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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天色蒙蒙亮,朝陽才剛抹上大地,阿好右手挾著木盆,拉開竹篱笆門,矮小的竹門抗議地吱呀一聲,似乎在抗議主人大清早的扰人好眠。
  昨晚她已跟善良哥說好了,今早她不升炊,請善良哥將就點,拿几個硬餑餑當早餐,她一早洗好了衣物,就可以去照顧村人了。
  他們這個村子位在滇緬的偏郊,整個省城縣府收入都不好了,更何況他們這個偏遠的小村子,外地人都笑話他們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
  如果村子在山下,就算土地貧瘠、大伙辛勞些,總還可以种些作物養活一家子。只可惜山下較平緩的地方,全教城里有錢有勢的商賈縣官給占据了,像他們這類的貧苦百姓,只能到這野林山腰聚居,并且靠著在山里打獵野獸過活。
  打獵原本就是与天爭活的生存方式,獵到的如果是稚鳥兔子之類的溫馴動物,賣不了几文錢,一家子就得挨餓過冬,如果想安穩過個好年,就得冒險入深山去狩獵那些凶猛的大熊野豬。山里陷阱多,懸崖深潭、毒蛇毒花,還有出沒無聲、饑餓覓食的猛獸。男人為了妻女孩子的溫飽,經常是一入山林便不曾再出來了。
  与天爭命的方式久了,村人對生命的尊重大伙緊記在心;被野豹咬掉一條胳臂或是大熊抓得臉毀眼瞎都不打緊,能留下一條命才重要!
  像村頭的万大叔,三年前被野豬追落山崖,兩條腿全壓碎了,全村人湊足了十來兩銀子送他下山看大夫,大夫只是搖頭,截了他兩條腿才保住性命。万大叔回村子的時候,村子里沒有一個人笑話他,反而恭喜他的幸運。
  可不是嘛!比起和万大叔一起進山林里,卻有三個伙伴沒回來,他能留下一條命,已是万幸了。
  滇緬地方四周群山沼澤密布,夏天暑熱瘴气四起,一些体弱的老人、小孩,捱不下去的就給老天爺收走了,冬天偏又霜雪嚴寒、万物不生,來年春天雪融時,凍死骨遍地。
  一年复一年,殘酷的生存法則,嚴厲地淘汰那些不适合生存的生命。
  窮苦人家就是這樣,大伙窮在一塊,互相幫忙過日子,她和善良哥小時候就沒了娘,過几年,爹又入了山林沒出來,兩兄妹全靠村人接濟才得以活到這個年紀。現下兩兄妹長大了,日子雖然過得和全村一樣清苦,但總算還有余力回饋村人。他們兩兄妹從來沒有忘記爹娘給他們取名字的用心——李善良、李心好;善良好心的去幫助其他人!
  想到要幫助人,阿好連忙加快腳步,并且提醒自己別忘了洗完衣服后,得先回家將桌上那包菜尾拿給陳二嫂子補身。那包菜尾是王大嬸在縣太爺府里當長工的孫子帶回來的,听說是縣太爺的儿子娶妾,府里開了數十桌酒席熱鬧熱鬧。
  陳二嫂子上月中旬才剛生下娃儿,身子骨得補一補。她和善良哥骨粗肉硬的,平常就沒病沒痛,吃些硬餑餑、喝點地瓜水也就夠了,至于那些富人吃剩、有油有肉的菜尾,就留給村里病人產婦補身最好了。
  沒時間蘑菇了,近日日頭短,而她今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呢!近些日子年冬不佳,天寒日凍的,野獸早找地方過冬了,狩獵成果不好,几個年紀大的大嬸老伯又都相繼病倒,她得一一上門去看顧,有得她忙的呢!
  阿好豪邁地跨大了步伐,她不僅是腳板大、胳臂也粗、手掌也大。事實上,她整個人粗壯高猛得猶如一名男人,臉上輪廓四方得沒有一絲姑娘家的婉約。
  不僅是臉,阿好她渾身上下找不出屬于女性的纖細嬌美。幸好樂觀的天性讓她從不埋怨自己的外貌,反而慶幸自己的健康勇壯,在這清貧的環境,不用煩惱沒銀子看大夫。
  不過這些苦,也都是他們這些賤民窮百姓在受。瞧瞧縣太爺,不過是儿子娶個侍妾,就大擺酒席宴客,而善良哥都二十好几了,還籌不出銀兩討老婆。
  同村子的閨女,誰想嫁同村子的獵戶?自家娘親的例子還看不怕嗎?不僅得操勞到死,說不定沒几年就守寡了!
