,芽苞代答。
  “狀元府?”花神惊訝。“倘若本座記憶不差,那里怎有海棠來著?”百花出生,起碼也要歷經個數百年修煉才能成精,這……
  “……”芽苞頓時噤口。呵,如果他告訴他家大仙,這個花精就是那次在狀元府的花園里,他私藏起來而后又偷偷埋進土中的頭發變成的,不知道會怎么樣喔?
  會踹他嗎?芽苞閉眼抿嘴,就怕被怪罪。
  半晌。
  “生來就生來了,先施洗吧。”多想多添傷怀,她不再追問,只由袖中洒出百里清香,替小花精施洗。
  豈料,她手才擱下……
  “咳,棠儿,你在哪儿?可知我日思夜想都快白了發了。”
  “呃,你……說什么?”小花精一開口,差點沒將海棠花神惊得從花床上摔下。百千年來,花精受洗后的第一句都是謝恩的呀。
  而且這口吻……
  小花精恍若未聞,它絮絮叨叨說著從它抽芽,便在它耳畔不斷重复的耳語:
  “……棠儿,一日不見,憂心如焚;二日不見,遍尋全村;三日不見,再尋京城,旬日不見,我心已冷;月余不見,喚君可聞?三月不見……你不告而別至今已三月,如果還有四月,五月、半載或數年,我也唯有等。雖然不确定‘它’是不是就是你,但那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喜歡你,我今生非你不娶。”
  “這……”咚!海棠花神果真由花床上跌下。好肉麻的話呀!
  可這些話,會是出自路恭臣之口嗎?她不敢痴想。
  三個月前,她從京城回到了臥仙村,便与芽苞商量了如何個走法。前思后量許久,才決定對路大娘謊稱要上京尋親,想當然爾,那一直當她是未來媳婦的路大娘當然會想將她留至路恭臣回返。
  但是若留到他回來,那她勢必就不能走得瀟洒了。
  瀟洒?呵!其實也沒有什么瀟洒不瀟洒,她原本就是來攪局的,何來什么牽挂呢?于是乎又繼續編派個善意的謊言,說了京里的親戚病重,如果等路恭臣返回,怕會失了机會。
  在情意的打動和央求之下,那路大娘當然勉為其難說好了。
  好了,所以她也就回來了,只是……
  她想起回花界的這些天,她腦子里滿滿全是他,他那張要笑不笑的臉,他那看似古板實則情感悶燒的個性……
  噢!天,她怕是真對他動了情了!可是這怎么成呢!她是神,而他是人哪。
  好好好!好不容易三個月后的現在,她對他終于有那么一點點釋怀,不再去想她幫他湊成的那段美好姻緣,可現在卻又迸出這個……害她一顆花心又給死灰复燃啦!
  咻地一聲站起來。
  “這一定有問題!待我觀來!”
  語落,她玉指當空撩撥,登時眼前出現泛著粼光的流光河,上頭一圈圈的波紋,即代表人間數千年的歷史更迭。
  她速地往目標一探,而后緩緩往前推進,未久,她返回花界后的三個月,也就是路恭臣在她离去后三個月之中所發生的事情,一一在她眼前呈現。
  看完——
  “嗄?”她臉先是一垮,因為在這三個月中路恭臣根本未迎娶任何一位公主殿下。不,該說他根本在她离開的當天,便對當今圣上的賜婚作了婉拒的決定。
  為了留才,對他的決定,開明的天子也予以尊重。
  如果是這樣,她那段時間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
  “嘻!”而后她又是一聲竊笑,不為什么,就因為相同的原因——他未娶任何一位公主為妻。
  “大仙?您的臉……是怎么了?”見海棠花神又是垮臉又是竊笑,花精芽苞看得不禁有些發毛。
  “我的臉?”摸摸。“沒……沒事!不談這個。芽苞,如果本座說,那狀元郎根本沒娶公主為妻,你覺得……”她頭一遭這么無措哩!
  “小的覺得很糟,因為這樣代表大仙的心血全白費了。”芽苞煞有其事地搓著下巴道。
  連芽苞都這么說,那她又該怎么辦?皺起眉頭。
  “可是……其實又不是那么糟,因為有方法可以補救呀!”芽苞眉開眼笑。
  花神一時不解。“什么方法?再配對,那本座可能會累死。”
  “不需,不需。”晃晃手指,學她家大仙的莫測高深。
  “那需要什么?”她現在反倒成了求神問卜的信徒。
  “只需……咚!”花精比了個要她往下跳的動作。
  “下凡?我跟他?”