  若是借筆銀子到外地買個新娘,新娘子常常在了解他們村子艱辛的生活條件后,往往不到兩、三年,便受不了苦的跑了。
  善良哥一來不愿買賣人口,二來不愿冒險買新娘,免得銀子還沒還完,娘子就沒了,所以娶妻的事便一直延著至今。
  阿好不愿惟一的親人重蹈爹的覆轍,只讓善良哥在野林邊捕些不危險的小動物,也因此,他們窮得連三餐都只能吃些粗陋的野食。
  但總比沒了親人好吧!
  耳中听見小溪潺潺的水聲,阿好腦中開始打量今日哪些個人家該做些什么事。快速的步伐,因眼角掃視到一抹飄忽的白影而遲疑的停下腳步。在這种荒林野外、天色灰暗未明的時刻,比較膽小的人,會以為自己看見了不干淨的東西而嚇得逃之夭夭,但心眼直的阿好則稟持著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惊的坦蕩心怀跟了上去。
  跟在白影后頭一長段路后,阿好終于看清白影是位只穿著白色中衣的姑娘。阿好皺著眉頭,不解這位姑娘怎會在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個地方?而且她走的那條路,通往的可是斷魂崖,若是一個不小心,跌到崖下的万丈深淵,可是保證讓人尸骨無存哪!
  阿好不放心的繼續跟在那位姑娘的后頭,姑娘纖弱的身影,几次因不諳山路而扑跌在地,掙扎而起的身形,卻不改方向的繼續往上走。
  她愈走、阿好的心愈惊!依這位姑娘的堅決,絕對不會是走錯路,那么……
  這姑娘是真的有意尋短!阿好緊張的縮短她和那位白衣姑娘的距离,預備有個什么万一,她可以阻止白衣姑娘做出傻事。
   
         ☆        ☆        ☆
   
  經過一夜的顛沛,終也讓她走到了!
  杜月娘站在崖頂,望著底下颯颯勁風推掃的白云,心里只覺得悲哀。
  斷魂崖!她的心早在丈夫賣了她的同時就碎了,此刻哪還有魂可斷!她只希望這一跳,無底的万丈深淵能收容她殘破的身軀,了卻她在人世的折磨。
  腳邊打轉的風旋,拍打她的素裙,風旋拉扯的力量,似乎是鬼差催促她向前。
  想著這一生,杜月娘一手撫上自己這張人人稱贊絕美的臉孔。她的美貌,為她帶來多少的苦難、沒有一絲的歡樂;打小時候,爹為了酒錢,將她賣給青樓,青樓的老鴇才藝書畫的栽培她,無非是要她當青樓的搖錢樹,幸好深記小時候娘的教誨,堅持賣藝不賣身。
  她存著客人賞給她的每一文錢,只希望有一天能等到一個惜她怜她的男子,就此脫离那人間煉獄。
  三年前,她以為她尋到了這個男子。丈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甜言蜜語的訴說自己一如古時奇男子的痴情,聲淚俱下的哀悼自己遇不到伯樂的才气;描述如果有人資助,他可以在官場上如何的飛黃騰達,帶給她官夫人的富貴生活。
  想到可以离開青樓,用官夫人高貴的身份來洗脫她粗鄙的過去,她一時不察的上了當,傻傻的帶著她攢下來的積蓄跟著他逃到了這個窮疆邊陲的地方。
  成親后,丈夫露出了真面目,不事生產的只知道吃喝玩樂,金山銀礦有時盡,更何況她帶出來的積蓄只有百來兩。
  不到半年,積蓄已經被丈夫花費一空,她只好再到客棧、酒樓賣唱營生。杜月娘不恨天,只怨自己命運乖舛。
  只是她哪知枕邊人的狼心狠毒!十天前,丈夫為了自己的前途,竟然將她送給縣太爺的獨子為妾,以謀得縣衙里的參事一職。昨晚成親的夜里,她受不了縣太爺獨子的色欲逼近,失手用繡架上的剪子將他刺死。
  殺死縣太爺的獨子,縣太爺必定不會放過她,与其在法場上讓人恥笑指點的受刑,她宁愿選擇將這殘敗的身軀,還諸天地。
  既然是老天爺要她走這遭崎嶇的人生路,那也合該是老天爺來收她。
  再往前几步,站到崖沿,杜月娘閉上眼,決心往下跳——
  杜月娘的尋死沒有成功,往下俯沖的姿勢,因腰間突生的一雙手,又將她從鬼門關拉回陽世。
  “姑娘,你別做傻事啊!”阿好緊抱著杜月娘的腰,不敢松手。
  她原見這姑娘站在崖頂許久,也沒做出其他舉動,還以為是她會錯意,人家姑娘只是上山看風景,不是來尋死跳崖的。沒想到一顆心還沒放下,這姑娘竟然就真的往前几步,毫不猶豫的往下跳。
  幸好她手腳快,及時將人拉回,要不然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在她眼前跳崖死去,她怎么也不會原諒自己。
  “你放開我,你讓我去死!”回過神來的杜月娘,發現自己被人救了,發瘋的拍打自己腰間那雙多事的手,打算再次尋死。
  “不放!姑娘,螻蟻尚且偷生,你干嘛還白白的跳崖自殺!”
  阿好死命抱著杜月娘往后拖。她原就粗壯高魁,力气可比一般庄稼漢子,杜月娘嬌弱的力气怎比得過她,几番掙扎下,就被拖到后面較安全的地方,兩人跌坐在地。
  心知自己是自殺不成,望著眼前几尺、卻又似遙遠如万里的崖邊,杜月娘悲從中來的掩著面痛哭起來。
  莫非是她的苦難還沒有受盡,老天爺要她留在人間繼續受折磨?!
  見白衣姑娘哭得這般悲切,阿好心慌得不知道要怎么辦,只得笨拙的拍撫著白衣姑娘單薄的肩胛,安慰道:“姑娘,快別哭了,有什么困難你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解決。我們人有手有腳,還有腦袋瓜子可以想辦法,沒什么事可以難倒我們!如果你自殺死了,事情還是沒有解決,你可不要再做傻事了。”
  杜月娘捂著臉,啜泣的搖頭,“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只要我一死,一切事情也都會自動消除。”
  阿好憨直的腦袋從沒遇過太复雜的事,她只是依著她日常生活所遵循的道理來規勸杜月娘。
  “姑娘,這天地日月輪轉不因為我們這些凡人而開始運轉,同樣的,也不會因為少了我們而停止轉動。事情會起是因為許多人的參与而發生,所以它既不會因為你一個人而生成,也不會因為你一個人而消除。”
  杜月娘愕然的停下哭泣,垂下手臂。
  事情是因眾人而起?阿好的直言直語點破了杜月娘的心結。
  是呀,若不是張舒行在酒樓見了她的美色而起意,若不是丈夫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賣妻求榮,今天她又怎會誤殺了張舒行?!一切因他們兩個的色欲和背義而起,怎能用她這條命來抵他們的罪過。
  朝陽的頂端終于冒出山頭,金色的光芒照在杜月娘的臉上,更添一分蒼白和羸弱,阿好看清杜月娘的面容,惊訝的“哇”了一聲叫出來。
  “姑娘,你好美喔!美得像……像……”阿好扯著粗黃的辮子,就是找不到個東西可以和杜月娘的美相比擬。
  在她的生命中,吃飽穿暖已經耗盡她全部心思,哪還有机會去接触什么細致的物品。
  提到她的美艷,杜月娘瑩白的淚珠又滴了下來,惹得阿好又慌了手腳。
  “姑娘,你快別哭啊!如果我說了什么惹你傷心的話,我道歉就是了,你別說哭就哭啊!”阿好急得在杜月娘的身邊團團轉,用袖擺小心的拭去杜月娘的眼淚。
  杜月娘看著自己眼前那張純朴擔憂的面容,一張無心机的臉因關怀一個与自己毫無關系的人而緊張得皺成一團。
  這才是老天爺創下最美的一張臉啊!
  杜月娘伸手,撫摸阿好粗糙的面頰。“妹子,你才美得教姊姊汗顏呢!”
  阿好愣愣的直搖頭,“姑娘,阿好知道自己長的什么樣,你不用安慰阿好了。爹娘生阿好這副身子,好手好腳,健康得沒病痛,阿好已經很滿意了,至于美丑,就不用太計較了。”
  杜月娘扯出一抹感歎的輕笑。
  如果她以往的生命,也有一位如這位“阿好姑娘”來點破她,她的人生是否會較明亮?
  她握著阿好做慣粗活、長滿厚茧的大手,誠心道:“就是你這份心,才教姊姊贊你美!”
  阿好還是不懂。這份心?什么心?全部的人不都是一樣一顆心嗎?