  “嗯哼。”
  “這怎成?本座是神,他是人哪。”凝視著花精賊笑的臉,不禁,她給想起那發起競賽的老人家——季節司神,以及他在眾花神下凡當天說過的話。“……呵,這次的競賽,好像不設朝代,不禁止使用法術,連紅塵中戀一回都沒關系的啦,那我……”
  她愈想愈是開心,如果她和他配一對,那不就兩全其美了?呵呵呵……
  “那我這就下去了!”不再遲疑,海棠花神身子一旋,化了肉身,直直往流光河彼端墜去。
  “大仙,您又忘了,化了肉身可會摔慘的……”留下花精惊愕地抓住她离去后留著余香的空气……
  終曲
  斜坡上,短車成毯,毯上海棠花樹正展葉吐蕊,香著了樹下的一老一小。
  “爺,這棵樹有什么特別嗎?要不怎要一日看三回?”老人牽持著一名唇紅齒白、眼睛靈動的小女娃儿,娃儿聲調軟柔,很討人疼。
  自她小時,她家的爺總會背著她到屋后山坡上的這里看樹,一直到現在爺逐漸背不動她,但還是日日不斷。
  听她娘說,爺特愛它的。
  “它……是很特別,因為爺和娘娘就是因為它相愛的。”說著說著,他垂著白須的臉揚起笑容。
  其實,他至今仍不知与自己結縭一甲子的她究竟來自何方,只知道她每回都是這么巧,像片玩耍的花瓣儿,“落”在他面前呵。
  而這,她既不想道破,他也就不主動追問,兩人之間恍若有著絕佳的默契,也就一直相守到白發了。
  每回想起她紅蓋頭下的羞怯、她熟睡中的恬靜、她替他研墨整紙時的溫婉;她在園里植草种花的精神,妊娠的慵懶和被他逗弄時的薄嗔,甚至生悶气嚷著要回哪里哪里的小性子,他都還是不禁要……
  抬頭望住老人泛紅的臉,女娃儿頓時露出狎笑。“呵!羞羞羞!爺爺愛娘娘!”
  “噓!這有什么好羞的,以后你這調皮娃儿也會愛上人的呀。”
  “我才不會哩,縱使會,也不會和爺一樣羞羞臉儿紅,當著人說愛呀愛呀呵!”娃儿竊笑不止。她雖沒見過娘娘,可她卻知道爺真的很喜歡她。
  “人?哪來的人?我只說給你听,你回去可別說給所有的人听。”万般囑咐,就怕他這個調皮的孫回去拿他的私密大肆宣揚。
  雖然他已經雞皮鶴發,可也還臉皮薄的。
  听了老人這樣說,娃儿拉著他就指著樹上了。
  “誰說沒人?每回咱們來都有人的,他听咱們說話,還听咱們說笑喔。”
  望向樹尖,那儿空無一物。
  “有人啊?呵呵呵,是娘娘呀。你出生得晚,她沒見過你,所以偷偷回來看你嘍。來,走走走!咱們會會甘爺爺去。”甘寅加嗜美食的八公主,當年的意外,至今兩人仍是鶼鰈情深呢。
  童言童語,路恭臣只笑笑的回應,并帶著女娃离開,但他卻不知樹上頭的……人,給嚇出了一把冷汗。
  “大仙,那娃儿有通天眼不成?”花精芽苞眯起芝麻眼,睨著腳下水靈的女娃儿。
  “本仙座好歹也是個神字輩,孫儿當然會优于一般人了。”玉棠儿芙顏泛出霞紅,甜甜笑了。
  “替狀元郎圓了姻緣,又替他留下了美好的人生,大仙任務可謂圓滿,再過几年的百年宴,花將神殊榮非您莫屬了。”
  可听了,玉棠儿但笑不語。
  花將神,十二花神之首,她是不奢求了,因為她不過是圓了當初自己造下的因罷了。而且她更已得到了那最最寶貴的東西——人的情,和人的愛了呵。
  還求什么呢……
  嘻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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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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