  回看阿好直愣的眼光,杜月娘撫上自己的臉頰。“妹妹覺得姊姊很美?”
  這次阿好毫不猶豫的就點頭。“姊姊是阿好活了十八個年頭,看過最美的了!連王大嬸家門前面种的白花,都比不上姊姊的美呢!”
  這是阿好所能想出來最贊美的詞了。
  杜月娘眼界落在山頭間浮蕩的白云,幽幽的聲音,告訴阿好這張她稱美的臉,為自己這一生帶來多少的苦難。
   
         ☆        ☆        ☆
   
  “什么?!你的相公真的這么坏心眼?”
  听完杜月娘說完她這一生的遭遇,阿好气憤的在原地繞圈子跺腳,難以置信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坏坯子,居然連自己的妻子都賣!
  “听到姊姊殺了縣太爺的儿子,妹子后不后悔救了姊姊?”
  “當然不后悔!這事不怪姊姊,是那縣太爺的儿子太可惡了,我就常听王大嬸的孫子說,縣太爺的儿子仗著他老爹的勢力,在城里作威作福,強搶民女;落到這個下場,是他自找的!”
  阿好說得義憤填膺,恨不得這個張舒行就站在她面前,讓她好好的揍他几拳,替杜姊姊出气。
  杜月娘感激阿好的義憤,也憂慮自己往后的生活。
  自殺尋死的念頭一過,她已沒有慨然面對死亡的勇气;但她不想死,縣太爺也不會給她活路呀!
  “張舒行的死或許是他自找的,但他這一死,他爹必定為他報仇而四處逮捕我,天下之大,已無我容身的地方了。”
  “不會的!”阿好握住杜月娘的雙手,“杜姊姊,我和我哥就住在這座山的南麓,三餐只吃硬餑餑配白開水,住的屋子又常漏水,不過如果姊姊不嫌棄,就先住到我家來,等縣太爺抓你的風聲過了,我們再來想辦法。”
  杜月娘惊愕阿好居然肯幫她幫到這個地步。“你不擔心捕快追來,連累了你?”
  阿好咧開純善的笑容,“我爹娘生前常說我們這名字,用意就是要我們心存善念、多做好事,今天杜姊姊你有難,阿好怎么可以眼睜睜的看你被縣太爺處死呢!大家有難,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嘛!我家就在這座山的半山腰,地處偏遠荒蕪,很少有外來人,姊姊你躲在我家,不會被人發現的。”
  杜月娘感動的反握住阿好的手,“阿好妹妹,你這份恩情,姊姊記下了,來生做牛做馬,定當結環以報!”
  阿好被杜月娘認真的口气嚇到了,連忙拉她起身。“好了,姊姊,這是阿好應該做的,你就不用記挂在心上了。姊姊,你穿得這么單薄,我看我們還是先到我家去,有什么事,等到了我家再說!”
  杜月娘隨阿好站起身,看到崖邊的一抹金光,頓住了腳。“阿好妹妹等一下,姊姊的金釵掉了,我去撿回來,免得披頭散發的,讓你哥留下坏印象。”
  阿好一瞥金釵掉落的位置,馬上阻止杜月娘。“杜姊姊,金釵我去撿就行了。”
  杜月娘看阿好這般緊張的模樣,感動的說道:“阿好妹子,你放心,姊姊已經沒有輕生的念頭了,只是純粹想撿回金釵。”
  阿好還是不放心。“崖邊風大,還是我去好了。”
  拗不過阿好的堅持,杜月娘只好點頭同意。
  阿好一步步的走向崖遢,今儿個風真是反常的大,呼嚕呼嚕的在崖邊打轉著,阿好小心翼翼的走到崖邊,瞄一眼不見底的斷崖,心惊的赶快移回視線。
  斷崖壁面凸石猙獰,她看了就怕,杜姊姊好大的勇气,居然敢往下跳!
  阿好不敢多想的彎下腰撿起金釵,在她還來不及直起身的一剎那,一陣詭异的狂風忽然從崖下卷上來,風勢大得將阿好吹得站不住腳的往崖邊退了兩步,正當阿好勉強穩住身子的那一刻,身后一股莫名的推力,將來不及出聲的阿好推下了斷崖。
  一切發生得那么快,直到崖邊看不見阿好的身影,杜月娘才猛然了解發生了什么事,惊叫一聲的奔到崖邊往下望。
  詭异的風似乎已達到目的的止息,崖下依然是翻飛的白云,阻斷杜月娘的視線。風停云息的平靜,哪來阿好的身影!
  “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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